掌律長命拉著小米粒一起閒逛去了。
陳平安與賈晟一起散步,笑問道:“還適應目前這個身份吧?”
賈晟立即一拱手,感慨萬分道:“承蒙山主器重,僥幸得以身居要職,戰戰兢兢,不能有絲毫懈怠,又不敢畫蛇添足,思來想去,只能是秉持一個宗旨,多看多聽多笑臉,少說少做少顯擺。我本來就道行淺薄,小小龍門境,莫說是為風鳶渡船雪中送炭了,便是錦上添花的事,也未必做得成,就想著先不誤事,再走一步看一步,盡量為落魄山略盡綿薄之力,總不能辜負了山主的厚望。”
落魄山掌律長命和財神爺韋文龍,都屬於臨時在風鳶渡船幫忙,只等下宗慶典結束,就會返回落魄山。
按照崔東山的安排,渡船這邊最終真正管事的,其實還是負責待人接物的賈晟和賬房先生張嘉貞。
風鳶渡船跨越三洲,總計途經十七座渡口,只說腳下這座桐葉洲,靈璧山野雲渡、大泉桃葉渡在內,便有七處渡口之多。
乘坐一條風鳶渡船,大好河山盡收眼底。高立太虛瞰鳥背,遨游滄海數龍鱗。宛如帝子乘風下翠微,只見無數青山拜草廬。
位於浩然天下南北一线的三洲山河,從最北邊大源王朝的崇玄署雲霄宮,到最南邊的驅山渡,渡船這麼一趟走下來,賈晟什麼山上神仙沒見過,骸骨灘披麻宗的財神爺韋雨松,如今都要稱呼自己一聲賈老弟了,還有大驪京畿之地長春宮的幾位仙子,一聲聲的賈道長,喊得老神仙心里暖洋洋的。
更不說寶瓶洲一洲攏共不過五尊大山君,其中北岳山君魏檗,那是自家人,公認披雲山是與落魄山穿一條褲子的山上交情,無須多說半句,此外中岳山君晉青,南岳女子山君范峻茂,賈晟如今就又與這兩位都混了個臉熟。
陳平安點頭道:“心里多知道,嘴上少說道。”
賈老神仙一愣一驚一嘆,臉色配合唏噓聲,可謂行雲流水:“絮叨半天,仍是不如山主真知灼見,賈晟當個渡船管事,已經頗為吃力,山主卻只因為性情散淡,與世無爭,只有兩山兩宗門的地盤,就被限制了手腳。不然在賈晟看來,只要山主自己願意,當那寶瓶洲的火龍真人,桐葉洲的符籙於仙,也是服眾的。”
陳平安根本不搭話,立即轉移話題,問道:“白玄呢?”
賈晟撫須而笑,輕聲答道:“就在船上呢。這會兒應該在閉關,不然早就聞訊趕來見山主了,比起在落魄山,如今咱們這位小小隱官的練劍,可要勤勉太多了,可能是憋著口氣,不願被同齡人的孫春王拉開距離。山主,說實話,我是很期待百年之後的落魄山和仙都山的,每每想起,自己能夠位列其中,都會覺得與有榮焉,些許舟車勞頓之苦,算得了什麼,何況這一路走南闖北,其實都待在風鳶船上,躺著享清福呢,說是奔波勞碌,都是我大言不慚了。”
陳平安笑道:“著手處不多,用心處不少,還是很辛苦的,相信掌律長命都看在眼里了。”
賈晟久久無言,喃喃道:“何德何能,得見山主。”
這句話,還真不是賈老神仙的溜須拍馬,確實是從肺腑處有感而發的誠摯之言。
小有早慧,老有晚福,是兩大人生幸事。一個靠上輩子積德,一個靠這輩子行善。
陳平安問道:“驅山渡那邊,玉圭宗供奉王霽,與皚皚洲劉氏客卿徐獬,你覺得他們是什麼樣的人?”
賈晟小心翼翼斟字酌句:“王霽是儒生出身,性格剛強,言語直爽,而那位徐大劍仙,瞧著性子冷清,不好接近,但是心腸熱,約莫徐獬這類人,不輕易與誰交朋友,可只要是朋友了,就可以托付生死。”
王霽並非玉圭宗自己培養出來的修士,曾是桐葉洲罵姜尚真最狠的一個,不承想最後反而成了玉圭宗的祖師堂供奉,據說是當代宗主韋瀅親自邀請他去往九弈峰的。
替皚皚洲劉氏守在驅山渡的劍修徐獬,綽號“徐君”,是一位才兩百歲的金甲洲大劍仙,在家鄉北部戰場,老飛升境完顏老景暗中投靠文海周密,在一場高層議事中,毫無征兆地暴起行凶,如果不是徐獬率先出劍阻攔,聯手一位金甲洲的止境武夫,攔下完顏老景的倒戈一擊,那些地仙修士的死傷數量恐怕至少要翻一番,屆時金甲洲戰局只會更加糜爛不堪,說不定戰火都有可能順勢殃及北邊的流霞洲。
陳平安說道:“回頭幫你引薦一位龍虎山的道門高人,這位老前輩剛好也要參加我們宗門的慶典。”
賈晟先與山主打了個道門稽首,略表謝意,然後好奇問道:“莫不是天師府的某位黃紫貴人?”
以山主如今的身份,認識一位黃紫貴人算什麼,說不定與當代大天師都是見過面聊過天、以道友相稱的。
陳平安微笑道:“火龍真人卸任後,便是這位老前輩擔任的龍虎山的外姓大天師,老前輩姓梁名爽,居山修行,喜清靜惡喧鬧,故而姓名道號,即便在中土神洲那邊知道的人都不多,梁老真人之前在這桐葉洲,做過一樁如今只在山巔流傳的壯舉。老真人與上任天師府大天師是舊友,所以當代天師在老真人那邊,也是需要執晚輩禮的。”
賈晟道心一顫,趕緊停步,打了個道門稽首,沉聲道:“福壽無量天尊。”
要知道賈晟修行的,正是雷法一道,只不過相較於被譽為萬法正宗的龍虎山五雷正法,賈晟所在山頭那一脈的祖傳雷法,說是旁門左道都很勉強,所以能夠見著一位龍虎山的外姓大天師,對這位目盲老道士而言,意義重大,已經不單單是什麼面子事了。
賈晟好不容易才穩住心神,笑道:“山主,等到米大劍仙破境成功,咱們落魄山就又要嚇別人一跳了。”
一位仙人境劍修,說名動浩然九洲,半點不過分。桐葉洲的玉圭宗宗主韋瀅、北俱蘆洲的北地第一人白裳,如今也就是這個劍道境界。
陳平安打趣道:“那我們就再難用米大劍仙調侃米大劍仙了。”
賈晟嘿嘿而笑,確實小有遺憾。
與賈晟分開後,陳平安臨時改變路线,沒有先去張嘉貞那邊的賬房。
蔣去正在反復翻閱一本冊子,書頁上邊符圖、文字皆有,擔任雲上城首席供奉的老真人桓雲將符籙心得匯總成書,故而這本不厚的冊子,算是桓雲的畢生心血。
按照山上規矩,恐怕就算是親傳弟子,都未必有此待遇。
聽到敲門聲,蔣去打開門,很意外,竟然是隱官大人。
到落魄山這麼多年,由於隱官大人常年在外,兩人單獨閒聊的機會,屈指可數。
陳平安落座後,向這個來自劍氣長城蓑笠巷的年輕練氣士,問了些符籙修行的進展。
作為落魄山唯一一位符籙修士,蔣去正式的山中道場在那灰蒙山,上次陳平安贈送給蔣去一部手抄本的《丹書真跡》,是上冊。
蔣去有些愧疚,硬著頭皮說道:“只學會了《丹書真跡》上邊的前三種入門符籙,而且尚未精通,只能說是潦草有個符籙樣子,距離桓真人在冊子上所說的畫符‘小成’之境地,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
對於性命攸關的修行事,蔣去不敢有任何隱瞞,何況在隱官大人這邊,也沒什麼面子不面子的。
陳平安笑道:“萬事開頭難。”
桌上有一摞蔣去畫成的黃紙符籙,陳平安拿起擺放在最上邊的一張符籙,是他最熟悉不過的陽氣挑燈符,一次次離鄉遠游,跋山涉水,算是他使用最多的符籙之一。
陳平安雙指輕輕一抖,符紙頓時消散,只余下一張空懸的朱紅色符圖,再手腕擰轉,輕輕橫推,原本不過巴掌大小的符籙就驀然變成了一張等人高的“大符”,如一尊神靈,立在屋內。
陳平安站起身,走到這張符籙旁,蔣去立即跟著起身,雙方隔著一張陽氣挑燈符。
陳平安伸手指向一處朱砂线條:“你看這里,明顯有點歪斜了,顯然是你畫符之時太過追求一氣呵成,反而在靈氣調度上出現了問題,導致精神不濟,半路氣衰則符路亂,才出現了這種細微偏差。千里之堤毀於蟻穴,修道之人不可不察,畫符一途,當有一種看須彌如芥子、視芥子若須彌的眼光和心態。”
“再看這里,這橫豎銜接處,也有問題,雖然不妨礙你畫成這道符籙,但是按照符籙術語,此地就屬於山水相衝,會折損符膽靈氣的生發,一旦祭出,符籙威勢難免大打折扣,若是與人切磋道法,很容易就會被找到漏洞,稍受術法衝撞,就難以持久。”
幫著蔣去一一指出符籙瑕疵,何處應當立即修改,什麼地方可以稍晚完善,陳平安說得無比詳細,蔣去豎耳聆聽,一一記住。
之後陳平安雙指並攏,無須筆墨紙,便憑空繪制出同樣一張陽氣挑燈符,符成之時,刹那之間,金光璀璨,滿屋瑩光。
陳平安再將其凝為一張尺余高度的金色符籙,輕輕推給蔣去,笑道:“回頭畫符,多作對比。以後等你躋身中五境,作為賀禮,我幫你與某位老神仙討要一張曾經托起一座山岳離地數百年之久的符籙,當然不可能是真符,就只是類似碑文摹拓,距離真跡神意,相去甚遠。”
陳平安緩緩道:“天人同度正法相授,天垂文象人行其事,昔者聖人循大道、分陰陽、定消息、立乾坤,以統天地也。這符籙一道,在某種意義上,便如同山下王朝的史書、歷書。不單單是符籙修士,登山修行一途,本就是以人身小天地,牽連外界大天地,所以那位號稱天下符籙集大成者的於老神仙,曾在一部廣為流傳的符書開篇序言中,為我們開宗明義,‘頭圓法天,足方法地,目法日月,四肢法四時,五髒法五行,九竅法九洲,故而先賢有雲,人有諸多象,皆法之天也’。”
在修行路上,陳平安畫符的數量,雖說比不過自己練拳的次數,但是相比一些地仙符籙修士,恐怕只多不少。
陳平安毫不藏私,將一些自身心得,與蔣去娓娓道來:“古語大地山川河流,山川之精上為星辰,各應其州域,分野為國,皆作精神符驗,故而天有四表以正精魂,地有瀆海以出圖書。所以說山川河流,滿天星辰,就是符籙修士眼中最好的、最大的符圖,這才是真正的‘道書符籙’,靜待有緣人,各取所需,各行其法,各證其道。蔣去,你想想看,人間山脈蜿蜒千萬里,何嘗不是一筆仙人符线?天上北斗七星,懸天萬年復萬年,何嘗不是一張完整符圖?若說道理是空談,那就眼見為實。”
陳平安突然沉聲道:“蔣去,站在原地,凝神屏氣,心與形定!”
不給蔣去太多收斂心神的機會,陳平安閃電出手,輕輕一拍他的肩膀,蔣去只覺得整個人向後飄蕩而去,但是他驚駭發現,眼前除了隱官大人的一襲青衫,還有一個“自己”的背影,紋絲不動。
心神與身體分離?
還是那種傳說中的陰神出竅遠游?
不說那些秘法和特例,按照山上常理,修道之人,若能結出一顆澄澈金丹,便可以陰神出竅遠游,等到孕育出元嬰,形神合一,茁壯成長,便有了陽神身外身的雛形,這便是“陸地神仙煉形住世而得長生不死”一說的由來。
不承想蔣去剛剛停步,又被陳平安輕輕一推額頭,再次向後滑出數步。
然後陳平安一抖袖子,已經分不清自己是誰的“蔣去”如蹈虛空,天地有別,道人居中。
原來蔣去腳下是一幅浩然九洲的堪輿形勢圖,頭頂則是星河萬里,浩瀚星辰小如芥子,好似舉手可摘。
陳平安雙指並攏,在“蔣去”眉心處輕輕一點,就像幫忙開天眼。
再一伸手,大地之上的千百河流如提繩线,再一招手,將那條星河拘拿而至,然後一揮袖子,星辰與江河,一股腦兒涌入某個身形虛實不定的“蔣去”,仿佛霎時間就變成了後者人身小天地中的座座山岳氣府、條條經脈長河。
片刻之後,陳平安見蔣去的一顆道心已經不足以支撐這份異象,只是蔣去自身始終渾然不覺,依舊沉浸於這份天地異象當中不可自拔,再拖延下去,就要傷及蔣去的大道根本,陳平安便將他的那粒心神芥子輕輕往回一拽,令其心神、魂魄與身軀,三者歸一。
蔣去回過神後,才發現自己已經汗流浹背,身形搖搖欲墜,陳平安伸手按住他的肩膀,臉色慘白的蔣去才不至於踉蹌摔倒。
為自家修士指點迷津,是學吳霜降對待歲除宮弟子。至於具體的傳道之法,顯然是與劉景龍現學現用了。
陳平安讓蔣去坐回位置,好好呼吸吐納安穩心神,微笑道:“所謂的行萬里路,在我看來,其實可以分兩種。一種是在外游歷,再就是修道之人,存神觀照人身小天地。憑此修行,內外兼修,大小兼顧,心存高遠,腳踏實地,相信總有一天,你可以繪制出幾種屬於自己的獨門符籙。”
蔣去擦去額頭汗水,赧顏道:“不敢想。”
“得想。”陳平安搖頭笑道,“一個都不想繪制出幾張山上‘大符’的符籙修士,以後能有什麼大出息?”
蔣去咧嘴一笑,使勁點頭。
陳平安再從袖中摸出一只長條木盒,輕輕放在桌上,微笑道:“盒子里邊裝著十塊朱砂墨錠,都送你了,刻有一些類似‘天垂文曜’的吉語,都是地仙手筆,故而靈氣盎然。不過別謝我,這次小陌陪我走了趟五彩天下的飛升城,那邊有處仙家集市,小陌碰到幾個雲游至避暑城的符籙修士,合伙開了個店鋪,小陌逛鋪子的時候,專程為你買下了這套沅陵朱砂墨,也不算撿漏,只能說是價格公道,對方誤以為小陌是飛升城劍修,就想要借機攀附關系。小陌本意是以我的名義送給你,我覺得不妥,你只管收下便是了,事後也無須專程去跟小陌道謝,免得他以後不當善財童子的唯一理由,竟然是受不了那些前腳接後腳的登門致謝。”
蔣去都有點不好意思了,輕聲道:“小陌前輩怎麼又送貴重禮物。”
陳平安玩笑道:“誰讓他境界高,兜里又有錢,以至於每次出門,唯一的愛好,大概就是想著誰誰誰需要什麼,我勸過好幾次了,反正沒屁用。”
畫符一道,符紙與朱砂,一般來說都是不可或缺的必備之物,大致可以分為朱砂與煙墨、金粉和銀粉兩大類,反正都很吃錢。
其中朱砂本就是仙家煉丹的材料,此外世俗皇帝君主還用來批閱奏章,作圈閱之用。
在修道之人眼中,大赤為天地純陽之色,足以辟陰邪、退邪祟,故而仙家秘制的朱砂墨,被譽為神靈通而形質固。
加上朱砂諧音“誅殺”,所以品秩越好的朱砂,用來畫符,斬鬼驅邪的效果就越好。
只是世間朱砂產地眾多,儲量巨大,所以文人才有那“朱砂賤如土,不解燒為丹”的疑惑。
沅陵出產的朱砂,品相是公認的當世第一,制成墨錠後,細細研磨,筆下文字,被譽為赤書真文,在浩然天下往往被君主和禮部用來書寫封正山水神靈的敕書。
陳平安起身笑道:“走,我們找那位張賬房打秋風去。”
渡船上邊的賬房先生,除了落魄山財神爺韋文龍,還有無法修行的張嘉貞。
蔣去跟張嘉貞既是同鄉,還是同齡人,只不過因為一個已經登山修行,一個始終都是凡俗夫子,所以如今只看容貌,雙方年齡至少差了十幾歲。
兩人到了賬房里邊,張嘉貞笑問道:“隱官大人,蔣去,你們是喝酒還是飲茶?”
陳平安笑道:“喝碗熱茶就行,喝酒容易誤事。算賬是門精細活,又不是那種文人騷客的吟詩作賦,喝酒助興可以增長才情。”
張嘉貞點點頭:“稍等片刻,我馬上燒水煮茶。”
屋內備有茶葉,是大管家朱斂親手炒制的雨前茶,都裝在錫罐里邊。
牆角有只爐子,還有一麻袋木炭,張嘉貞取出火折子,熟稔點燃爐子里邊的茅草和木柴,看來平時沒少喝茶。
此外屋內還有一只大火盆,就放在桌子底下,寒從腳底起,張嘉貞平時雙腳就踩在火盆邊沿,用以取暖驅寒。蔣去看著這一幕,神色復雜。
若是自己煮水,待客的話,事出匆忙,那麼生火一事,用一張最尋常的山上火符即可,些許靈氣消耗,可以完全忽略不計。
沒來由想起當年朱斂拉著自己一起當木匠,某次大管事在彈墨线時,隨口言語一句: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
這句話顯然是說給蔣去聽的,但言語內容,絕對不是稱贊蔣去,而是另有所指。
說實話,如果不是受了朱斂的提醒,或者說敲打,蔣去確實會覺得自己跟這個同鄉不是一路人了。
朱斂一句“憑什麼山主能以平常心看待張嘉貞,偏偏你不行”,曾讓蔣去一瞬間如墜冰窟,至今仍心有余悸。
道理已經明了。
只是直到今天,跟隨隱官大人來到這里,蔣去看著這間從未踏足過的簡陋賬房,還有那個安之若素的同鄉同齡人,好像又明白了一些道理之外的事情。
小陌也給張嘉貞帶了一份禮物,陳平安放在桌上,張嘉貞婉拒不成,只好收下。
陳平安喝著茶水,翻閱賬簿,順便為兩人說了些如今飛升城的形勢,張嘉貞和蔣去對於家鄉近況,當然不願意錯過一個字。
合上手中賬本,陳平安抬頭笑問道:“聽了這些,會不會後悔跟我來到浩然天下?”
蔣去跟張嘉貞對視一眼,相視而笑。
之後陳平安獨自離開,蔣去留在屋內,張嘉貞拎起桌上水壺,幫對方續上一碗熱茶水後,輕聲說道:“你要是不覺得別扭,以後修行一事,需要花錢的地方,就跟我提一嘴,反正我的那筆俸祿,留著也是留著,至多就是躺在賬簿上邊吃點利息,這點神仙錢,肯定幫不上你什麼大忙,就是個心意。”
蔣去看著眼神誠摯的張嘉貞,點點頭,笑道:“我跟你客氣什麼。”
然後蔣去開玩笑道:“借錢給人比跟人借錢還為難,跟隱官大人學的?”
張嘉貞笑著不說話。
蔣去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張嘉貞,你就沒點長遠打算?”
落魄山中,好像就只有這個賬房先生,既不是修道之士,也不是純粹武夫。
聽出了蔣去的言下之意,張嘉貞點頭笑道:“有啊,我早就跟朱先生聊過了,看看有無機會,以後成為山神。”
蔣去聽聞此事,吃驚不小,仔細思量一番,緩緩道:“張嘉貞,你清不清楚,凡俗夫子想要成為坐鎮一方的山水神靈,並不容易,即便得了朝廷的封正,本就是鬼物、英靈還好說,如果是你這樣的生人,光是那份形銷骨立、魂魄煎熬的痛苦,別說是練氣士,就是體魄堅韌的純粹武夫,都未必承受得起,一旦失敗,就要落個魂飛魄散的下場,據說連來世都沒有了!”
張嘉貞給自己倒了一碗茶水:“你忘了小鎮那邊楊家藥鋪的那種藥膏?雖說如今被大驪朝廷嚴密管控起來,但是以隱官大人和咱們落魄山與他們的關系,幫我討要一份,不是難事。”
那種藥膏,最大的神異之處在於摒除痛苦之外,還能夠讓人保持靈智。
張嘉貞繼續道:“朱先生坦言,這還只是成為山神的第一步,其實之後還有兩道鬼門關要走,不過我即便無法連過三關成為山神,還有退轉之路可走,大不了就只以陰靈鬼物姿態,留在落魄山那邊。只是與大驪朝廷討要封正敕書一事,就比較難了,只能相當於為我建造一座淫祠,所以即便有了祠廟和金身,算不得粹然金身,將來承受人間香火,也會受到很大的約束,不過這只是最壞的打算,你不用太擔心。”
蔣去默不作聲。
簡單說來,凡俗成就金身,由生人升遷為神靈,無異於一步登天,門檻之高,難度之大,無法想象。
張嘉貞笑道:“這件事,隱官大人肯定早就知道了,但是一直沒有跟我聊起。蔣去,你說說看,這意味著什麼?”
蔣去恍然,肯定是隱官大人覺得有把握。
蔣去頓時如釋重負,嘖嘖道:“好你個張嘉貞,精明了很多啊。”
張嘉貞指了指書桌那邊的賬簿:“傻子能當賬房先生?”
陳平安在小米粒屋子那邊找到了小陌,恰好柴蕪和孫春王都在,柴蕪每逢修行間隙,就會來這邊喝點小酒。
如今落魄山右護法的屋子里邊,有個米劍仙幫忙親手打造的櫃子,里面擺滿了一壇壇酒水,都是給柴蕪准備的。
小陌正在為兩個小姑娘傳授道法和劍術。反正兩人資質都好,很容易就舉一反三。
陳平安就跟小米粒坐在一條長凳上嗑瓜子。
小陌擔心自己的修行路數,與如今的道法秘訣在文字、寓意上邊有出入,為了避免誤人子弟,就專門教了兩個小姑娘一門早已失傳的上古言語。
這會兒小陌正在傳授一門存神觀照的遠古術法,確實跟如今的道法口訣出入不小,比如小陌此刻指了指自己的脖子,稱喉嚨為心田絳宮之上十二重樓,此外五髒六腑各有所司,各有淬煉之法,九液交連,百脈流通,廢一不可。
小陌讓兩個小姑娘運轉一縷靈氣,與練氣士的吐納並不相似,反而有點像是武夫的一口純粹真氣,自上而下,同時在人身小天地的不同地界,讓她們分別觀想出遠古各司其職的不同神靈,如自天而下巡狩人間……
三光在上地下燭,落落明景照九隅。自高而下皆神靈,日月飛行六合間。
抱黃回紫入丹田,龍旗橫天擲火鈴。雷鳴電擊神泯泯,長生地仙遠死殃。
這類古法修道,真的也只能是小陌來教了。
關鍵是兩個小姑娘,每每觀想不同神靈之時,便當真有一份不俗氣象隨之升起,並與之對應。
陳平安自認在她們這個歲數,沒有個把月的反復演練,休想擁有柴蕪和孫春王的這份動靜。
小米粒伸手擋在嘴邊,與好人山主壓低嗓音說道:“一句都聽不懂,咋個辦?”
陳平安笑道:“是遠古語言,聽不懂很正常。”
其實這次在飛升城,陳平安還從問劍樓拿來幾本劍譜的手抄本,孫春王既是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還是寧姚的不記名弟子,此事不算違例。
等到她們進入一種類似“動修靜定則為真人”的境地,小陌望向自家公子。陳平安點點頭,可以動身了。
帶著小米粒走出屋子,陳平安來到船頭那邊,心念微動。
片刻之後,遠處雲海中便傳來一陣滾滾風雷聲,只是等到那名“不速之客”靠近風鳶渡船,反而瞬間變得悄無聲息,是那把被陳平安留在仙都山的長劍夜游。
陳平安摸了摸小米粒的腦袋,笑道:“很快回來。”
小米粒乖巧點頭。
陳平安身形化作十數道劍光,掠到風鳶渡船之外數百里,等到重新凝為一襲青衫後,便御劍南下,直奔桐葉洲中部某地。小陌尾隨其後。
驕陽烈日,一條仙家渡船之上,幾位仙師正在俯瞰人間景象。
一道弧线劍光裹挾風雷聲,在數百丈外轟然掠過,使得這條仙家渡船如行船水中,驟逢波浪,一時間顛簸起伏。
等到轉頭望去,只見一道璀璨劍光,一抹青色身形,早已遠去。
一座山下王朝的京畿之地,正值滂沱大雨,白晝晦暗如夜。瞬間密布的烏雲被凌厲劍光撕開,宛如天開一线,陽光灑落人間。
一條東西流向的洶洶江河,隨著一抹青色身形的一閃而過,腳下的河面之上,驀然出現一道溝壑,依稀可見裸露而出的河床。
一處仙家府邸,山峰巍然,幾個眼尖的練氣士,發現極遠處憑空出現一粒光亮,眨眼工夫便刺人眼目,筆直朝祖山這邊撞來。
下一刻,劍光驀然四散而開,剛好繞過整座山頭,在極遠處重新凝為一道劍光,只留下雷鳴聲響徹天地間。
最終這道劍光停在一處,現出身形,背劍在身後。
陳平安抬頭望去,看似空無一物,實則暗藏玄機,其實整個浩然天下,可能除了至聖先師和禮聖之外,就數他陳平安尋找此地最簡單不過。
浩然天下的九座雄鎮樓,被文廟分別用來鎮壓一洲山水氣運。
桐葉洲這座名為鎮妖樓,真身是一棵梧桐樹,傳聞此樹曾經離天極近,以至於每當某輪明月升起,都無法高過此樹。
上一次來這邊的客人是文海周密、斐然和賒月。
不過斐然和賒月當時都是臨時被周密拘押到身邊,兩人方才有幸目睹一座鎮妖樓的“一部分真相”,一棵歲月悠悠的梧桐樹,當時並未現出真身,而是大道顯化成一座雄偉城池,占地方圓千里。
當年周密只是伸手試探了一番,可以打破山水禁制,最終卻沒有選擇進入其中。
周密曾經給賒月說過一些驚世駭俗的內幕,比如荷花庵主是必死的,只是比起他的預期早了點。
而賒月正是“明月前身”,故而在蠻荒天下,她要比占據、煉化一輪明月的荷花庵主更加名正言順,不過賒月卻依舊不是那位遠古天庭十二高位之一的明月共主,只能說有機會,機會最大,所以托月山大祖的嫡傳弟子新妝,才會經常去明月中與賒月閒聊,因為新妝的大道真身,曾是一座月宮中澆水斫桂的神女。
遠古時代,明月眾多,如果將其形容為一座六部衙門,賒月就是一位位高權重的郎官,一旦恢復真身,就是侍郎,如果不是賒月被丟到寶瓶洲,周密原本會帶她一起登天離去,在新天庭占據一席之地,提升神位,等於官場升遷的連跳數級,直接晉升為新任明月共主。
陳平安深吸一口氣,眯眼望去,一層層的七彩琉璃色,如水蕩漾,就像是一種對他的威懾和警告。
這是此地對自己的一種天然壓勝,准確說來,是此地對自己身上承載的那些大妖真名,有一種天生的厭惡和壓制。
陳平安低頭彎腰,身形佝僂。
不出意外,對方並不想見自己,要是自己無法開門,就要吃閉門羹了。只是破門而入這種事情,成何體統。
於是就有了黃帽青鞋的小陌出現在一旁,抖了抖雙袖,手中隨之多出兩把長劍,抬頭微笑道:“就這麼招待故友嗎?那就別怪我不念舊情了。”
在小陌即將出劍之際,天地間響起一個幽幽聲響,如簌簌葉落,透著一股濃重的枯寂意味:“真的是你。”
小陌靜待下文,片刻之後,那個嗓音再次響起:“你們都回吧,見面也於事無補。”
小陌冷笑一聲,不再與那位本就只是見過幾面的道友廢話,向前緩行,提了提手中長劍:“公子只管跟我前行便是,至多半炷香,就可以見到對方真身。”
小陌先將一把長劍釘入地面,整個空無一物的寂寥天地,隨之變換顏色,就像一幅畫卷,因為歲月悠久,泛出黃色。
陳平安知道小陌這把劍的用途,是作為光陰長河的一座臨時逆旅,那位道友再神通廣大,術法再如何詭譎,小陌總能憑著心神牽引,找到這座自己打造出來的光陰渡口,之後再次遞劍,只需一线牽引兩處,就不至於完全落空。
小陌走出十數步後,再隨手揮出一劍,這是明月皓彩一役之後,陳平安再次見到小陌出劍。
劍光並非筆直一线,而像一條隨風飄蕩的游絲,蔓延出去千余里。
小陌出劍不停,或傾斜或橫豎,輕描淡寫,但是劍光蘊藉的劍氣道韻,一次比一次氣勢磅礴。這就是一位飛升境巔峰劍修的“隨手”一劍。
此地小天地的規矩確實有點古怪,小陌的劍光凝聚不散,但是在陳平安視野中,卻失去了那些劍光的痕跡,就像被折疊、彎曲,仿佛已經循著一條條幽靜岔路紛紛去往遠方。
小陌以心聲道:“公子,這些岔路類似梧桐的樹根、葉脈。不過公子放心,道路數量多寡和小天地的疆域大小,終究都是有上限的。比這更怪的小天地,小陌也不是沒有親身領教過。”
陳平安點點頭,不著急。
那個嗓音再次在兩人耳畔響起:“既然是故友重逢,又何必兵戎相見。”
小陌單手持劍,冷笑道:“我倒要看看,道友這座小天地,能挨過幾百幾千劍。”
只要遞劍不停,劍氣和劍意不斷積攢,劍光自然能夠如錐破囊而出。到時候再全部凝為一劍,才是真正的一場問劍。
世間精怪之屬,修行不易,開竅不易,修行緩慢,這是公認的。
這類山中道友,唯一的優勢,就是沒有天災人禍的話,壽命極長,尤其是草木之流,一旦躋身了上五境,道齡尤其長,但是真要論修道資質嘛,還真不是小陌妄自尊大,和自己這些劍修比,簡直就是天壤之別,就算我沉睡萬年,給你憑空多出一萬年的道齡,又如何?
你跟我客氣,我就比你更客氣。
你跟我不客氣,更好,我就以問劍作為答謝。
京城的老車夫、鬼仙庾謹,就都算客氣人。到了浩然天下,一直入鄉隨俗,所以伸手不打笑臉人,這讓小陌實在是憋了很久。
小陌遞出百余劍後,竟然能夠以心意牽引其中一條劍光,劍光如靈蛇翻滾起來,在其中一條道路上劇烈晃蕩,劍光四濺,轟然炸開,如一條纖細星河瞬間崩碎。
那個嗓音沉默片刻,只得出聲提醒道:“陳平安,你最好奉勸這位道友不要如此行事,若是被劍光傷了此地元氣,只會連累整座桐葉洲的山水氣運,更難恢復原貌。”
陳平安神色淡然道:“兩害相權取其輕,總好過吃個閉門羹,連前輩的面都沒見著,就灰溜溜打道回府。今天難題症結,不在我和小陌如何作為,只在你願不願意開門見客而已。你我心知肚明,你所謂的恢復如初,只是表面功夫,其實有很多的隱患,桐葉洲後人都是要為今人一一還債的。你是奉行天道,自然對此無所謂,昔年禮樂崩壞的諸多後遺症,是不影響你自身修行的,只要某個一的整體數量不變,前輩依舊算是功德圓滿,有功於一洲天地。只需等個三五百年,只等文廟和修士,以及各大山下王朝,當然還有我,重新補上各地山水,你就等於安然渡過了這場天地大劫,能夠憑此重返圓滿境界。但我卻是以人道之法彌補一洲地缺,越往後拖延越麻煩,況且你與文廟的盟約又已結束。你今天是閉門不見,等你的境界修為趨於飛升境圓滿,無形中頂替、補缺了當年那位東海老觀主留下的空位,成為某種虛無縹緲的一洲之主,別說我再來見你,到時候找到你,都是一件登天難事。”
那個嗓音倒是沒有否認此事:“不錯。我很快就要閉關,做一番大道推演,為自己尋求躋身十四境的那條道路。”
顯然是被陳平安說中了。
小陌卻是第一次聽說此事,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只覺得先前所謂的“道友”稱呼,就是打自己的臉。
故而小陌一瞬間就是遞出數十劍,劍光如虹,整座泛黃天地頓時雪白一片。
陳平安緩緩走在小陌身後,停下腳步,抬腳踩了踩地面,低頭笑道:“前輩德高望重,早年能夠與禮聖成為盟友,為文廟建造出一座鎮妖樓。晚輩是翻過文廟秘檔的,知道前輩性情溫和,與世無爭,這也是晚輩願意與前輩好好說話的根源所在。只是如今很快就要徹底恢復自由身,前輩總不能篤定我必須要做什麼事,就靜觀其變,這可不僅僅是什麼袖手旁觀,而是過河拆橋了,如此為難一個道齡不足一甲子的晚輩,泥菩薩還有三分火氣,更何況是晚輩?”
陳平安微笑道:“實在不行,我就請禮聖將半座劍氣長城搬來此地。我倒要看看,前輩到時候再想躋身十四境,還能不能見著我,還有無機會與我當面問一個答應不答應。我看難。”
那個嗓音有些惱火,急匆匆道:“文廟那邊答應過我,大劫已過,那份盟約就等於自行銷毀,就算是坐鎮此地的陪祀聖賢,都不可妨礙我的修行。”
這個年輕人當真要如此行事,閉關找不到十四境道路還好,若是找到了那條大道,卻等於被一堵牆頭攔住道路,那才叫糟心。
而且一旦陷入這等尷尬境地,那麼自己與這個年輕劍修,雙方可就要生起一場名副其實的大道之爭了,只要有一方還想要躋身十四境,就需要與對方不死不休。
你陳平安還是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還是那儒家門生嗎?!
陳平安搖頭道:“既然我代替不了文廟,文廟當然也代替不了我。”
攔阻我縫補一洲地缺者,就是與我問劍。不是玩笑話,請務必當真。
那個嗓音頓時氣急敗壞道:“至聖先師曾經來過這里,親口預祝我修行一路順遂。”
陳平安面無表情道:“那麼在這件事上,恐怕我要讓至聖先師失望了。”
對方聽聞此言,顯然被震驚得無以復加,一時間無言以對。
文聖都不敢說這種話,一個敢違逆至聖先師的瘋子!
狗屁的讀書人,斯文掃地,你們這些劍修,萬年不改的臭脾氣……
小陌會心一笑。
沉默許久,估計是在竭力平穩道心,那個嗓音再次響起,終於有幾分示弱語氣:“我信得過禮聖,信不過你。”
小陌眯起眼,沉聲道:“我翻過皇歷了,今天忌動土、入殮、作灶、栽種、安葬。宜出門、采伐、上梁、造屋、訂盟。”
陳平安向前一步,輕拍小陌的胳膊,示意不著急遞劍,與小陌並肩而立後,雙手籠袖微笑道:“我也清楚前輩的處境,在這破敗山河應運而生、順勢而起的一切生靈,對前輩而言,不單單是手心手背都是肉那麼簡單,天地是逆旅,大道所在,萬物芻狗,從無忠臣亂賊、孝子孽子之別。”
那個嗓音繼續說道:“准確說來,我是信不過行事只憑喜好、出劍百無忌諱的劍修。”
片刻之後,又補了一句:“我甚至願意相信當年那個走入飛鷹堡的外鄉游俠,也信不過一個來自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
陳平安笑道:“前輩要是早點這般以誠待人,也不至於跟一位萬年故友鬧掰了。”
“陳平安!你此刻殺心,比這個小陌還要重。”
“那晚輩收一收。”
在陳平安和小陌眼前,出現了一條類似驛路的通道,兩側漆黑如夜幕,類似昔年劍氣長城的兩端,與某種太虛境界相互銜接。
陳平安回頭看了一眼,白霧茫茫,已經失去了來時之路。
小陌皺眉不已,陳平安微笑道:“既來之則安之,就當是一場短暫游歷。”
陳平安從袖中摸出一張金色材質的白駒過隙符,出自李希聖贈送的那本《丹書真跡》,別稱“月符”,此符在書上比較靠後。
陳平安讓這張符籙懸停在肩膀一側。
與此同時,他心湖天地中出現了一座用來精准計時的日晷。
果然,內外兩座天地,光陰流逝的速度相差懸殊。
瞥了眼白駒過隙符的燃燒速度,陳平安心里大致有數了,在這座天地內,可能過了一年光陰,外界桐葉洲才過去一天。
陳平安提醒道:“不管前輩待客如何殷勤,按照外邊天地的計時,至多十個時辰後,我必須見著前輩的真身,談妥一樁買賣。”
路旁憑空出現兩頭驢子,大概是作為代步之物,陳平安啞然失笑,倒是不擔心有什麼算計,直接翻身騎上驢子。
青袍背劍,腰系一只朱紅酒葫蘆,輕輕一夾驢腹,蹄子陣陣,便開始晃晃悠悠向前。
小陌抖了抖手腕,一把長劍散作劍光,收入袖中。小陌依舊是黃帽青鞋的裝束,手持綠竹杖,坐在驢子背上。
天地間唯有黑白兩色,小陌環顧四周,就像一幅落筆潦草的水墨寫意畫。
小陌問道:“公子,其余那些劍光?”
陳平安埋怨道:“哪有送出去的禮物又收回的道理。”
小陌輕輕點頭,心中頗為遺憾,早知道就多遞出兩三百劍了。
此刻畫卷中是黃昏光景,兩人騎驢,很快就來到一處突兀出現的小山坡,來到山頂,遠眺而去,見道路狹窄處,路旁有類似驛館的簡陋建築,有支隊伍浩浩蕩蕩,蔓延在山路上,不下數千人,甚至其中還有帝王車輦,看那些文武百官的倉皇神色,是離京避難?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了一口酒,眼中就像是一幅京城百司奔赴行在圖,畫卷中唯有一人,宛如彩繪,那個中年容貌的男子,腰別一只長竹筒,右手食指和中指指肚上有微微老繭,獨自離開擁擠不堪的道路後,嚼著餅,沿著一條溪澗往山野深處行走。
陳平安發現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如果說先前的小天地是一幅水墨畫,那麼等到自己看到這個男子,以那個男子作為中心,或者說男子眼中所見,就會逐漸變化成一幅工筆畫,纖毫畢現,一花一木,溪澗游魚,都活靈活現,有了生氣,最終變成一幅栩栩如生的青綠山水畫,與人間“真相”無異。
陳平安笑道:“我們跟上這個小老天爺。”
暮色里,男子在溪邊找到了一處村野屋舍,茅檐低矮,只有一個老嫗和一個婦人,孤苦相依,相對而坐,正在編織雞籠。
老嫗請那男子吃了些飯食,為了避嫌,男子晚上就睡在檐下,輾轉反側,夜不能寐,就干脆借著月色,從懷中摸出一本棋譜,起身端坐,翻閱片刻,就開始閉目凝神,雙手拈棋子狀,紛紛落子,似乎在打譜。
陳平安在茅屋遠處樹下,方才借機瞥了眼棋譜封面,竟是一本有據可查的著名棋譜,在浩然歷史上名氣不小,只不過是在山下,對弈雙方,下出五局,有那“病中休看五局棋”的美譽。
陳平安騎在驢背上,瞥了眼肩頭旁邊的那張白駒過隙符,光陰流逝速度並未改變。
其實哪怕有修士御風,俯瞰當下的整個天地,好像也只有這一處景象,約莫是那位前輩憑此提醒自己,一關過去再有下一關的風景,等到所有關隘都過去了,雙方才能相見?
圖個什麼?
是想著拖延時間,好與文廟那邊求助?
不然要說邀請某人趕來此地助陣,阻攔自己和小陌,意義不大。
小陌問道:“公子,需不需要我出劍一探究竟?”
陳平安搖頭笑道:“耐著性子,靜觀其變。”
小陌問道:“那人身份,是位棋待詔吧?”
陳平安點頭道:“瞧著棋力不弱。”
茅屋檐下的男人,這會兒不像是打譜,而是在自己與自己對弈,要說棋力有多高,好像也高不到哪里去。
要說天下圍棋的先手、定式,陳平安自認還是比較熟悉的,死記硬背即可,何況當年出身藕花福地的畫卷四人,除了魏海量,其余三人,朱斂、盧白象和隋右邊,隨便哪個擱在浩然天下,都算高手。
而且落魄山那邊,還有鄭大風與山君魏檗,都是精於此道的,況且當年避暑行宮里邊,也是高手如雲,林君璧和玄參、曹袞幾個,都是一等一的國手。
如今以陳平安的圍棋造詣,與人下前三五十手,裝裝高手,還是沒問題的,再往後就要露餡了。
所以在避暑行宮那會兒,教人下棋時,隱官大人喜歡自詡為半個臭棋簍子。
屋內沒有燈燭,各住一屋的老嫗和婦人開始下棋,並無棋盤棋子,雙方只是口述落子方位,長考極多,以至於下到了拂曉時分,天邊泛起魚肚白,雙方才下了不到四十手。
男人早就從長竹筒內取出棋子、棋紙,攤放在地,一邊豎耳聆聽屋內的對弈棋路,一邊在紙質棋盤上邊擺放棋子,等到老嫗說勝了九子,婦人認輸,男子這才壯起膽子,輕輕叩門。
片刻後,老嫗和婦人走出屋子,男子虛心求教,老嫗去生火做飯,只是讓那位並無再醮的兒媳為他傳授棋藝,荊釵布裙的婦人,只教了不到半個時辰,便說已經足夠讓他無敵於人間了。
說到這里,婦人抬頭望向茅屋外的樹下,她有意無意,捋了捋鬢角發絲。
陳平安對此視而不見,婦人便起身去忙碌,男子告辭離去,沿著溪澗回頭望去,已失茅屋所在,男子悵然。
刹那之間,陳平安和小陌就好像沿著一條光陰長河倒流而返,重新騎驢在山坡上,再次見到了那個腰系竹筒的男子,沿溪行走。
小陌笑問道:“公子是需要下棋贏過她們才算過關?”
陳平安點頭道:“應該是了。等下你繼續盯著那個棋待詔,我去驛路那邊,看看能不能撿撿漏,天亮時分再來跟你碰頭。”
之後小陌騎驢繼續跟隨那個男子,陳平安則去了山腳道路,尋到一位好似畫中人的老官員。
老官員身穿紫袍佩金魚袋,陳平安隨便找了個話頭,跟老人閒聊起來,最後說是願意出高價買書,老人便婉拒了,說是那幾箱子書珍藏已久,千金不易。
陳平安二話不說,就將馬車上那些書箱打翻在地,再伸手一揮,清風陣陣,所有書一頁頁攤開後,除了封面,果然都是空白的。
而那些人物車馬,好像都隨之陷入了一種靜止境地,陳平安站在原地,搖頭笑道:“山水貧瘠,前輩藏書還是少了點,以至於做做樣子都不成。”
之後陳平安就無半點探究的興趣了。這種作偽的小天地,實在太單薄了,空有筋骨而無血肉,既無血肉,何談更深一層的精氣神?
重新騎上路邊的驢子,去找小陌和那座茅屋。只是沒忘記重新一揮手,讓那些書重歸書箱,畫面倒轉,一一重返馬車。
再次熬到了“這天”拂曉,陳平安不等那婦人再次抬頭望向自己,便已經帶著小陌騎驢向前,只等老嫗說了那句無敵言語,便開口笑道:“未必。”
到了檐下的木板廊道,與那位棋待詔拱手笑道:“與先生借棋子、棋紙一用。”
之後陳平安擺出一局師兄崔瀺跟鄭居中下出的彩雲譜,不過今天陳平安當然是取巧,假裝鄭居中下棋,邀請對方續上棋譜。
婦人怔怔無言,老嫗亦是喃喃自語道:“後世棋道,已經如此之高了嗎?”
陳平安雙手籠袖,看著棋局,看似隨意道:“想來棋道如世道,總歸是向高處走的。”
老嫗頷首微笑,婦人亦是抬手捋過鬢角,笑望向這位頭別玉簪的青衫客。
陳平安此語一出,天地景象皆消散,只廊道和屋內各有古老棋譜一部,陳平安掃了一眼,便將兩本棋譜收入袖中,笑納了。
小陌轉頭看了眼:“那位道友,怎麼連驢子都帶走了。”
陳平安拍了拍小陌的肩膀,稱贊道:“難怪能當我們落魄山的供奉。”
之後兩人徒步而行,因為腳下又多出了一條更為寬闊的官道,兩邊都是稻田,瞧著像是秋收時分。
突然身後有一騎擦身而過,去往遠處,小陌隨之遠眺,遠處很快便多出了一座旅舍。
方才那一騎,年輕人衣短褐乘青駒,一副貧寒落魄的書生模樣,不過陳平安多看了幾眼,卻發現此人官運亨通,有一種風水堪輿書上所謂的“碧紗中人”氣象,簡而言之,就是個命里該當宰相的貴人。
等到陳平安和小陌不急不緩走入路邊那座旅舍,發現年輕人頭靠一只青瓷正在酣睡,一旁坐著個滿臉笑意的鶴發老道士。
老道士坐在台階上,身子斜靠著一只大包裹,如果是個看慣了志怪小說的,遇到這類世外高人,那麼就該請教長生術法了。
旅舍主人似乎在蒸黍,將熟未熟之時,一股清香飄出灶房。
陳平安抱拳笑問道:“敢問老神仙,這條官路通往何處?”
老道士笑答道:“邯鄲。”
陳平安問道:“當真不是去往倒懸山某座販賣黃粱酒的酒鋪?”
老道士咦了一聲,開始認真打量起這位見識不俗的年輕人,搖搖頭笑道:“公子此問大煞風景了。”
陳平安瞥了眼那只袋子,老道士會意,拍了拍那只隨身攜帶的包裹,笑道:“別無他物,只是一行囊的郁郁不得志,滿腹牢騷,就不為公子打開了,免得烏煙瘴氣。”
老道士看了眼那個依舊枕青瓷酣睡的年輕書生,收回視线後,看了眼外邊的道路,感嘆道:“別無他求,只求太極書中義,再無旁人,都是邯鄲道左人。”
陳平安立即笑著起身,後退兩步,作揖道:“晚輩陳平安,拜見呂祖。”
被陳平安尊稱為“呂祖”的老道士擺擺手,示意坐下說話,問道:“中土神洲梁爽、俱蘆洲火龍先生、青冥天下的玄都觀孫道長,他們可曾破境?”
陳平安搖頭道:“都未曾破境。”
老道人唏噓不已,抬頭望天:“精神合太虛,道通天地外。氣得五行妙,日月方寸間。”
陳平安盤腿而坐,微笑道:“酒涌大江流,人登黃鶴樓。道訣光萬丈,古今各千秋。”
老道士嘖嘖稱奇,撫須而笑:“澆塊壘,解千愁。”
陳平安好奇問道:“老前輩與那寶瓶洲的黃粱國,可有淵源?”
老道士點頭道:“貧道的籍貫就在那邊,只不過很早就離鄉雲游了,在青冥天下待的歲月,反而要比家鄉更多。”
老道士隨即笑容玩味道:“早年貧道若是摻和蟬蛻洞天的問劍,那個姓陳的,未必能夠全身而退。”
陳平安對此不予評價,其實這就是一種“說一個得罪兩個”的虧本事。
陳平安又問道:“前輩可曾遇到過一個老樹精?”
老道士想了想,點頭道:“機緣巧合之下,指點過他一些修行。”
之前陳平安參與中土文廟議事途中,在那鴛鴦渚包袱齋內,逛過三十幾間屋子,同行的李槐只挑中了一件心儀物件,算是個盆景,拳頭大小的石頭,篆刻“山仙”二字,當然也可以視為“仙山”,山根處盤踞有一株袖珍的老柳樹,樹下站著個觀海境的老樹精,老翁模樣,只有三寸高,年紀大,脾氣更大,自稱是城南老天君,身上好像有一道仙家禁制,壓制了境界。
老翁見著個客人,但凡有購買的意向,就開始叉腰罵人,唾沫四濺,勸他們白日飛升得了。
後來聽李槐說,這個老樹精說自己早年見過一位道號“純陽”的劍仙,是道門劍仙一脈的高人,與他虛心請教過劍術,資質不錯,三言兩語,就接連破境了。
這類言語,話聽一半就成。果不其然,老樹精確實與這位道號“純陽”的呂祖有一份道緣。
陳平安再問道:“老前輩與那包袱齋?”
老道士大笑道:“好眼光,貧道與那包袱齋老祖可算舊友。”
那個書生迷迷糊糊醒過來,方才做了個享盡人間榮華富貴的美夢,此刻茫然四顧,見那老道士依舊坐在身側,而旅舍主人的蒸黍依舊未熟,不過比起方才,多了個青衫男子和一位隨從。
書生悵然許久,最終喟嘆一聲,與老道士稽首而拜,道謝過後,自言已經知曉人生榮辱、男女情愛、生死之理。
書生就要離去之時,陳平安卻悄然一揮袖子,雲霧升騰,驀然間旅舍前空地上便多出一棵古槐,枝葉繁密,清蔭數畝。
書生昏昏然,仿佛依舊置身夢中,再看旁處,已經不見老道士和青衫客的身影,只見大槐樹孔洞中駛出一輛青油小車,駕以四匹高頭駿馬,有紫衣使者,手持玉笏,跪拜書生,自稱來自鄰國,皇帝陛下仰慕其才華……書生心有所動,只是尚有幾分驚疑不定。
青油小車垂以竹簾帷幕,簾後依稀有麗人身影,以纖纖玉手掣起簾子一角,女子國色天香,與書生眉目傳情……書生頓時心神搖曳,猶豫不決之際,麗人眼神幽怨,輕咬嘴唇,紫衣侍者伏地不起,言辭懇切,書生終於移步向前,登上車駕……
轉瞬之間,什麼青油小車、紫衣侍者、與之攜手的國色麗人,什麼大槐樹,皆化作煙霧散去。
書生摔落在地,揉著屁股,疼疼疼。這下子終於確定不是什麼做夢了。
老道士驀然拊掌大笑:“妙哉。”
與此同時,陳平安和小陌也更換了一幅山水畫卷,只是陳平安心湖之中,有老道士的心聲漣漪響起,說黃粱國某地留有一部劍訣。
陳平安和小陌來到一處熱氣升騰的地界,那里正在鬧旱災,接連三月無雨,河涸湖干,顆粒無收,千里之地,草木皆盡。
陳平安施展了一道降下甘霖的水法,只是祭出術法之後,就會重返原地,想要御風而行,一樣光陰倒流,只好帶著小陌在大地之上徒步。
大旱時節,五谷無收,民物流遷,一路之上,白骨累累,滿眼都是慘不忍睹的人間慘狀,先前遇到一撥將要倒斃途中的婦孺老幼,陳平安蹲下身,給予他們酒水吃食,酒水吃食卻只會滑過喉嚨肚腸,筆直墜地。
陳平安當時蹲在原地,久久沒有起身。
小陌安慰道:“公子,都是假的。”
陳平安點點頭,又搖搖頭:“曾經都是真的。”
重新起身趕路後,小陌看了眼公子的臉色,並無異樣。
之後遇到一處縣城,城內先前有人開倉賑災,設立粥鋪已經多日,結果被一伙聞訊趕來的流寇一衝而過。
等到陳平安入城之時,已經是人間煉獄一般。
那個滿門皆死的家族門戶內,有個倒在血泊中的年輕人,滿臉淚水,艱難轉頭,望向一個被亂刀砍死的老人。
年輕人與父親反復說道:“自古賑災都需軍伍護衛,為何不聽,為何不聽……”
陳平安坐在滿地鮮血和屍體的庭院台階上,站起身,來到那個年輕讀書人身邊,想要輕輕拉住他的手,卻是殘影,但是陳平安的手依舊懸停在原地,輕聲道:“不要怕,對你們這些好人來說,走過這一遭人間,就已是走過了地獄。”
之後走出縣城,與小陌來到一處州城郊外,一條干涸河道畔,有嘴唇干裂的官員正在祈雨,城內卻在做著曬龍王的民間風俗。
陳平安蹲在河對岸,伸手抓起一捧碎土,聽著那個官員嗓音沙啞的祈雨內容,讀完了一遍,又從頭開始。
陳平安起身後,一步縮地,來到河對岸,站在香案旁,取出紙筆,幫忙重新寫了一道祈雨文,交給那個面黃肌瘦的官員後,後者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准備開始背誦這篇於禮制不合的祈雨文,只是剛念了一個開頭,官員就神色倉皇,轉頭望向那個青衫男子,好像以眼神詢問,真的可以嗎?
真的不會招惹更多災殃嗎?
因為那張紙上的祈雨文字內容,實在太過大不敬了。
一般來說,這類祈雨書,都有個類似官場的制式規范,夾雜一些恭敬言語,類似“誠惶誠恐”,以“吾欲致書雨師”開篇,再寫一些“春雨如恩詔,夏雨如赦書”的話語。
而手中捧著的這封祈雨文,開篇就是“雨師風伯,雷君電母,聽我敕令,違令者斬”。
所以這個官員背書之時,嗓音都是打戰的,也就是太久不曾酣暢飲水一次了,不然估計早就汗流浹背了,等到讀完那篇大逆不道的祈雨文,官員如釋重負,一下子癱軟在地。
片刻之後,烏雲密布,雷聲滾滾,電閃雷鳴,頃刻間便是大雨滂沱,千里之地,普降甘霖。
小陌仰頭輕聲道:“公子,之前在縣城,差點沒忍住就遞劍了,砍死它算數,就不能慣著,由著它一直故意惡心公子。”
陳平安伸手接著黃豆大小的雨滴:“跟你的那位道友其實沒什麼關系。”
小陌笑道:“說實話,要是擱在萬年之前,小陌看到這類場景,只會心無微瀾,就算讓小陌瞪大眼睛,一直盯著,看個幾天工夫,依舊是無動於衷。如今不一樣了,興許是跟在公子身邊久了,耳濡目染,心腸就變得有點軟了。公子,這算不算修真之士與修道之人的區別?”
陳平安笑道:“從上古道士變成如今道人,其實也不全是好事,只說修行速度一事,肯定就要慢了。”
之後陳平安和小陌來到一處嶄新境地,一郡之地,歲大澇,居沉於水。
原來郡內有條江河,自古就水患不斷,陳平安發現自己搖身一變,竟然成了一郡父母官郡守大人,寒族出身,還好,好像是位少年神童,年紀輕輕就進士及第了,尚未娶妻。
因為大致知道了那位“老天爺”的路數,陳平安也就沒了施展術法的念頭,開始與郡縣有錢人化緣去了,至於具體如何治水,陳平安是有章法路數的,畢竟除了朱斂編撰的營造法式,還有南苑國工部的諸多書籍,自己都曾仔細看過,給朝廷當個水工綽綽有余。
陳平安帶著小陌和一眾胥吏,勘驗過城外的河床地理後,發現只需打造出一座魚嘴分水堤即可,需要竹籠裝石,累而壅水,之後開辟平水槽和溢洪道,河床底部的弧度也有些講究,都是那些古書上詳細記載的門道學問,陳平安只是照搬拿來用而已。
之後的走門串戶,與當地富人求財,也見到了些高門趣聞和市井百態。
有個曾經當面拍桌子,說一句“我們念聖賢書的人,全在綱常上做功夫”的有錢人,最後卻只肯拿出五十兩銀子。
年初從自家豬圈跑出一頭小豬到鄰居家去,他覺得不吉利,就按市價賣給了鄰居,等到年尾小豬長成一百多斤的大豬,又跑到了家里,結果這位富家翁依舊只能按照年初的“市價”給錢,於是就打了一場官司,鬧到了縣衙那邊。
陳平安這位郡守大人,便找機會拿此事開刀,興師問罪,小題大做一番,這才讓那位在綱常上做功夫的茂才老爺連夜登門,多拿了一百兩銀子。
郡城里的最大門戶主人是位從京城禮部退下來的,膝下無子,只有個女兒,對外宣稱他的這個女兒,諸多大家之文、歷科程墨、各省宗師考卷,記了幾千篇,若是個兒子,幾十個狀元早早都中了。
陳平安主動登門與之切磋道學,老人當過幾任閱卷官,哪怕與郡守大人言語,還是以官場長輩自居,言之鑿鑿,說那科舉制藝文章做得好,隨你做什麼玩意,都是一鞭一條痕,一摑一掌血。
可如果科舉文章做得差了,缺火候欠講究了,任你做出什麼來,都是野狐禪、邪魔外道……聽得陳平安這個清流正途出身的年輕郡守只得使勁點頭,連連附和,不然騙不來錢啊。
老人便說到了傷心處,入贅府中的那個女婿,是門當戶對的,也是有才情的,偏偏不肯舉業,年輕郡守便好言安慰,只需早養出一個孫子來,教他讀書,來年接了自家爺爺的進士香火,又有何難,末尾還斬釘截鐵一句:“如此一來,小姐那封誥還是極為穩當的。”說得老人心花怒放,一喜之下,便給了三千兩銀子。
身為郡守隨從的小陌,在旁看著聽著,只覺得學到了很多書本外的人情世故。
這座天地畫卷里邊,有三個彩色人物,除了這位很快就因京城一紙調令返回朝廷中樞的高升老人,還有一個困頓於場屋多年的窮秀才,家境貧寒,有個在縣城里邊擺熟食案子的老丈人,最後一個,正是那個腰纏萬貫、年初跑掉一頭小豬、年尾跑回一頭大豬的茂才老爺。
等到那個老人舉家搬遷回京城,老人就變成了黑白顏色。
但是等到陳平安完成了那項水利工程,轄境之內再無水澇之憂,都得到了朝廷的嘉獎,卻發現那位茂才兄和窮秀才依舊是彩色,陳平安略做一番思量,只得微服私訪,走了趟後者家中,正看到窮酸男人與妻子在門口道別,拍胸脯保證此次鄉試定然中舉,忍耐月余,你端然是舉人娘子了。
婦人擦拭眼淚,笑言一句,但願文福雙齊,替祖宗爭些光輝,替娘子出些窮氣,到時候也就拜天拜地了。
結果剛好陳平安這位郡守大人治水有功,朝廷下令破格升任一州學政,擔任本次會試的主考官,他從落試卷中抽調出那位窮秀才的科場文章,將其名字圈畫,算是擢升為舉人了。
從這一刻起,搖身一變成為舉人老爺的讀書人,便成了黑白顏色。
至於那個茂才兄,犯病了,奄奄一息之際,依舊是彩色,陳平安百思不得其解,只得潛入對方家中,發現那人手從被單里伸出,伸著兩根手指頭,死活不肯咽下最後一口氣。
陳平安哭笑不得,只得推門而入,將桌上點著的兩莖燈草的油燈挑掉一莖。
眾人望去,床榻上的男人這才點一點頭,把手垂下,登時就沒了氣。
小陌斜靠在門口那邊,無奈搖頭。
等到陳平安走出屋子,畫卷一變,他與小陌似乎置身於戰場的邊緣地帶。
兩軍對壘,只隔著一條河,車騎、人物皆古貌,一方豎立大纛,上書“仁義”二字,另外一方兵馬強盛,那位仁義君主正在與身邊軍師大笑道,敵兵甲有余,仁義不足,寡人兵甲不足,仁義有余,定然大勝。
軍師之後看對方兵馬正在渡河,就與那位仁義君主建議半渡而擊,不許,兩軍交戰,大潰而敗。
陳平安一直籠袖旁觀,兩次畫卷恢復原樣之後,才去往大軍之中,來到那位唯一的彩色人物車旁,後者問道:“寡人錯了嗎?”
陳平安雙手籠袖,默不作聲。
“後世史書,是如何說寡人的?”
陳平安還是一言不發。
“不說史書,市井坊間呢,稗官野史呢?”
這位君主滿懷淒愴,熱淚盈眶,重重一拍車軾,悲憤欲絕道:“總該有一句好話吧?!”
陳平安依舊沒有直接給出答案:“對的事,好的事,眼前事,身後事,一時事,千古事,混淆在一起,怎麼分得清楚?何況你又不是修道之人,在其位謀其政,總要照顧好一國子民的安危。身為沙場戰主,總要贏下眼前這場戰役。”
這位亡國之君高呼數次“仁義”,身形竟然就此消散。
之後陳平安和小陌又見了不少光怪陸離的人與事。
兩人月夜蕩一葉扁舟,隨水漂泊不定,至一古橋內,見小樓如畫,閉立水涯畔,原來每逢清風明月,便可見女子縹緲身形,於回廊曲檻間徘徊徙倚,纏綿悱惻,往水中丟擲金錢。
再往後,隔著千里之遙,陳平安終於又看到一位身形彩色的風雅公子,在那市井鬧市中,讓仆從跪地而坐其背,命書童吹笛,命胯下仆役作鸞鶴之飛,仆役起之稍慢,公子悵然,泣不成聲,自言吾不得天仙矣,當作水仙去見佳人。
遂起身狂奔,躍入旁邊一處池塘,約莫算是投水自盡去了,只是很快仆人就撈起一只落湯雞。
陳平安便讓小陌代勞,幫忙傳遞書信,這樣的才子佳人,即便感情誠摯是真,陳平安卻也懶得當那牽线紅人。
之後來到一處半山腰,有個老和尚帶著一個小沙彌下山,路遇女子,老和尚只說是山下的老虎能吃人,不可親近,必須避讓。
返回山中時,小沙彌神色赧然,摸了摸自己的那顆小光頭,與師父說了一句:“一切物我都不想,只想山下那吃人的老虎,心上總覺舍她不得。”
陳平安忍住笑。
之後返回山中破敗寺廟,天寒地凍時分,老和尚竟然劈砍木胎佛像為柴,直接開始生火取暖,轉頭望向借宿寺廟那位進京趕考的青衫書生。
陳平安搖頭道:“和尚你做得,我做不得。”
老和尚就問:“怎就做不得了,從來拜佛不是拜己嗎?”
陳平安只是紋絲不動。
於是這幅師徒下山上山、老和尚返回寺廟劈佛像燒柴的畫卷,就這麼一直循環反復。
最後是小陌看不下去了,忍不住與那老和尚說了一句。老和尚這才起身而笑,與小陌低頭,雙手合十。
雨後道遇一老媼,衣襤褸而跨駿馬,鞍轡華美,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老媼神色和藹,趕緊停下馬,溫聲問道:“公子何往?”
陳平安說是往郊外探親去,老媼說道:“路途積潦,且多虎患,不如隨我去寒舍暫作休歇,翌日早行,得從容也。”
陳平安便作揖致謝。
老婦人策馬緩行,領著兩人沿著一條僻靜小徑行出三四里,隱隱見林間燈光,老婦人以鞭指向燈光,笑言至矣。
屋內可謂家徒四壁,除了木板床和桌子,只有牆上掛了盞燈籠,有婦人緩緩抬頭,掠鬢,面容慘淡,之後老婦人待客之物,卻頗為豐盛,皆是魚肉,只是以盆代壺,需要陳平安和小陌折樹枝為筷子,魚肉和米飯皆冷,尋常人難以下咽,不過對陳平安來說,不算什麼。
飯後陳平安坐在桌旁,泥土地面崎嶇不平,方才桌子就歪歪斜斜,陳平安就去屋外林中,劈柴作木塊,墊桌腳,老嫗道了一聲謝,婦人則就燈捉虱,陳平安也不問清苦人家,為何菜肴款待如此之盛,只是掏出旱煙杆,開始吞雲吐霧。
婦人數次凝眸看來,欲語還休。
陳平安問道:“敢問老嬤嬤,如今是什麼時節了?”
老嫗笑答道:“中元節剛過,先前飯菜,正是主人家送的。”
陳平安恍然點頭,起身告辭,因為就一間屋子,借宿不便,不過嘴上只說趕路著急。
老嫗挽留不住,只得說道:“公子沿著先前道路行至五十余里外,有驛站,我那夫君就在那邊當差,駝背跛腳,很好認的,懇請公子煩為致聲,催促他急送些銅錢回來,只說家中衣食都盡矣。”
陳平安帶著小陌離開林中屋舍,如果不出意外,天亮時分,再看此地,多半就是但見古冢頹然,半傾於蓬蒿荊棘中。
兩人不急不緩,徒步走到了那座驛站,半路路過一處規模頗大的墳塋,松柏森森。
天微微亮,果然看到了一個駝背跛腳的老人,自稱是某位官員的守墓人,在驛站這邊當短工,而他的妻子生前正是那位官員家中的婢女,老人便說要借錢去那專做白事生意的香燭鋪子,買些紙錢。
陳平安就取出一些碎銀子送給老人,提醒老伯別忘了在香燭鋪子那邊除了購買紙錢、屋舍車馬紙衣諸物,最好再與鋪子定制討要一杆紙質旱煙杆,連同煙草,一並燒了。
小陌看著那個老人蹣跚離去的背影,以心聲問道:“公子,難道這位消息靈通的梧桐道友,已經知曉我如今的化名和道號了?”
化名陌生,道號喜燭。既然是人生之生,那也就是生靈之生了。
陳平安搖搖頭:“那位道友的用心,可能還要更多些意思。”
等了片刻,老人按約在那墳前燒了紙錢等物,陳平安和小陌也就更換了一幅畫卷。
竟是一座祠廟,香案之上,有一份盟約誓詞,上邊的兩種文字,一個堅若磐石,一個飄忽不定,看內容,前者是女子誓言,呈現出彩色,但是男子那邊的誓詞,如流水起伏晃蕩,卻是枯白顏色了,如灰燼一般。
原來是當地的痴情男女,經常來這座祠廟發誓,若是任何一方違背誓約,便交由神靈追究、定罪。
小陌抬頭看了眼祠廟的兩尊神像,一高一低,高的那尊彩繪神像,是公子面容,至於低的那位佐官,則是自己的容貌。
小陌笑了笑,萬年不見,這位道友,就只是學會了這些花里胡哨的術法手段?
陳平安拿起那份與“自己”作證的誓詞,嘆了口氣,憑借“一方神靈”的本命神通,翻檢因果脈絡,觀看人生軌跡,可以確定,是那痴情女和負心漢無疑了。
前者已經嘔血而亡,淪為孤魂野鬼,屍體停靈於一處道觀內,而那個男子,倒是有點小聰明,已經搬到了京畿之地,早就成家立業,攀附高枝了,宦途順遂,飛黃騰達,因為所娶之女,是本朝大學士嫡女……陳平安作為本地神靈,心意微動,縮地山河,一步便來到了轄境邊界,只是再往前,就難了。
小陌突然說道:“祠廟金身開始出現裂縫了。”
陳平安點點頭,舉目巡視地界之內,找到了一位當地以任俠意氣著稱的豪客,然後托夢給此人,訴說前後緣由,賜以千金,作為入京盤纏。
這位豪客夢醒之後,二話不說,騎乘駿馬,晝夜不停趕赴京畿之地。
不到半月光陰,那處停靈的道觀外,便有一位戟髯鬈發的豪士,挎劍躍馬而馳,連過數門,背負一只鮮血淋漓的包裹,立馬靈柩之前,掀髯大呼,負心人已殺之。
然後豪俠解開包裹,里面裝有一顆鮮血模糊的腦袋,腦袋被使勁丟出,滾走地上,正是那負心男子的頭顱。
游蕩在道觀之外的女鬼淚眼蒙矓,向那策馬離去的豪士施了個萬福,感激涕零,再轉身向道觀內的兩位當地神靈跪拜謝恩。
之後變換身份,陳平安二人變成了兩位游歷訪友的文人雅士。
那個朋友家宅附近,傳聞有一處荒廢多年的鬼宅,每到夜間,粉壁之上,皆是累累白骨,面目猙獰。
有個商賈私底下與官府胥吏通氣,撿了個空子,在房契上邊動了手腳,將那宅子變為私有,結果成了一顆燙手山芋。
請道士登壇作法、高僧說法,都不成事,反而被鬼物戲弄,笑言“有道之人,技止此乎”?
後來陳平安他們的那個朋友不信邪,自認為是飽讀聖賢書的正人君子,又是官員,何懼此物,便攜帶幾本聖賢書、腰懸一枚官印,要在那邊過夜,結果被嚇得差點魂魄離竅,不到一炷香工夫,就狼狽逃回,以至於一病不起,休養了十多天才見好轉。
見到了兩位摯友,只說那厲鬼作祟得厲害,真不知道天底下有誰能夠降服。
陳平安便帶著小陌在夜幕中去往鬼宅,閒庭信步,對那些牆壁之上的恐怖異象,還有那些瘮人的動靜聲響,只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小陌手持行山杖,一手負後,突然瞪大眼睛,去與牆壁上一副滿是血汙的嘴臉對視,後者仿佛反而被他嚇了一跳。
小陌這才轉頭,笑問道:“公子,怎麼辦?在這邊我們的劍術神通,明擺著都用不上,還怎麼降妖除魔?難不成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還是花錢從那商賈手中買下地契,咱們再往大門上邊貼個封條?”
陳平安背靠廊柱,雙臂環胸,看著牆壁,微笑道:“天下之道,陰陽有別,幽明殊途,庸人自擾。只要能夠敬鬼神而遠之,就什麼事情都沒有了。”
牆壁那邊傳出幽幽一聲嘆息,一個彩衣女子,雲鬟靚妝,裊裊婷婷走出牆壁,飄然落地:“先生此語,足慰人心。”
那女鬼突然笑顏如花:“那就容奴婢帶公子你們去往一處百花勝地。”
牆壁上開一門,女子率先步入其中,轉頭招手。
小陌忍不住問道:“如此彎繞,所欲何為?”
那位道友,一直擺弄這些小伎倆,圖個什麼?
陳平安笑道:“船到橋頭自然直,就當是一場路邊看花的游歷好了。”
陳平安差點誤以為是到了百花福地。一路上奇花異草,加之那相伴而立的女子,種種風韻,不一而足。
最後來到一座華美大殿,殿外有少女好似唱名,報上了陳平安他們這兩位“人間文士”的名字。
那少女年僅十四五,身姿纖細,弱不禁風,舉步姍姍,疑骨節自鳴。
陳平安帶著小陌跨過門檻後,望見殿上,夫人高坐,鳳儀綽約,頭戴翠翹冠,如後妃狀。殿內侍女十數位,皆國色美人。
結果那位高坐主位的夫人,說你們二人都是飽學之士,她便開始索求唱和詩。
陳平安只是飲酒,是一種所謂的百花膏,一聽說要詩詞酬唱,就讓小陌代勞。
好家伙,小陌半點不怯場,舉杯起身,直接給了數十首吟唱花草的應景詩文,而且全是小陌東拼西湊而來的集句詩。
聽得陳平安低頭撫額,不敢見人。
那些女子倒是很捧場,一驚一乍的,似乎為小陌的才學所折服。最後還真就算小陌幫著蒙混過關了。
兩人手中都還拿著酒杯,小陌笑道:“總覺得意猶未盡。”
陳平安將手中那只脂粉氣略重的酒杯丟給小陌,再拍了拍小陌的肩膀:“以後多與人問劍,少跟人斗詩。”
已經置身於一處市井鬧市,有老者挑擔賣花,白白紅紅,甚是可愛。
日色暄暖時分,老人卸下肩上的擔子,取出一把扇子,扇動清風,哪怕不說老人是個彩色人物,只說手中折扇,確實不像村漢手中物,扇面之上是一首詩,字跡娟秀,字字是美人幽思,扇面末尾有落款。
陳平安再次重重拍了拍小陌的肩膀。
小陌一臉疑惑。
陳平安笑眯眯道:“不是說意猶未盡嗎?巧了,背了那麼多的書籍內容,一肚子的學問,貨真價實的學富萬車,接下來正是用武之地。”
小陌滿臉疑惑不解,不過陳平安瞧著更多是裝傻,微笑道:“別愣著啊,趕緊與老伯問那扇子的來源,我再假扮你的隨從,你就說自己是進京趕考的書生,說不得就有一場洞房花燭等著你。”
小陌看了眼扇面,皺了皺眉頭,再搖搖頭:“這位小姐的詩,寫得實在是……跟小陌有得一拼。”
陳平安一臉嚴肅道:“小陌,怎麼回事!那麼多才子佳人小說都白看了嗎?這類詩詞唱和,對彼此詩的贊揚,必須無以復加,刻畫才子佳人,必定要說他們的詩詞寫得如何好,小說家們還要替他們寫出許多好詩。”
小陌頓時頭大如簸箕。之後果然如公子所說,差點就要與一位妙齡女子洞房花燭了,不過最終還是以雙方更換定情信物,算是交差,過了此關。
看公子神色有些凝重,小陌立即以心聲問道:“公子,是一連串算計?”
陳平安搖頭道:“不是算計,是陽謀吧。”
之後陳平安變成了太平盛世的一國之君,行事荒誕不經,竟然將一位才思敏捷的少女御賜為女狀元,其門前車水馬龍,求墨寶詩篇者絡繹不絕,其間少女見到一個在樓下苦等的年輕讀書人,因其瘸腿,便措辭含蓄,挖苦一番。
讀書人出身豪閥,但是學識半桶水,不知那少女戲謔之意,高朋滿座之時,沾沾自得,結果被人點破玄機,鬧出了一場天大的笑話,從此懷恨在心,摔了酒杯,大怒一句:“活宰相之女欺負我這死宰相之子嗎?”
此人謀劃不斷,讓那少女的門戶惹出了一連串禍事,所幸她的父親位高權重,貴為吏部天官,又是清流領袖,但依舊是好不容易才擺平了一系列風波。
等到一天與女兒面議此事,尚書大人才了解其中曲折緣由。
之後又為女兒榜下捉婿,家中等於多了一位乘龍快婿,之後便翁婿聯手,對付那個自稱是死宰相之子的陰謀詭計,照理來說,結局當然是那邪不壓正,人好月圓。
但是陳平安這位九五之尊的國君,偏偏就只是冷眼旁觀那些鬧劇,在關鍵時刻,沒有為那個下獄的吏部尚書大人說一句公道話,更沒有為那個即將流徙千里的狀元郎下一道救命的聖旨,只是在那已為人婦的昔年少女即將淪為教坊樂籍之前,才下了一道密旨,然後離開皇宮。
皇帝喊來那個已經人過中年的瘸腿男子,與後者一起看著遠處那座繡樓,皇帝問那個男人:“遙想當年,你在此地,心中在想些什麼,如今過去這麼多年了,還想得起來嗎?”
瘸腿男人點點頭,說自己記得一清二楚。
之後得到那個真實答案的皇帝陛下,就去了那處所謂的詔獄,隔著鐵欄,看著那個磕頭不已的老尚書,皇帝陛下蹲下身,問這位天官大人,還記不記得當年的一句話。
滿頭茅草的老尚書滿臉茫然,皇帝陛下就提醒他,當年第一次得知那個瘸腿年輕人被你女兒戲弄之後,你第一句話是什麼?
老尚書哪里還記得清那些陳年舊事,只得繼續磕頭,求皇帝陛下法外開恩。
只聽皇帝陛下緩緩說道:“你當時說了一句‘這也罷了’,然後就開始與你女兒轉去商議如何收拾那個爛攤子。”
老尚書抬起頭,越發茫然,自己錯在哪里了?
陳平安站起身,看著那個歷史上多半確有其人確有其事的尚書大人,問道:“這也罷了?怎麼就‘這也罷了’?!”
最後陳平安以心聲道:“開門。”
小陌嘆息一聲,那位梧桐道友還真就開門了。
然後他們來到一處峭壁洞府之內,見一得道之士,端坐而逝狀,雙鼻垂玉筋尺許,袖中有一卷金光熠熠的寶書,腳邊有一支古松拐杖。
陳平安和小陌現身此地後,光陰長河便開始緩緩倒流,跛腳道人活過來,“站起身”,“拿起”拐杖,“倒退”行走。
得道人在鄉野學百鳥語,於市井便敝衣蓬跣,高歌而行,腰懸一瓢,掬水化酒飲,風雨中輒醉臥道上,善畫龍,口吐酒水在破敗紙上,煙雲吞吐,鱗甲生動。
光陰倒流百年之久,直到跛腳道人恢復年輕容貌,游歷一處海外孤島,島山有遺民,民風淳朴,愛慕文字,卻無師傳,從無學塾,此人便寫一字於掌上,傳授給那些前來詢問文字的稚童,一字只收一錢,數年間,銅錢堆積如山。
陳平安也登門拜訪,每隔一月,與這位無夫子之名卻有夫子之實的得道之人請教一字,唯一的要求,是書在紙上,而非掌心,那人便讓陳平安必須帶酒而來。
最終陳平安用七壺酒、七枚銅錢,換來了七張紙、七個字:春、書、瀺、山、劍、水、簡。
這幅山水畫卷,耗時最多,看那白駒過隙符的燃燒程度,差不多過去了三個月光陰。
之後陳平安與小陌,來到了最後一幅他人之人生的畫卷中。
是一場大戰過後,鄉野店鋪有賣餅者,每天黃昏時,便有一位婦人手拿銅錢,來到鋪子,剛好可以買一張餅,店鋪老板詢問緣由,便說夫君遠游未歸,生死不知,家中幼兒飢餓難當,只能來這邊買餅充飢。
鋪子老板初不疑有他,只是時日一久,便發現錢罐當中,每天都會收獲一張紙錢,就有鄰居說是鬼物來此買餅無疑了。
第二天,店鋪老板將所有買家的錢財都悄悄投入水碗中,果然那婦人的銅錢入水而浮,獨獨不沉入碗底,店鋪老板頓時嚇得肝膽欲裂。
第三天,婦人又來買餅,店鋪老板故作不知真相,只等婦人離去,就立即喊來街坊鄰居,紛紛點燃火把,去追趕那個婦人,婦人回首望去,神色復雜,身若飛鳥,若隱若現,最後眾人發現一具破敗棺材內,婦人已是白骨,唯有棺中幼兒如生,與活人無異,手中還拿著一個餅,見人不懼。
眾人心生憐憫,抱其而歸,遠處鬼物婦人遙遙而立,抬袖遮面,有嗚咽聲。
之後每逢夜中,幼兒若魘不成寐,便似有人作咿咿呀呀聲與輕拍被褥聲,幼兒方才酣睡……在那之後的某天,終於不復見婦人,後幼兒長大成人,言笑起居,已經與常人無異,只是時常默然流淚,只因為記不得爹娘容貌……
陳平安就一直待在這幅畫卷之中,什麼事都沒有做,什麼話都沒有說。
小陌也不催促,就只是安安靜靜陪著自家公子,或走在黃昏余暉中;或站在店鋪旁;或跟隨手持火把的眾人,走在夜路中;或坐在門外台階外,聽著屋內幼兒從驚醒到沉睡……
直到十個時辰已經用盡,小陌這天又陪著公子站在買餅鋪子里邊,兩人就站在那碗水旁邊,陳平安還是一次次看著銅錢入水不沉的景象,小陌嘆了口氣,以心聲輕輕說道:“公子,只需一語道破真相,就可以打破此地幻境,我們該走了。”
陳平安嘴唇微動,卻仍是默不作聲。小陌幾次欲言又止,終於還是沒有開口說話。
那個真相,太過殘忍,可能是婦人未死,而嬰兒早夭,也可能是難產,母子皆亡。
就像那個始終沒有返鄉的男子,可能已經死在異鄉了,也可能沒有死,誰知道呢。
小陌猛然間抬頭望去,周遭景象都煙消雲散,眼前出現了一棵通天高的梧桐樹,如同生長在水中。
陳平安卻是低著頭,恰好是俯瞰那棵如同倒懸而生的參天大樹。
一棵梧桐樹,滿地枯黃落葉。
小陌瞥了一眼,是那一葉一世界的流動景象,走馬觀花,各有人生。
刹那之間,原本明亮輝煌的天地,變得晦暗不明,又有一盞燈火懸浮在水面之上,此後瞬間如天上星辰散落山野人間,漸漸稠密,光亮熠耀,百千萬億,不可計數。
小陌突然下意識橫移一步。
原來身旁的陳平安不知不覺,已經變成了身穿一襲鮮紅法袍的模樣,面容模糊,整個人的身軀、魂魄,皆由縱橫交錯的线條交織而成。
約莫是被一座鎮妖樓大道壓勝的緣故,陳平安身軀內閃過一陣陣模糊殘影,魂魄交錯之聲、顫鳴聲大作,遠勝世間金石聲,就像同時出現了數個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