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重新落座,就聽陸沉跟鄭大風在那邊瞎扯閒天。
“大風兄弟若居儒家門內,道力不在董、韓兩位教主之下。”
“這種話你得去中土文廟門口嚷嚷去,才顯誠意。你敢嗎?”
“儒家規矩多,大風兄弟,願不願意去青冥天下某地高就?貧道願意為你鼎力引薦,白玉京內外,隨便挑。”
“吾洲那婆姨,脾氣太過凶悍,年紀也大了點,我未必壓得住她。朝歌早就有了道侶,如果沒記錯好像都擺過喜酒了。兩京山和大潮宗如今已經聯姻,當那第三者插足到底不妥,免得徐雋受了情傷,從此一蹶不振。莫非是朱璇姐姐的魚符王朝,抑或是那白藕妹子的青神王朝?”
聊著聊著,雙方就坐到了一條長凳上,開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想來雙方當年交情是相當不俗的。
陳平安剛要起身,陸沉就趕忙摸出一只銘文繁密、落款是琳琅樓的錫罐,給山主和鄭大風都換了茶葉,再添了熱水,說道:“嘗嘗匡廬山的雲茶,貧道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偷來這麼點,代價不小,如今山門口專門為貧道立了塊碑文。大家都是修道之人,怎麼火氣這麼大,幾斤茶青而已。陳平安,接下來有什麼打算?如果趕巧,咱們倆可以同行一段山水路程,有個伴,不至於太悶。”
陳平安岔開話題,問道:“玉樞城張風海,是不是已經離開鎮岳宮煙霞洞了?”
陸沉點頭道:“他會參加三教辯論,白玉京就對他網開一面了。不過這小子脾氣衝,腦子里有犟筋一般,已經脫離白玉京道官譜牒,甚至連玉樞城道牒都不要了。那兩個歷來把他當半個兒子看待的城主師兄,又喜又怒,找不到師弟張風海的行蹤,就知道撿軟柿子拿捏,只會拿貧道撒氣,當出氣筒,到南華城大鬧了一場。真當貧道是吃素的嗎?潑婦罵街誰不會?貧道可是在槐黃縣城擺過十年攤子的!”
因為陸沉提及罵街一事,陳平安便問道:“程荃?”
當年在城頭,程荃與趙個簃兩位老劍修,都對二掌櫃很是佩服,與劍術高低完全無關,作為外來戶的年輕隱官,就只是在他們最擅長的領域,恰巧完全碾壓了他們。
陸沉笑道:“他與納蘭燒葦,如今將歲除宮水中央那處歇龍石作為煉劍道場,混得風生水起,歲除宮的排外和護短都是極負盛名的,將來出門游歷,只管在十四州橫著走。至於董黑炭和晏胖子幾個,你就更不用擔心了,退一步說,只要有刑官豪素坐鎮,只有他們欺負別人的份。”
陳平安點點頭。
陸沉突然小聲說道:“你欠於玄的三百顆金精銅錢,貧道小有積蓄,生平最見不得朋友欠債不還,一想到這個就會渾身不自在,故而已經幫落魄山墊上了,就咱倆的交情,些許錢財,休要再提!”
陳平安冷笑一聲。
陸沉悻悻然:“好吧,與你實話實說了,其實是貧道與於老神仙好說歹說,磨了好些嘴皮子,才幫著落魄山免掉這筆債務。”
陳平安微笑道:“陸掌教除了喜歡攬事,攬功的本領也不小。”
陸沉疑惑道:“老秀才已經與你說了此事?”
陳平安皺眉道:“什麼意思?”
陸沉臉色尷尬,只得老實交代其中緣由:“貧道離開白玉京,來浩然之前,確實跑了一趟天外星河,與於玄相談盡歡。老神仙主動提及三百顆金精銅錢一事,說老秀才與他坐而論道一場,大道裨益頗多,他臉皮薄,金精銅錢與之相比,根本不算什麼,就一筆勾銷了,‘些許錢財,休要再提’。貧道只是幫於老神仙捎話而已,他還說下次陳山主做客中土神洲,哪怕他於玄不在宗門內,可以直接與填金峰那邊再借三五……五六百顆金精銅錢,他已經與正宗、上宗那邊管錢的兩個嫡傳弟子都打過招呼了,屆時陳山主只需開口就有錢拿。”
說到“三五……”一語之時,見那陳平安眼神好像不對勁,陸沉瞬間心領神會,立即改口,將數量直接說成了五六百顆。
貧道義薄雲天,願為自家兄弟兩肋插刀,這個鍋,貧道背了便是!
陸沉試探性問道:“六個分身,受限於符紙品秩,好像境界都不高,真不需要貧道幫忙護道?”
“免談。”
陳平安起身告辭,獨自默默登山。
如果陸沉沒有胡說八道,落魄山泉府等於憑空多出三百顆金精銅錢,若是都煉化了,雖然無法提升井口月的飛劍品秩,但是分化出來的飛劍數量可以顯著增加。
之後禺州之行,除了見一見大驪皇帝陛下,就是不知道大驪國庫里邊,如今還有多少金精銅錢的盈余。
當然還要去一趟豫章郡采伐院。
在確定林守一的父親沒有參與當年那樁恩怨之後,陳平安的那種如釋重負,不足為外人道也。
今年清明節這一天,玉宣國京城,馬苦玄要攔著,他大可以試試看。至於會不會牽扯出真武山、寶瓶洲西岳山君府,都無妨。
再就是先前在牛角山,陳平安答應了張彩芹和洪揚波,年中時分要參加青杏國觀禮。
而桐葉洲開鑿大瀆一事,陳平安已經打定主意撂挑子不過問了,全盤交給崔東山和青萍劍宗去跟各方勢力磨合。
之前在天外,陳平安確定了一件事情,文廟確實要封正寶瓶洲五岳,魏檗、晉青等五位山君,即將獲封神號。
至於那場三教辯論,陳平安還在猶豫要不要旁聽,如果參加,要不要帶仙尉。
當務之急,當然還是重返玉璞境。
之後與劉酒仙一起游歷浩然天下,原本皚皚洲劉氏家族和沛阿香的雷公廟,都是一定要去拜訪的,現在陳平安已經懶得去劉氏家族了,關系沒熟到那個份上,就只是個不記名客卿而已。
門口那邊,山主一走,很快就多出了小陌和謝狗。
陸沉看著那個貂帽少女,貂帽少女彎曲雙指,指了指眼睛,示意這位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管好那一雙賊亮招子。
陸沉以心聲說道:“萬物興歇皆自然,天生舊物不如新。只是謝姑娘想要偷天換日,憑此合道,在貧道看來,大不易啊。”
謝狗咧嘴笑道:“事在人為。”然後謝狗可憐兮兮開口道:“小陌,這個道士偷偷調戲我,方才他的心聲言語,葷得很哩。”
鄭大風立即舉起白碗:“我可以拿陸道長的狗頭做擔保,是陸道長做得出來的事情。”
小陌笑了笑,顯然沒當真:“鄭先生莫要說笑了,我信得過陸道長。”
陸沉朝小陌先生豎起大拇指,喝了口茶壓壓驚:“再說了,葷口念佛好過素口罵人。”
謝狗嗤笑道:“你一個道士,還會吃齋念佛?”
陸沉點點頭:“貧道遇到難關,過不去的坎,總要在心里邊默念幾遍佛祖保佑,阿彌陀佛。”
謝狗有些疑惑,眼前道士,就是白玉京三掌教陸沉?很難殺嗎?有多難殺?
陸沉卻轉頭望向落魄山中。山上有個被裴錢說成“廚子里邊最能打的,武夫里邊廚藝最好”的佝僂老人,笑眯眯望向山腳。
別後不知君遠近,醉中忘卻來時路。
天地寂靜,只有山門口竹椅那邊的細微翻書聲。一樓竹屋內,陳平安繼續“抄書”。
陳平安主身所在的那座心湖畔,已經站著數十人,比如夏侯瓚、梁玉屏,他們的姿態神色,緩緩變幻,如水流轉,他們的穿著衣飾,纖毫畢現,即便是一位大修士凝神望去,其法袍每一根絲线的破損都契合“道理”。
既然本就皆是經過光陰長河反復衝刷的真實之物,自然無破綻可言。
而他們所說過的每句話,其文字都飄蕩在空中,如一群飛鳥縈繞高山,徘徊不去。
落魄山和青萍劍宗。上宗有集靈峰的藕花福地,下宗有密雪峰的長春洞天。
洞天內有山名為赤松,自然是因為山中多古松。
按照崔東山的解釋,是因為上任主人清心寡欲,不喜喧嘩,便施展了一種極為高明的“封山”之法,使得山中至今未能出現一頭開竅的草木精魅。
當然,如今已經被崔東山解除了這道封禁,相信過不了多久,山中就會陸陸續續出現開竅的古松木精,不過草木之屬從開竅到煉形,難度不小。
原本在此山中結茅練劍的於斜回和何辜,如今都外出游歷了,忙正事,說是為了開鑿大瀆一事,他們可以略盡綿薄之力。
只留下柴蕪、白玄、孫春王和程朝露幾個。柴蕪已經躋身玉璞境,如今是最閒的一個了。
白玄幾個難得今天都是練劍空隙,聚在了一起。柴蕪察覺到這邊的聚會,才趕過來湊熱鬧。
瞧見那個手里拎著酒壺的小姑娘,白玄又是抱拳又是作揖:“哎喲喂,這不是有那仙長嘛,什麼風把您老人家給吹來了?大駕光臨,蓬蓽生輝,晚輩境界低家底薄,寒舍無酒,招待不周,罪過罪過。程小廚子,還愣在那邊做什麼,趕緊給咱們有那仙長磕幾個響頭賠不是……”
坐在一旁的孫春王,瞥了眼滿嘴酸話的白玄,每次都這樣,沒完沒了,虧得柴蕪的脾氣好,換成是她,真不慣著白玄。
白玄其實也就是心里不得勁,過過嘴癮,要說真嫉妒柴蕪,見不得她好,還真犯不著,不至於,當他志在證道飛升的白大爺是啥人了?!
只是自打柴蕪躋身了玉璞境,白玄就覺得自己這輩子跟“天才”二字,算是徹徹底底做不成親戚了。
畢竟自己與那個號稱“小隱官”的陳李,白玄都不覺得差距有多大,隨便加把勁,稍微努把力,也就把對方超過去了。
結果柴蕪直接從練氣士三境柳筋境,一個蹦跳,就到了玉璞境,這讓白大爺咋個辦?
難道狠狠心,讓隱官大人砍自己幾劍,先從洞府境砍回三境嗎?
問題在於,即便如此他白大爺也只是跟在“草木”這個丫頭片子的屁股後頭有樣學樣啊,不還是在氣勢上先輸給她一籌了?
實在無聊,白玄就從袖中摸出一本冊子,放在桌上,鄭重其事,搓搓手,這才慢慢翻開這部英雄譜。
第一頁,就有剛認識沒多久的九弈峰劍修邱植,好兄弟。
難怪隱官大人總喜歡出遠門,走江湖,約莫朋友都是這麼來的,天上掉不下來,得靠緣分,自己去找,去結交。
白玄轉頭說道:“小廚子,你也學拳——”
程朝露立即搖頭如撥浪鼓,斬釘截鐵道:“我就算了,學拳資質太差,根本不夠看的,就不濫竽充數了!”
看在同鄉的分上,白玄繼續勸說道:“小廚子,做人何必如此妄自菲薄呢?在旁邊吆喝幾聲,也是好的嘛。”
白玄見那胖子還是直搖頭:罷了罷了,反正不差一個程朝露,跟那個翩然峰白首是一路貨色,全無膽氣,都是包。
尤其是白首,虧得都姓白,白家兒郎皆豪傑,下次見面,非要勸他一勸,把姓氏改了吧。
寶瓶洲南部,雲霄王朝的東北邊境,一個濃眉大眼的青年,身邊跟著一個手挽拂塵年輕女冠,他們來到一座山腳就停步。
女冠微笑道:“水井,你那朋友,怎麼挑了這麼個靈氣稀薄的地方開山立派?”
董水井說道:“他打小就是這麼個性格,不喜熱鬧,巴不得誰都不認識他,只喜歡悶聲賺錢。”
此山主人,一掌門一掌律,聯袂下山迎接貴客。
下山途中,吳提京開玩笑道:“無事不登三寶殿,胡大掌門,你可得悠著點,小心被騙了還給人數錢。”
胡灃說道:“在看待錢財一事上,董水井跟你是差不多的,都不貪,信得過。”胡灃這輩子只有一個半朋友,身邊吳提京算一個,山腳那個同鄉董水井,算半個。
吳提京抬了抬下巴:“董水井身邊那個道姑,瞧著氣象不俗。”
胡灃說道:“不出意外,是靈飛宮現任宮主。”
果不其然,雙方碰頭後,董水井就介紹起了那位同行的女冠,靈飛宮現任宮主黃歷,道號“洞庭”。
早年靈飛觀位於舊白霜王朝境內。
之前舊白霜王朝被一路南下的大驪鐵騎攻破京城,國祚斷絕,如今變成了版圖略小的雲霄王朝。
前不久靈飛觀也由觀升宮,只是不在雲霄王朝境內。
傳聞這位玉璞境女冠,極擅長青章祝詞,修六甲上道,能夠請神降真,役使萬鬼,驅策陰兵。
她在宮觀之外的兩國邊境,開辟出一座陰兵數量眾多的古戰場,作為她的第二道場,如今極有聲勢,雲霄王朝為此頭疼不已。
董水井的第一個生意伙伴,其實是胡灃。在那舊龍州新處州地界,董水井有個“董半城”的綽號,他之所以能夠發跡,胡灃是有不小功勞的。
見了面,董水井也沒有如何客套寒暄,直奔主題:“胡灃,還記不記得你交給我的那筆本金數目,以及我們當時的分賬約定?”
胡灃點點頭。貧苦出身,又不是那種大手大腳、不把錢當錢的主,胡灃雖然對這筆錢財不是特別上心,但肯定記得清楚賬目,懶得催而已。
兩撥人,一起登山,邊走邊聊。
胡灃當時在龍須河里撿到了品相極好的八顆蛇膽石,分別賣給了福祿街李氏和桃葉巷的一位老人。
胡灃雖然年少,卻經驗老到,將蛇膽石對半分,兩邊不得罪,得到了兩大摞銀票。
之後胡灃只花了一小部分銀子,就在州城買了一整條街的宅子,得到了三十余張衙門戶房交割的地契。
那會兒州城內的宅邸還是極低的價格,再加上大驪朝廷有意從洪州、鄆州幾地“填充”舊龍州,為了鼓勵別州富豪、百姓移民至此,龍州官府的許多政策都是獨一份的讓利於民。
胡灃將其余家底一並交給了董水井打理,算是入伙。
除此之外,因為年少時經常跟著爺爺走街串巷,胡灃收了一大堆的“破爛”,多是銅鏡、古錢幣之類的不起眼物件,這些都交給董水井,讓其幫忙售賣。
賣高賣低,胡灃都沒有過問,反正董水井只管做買賣,全虧了都無所謂,若是掙了以後雙方分紅。
當年董水井將這些“破爛貨”高價賣出,折合成雪花錢後,胡灃的兩筆神仙錢,差不多占了董水井的三成家底。
董水井笑道:“現在有兩種方式,第一,我們就此拆伙,你收回本金和分紅。第二,本金繼續留著,先收取第一筆分紅,以後的分紅我讓人年年送上門來,嫌麻煩,十年,一甲子,都是可以的。”
胡灃毫不猶豫地說道:“第二種,十年分紅一次就可以了。”
吳提京隨口問道:“要是胡掌門選擇第一種方式,可以拿到多少顆谷雨錢?”
胡灃也有些好奇,幾十顆?少了點。一百顆,數百顆?反正只要有一百顆以上的谷雨錢,那麼山門就可以很輕松地渡過眼前的難關了。
董水井笑著報出一個數字:兩千兩百顆谷雨錢。
胡灃以為自己聽錯了。吳提京則只有一個感覺:莫非賺錢是這麼一件容易的事情嗎?董兄,以後帶帶我?
董水井從袖中取出一件方寸物,是一把並攏起來的折扇:“里邊有兩百顆谷雨錢,至於這件方寸物,就當是恭賀胡掌門和吳掌律開山立派的賀禮了。這把扇子沒有設置禁制,打開就是開門了,扇有善緣,諧音善有善緣嘛,就當是討個好兆頭。希望我們雙方的合作,能夠細水長流,長長久久。”
胡灃沒有矯情,直接收下了那把折扇。吳提京對董水井的印象又好了幾分,確實是個爽快人。
胡灃難得開句玩笑:“早知道可以這麼賺錢,我當年就不花錢買下那些州城宅子了。”
董水井調侃道:“按照目前的分賬,當年你差不多是把一顆谷雨錢當成雪花錢開銷了。”說到這里,董水井豎起大拇指:“不愧是當掌門的人,少年時就盡顯闊氣風采了。”
董水井問道:“胡灃,你當年在老瓷山撿的那些碎瓷片,願不願意出售?”
胡灃搖搖頭,然後笑著補了一句:“你要是先說此事,不提分紅,我咬咬牙,也就賣了。”
董水井笑道:“跟別人做買賣,可能是這麼個法子,跟你就不玩這些虛頭巴腦的路數了,同鄉之誼,還是要講一講的。”
同鄉之誼,興許很多人聽了覺得滑稽,胡灃卻不會。董水井確實在乎,胡灃也由衷當真。
董水井徑直說道:“那就再商量個事,我想跟你買下那座蟬蛻洞天。”雖然失蹤已久,但是這座洞天始終位列三十六小洞天之一。
胡灃搖搖頭。
至於董水井是如何曉得這座洞天在自己手上的,胡灃不願意多問,他相信董水井沒有惡意。
總有些人,好像天生就能夠讓旁人信賴。
其實胡灃如此看待董水井,董水井和吳提京,亦是如此看待他胡灃。
否則一般練氣士早就疑神疑鬼起來了,至於山澤野修之間,估計已經開始盤算著如何殺人滅口了。
吳提京瞥了眼董水井身邊的女冠。黃歷則與少年劍修報以微笑。
董水井笑道:“不著急拒絕,先聽聽看我的開價,第一,我開價一萬顆谷雨錢,購買蟬蛻洞天。”
“第二,准確說來,我是只與你購買蟬蛻洞天的所有權,六百年內,不會干涉你們的使用權,你們就算掏空了洞天內的天材地寶,我都不管,只余下一個空殼,都是沒問題的,六百年之後,我才收回這座洞天。當然,你們要是覺得期限太短,可以再談。”
“第三,我當然沒有這麼多的現錢,一萬顆谷雨錢,畢竟不是小數目,所以分三筆支付。第一筆,三千顆谷雨錢,現在就可以給你們。第二筆,一百年之後,四千顆。第三筆,三百年後,全部付清。這四百年,就當是我逾期付款,利息另算,如何?”
吳提京驚嘆不已,再不把錢當回事,也被董水井的大手筆給震懾住了,忍不住一手肘打在胡灃肋部,直截了當說道:“胡灃,我覺得可以談啊!”
六百年,就憑自己和胡灃的修道資質,即便不動那些劍仙遺蛻,劍意還能學不到手?
胡灃搖頭說道:“不談這個。”
董水井也不願強人所難,笑道:“沒事,哪天改變主意了,記得第一個找我,這總能答應吧?”
胡灃點頭道:“這個沒問題。”
眾人還未走到半山腰的那兩座毗鄰茅屋,董水井就停下腳步,拱手告辭道:“回了,黃宮主還有一大堆事務需要處理。胡灃,說真的,我都沒眼看,連我這種已經很不講究的人,都覺得你們這個門派實在是太寒酸了,就說我當年的那間餛飩鋪,都比你們強上幾分。”
胡灃笑道:“你們下次再來這邊,肯定不一樣了。”
董水井聊完事,水都沒喝一口,就帶著女冠黃歷一同下山,到了山腳,黃歷便祭出一艘符舟,兩人騰雲駕霧而去。
可謂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雷厲風行。
吳提京一向極少認可某人:“這個董水井,算是個厚道人。”
胡灃點點頭:“我爺爺曾經說過,精明,聰明,智慧,三者是不一樣的境界,還說一個天生有慧根的人,雖然容易被世俗紅塵浸染,但是只要有慧根,就更容易‘轉念’和‘回頭’。當年爺爺去老瓷山找我,第一眼看見董水井,就說三歲看老,將來肯定是個手頭不缺錢的人,而且最大本事,是掙了大錢,還能留得住錢。”
“其實董水井很早就不讀書了,是靠開餛飩鋪和賣糯米酒釀發家的。在那之前,我還勸過他,讓他留在那個齊先生身邊念書,只是董水井打定了主意,說反正讀書也讀不過林守一,不如早點賺錢。”
吳提京笑道:“看得出來,那個靈飛宮的黃歷,對董水井就很客氣。”
作為仙君曹溶的嫡傳弟子,繼承了靈飛宮,按照道門法統的輩分算,她可就是白玉京三掌教陸沉的再傳弟子了。
這麼一位要靠山有靠山、要境界有境界的道門女仙,好像扈從一般,陪著他一起登山。
由此可見,董水井是真發達了。
雲海滔滔,符舟之上,女冠笑問道:“水井,真不跟我一起去那清靜峰金仙庵看看?”
董水井搖頭道:“我要去一趟苗山。”
“賒刀人就是忙碌。”
“人忙心不忙。”
大驪禺州境內,荊溪之畔,有座香火只能算是一般的古寺,雖是千年古刹,卻因為屬於佛門最講究清規戒律的律宗一脈,即便是初一十五,香客也算不得多。
這還是近些年來,大驪朝廷開始在各地敕建寺廟、推廣佛法,想必在這之前,寺廟真是香火一线如墜的慘淡境況了。
若是在中土神洲,或是佛法昌盛的流霞洲,以這座寺廟被譽為寶瓶洲律宗第一山的佛門崇高地位,香火鼎盛,可想而知。
據說這座寺廟的開山祖師,曾經擔任中土神洲某座著名大寺的上座,還參加過一位三藏法師的譯場。
記得年少時,陳平安與姚師傅一起進山尋找合適的瓷土,老人曾經自言自語一句:“樹挪死人挪活,泥土挪窩成了佛。”
一位兩鬢霜白的年邁書生,貌似古稀之年,相貌清癯,在此借住多日,經常與大和尚請教律宗學問,尤其是那部《四分律》。
先前陳平安收斂心神歸位,這位“居士”不願在寺內顯露,便立即施展了遁地法,尋了處山野洞窟“蟬蛻”為一紙符籙,等到陳平安重新散開心神,再悄然返回寺廟,過山門,入客房,點燈抄經。
今天午時,烏雲密布,天將大雨,一時間白晝晦暗如夜。
頭別木簪的襦衫文士,坐在廊道中的一張蒲團上,手持一串念珠,輕輕撚動珠子。
來這座古寺數月之久,文士身邊並無書童、仆役跟隨,只帶了些許行李,衣笥、書篋而已,一切從簡。
寺內藏書頗豐,惜半殘蝕,多蟲蛀。
大雄寶殿前邊有小池,池中金鯉、金鯽數十尾,魚鱗燦燦。
按照山志記載,歷史上,曾有仙君異人豢數條小龍於池,皆尺余長,蛇首四爪。
有附近香客自年幼到古稀,甲子光陰,每次來寺廟燒香,都會看幾眼水池,不見它們有任何茁壯老死的跡象。
傳聞曾有外鄉毛賊數次聞風而動,夜中潛入寺廟,捕捉小龍裝入水瓶內,攜帶離去,小龍皆半途逃逸,自行返回寺廟池內,水瓶封禁儼然。
只可惜一場暴雨過後,小龍皆隨雲升空,就此銷聲匿跡,如今水中金鯉、金鯽,據說都是受龍氣浸染之緣故,才由最初的青黑轉為金色,它們久聽梵音,晨鍾暮鼓,在此聞道修行,求轉人身。
襦衫文士是個大香客,寺內僧人之前見其談吐不俗,京城口音純正,懷疑此人為達官顯貴,經常與其主動攀談,旁敲側擊。
後來文士百般解釋自己並非出身官宦家族,久而久之,僧人們恭敬之色漸淡,倨傲轉濃。
有一沙彌則篤定此人是大商巨賈,常問諸多外鄉州郡事,經常主動邀請文士一起登山賞景。
山巔有一處崖畔,常起白雲,雲勢極寬,凝如玉脂,如雪芝之海,唯山立不移。
小沙彌只需叩窗,言“雲起”二字,文士便會換上草鞋,手持兩支游山之竹杖,借與小沙彌一支,一同登山。
雲霧繚繞滿山,登山時渾然不知是山起入雲,抑或是雲下接山。
寺側有泉淨且冽,山僧以青竹長筒引入灶房,煮茶甘甜。
那年老文士在此長住,每日都會抄經。
隨身帶有一方古硯,文士經常親自持硯去往青筒,汲泉而歸,用以研墨。
後山有御碑亭,是前朝皇帝為太後祈福所立。
亭外道旁猶有十數石碑,多是當地官員祈雨而起,碑文皆言此寺求雨靈驗,與朝廷奏請寺田幾畝雲雲。
禺州境內,百里不同天,自古午時便有晴天響雷的異象,而且沛然水汽遇高山而阻,若兩兵相接,沙場對壘,故而山中古寺多暴雨,聲勢驚人,若旱蛟赴壑,急急匆匆,往往短則一盞茶工夫,長則一炊,即可復見天日。
土人皆言有隱龍行雨至人間,拖尾過此山也。
歷史上,這座古寺曾多次遭受兵災和雷擊,一次次毀棄和重建,所幸寺內功德碑上都記得清楚。
曾有巡夜僧人目睹古怪一幕,電火交織一團,自窗戶而入,亮晃晃躥上屋檐。
天火灼燒屋內神像的金粉佛面,熄火之後,佛像面有淚痕,而大殿棟梁、窗戶皆無損,還有一尊騎著獅子的佛像也破裂了,所塗金粉也都熔化如水,其余顏色如故。
等到現任住持在此駐錫,升座講法,每逢夜間雷電,一處塔頂便會金色綻放,若流星四散。
但是別處再無古怪異象,寺廟一時間香火大盛,善男信女絡繹不絕,願意繞過諸多道觀、寺廟來此敬香。
不承想這位和尚竟然為僧人和香客一一詳細解釋了他親自繪制圖紙的屋脊鴟尾,為何能夠防止雷擊和天火,那寺廟內的塔尖為何要鍍上一層金,以及那根直達地底的塔心圓柱,材質是什麼,為何會在古書上被稱為雷公柱,建造地底下那座“龍窟”的用意是什麼……總之按照老和尚的說法,其實沒有那麼玄乎,與鬼怪作祟、祥瑞皆無關系。
在那之後,寺廟內外,不管是聽得一知半解,還是完全聽明白了,都覺得這雷擊天火,好像無甚意思了。
古古與怪怪,道破就見怪不怪;神神和奇奇,看穿便不值錢了。
只是老和尚如此作為,直接導致好起來的香火,再次冷落下去。
為此,廟內僧人不是沒有怨言,只是老和尚是大驪朝廷欽定的住持,請神容易送神難哪。
這位在廟內借住的陳居士,也曾好奇詢問,大和尚為何如此“多此一舉”。
老僧的解釋很簡單:“佛法不當以神異示人。”
居士便好奇詢問:“佛門有神通,不是方便法門嗎?”
老僧笑言:“終究只是方便法門,並非不二法門。”
雙鬢霜白的書生點頭道:“善。”
“既然居士也信佛,那貧僧就有一問了。”
“大和尚請問。”
“你覺得佛法是厭世之法嗎?”
“如來說世界,即非世界,是名世界。”居士沉默片刻,給出這用來壯膽和當作定心丸的三句後,“如果僅限於我們所處的這個世界,佛法……自然是厭世的。”
老僧輕輕點頭,笑著離去。
大雨將至,文士起身行禮。一位老僧停步還禮,走入廊道中。
老僧笑道:“原來陳居士是修道之人,修行雷法?”
文士點頭道:“不敢說登堂入室,略懂皮毛而已。”
老僧笑道:“如果陳居士是為了修行而來,不管是引雷還是煉物,陳居士豈不是都要白跑一趟?”畢竟如今寺廟只有避雷而無引雷了。
歷史上本寺有武僧修行神通,作金剛怒目,外出降妖除魔,寺廟為此專門開辟出一間引雷屋室,內有木鞘的百煉刀劍。
每當雷擊過後,刀劍往往就在鞘中熔為液,而刀鞘依然完整。
此外還有各類鍍金、鑲銀的漆器,讓上面的金銀全部熔化,流入專門設置的眾多器皿中,再用山上冶煉秘術將其重鑄為嶄新刀劍,或是將其當成符籙“丹砂”,用以畫符,皆能震懾鬼物邪祟,無往不利。
文士搖頭道:“只是慕名而來,與方丈請教佛理。”
老僧問道:“佛家八萬四千法門,唯有律宗最為清苦。陳居士既非佛門中人,為何獨獨對我們律宗感興趣?”
律宗可謂戒律森嚴,持戒修行,公認最苦。
“先難後易難也易。再者不敢與大和尚打誑語,只是在寺內苦修,出了寺廟山門,另有修行法。”
老僧聞言點頭道:“在此敬過香拜過佛,出了山門,也是修行。”
文士問道:“芸芸眾生,各有業障,如何教以因果報應之說?”
老僧笑道:“因果一說,古來聖賢不必信,痴頑愚人不肯信,機巧小人不敢信,中人則不可不信,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天邊閃電雷鳴過後,驟然間大雨滂沱,就像一座懸天巨湖漏了個口子,大水肆意傾瀉人間。
老僧盤腿而坐,閉目養神。
文士輕輕撚動一顆顆念珠。
檐聲如瀑,雨幕如簾。
水深無聲,大雨不長。
雨後初霽,暖日和風,青山帶雨翠欲滴。
老僧睜開眼,輕聲笑道:“城中桃李愁風雨。”
陳平安會心一笑點頭道:“春在溪頭薺菜花。”
寶瓶洲南方地界,陳平安確實游歷不多,除了上次與宋前輩一起走過一段山水路程,每次南下,陳平安都是乘坐渡船去往老龍城。
先前答應了青蚨坊張彩芹和洪揚波,要去青杏國參加那場儲君的及冠禮,陳平安就想要多了解一些青杏國的世情風貌。
青蚨坊所在的地龍山渡口就屬於青杏國柳氏。
因為位於齊渡以南,青杏國得以脫離大驪藩屬國身份,重整舊山河。
柳氏皇帝如今年紀不小了,已經將近古稀之年,本該立儲樹嫡,守器承祧,只是不知為何,柳氏皇帝卻是立幼子為一國儲君,又破例為這個年輕太子舉辦一場對外的及冠禮,也算是一種鋪路。
青杏國新任國師是洪揚波的山上老友,而青蚨坊的東家女子劍修張彩芹,她所在家族,卻不在青杏國境內,而是更南邊的梅霽國,其家族是一個將相輩出的頭等豪族。
梅霽國的天曹郡張氏,在以前的寶瓶洲中部偏南地界,是一個很有底蘊的仙家門閥,在山上的名氣,要比民間更大。
余霞散綺後,圓月又搖金。
一位神色木訥的背劍少年,獨自行走在月夜中的荒郊野嶺。憑借月色照耀和異於尋常的眼力,少年正在翻看一本兵書。
這是一處潦草打掃過的戰場遺址。
早年青杏國朝廷在這辦了場水陸法會,戶部撥下來的銀子,層層克扣,八萬兩紋銀,最後真正用在這邊的,恐怕還不到八千兩。
天不管地不管,朝廷想管管不了,修士管過還吃個大虧。
故而淫祠神祇,山精水怪,凶鬼惡煞,陰靈邪祟,紛紛聚集在這方圓千里之地。
好像天曹郡張氏曾經秘密派一撥張氏子弟,結果铩羽而歸,折損頗多,使得這一處地界,聚攏了更多聞訊趕來的窮凶極惡之輩。
這個腳踩一雙草鞋的背劍少年,走到一處孤零零的高山山腳處,便合上那本書,收入袖中,沿著一條羊腸小道,開始獨自登山。
歷來登頂天地寬,人間春色從容看。只是這處山巔所見,四周天地間都是瘴氣縹緲的陰惻惻景象。
極盡目力,遠處荒原,白霧茫茫,依稀可見一高一低兩座山峰,若依偎狀。
山中有兩粒螢火,多半是山中府邸,燈火通明。
去往兩座山頭的大地之上,還有一條緩緩移動的紅色絲线,約莫是有一支隊伍在趕路,浩浩蕩蕩,點燃了火把,高懸大紅燈籠。
等背劍少年走入山頂一處平坦大石崗後,已經有旅人早早在此歇腳,他們架起火堆,一口大鍋內,沸水噗噗作響,翻滾著牲畜的各類下水。
一個背對著少年的干瘦身影,正蹲在地上,手拿一只勺子,嘗了嘗湯水滋味,搖搖頭,又拿起腳邊的瓶瓶罐罐,往里邊倒去。
還有個肩挑油紙傘的女子,面朝崖外,不見容貌。
距離少年最近的,是個臉色慘白的年輕男子,像個弱不禁風的病秧子,將那貨郎擔放在一旁,箱子里堆滿了各種衣飾的紙人和紙質元寶、銀錠。
他們對於少年的到來,都渾然不覺,也沒有打招呼的意思。
沒過多久,四個腳夫挑著個簡陋轎子,輕聲悶喊著號子走過來,竹編轎子上邊坐著個身披鶴氅的中年文士。
落轎後,四名精壯挑夫便杵在原地,雙目無神。
那個文士腰系一條青玉材質的蹀躞,上面懸掛著各色官印、兵符,琳琅滿目。
鶴氅文士瞥見那個清秀少年,竟是一張陌生面孔,便小有意外,猶豫了一下,沙啞開口道:“這位小兄弟,是藝高人膽大,不懼瘴氣,還是運道不好,誤入此地,又或者是與我們是同道中人,奔著合歡山那樁艷福來的?”
不承想那少年是個脾氣極差的主兒,聞言只說了一個字:“滾。”
文士吃癟,灑脫一笑:“現在的少年郎,一個個的,本事不大脾氣不小。”
貨郎笑出聲,不知是危言聳聽,還是別有用意:“如果不是天曹郡張氏子弟的話,那你是年紀輕輕就想不開了,敢這麼跟我們白府主說話,是想著早死早投胎嗎?”
鶴氅文士趕緊擺手:“小兄弟莫怕,別聽這個病秧子亂說,鬼話連篇,信不得,誰信誰死。”
少年從袖中摸出一枚銅錢,眯起眼,舉起那枚銅錢,透過孔洞望向鶴氅文士,竟是一副枯骨,再稍稍轉移銅錢,觀察起那個貨郎,倒是個陽間人。
貨郎有點幸災樂禍,哈哈笑道:“白府主,露餡了吧,沒想到這位小哥還有此等傍身手藝吧?”
鶴氅文士笑道:“出門在外,跋山涉水,誰還沒點三腳貓功夫?否則活不長久。”好言難勸找死鬼,這個暫時不知身份根腳的少年,要是覺得那個貨郎才是好人,就去死好了。
貨郎笑道:“少年郎,既然有此手段,就不看看這口鍋內所煮食材是何物,還有那位撐傘的姑娘,長得到底好不好看?”
背對眾人的女子擰轉傘柄,油紙傘輕輕旋轉起來。
背劍少年說道:“他們對我都無殺意,看什麼看?挑釁嗎?”
貨郎咦了一聲:“不承想還是個懂點江湖規矩的,如此說來,肯定不是天曹郡張氏子弟了,他們可都是些眼高於頂的仙裔。”
鶴氅文士點點頭:“嚇了我一跳,差點以為是張家子弟,或是金闕派的譜牒仙師,吃飽了撐著要來這邊替天行道。”
那個等著一鍋下水煮爛的男人低聲笑道:“怕什麼,天曹張氏不是才在這邊碰了一鼻子灰?嘿,斷腸人憶斷腸人。”
鶴氅文士嘆氣道:“為了逼退天曹張氏,合歡山那邊也是元氣大傷,我有一個在山神府內當差的朋友,說沒就沒了。”
那少年問道:“合歡山那邊,有什麼艷福?”
鶴氅文士哈哈笑道:“好小子,原來是同道中人,一聽這個就來勁了。”
少年臉色陰沉:“說話小心點,不然狗吃王八。”
鶴氅文士顯然沒有聽懂這半句歇後語。
那個走南闖北的貨郎忍不住笑道:“狗吃王八,找不到頭。”
鶴氅文士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住沒有出手,搓手笑道:“大人有大量,本府主宰相肚里能撐船,不跟你一個莽撞少年置氣。”
少年不知是個不諳世故的愣頭青,還是真有依仗的高人,反正說話是真不中聽:“就憑你,小爺一腳就把你褲襠里的卵蛋都給踢爆,哦,你就是個骷髏架子,沒卵的。”
蹲在鍋邊的漢子直接伸手從油鍋里撈起一串腸子,抬頭放入嘴中,轉頭,滿嘴油漬,朝那鶴氅文士扯了扯嘴角,含糊不清道:“白府主,擱我忍不了,非要跟這個外來戶過過招,手底下見真章。若真是天曹張氏或是金闕派來這邊打探消息的奸細,回頭白府主只需將屍體丟給合歡山,也是大功一樁,可不就是一份聘禮嗎?”
那撐傘女子轉過身,竟是無頭者。少年微微皺眉,拱手道:“姑娘,對不住,無心之語。”
無頭女子抬起手,捂嘴嬌笑狀,輕晃肩膀,約莫是示意無妨。
那男子大口嚼著肚腸,問道:“少年郎,姓甚名誰。”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叫陳仁。”
“少俠這名字取得是不是有點,嗯?”殺身成仁。
“我覺得很好。”
“既然不是譜牒修士,來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做什麼?”
“游山玩水。”
男子一愣。
貨郎坐在那條扁擔上邊,雙臂抱胸:“既然是山澤野修,想要在這邊找個靠山落腳?”
鶴氅文士微笑道:“不是劍修卻背劍,難道是個武把式?”
少年盯著這個白府主:“府主?哪個彈丸小國的淫祠小廟,竟敢自行開府,不怕遭雷劈嗎?呵,小腚兒非要拉粗屎,小心屁眼開花以後放個屁都是一褲襠。”
不光是那個鶴氅文士,就連其余幾個,都給這少年的言語整蒙了。行走江湖,這樣不太好吧?
貨郎以心聲言語道:“各位都悠著點,我前不久聽到一個小道消息,天曹張氏出了個女子劍仙,隱藏極深,前些年才嶄露頭角。她還有一個貼身扈從,資質驚人,具體道齡不知,反正瞧著年少,也是位中五境修為的劍仙了。上次張氏子弟在這邊吃了大苦頭,不出意外,他們再來這邊,要麼是跟青杏國國師的金闕派聯手,要麼就是那兩個劍仙聯袂而至了。眼前這個說話跟吃了爆竹似的背劍少年,可別是那個張氏扈從才好。”
世間修道之人,就沒幾個不怕劍修的。
尤其是山澤野修和鬼怪之屬,只要碰到劍修,別管對方境界高低,就算他們倒了大霉了,只要對方不痛下殺手,都是能逃就逃,能躲就躲。
鶴氅文士埋怨道:“石壺,你不早說!”
貨郎笑道:“白茅你也沒有早問啊。”
鶴氅文士問道:“石壺,你消息靈通,我此次登山,就是想問你一句,聽說合歡山那邊山神嫁女的嫁妝之一是部兵書,消息確鑿無誤嗎?”
貨郎伸出手:“老規矩。”
鶴氅文士從袖中摸出兩顆雪花錢,拋給貨郎。
貨郎將那雪花錢徑直丟入嘴中,當場大口咀嚼起來,幾縷雪白靈氣從嘴角流散,被他伸手全部籠住,重新拍入嘴中,似乎還有些許殘余,貨郎仰頭刺溜一口,悉數吸入口中,臉上布滿陶醉神色,原本好似病秧子的漢子,臉龐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潤起來。
白茅沉聲道:“吃飽喝足,現在可以說了吧?”
石壺以心聲笑道:“可以確定是真有這麼一部兵書,只是品秩高低,就難說了,有猜是件法寶的。白茅,你說你一具冢中枯骨,生前也不是帶兵打仗的武將,就是個守土失職被上司斬首示眾的可憐蟲,小小知縣而已,要這部兵書有何用?擦屁股嗎?”
白茅攏了攏鶴氅,冷聲道:“這就別管了,鳥有鳥道,蛇有蛇路,你我無冤無仇,只管各走各的。”
石壺點頭道:“各走各路,有機會就合作一把。”
山頂一陣大風吹過,少年袖子獵獵作響,所背長劍劍柄微微搖晃起來,發出細微聲響。少年連忙挪步側過身,迎風而立。
撐傘女子抬臂做扶額狀:你說你一個才四境的純粹武夫,來這山頂做什麼?
來就來了,看完風景,走就是了。
這幫疑神疑鬼的貨色,忙著參加合歡山的喜宴,誤以為你是個硬茬,多半不會出手阻攔你下山。
何況白茅方才故意開口挑釁,再假裝對你忌憚,不願出手,其實就是替你擋災了。
依舊不知道輕重利害的背劍少年,還在那邊自顧自說道:“那天曹郡張氏子弟,還有金闕派仙師,術法都很了不起?怎麼個高法?你們誰領教過?說來聽聽。”
約莫是送出去兩顆雪花錢的緣故,白府主心情不太好,嗤笑道:“兩家宗房和嫡系,都是些高不可攀的天上人物,你一個假冒劍修的蹩腳貨色,少在這邊丟人現眼,趕緊滾蛋,走慢了,本府主就將你煉為挑夫……”白茅同時以心聲說道:“陳仁,你速速離開此地。”
見那少年滿臉狐疑神色,鶴氅文士立即以心聲急急說道:“少年,這個貨郎與那架鍋的漢子,是一伙的,鍋內所煮下水,你真以為是牲畜的髒腑?趕緊走!你這蠢貨,真以為在這無法無天的鬼蜮地界,人便比鬼好嗎?那兩顆雪花錢……罷了,你逃不掉了,下輩子再還我吧。他們只要聯手,我注定斗不過,沒道理為你這種傻子搭上一條命。”
那貨郎站起身:“陳仁,雖說今夜之前,咱倆素未謀面,不過我作為江湖前輩,可就要與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了。”
鶴氅文士嘆了口氣,猶豫再三,還是沒打算出手。這可是那石壺的口頭禪,他說掏心窩子,就真會掏心窩子。
背劍少年干脆伸手繞後,將那用桃膠粘在劍鞘內的劍柄給扳下來,放入袖中,微笑道:“你叫石斛?注意點,別自尋死路,我可是會仙家劍術的!”如此一來,少年便背著一把空空的劍鞘。
那無頭女鬼幽幽嘆息,死到臨頭還要如此大言不慚,那就不救這少年了。
看少年那種不見棺材不掉淚的行事風格,在這鬼吃人、人也吃鬼的地界能活多久?
只是她難免心生疑惑,就這麼個愣頭青,怎麼一路走到這處腹地的?
不知為何,那貨郎臉色劇變,正要說話,山外異象橫生,寶光熠熠,幾道流彩一下子撕裂沉沉夜幕,格外扎眼。
一對少男少女轉瞬之間就從十數里外來到山頂,一雙璧人,前者背劍,手持馬鞭,騎一匹雪白駿馬,後者乘鸞。
好個寶劍珠袍美少年,追風一抹紫鸞鞭。
他們身後還跟著一個魁梧壯漢,上身裸露,遍體鮮紅色文身。
凌空蹈虛,風馳電掣,跟著前邊兩人。
三人飄然落地,白馬與青鸞都各自化作一張符籙,被少男和少女拈在指尖,再放入懷中。
光憑這一手“家當”,就讓鶴氅文士羨慕不已,眼饞垂涎之余,他沒有忘記身形倒掠,盡量遠離這幾個練氣士。
少女眼神凌厲,道:“怎麼說?”
那壯漢看了眼鶴氅文士:“有業無孽之鬼,死後執念深重,立起淫祠,卻無法成為一地英靈。”視线轉移向那個背劍少年:“活人,好像是個武夫。”再看那撐傘女子:“無頭鬼,秋分日,正午時,死在一個陽氣鼎盛的劊子手手中。”最後望向那口油鍋和漢子:“練氣士,好食人肉,作惡多端,比那山野作祟的倀鬼還不如。”
少男冷笑道:“那就斬了。”
劍光一閃,便是一顆人頭滾落,剛好墜入那口油鍋當中,一顆腦袋在沸水中撲騰騰起伏。
少女滿臉厭惡神色,袖中瞬間綻放出一道璀璨金光,將那口油鍋連同頭顱一並打碎。
伴隨著一陣鈴聲,金光一旋,返回少女袖中,在空中帶起一條經久不散的金色絲线。
壯漢再望向那病秧子貨郎:“狼狽為奸,一路貨色,還是個煉成人形的妖族。”
少女神采奕奕,問道:“可是蠻荒余孽?”
壯漢搖頭說道:“本土妖族。”
少女有些惋惜神色,這就沒有戰功可換了。
少男微笑道:“再斬。”
貨郎一腳挑起貨擔,砸向那少男,再朝崖外縱身一躍,仍是被一道畫弧劍光戳中後背心,劍光再起,又割掉頭顱。
壯漢蒲扇一般大小的巴掌揮出,便將那只貨郎擔打成齏粉。
少男嗤笑一聲:“雕蟲小技,也想瞞天過海。”
少女摘下腰間一串金色鈴鐺,輕輕一晃,崖外一縷黑煙砰地散開,化作數百張白紙,少年雙指並攏,輕輕一劃,飛劍如獲敕令,雪白劍光在崖外縱橫交錯,將那些白紙攪了個粉碎,壯漢再張開嘴一吸,便將那散亂的妖族精血凝為一粒珠子,連同妖丹一並吞入腹中。
一時間山頂唯有風聲。
撐傘女鬼已站起身,猶豫了一下,她還是選擇站在背劍少年身邊。
鶴氅文士咽了口唾沫,既然對方沒有趕人下山,那他就打算開口求饒了。
這個丫頭片子,明擺著是一位來自金闕仙府的嫡傳仙師,故而才有資格擁有一個“朱兵”神將扈從。
至於那少年,分明是一位劍仙!
這還是白府主這輩子第二次見到劍仙。
還是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背劍少年,率先開口打破寂靜。
他雙手負後,望向那個瞧著像是同齡人的少年,點點頭,臉上流露出幾分前輩看晚輩的贊賞神色,沉聲道:“不承想還能在這種鬼地方,遇到一個同道中人。”
站在最後邊的鶴氅文士,都被這個叫陳仁的少年給整蒙了,你小子真是要臉不要命啊,有本事說大話的時候手別抖啊。
所幸那少男根本沒搭理這個腦子有坑的。
少女輕聲問道:“張姐姐何時趕來?是與我們在合歡山那邊碰頭嗎?憑我們幾個,能不能一路從山腳殺到那兩處山中府邸?”
少男皺眉道:“我家主人未必會來,所以這場外出歷練,必須生死自負。”
少女臉色看似失落,實則心中竊喜。
一座高山內外,黑雲連鳥道,青壁帶猿聲。
撐傘女鬼“看著”那對身份高高在天的少男少女,世間喜歡好像都一般,低低在地——她喜歡他,他喜歡她,就是不知道那個她又會喜歡哪個他。
鶴氅文士叫苦不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山巔才來了三條惹不起的過江龍,怎麼連合歡山的地頭蛇都趕來了?
難不成這就要狹路相逢,來上一場廝殺?
那背劍少年還在說些臭不要臉的言語:“白府主,只管放一百個心,有我在,天塌不下來。”
鶴氅文士苦笑道:“那我謝謝你啊。”
背劍少年點頭道:“我與姓白的,歷來投緣。既然是自家兄弟,無須客氣。”
一個身穿黑色官袍的山神,雖是靈祠淫祀之屬,卻聲勢煊赫排場很大,坐著一頂由鬼吏肩扛的八抬大轎。
趕路期間,他用一支碧玉靈芝輕輕挑開簾子,目睹了這邊的劍光閃爍。
慢慢放下簾子,這尊山神老爺臉色陰晴不定,如山君府情報顯示,此子確是一個中五境劍修,天曹郡張氏,真心撿著寶了。
一旁還有個頭戴冪籬的女子,身姿曼妙,緋衣騎乘桃花馬。
一人一騎,與那頂黑金轎子並駕齊驅。
只是不同於先前少男少女的符籙坐騎,這匹能夠騰雲駕霧的桃花馬,是一匹貨真價實的神異靈駒。
他們身後還有一撥身高兩丈的力士扈從,或遍身掛滿活物蛇虺,或以一串白骨骷髏繞頸,它們看著非陽間人物,非善類,個個眉粗發如錐,詭異得令人汗毛直豎。
山神輕聲提醒道:“四小姐,等會兒到了潑墨峰那邊,可別一言不合就跟他們打起來啊,教下官為難。不小心誤了府君的大事,下官是百死莫贖。”
女子神采奕奕道:“一位資質好到沒邊的少年劍仙唉,豈敢招惹?李員外且放心,到了那邊,我保證不說話。”
被揭了老底的山神老爺,臉色陰沉如水,嘴上卻是笑呵呵,抱拳搖晃幾下:“那下官就先行謝過四小姐了。”
這支隊伍,在崖外數十丈外停步,霎時間黑雲滾滾,如地衣在天,轎馬鬼吏皆立其上,與那潑墨峰遙遙對峙。
女子透過冪籬薄紗,盯著那個相貌英俊的張氏子弟,等她近距離瞧見這位少年劍仙,便越發挪不開眼睛了。
若是她能娶了這個少年郎,便能將大姐、三姐都比下去了吧?
大姐不用說了,本就是下嫁,委屈了她。
三姐可真算是一樁好姻緣,即將與那絳山國一個巨湖水君的嫡子定親,說是招親嫁女,其實早就內定了這麼一個乘龍快婿。
只不過父親最喜歡熱鬧,而且合歡山如今財庫缺錢,上次被天曹郡張氏打鬧一場,傷亡慘重,兵餉都快發不出了,近期合歡山又忙著打造一座護山大陣,花錢如流水,缺錢,實在是太缺錢了,所以就想著通過招親一事收些彩禮、賀禮找補找補。
據說這還是父親前不久從某份山水邸報上得到的靈感,娘親又是一個極痴迷那類才子佳人市井艷本小說的,什麼拋繡球、猜燈謎,花前月下卿卿我我……都是她的心頭好。
轎子晃了晃,身材臃腫的山神老爺伸手掀起轎簾,低頭彎腰走出,嗓音嘹亮,他沒有廢話,先說正事:“下官李梃,忝為合歡山下祠山神,兼領合歡山諸部三千兵馬的觀軍容使,要為兩位府君大人給諸位捎幾句話。”山神咳嗽幾聲,潤了潤嗓子,稍稍側過身,高高抱拳,換了一種威嚴語氣和渾厚嗓音:“天曹郡劍修張雨腳,金闕派垂青峰金縷,來者是客,隨便游歷,便是去小鎮晃蕩都無礙。只是你們兩個記得止步於山腳,不得登山,否則就視為與合歡兩府的挑釁,到時候本府君可就不念與程虔在陽世的那點舊誼了,膽敢登山過界半步,殺無赦,斬立決!”
張雨腳扯了扯嘴角,毫不掩飾自己臉上的譏諷神色。
一口一個本府君,好大的官威,真當自己是這處醃臢之地的土皇帝了?
怎麼不干脆自稱寡人,以“欽此”二字結尾?
貌若地方豪紳的山神宣讀完這道“聖旨”,立即重新換上一副臉孔,略帶幾分諂媚,拱手笑道:“府君法旨,不得違抗,還望張劍仙、金姑娘放在心上才好。”
不提張雨腳,只說那個細皮嫩肉的小姑娘,年紀不大,在金闕派的輩分卻高得嚇人,只因為這個小娘皮的師尊,便是那個連自家兩位府君都要忌憚幾分的程虔。
程虔貴為青杏國的護國真人,是一位久負盛名的陸地神仙,精通水火雷三法,將一枚開山祖師得自古仙遺物的青精神符煉成了一枚鎏金火鈴,驅邪卻魔,易如反掌,麾下數百朱兵,皆是半人半靈真的高手……修道五百載,仙跡頗多,山上的朋友多,仇家更多,總之就是點子很硬。
李梃以心聲笑道:“金姑娘,游歷過後,返回仙府,替下官與你師尊問個好。”
少女笑著點頭:“一定替李軍容帶到。”少女雖然是第一次出門歷練,可這點粗淺的人情世故,還是懂的。
聽聞那小姑娘以“軍容”稱呼,李梃頓時眉開眼笑,覺得這金闕派女修越發順眼。
話已帶到,李梃本已准備打道回府,只是自家小姐直愣愣盯著那個張雨腳,李梃心中頗為無奈,天曹郡張氏出身的少年劍修,合歡山勢力再大,也不是你可以隨便擄回山中當壓寨夫君的,再說了,僥天之幸,被你搶了張雨腳回山,府上那幾個面首怎麼處置?
李梃只得幫忙介紹道:“這位是咱們合歡山的四小姐,兩位府君大人最是喜愛,摘星星摘月亮都是願意的。”
如今合歡山那邊,長女已經嫁人,次子喜好遠游,而這次對外招親的,是合歡山的三姑娘。
合歡山的趙、虞兩位府君,屬於半路鴛鴦,在那之前,各有山上道侶和子嗣道種,故而真正能夠稱得上雙方皆是親生的,還真就只有眼前這個頭戴冪籬的緋衣女子了,否則合歡山也不可能將那匹桃花馬贈給她當坐騎。
換成那種出不了一個中五境練氣士的偏遠小國,桃花馬早已煉形成功,輕輕松松占山為王。
所幸這個緋衣女子沒有糾纏張雨腳,她只是直了直纖細腰肢,斜瞥一眼他身邊的少女,嗤笑出聲,然後她伸出兩根青蔥玉指,掀起冪籬一角,有意無意挺起胸膛,笑道:“張公子,妾身閨名小眉,有緣再會。”
張雨腳置若罔聞。一騎一轎,帶著大隊扈從漸漸遠離潑墨峰。
金縷嫣然笑問道:“雨腳,我們接下來怎麼說?”
張雨腳說道:“那就先去山腳小鎮看看,是否登山,到了那邊看過情況再定。”
金縷點點頭,看架勢,只要張雨腳選擇登山,她會毫不猶豫跟著他一起闖山門。
從頭到尾一言不發的白府主,心中感慨萬分,這些個譜牒仙師的膽識氣魄,就是跟他們這些孤魂野鬼不一樣,走到哪里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德行。
就說這個垂青峰的少女,既投了個好胎,又拜了個好師父,出門歷練,身邊不僅有師門賜下的朱兵扈從,還與一個同門的少年劍仙結伴而行。
張雨腳望向那撥當地“土民”,問道:“請教諸位,合歡山招親嫁女,什麼時候開始?具體時辰是?”
背劍少年雙臂抱胸。
白府主裝聾作啞,生怕說錯一句話,就落個被“再斬”的下場。
只有那撐傘的無頭女鬼,好像不是特別懼怕張雨腳,她從袖中摸出一片青翠欲滴的柳葉。
隨著柳葉旋轉起來,女子的清脆嗓音響起:“回稟劍仙,約莫還有兩個半時辰。”
張雨腳點點頭,與身邊少女說道:“那就徒步前往合歡山。”
少女只管點頭。
張雨腳望向女鬼:“姑娘若是願意的話,可以與我們同行,前提是別怕被合歡山那邊誤會,事後被穿小鞋。”
她扛著油紙傘,側身斂衽施了個萬福。
張雨腳和金縷帶著那個金闕派獨有的“朱兵”神將,下山去了。
撐傘女鬼姍姍而行,與他們保持著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
這潑墨峰之巔,只剩下背劍少年跟白府主大眼瞪小眼。
“白府主還不動身趕路?”
“不著急,距離招親典禮還有兩個半時辰,你呢,留在這邊作甚?”
“繼續賞月。”
兩兩無言,就這麼長久沉默,最後還是白茅率先開口說道:“那貨郎和吃肚腸的,他們都是窮鬼,一個殺人越貨的山澤野修,一個剛剛煉形成功的精怪,稍微有點家底,就像先前我丟過去的雪花錢,能吃的馬上吃了,全部用來提升修為和增補靈氣,只求個立竿見影。身外物,積攢多了,反而是禍事,沒個山頭,沒個靠山,很容易招來殺身之禍,為他人作嫁衣裳,那就不值當了。先前那位少年劍仙一斬再斬的,都給打沒了,只說那貨郎的妖丹都被金闕派那尊朱兵吃掉了,半點渣滓不剩,那口油鍋本是一件頗為邪祟古怪的值錢靈器,可惜也連同那根貨擔被打碎了,就只剩下地上那些紙錢……”
少年說道:“廢什麼話,見者有份,五五分賬。”
白府主心中大定:“陳老弟真是痛快人,一言為定!”只是他很快就狐疑起來,這少年答應得如此痛快,該不會是個深藏不露的山澤野修吧?
是個熟稔黑吃黑的陰狠主兒?
白茅與那背劍少年拉開距離,笑問道:“少俠如此年輕,就有武道四境的實力了,出身應當非富即貴,否則如何能夠有此不俗的武學成就?想來是位外出游歷的豪閥子弟了?少俠身邊就沒有幾個護衛扈從?”
練氣士還有野修散仙,而純粹武夫里邊的武學大宗師,幾乎個個有來歷,有明確的師承,這是山上的共識。
尤其是那場讓半洲陸沉的大戰落幕後,寶瓶洲南邊,幾乎所有吃盡苦頭的豪閥世族,越發鉚足勁培養家族刺客和死士,大肆搜尋、揀選那些根骨好的孩子,從年幼起就讓擔任家族供奉的武學宗師傳授拳法,不惜本錢,一日三餐皆吃藥膳,每天泡藥罐子,打熬筋骨,不惜走那寅吃卯糧的路數,也要使其快速提升境界,只求他們在二三十歲就能夠獨當一面。
看這少年,若非那種故意施展障眼法假裝成純粹武夫的練氣士,那麼多半就是這種情況了。
“少什麼俠?才下山歷練沒幾天,尚未做成幾件英雄好漢事跡。”那草鞋少年淡然道,“要麼直接喊我名字,要麼喊我陳公子。”
白茅心中腹誹不已:先前合歡山四小姐稱呼張雨腳為張公子,你就嫉妒上了?
兩人一同走往崖畔,地上落滿了紙錢,以及各種折紙屋舍、車駕、美人,而那些金元寶和銀錠,與一般白事鋪子所售賣的不同之處,就是被那貨郎用朱砂筆寫有國號年份。
跟那練氣士揀選某些銅錢作為“法寶”的路數不同。
挑銅錢,必須找那些國力鼎盛、寓意美好的王朝年號,據說如此才會陽氣重,一顆銅錢經手之人越多,沾染陽氣自然就越多。
反觀這些紙錢的底款,往往是國力衰弱到了極點的年號,故而多是亡國之君在位時所鑄,陰氣便重。
多是貨郎從墳頭撿來的“掛紙”,或是有人在墳頭燒紙錢時,貨郎便用上某種障眼法,紙錢看似燒完,實則卻被貨郎給半路劫道了。
姓陳的背劍少年,跟腰懸官印、兵符的白府主,各撿各的,井水不犯河水。
白茅故意挑選了那些精巧的車馬閣樓、丫鬟婢女,約莫百來顆雪花錢總是有的。
見那背劍少年蹲在地上,從袖中掏出火折子,竟然將那一大堆剛剛得手的紙錢全部燒了,白府主一頭霧水,忍不住問道:“小兄弟,這是作甚?”
這些紙錢,碰到識貨的市井有錢人家,可是能賣不少真金白銀的,折算起來,怎麼也能賣出幾十顆雪花錢。
少年說道:“老話說財如流水流水財,都是過手即得又無的東西。只說這些紙錢,本來就是燒給死人的,當年就已經缺斤短兩,如今燒掉,下邊就等於多出一筆本該屬於他們的錢財。”
白府主怔怔無言,沉默許久才蹦出一句:“你倒是心善。”
少年糾正道:“我這叫藝高人膽大,不怕走夜路,這點橫財算什麼?毛毛雨。”他站起身,問道:“一起下山?”
白茅點點頭,總覺得這個不知道從哪個旮旯里蹦出的愣頭青,傻歸傻,運道是真不錯,這都能逃過一劫。
少年突然說道:“我好像還欠你兩顆雪花錢。”
白茅抖了抖袖子,笑道:“都算在這里邊了。”
少年瞥了眼白府主的那條蹀躞,說了句:“生前只當過芝麻官,沒當過大官吧?”
白茅笑容苦澀,倒是沒反駁什麼。他們一起走向那轎椅,還有四個始終杵在原地的挑夫。
少年笑呵呵道:“都說貨比貨得扔,人比人得死,以前沒覺得如何,今兒算是明白這些老話的精妙了。看看天曹郡的張劍仙,再看看那位山神老爺的八抬大轎,最後瞧瞧你,我都要替你覺得心酸,人家出門都是腰纏萬貫,鑲金戴玉的,白老哥你倒好,腰有十文必振衣作響,還府主呢,你咋個不把府門設在合歡山的山腳當山門?”
白茅尷尬一笑,伸手掐訣,念念有詞,將那轎椅和挑夫都變成幾張折紙,再伸手一抓,白紙飄入袖中。
這套出門行頭,還是早年與那貨郎花錢買來的,花了白府主好幾顆雪花錢。
這無知莽撞少年,說話是難聽了點,人倒是好人。
只是白府主越想越氣,話不是一般難聽啊,好像總能戳中心窩子。
他到底從哪兒來的,大家族除了傳授武學,也教這種嘴上功夫?
少年問道:“前邊那個瞧著就是知書達理、大家閨秀、好看女子的撐傘姑娘,白府主知道她是什麼來路嗎?”
白茅看了眼前邊的油紙傘和繡花鞋:你小子哪只眼睛瞧出一個無頭女鬼“好看”的?
你小子莫非是只對女子如此積口德?
白府主暫時還不清楚,先前背劍少年那份燒紙錢的陰德,其實都記在了他白茅頭上。
白茅猶豫片刻,揀選一些不犯忌諱的說法:“只知道她姓柳,當然跟青杏國柳氏皇室沒半顆銅錢的關系。都說她是給讀書人殉情而死,被劊子手斬首示眾,生前就不入族譜了,死後自然更不被收入祖墳,也是個可憐人。”
“那個四小姐屁股底下的那匹馬,是真馬?”
“千真萬確,這類山中精怪既然能夠御風,修為境界之高,可想而知了,說不定就是一頭早就煉形、已經得道的大妖,不得是個洞府境?也就合歡山趙、虞兩尊府君的千金小姐,能夠將它當作坐騎了。大小姐,二公子,還有今夜出嫁的三姑娘,好像都無此待遇。”白茅想起先前的險境,問道,“你就這麼窮,連把鐵劍都買不起?就只能搗鼓個劍柄裝模作樣,到底是怎麼想的?”
“有錢沒錢,關你屁事。”
“隨便劈砍一棵桃樹,打造一把桃木劍都不會嗎?”
“你江湖經驗淺,我這叫示敵以弱。”
半晌無言的白茅朝最前邊三個身影抬了抬下巴:“說真的,你小子也算福大命大了,這都能碰上他們,要是再晚來一時半刻,後果不堪設想。貨郎與那個喜歡吃人肚腸的,可都不是什麼善茬,境界不低,凶名在外。”
“不還是被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少年給隨手宰掉了。”
白茅氣笑道:“劍仙,那位來自天曹郡的張家公子,是一位被譽為劍仙的修道天才,仙材中的天才!你小子知道什麼叫劍仙嗎?天下練氣士只分兩種,劍修與劍修之外的練氣士!”
草鞋少年淡然道:“我也是劍修,會不知道這個?你傻嗎?”
白茅差點沒被氣得七竅生煙。
少年雙臂抱胸,問道:“既然天曹郡張氏這麼牛,為何不干脆蕩平那座合歡山,還天地一個朗朗乾坤,也是一樁莫大功德。”
白茅嗤笑道:“你既然江湖經驗豐富,還會問這種白痴問題?”
少年說道:“不恥下問。”
白茅揉了揉眉心,猶豫要不要撇下這個小王八蛋,跟那姓柳的撐傘女鬼一起走。
少年從袖中摸出一只油紙包,打開之後,是香氣彌漫的醬肉,不是老字號鋪子沒這手藝。
他攤開手掌,遞給身邊的白府主。
“好意心領了。”白茅笑了笑,伸手推回去,“只是人鬼殊途,暫時吃不了這個。”
等到躋身了洞府境,成為中五境的一方鬼王,想必就可以恢復口舌之欲。
走在山路最前邊的張雨腳和金縷,對於最後邊草鞋少年和那頭鬼物的對話,其實清晰可聞。
金縷有一張師尊賜下的玄妙符籙,祭出之後,極為隱蔽,能夠讓她聽清楚方圓一里之內的細微聲響。
張雨腳以心聲說道:“這個不知來歷的少年,是個武夫,或三境或四境,就他的年齡來說,相當不俗了。而且他其實還是一個半吊子的陣師,會幾手無須動用靈氣的奇門布陣之法。先前在潑墨峰山頂那邊,你可能沒有注意到,地上有幾截枯枝,方位極有講究,你單獨對上他,要是不留神,一旦被他偷偷占了先手,讓他近身出拳,你可能會吃大虧。”
金縷震驚道:“這家伙會不會是那種駐顏有術的世外高人?”
張雨腳搖搖頭:“肯定不是。他體內無絲毫靈氣流轉,是一位純粹武夫無疑了。看架勢和談吐,多半與我是差不多的出身。”都是被大家族相中,栽培。
金縷笑道:“他怎麼能跟你比?”
張雨腳臉色淡然道:“只是說出身類似,又沒說後天際遇和境界修為。”
金縷突然氣憤道:“這合歡山,真是賊膽包天,橫行無忌,真以為沒有人可以收拾他們嗎?等著,遲早有一天,會被師尊帶兵剿滅殆盡!”
張雨腳一笑置之。
這些出身太好的譜牒修士,好像總是這般天真幼稚。
合歡山這些年能夠在此屹立不倒,底蘊深厚,除了那些故意展露在表面的戰力之外,猶有一些見不得光的撒手鐧,以及在周邊青杏國等四個國家中盤根交錯的人情關系,所以他們上次能夠輕松擋下天曹郡張氏將近三十位練氣士的攻伐,甚至張氏連合歡山的山腳小鎮都沒走到,就已經元氣大傷。
六百里山水路程,兩場襲殺,一場光明正大的對陣廝殺,張氏可謂折損嚴重,所幸除了兩名修士戰死,其余都是受傷。
靈器損耗極多,尤其是十數名修士的攻伐、防御本命物都不同程度破損,光是戰後修繕、煉物的補償,張氏事後召開家族祠堂議事,粗略算了一筆賬,足足七十二顆谷雨錢!
事實證明,天曹郡張氏還是太小覷原本以為只是一群烏合之眾和散兵游勇的合歡山了。
要知道在這撥參與圍剿合歡山的練氣士當中,光是中五境練氣士就有六名,其中還有兩位前輩是家族極其倚重的供奉和客卿,皆是金丹境地仙,一位還是成名已久的符籙真人,有那撒豆成兵的神通,與合歡山的三場交手當中,老神仙用掉了將近三百張不同品秩的符籙。
虧得天曹郡張氏有一位金身境武夫坐鎮戰場,否則想要撈個勉強能算全身而退的結果都難。
方才那個李梃,綽號李員外,生前是個富甲一方的豪紳巨賈,死後不知怎麼就成了合歡山兩座淫祠之一的山神。
既然是淫祠神靈,自然就沒有山水官場的譜牒品秩可言了。
若是在大瀆以北,李梃這種不入流的山神,哪敢如此占山立祠,找死嗎?
大驪朝廷曾經立碑於一洲群山之巔,豈是鬧著玩的?
當年一洲版圖之上,多少藩屬小國的淫祠被大驪朝廷禁絕?
可不是幾十幾百,而是破千。
問題是大瀆以南,如今都不歸大驪朝廷了,各路山精水怪,魑魅魍魎就一股腦兒冒出來,它們繞開南邊雲霄王朝那種國力雄厚的地界,揀選那些練氣士和仙府寥寥的小國。
尤其是當年祠廟、金身都被大驪鐵騎搗毀的那些淫祠神靈紛紛現世,各找門路,走通關系,在各國州郡建祠廟、重塑神像,與當地官府各取所需,前者賺取人間香火,縫補金身,後者從前者手中撈取真金白銀。
張雨腳因為出身天曹郡張氏,所以要比金縷知道更多見不得光的內幕,比如投靠合歡山的鬼物、精怪,通過兩座山君府的秘密運作和牽线搭橋,一個個成為數國地方上的淫祠神靈,只要給的神仙錢足夠多,獲得某國朝廷的封正都可以。
當然,山水譜牒的品秩會很低,只在本國山水官場副冊之上,而且肯定不在書院錄檔。
比如那個身為鬼物的白府主,估計就是想要借助參加婚宴的機會,給一筆錢,抱上合歡山的大腿,好轉任一縣城隍爺之類的。
眼前那座合歡山,曾被那位洪老先生,私底下譏笑一句:“真是數國山上之吏禮兩部衙門了。”
程虔作為青杏國的國師,上次為何不與關系極好的天曹郡張氏同行?不還是因為那三方印璽的緣故,青杏國皇帝有把柄落在合歡山手中。
金縷想起一事,好奇問道:“雨腳,先前你說那個雲霄王朝想要砸掉國境內六塊石碑,後來就沒有下文了,是為什麼啊?不是都說那個崔瀺已經死了嗎?大驪宋氏又按照約定退回了大瀆以北,於情於理,大驪王朝如今都管不著南邊各國內政了啊,留著那幾塊山頂石碑不是看著都心煩嗎?當地朝廷和山上仙師,肯定都不願意繼續留著石碑啊,雲霄王朝是擔心大驪宋氏問罪?但是如今文廟規矩重,大驪鐵騎再厲害,總不能再來一次揮師南下吧?”
她自幼就在山中修行,一來年紀小,二來金闕派門規嚴,不許下五境的嫡傳弟子知曉太多山外紅塵事。
所以她對那場蠻荒妖族一路打到大瀆和大驪陪都的慘烈戰事,都只是耳聞。
上次跟隨幾位師兄師姐一起出門歷練,才道聽途說了些許事跡。
她這次私自偷溜出京城,與張雨腳同行,她通過與這位少年劍仙的對話,見識了不少真正的山上事,山巔事,甚至天上事,但是由於中土文廟曾經禁絕邸報多年,她聽說的也只是些零碎消息,而且她在未經師尊允許的情況下,也不敢在仙家渡口、客棧私自購買山水邸報。
按照張雨腳的說法,連同雲霄王朝在內,前些年南邊諸國蠢蠢欲動,都有想要搗毀石碑的跡象,只是很快就消停了,雷聲大雨點小,莫名其妙就沒了下文。
張雨腳露出一抹恍惚神色,深呼吸一口氣,說道:“據說是因為崔瀺的一個師弟,此人是個劍修,前段時間活著重返浩然天下了。”直呼大驪國師崔瀺的名諱,在山上,尤其是比較年輕的修士當中,其實不是一種不敬,反而是一種比較古怪的禮敬。
金縷疑惑道:“崔瀺不是早就叛出文聖一脈了嗎?他還有師弟?”
張雨腳笑道:“誰說沒有呢?”
金縷越發奇怪:“再說了,一位劍修而已,就能震懾半洲?莫非是風雪廟魏晉那樣的大劍仙?”
張雨腳沉默片刻:“論境界,論功績,我給此人提鞋都不配。”
金縷目瞪口呆。
張雨腳微笑道:“當然,即便有幸與此人見面,我也不會給他提鞋。”
金縷想要詢問更多關於此人的消息,但是張雨腳顯然不願多說,便不了了之。
走出潑墨峰山腳,張雨腳說道:“可以確定了,那個背劍少年,不是三境,而是四境武夫。”
金縷咋舌道:“年輕有為,能算個武學天才了!”
難怪敢單槍匹馬行走在合歡山地界,一個不到二十歲的煉氣境武夫,很稀罕了,若是熬到甲子歲數,能夠躋身六境,在一國之內的江湖上足可呼風喚雨,成為帝王將相的座上賓。
純粹武夫,可不是修道資質好就境界勢如破竹的練氣士,最講究穩扎穩打的武道攀登。
金闕派就有一位師尊都很敬重的宗師供奉,金身境,好像二十歲也才四境瓶頸?
最後邊,白府主正在為少年說些小道消息:“青杏國的柳氏皇帝,當今天子,在山上修士眼中,其實是個白板皇帝。”
見那少年一臉想問又礙於臉面不願問的表情,白茅笑著解釋道:“所謂的白板皇帝,就是失去了最重要的那幾方傳國玉璽。若是改朝換代也就罷了,國祚未斷而玉璽失蹤,這就很麻煩了;這三方據傳是‘流落民間’的寶璽,一金質,一青玉,一檀香木質。在青杏國十二寶中,青玉之璽用來敕正番邦、冊封外夷,柳氏算不得什麼大國,本就是一直擺著吃灰塵;那方蹲龍紐檀木玉璽,倒也好說,可以用別的玉璽替代;最最麻煩的,還是那方金質的絞龍紐嗣天子寶璽,是專門用來冊立太子的。如今青杏國那位即將及冠的太子殿下,既非嫡長子,朝廷又無這方玉璽,不是一般的名不正言不順了,否則何曾聽說一個儲君的及冠禮,需要請人觀禮?這不是笑話是什麼?”
“不過有消息說青杏國柳氏皇帝,起先為了這場觀禮有足夠分量,四處求爺爺告奶奶,大費周章,除了禮部尚書、侍郎,其余五部高官和各家勛貴,都派出去了,但凡是有點名氣的山上門派,只要願意去京城,都給錢!只是不曉得為什麼,突然就沒動靜了,好些個端架子擺譜的仙府,不來就算,一夜之間,在外邊低頭哈腰、給仙師當孫子的官員,全部返回京城。只流露出一點點風聲,好像柳氏皇帝已經請到了一個大人物,至於具體是怎麼個大人物,天曉得,總不能是將那神誥宗或是正陽山的祖師堂成員請來了吧?我猜還是虛晃一槍,給自己一個台階下,到最後還是天曹郡張氏家主請來的幾個山上朋友,至多是三五位金丹境地仙,幫忙撐場面而已。”
少年恍然點頭道:“原來如此。怎的,青杏國這幾方印璽,被合歡山得手了?”
“給你猜中了。”
白茅點點頭,抬手晃了晃袖子:“你就不知道咱們這里,有個響當當的綽號?”
“怎麼說?”
“小書簡湖!”
“啥玩意兒?”
“你小子竟然連書簡湖都沒聽說過?!”
“剛聽說。”
白茅被噎得不行,只得換了一個問法:“真境宗總該知道吧?”
少年搖頭。
白茅將信將疑:“那麼劉老宗主和截江真君劉老神仙,總該聽說過吧?”
就算沒聽說過上宗是那桐葉洲玉圭宗的真境宗,這兩位鼎鼎大名的山澤野修,在寶瓶洲,但凡是個練氣士,都該聽說過一些他們的事跡。
結果那少年問了個讓白茅差點抓狂的問題:“這個截江真君,都當上宗主啦?”
“你倒是還知道一宗之主不是誰都能當的?”白茅轉頭看著那個一手托著醬肉、細嚼慢咽的少年,氣笑一句,然後耐心解釋道,“他們只是都姓劉,不是一個人,劉老宗主是仙人,仙人境!我們寶瓶洲歷史上第一位躋身玉璞境、仙人境的山澤野修,那可真是厲害到不能再厲害的通天人物哪。”
“至於那位截江真君,也是一位極為厲害的得道神仙。聽說這位老神仙水法之高,冠絕一洲。青杏國程虔的水法,已經很厲害了吧?對上這位截江真君,呵呵,不夠看,這可是程虔自己說的。而這位劉截江,如今就是真境宗的首席供奉,玉璞境,道場在那一座名為青峽島的風水寶地,聽聞早年還當過一段時日的書簡湖共主。”
“你以為書簡湖是什麼地方?在真境宗入主之前,那才叫真正的無法無天,每天都會殺來殺去,死的都是練氣士,一般的中五境神仙,出門在外都得擔心會不會暴斃在外,合歡山比起書簡湖,小巫見大巫了。”
說到這里,白茅揚揚自得:他娘的,自己還是前不久通過幾顆雪花錢才知道原來地仙之上又有“上五境”一說。
本以為所謂的陸地神仙就是練氣士的修道極致了。
少年問道:“在這書簡湖,除了劉宗主和截江真君,你還知道哪個老神仙?”
白茅一時語噎。
確實,不是他見多識廣,只是那兩位書簡湖老神仙名聲太大,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再讓他說出幾個書簡湖的得道高人,還真難住了。
白茅猶豫了一下:“我還真知道一位得道高人,是那五島派的盟主,據說是一位鬼仙,姓曾,年紀輕輕,資質與福緣皆是罕見,即便在那修士扎堆的書簡湖,也是數得著的天縱之才。少年時便可以同時修習數種大道正法,以後的大道成就,可想而知。”
少年笑道:“五島派?這名字取得真夠馬虎的,是在那書簡湖占據了五座島嶼?以後地盤擴張了,多出幾座島嶼,咋個辦?”
白茅瞪眼道:“慎言!”
那五島派能夠在那真境宗的眼皮子底下,拉起一杆旗幟來,豈是他們這些螻蟻角色可以隨便調侃的?
何況白茅對那五島派頗為向往,畢竟是一個鬼修聚集的山頭,平日里總想著自己若是在那邊修行,會如何如何。
只是合歡山與那書簡湖,隔著重重山水,一路上山水仙府和各級城隍廟數不勝數,他一個下五境鬼物如何能夠順利走到五島派,覲見那位曾鬼仙?
約莫是聽見了五島派的緣故,前邊那撐傘女鬼故意放緩腳步,最終與他們並肩而行,她那肩膀之上再次浮現一片柳葉:“方才順風,不小心聽見兩位的對話了,你們方才是在聊書簡湖和那位五島派的曾仙師嗎?”
白茅哈哈笑道:“反正都是些一輩子都不沾邊的天邊人物,閒來無事,本官就隨便跟陳老弟顯擺些山水見聞。”
她猶豫了一下,問道:“白府主也想要去五島派碰碰運氣?”
背劍少年疑惑道:“也?”
她擰轉油紙傘,幽幽嘆息一聲:“偌大一座寶瓶洲,難得有一處鬼物不用擔心朝不保夕的地盤,豈能不心向往之?”
背劍少年說道:“都說樹挪死人挪活,柳姑娘如果真有此意,確實可以去五島派那邊碰碰運氣,總好過在這邊廝混,說不定哪天就被朝廷兵馬聯手山上仙師給剿滅了。”
白茅咳嗽一聲:“別說這種晦氣話。”
她倒是毫不介意:“做了鬼,還怕什麼晦氣。”
少年抬起手,做掐訣心算狀,自顧自點頭道:“柳姑娘,我根據你的姓氏,算了一卦,去五島派,大有作為!”
無頭女鬼抬起手,掩嘴嬌笑:“陳公子,我不姓柳,姓柳與殉情一說,都是外邊以訛傳訛的。”
白茅忍住笑。
少年默默縮回手,繼續吃醬肉,吃完最後一塊,將那油紙揉成一團收入袖中,拍拍手,只當方才的那份尷尬已經隨風而散了,問道:“白府主,柳……姑娘,先前那種符紙坐騎,瞧著既光鮮又實用,哪里買得著?入手後,日常開銷大不大?”
白茅說道:“不是尋常物,金貴得很,據說這類能算私人符舟的玩意兒,稍微偏遠一點的小渡口都未必有賣,即便是大的仙家渡口,還得碰運氣,一有就無的好東西,有錢都未必買得著,我們這種人,看看就好。”
少年說道:“我只是問那符馬符鸞,騎乘千里,需要幾顆神仙錢。”
白茅搖頭道:“這等秘事,如何知曉?”
撐傘女鬼笑道:“如果不曾遇到迎面而來的大風氣流,御風千里,約莫開銷十顆雪花錢。”
白茅咋舌不已,這可真是花錢如流水了,如此擺闊,太不劃算。白茅後知後覺,問道:“你怎麼不問一張符紙售價幾何?”
少年冷笑道:“傻子嗎?老子兜里才幾個錢,買得起?”
“那你還問日常開銷?”
“就不興路邊撿著個符籙坐騎啊?”
白茅忍了。
那女鬼問道:“陳公子,能不能問一句,你是純粹武夫?”
背劍少年坦誠得一塌糊塗,直接點頭道:“實不相瞞,少年起習武練拳,因為資質尚可,又有名師指點,所以十八般武藝都精通。拳法大成之後,就有點懈怠了,所以近些年主要精力,還是放在練習上乘劍術上邊,琢磨著如何自創幾手高明劍招,要跟一個既是苦手又是朋友的同齡人,分出個勝負。同時兼修雷法和陣法,不過都只能說是修道小成,尚未登堂入室。我不輕易與外人抖摟這些,交淺言深是江湖大忌,何況也怕一不小心就嚇著別人。只是白府主瞧著面善,柳姑娘又是個心善的,就無所謂了。”
白茅忍不住調侃道:“你如今多大歲數,十四五?怎麼來的‘少年習武’,‘年少習武’是不是更好些?”至於什麼雷法、陣法,白府主問都不想問,已經習慣了,這個姓陳的草鞋少年,喜歡張口就來。
那女鬼也是一笑而過,再不說話了。
她只是心中疑惑,若這少年真是一個煉氣境純粹武夫,為何一身鼎盛陽氣如此內斂,她和白茅幾乎察覺不到?
這恐怕只有煉神三境的武學宗師才能做到吧?
她曾經在山腳小鎮那邊,有幸見過一位金身境武夫。
金身境武夫行走在夜幕中,哪怕沒有刻意綻放滿身拳意罡氣,對她這種鬼物而言,就已經如一輪烈日平地滾走,教她不敢直視。
那座魚龍混雜的小鎮,悉數避其鋒芒,都關起門來,沒有誰膽敢撂半句狠話。
此人進了一間酒鋪,要了一碗酒喝,老者身上那種原本如驕陽灼眼的武夫氣象就瞬間消散,變得與市井坊間的凡夫俗子無異。
背劍少年譏笑道:“迂腐酸儒,冬烘先生,只曉得跟老子在這邊咬文嚼字,先前見著了天曹郡張劍仙,咋個沒見你說一個字。”
白茅真忍不了了,怒道:“陳仁!泥菩薩還有三分火氣,你少跟本官說些怪話,沒完沒了,真不怕本官與你翻臉嗎?”
少年一本正經說道:“你未必是個好官,卻是個好人,如今只能算是個好鬼吧。再說咱倆還是一見如故的自家兄弟,幾句逆耳的話,怎就聽不得了?官場修行是修行,日常修行亦是修行,起居飲食,吃喝拉撒,都是修行,修道之士,一顆道心是否堅韌,何等重要,是也不是?”如果只說到這里,白茅還真就聽進去了,問題在於這家伙還有幾句肺腑之言:“我是純粹武夫,自然不用如此修行,時刻打熬的都是拳腳功夫,所以你別跟我說些彎來拐去的怪話,否則傷了自家兄弟的情誼。我們習武之人,尤其是練外家拳的,脾氣都暴。”
那撐傘女鬼可憐兮兮地“看”了白府主一眼,悠然加快步伐,腳不沾地,蹈虛飄蕩遠去。
少年看那白府主已經被自己的道理給說服了,點點頭,說了句“孺子可教”,再隨口問道:“那金闕派的掌門,是怎麼個道法?也是個玉璞境?”
“你當玉璞境是路邊大白菜嗎?”白茅滿臉無奈,小心翼翼瞥了眼前邊的金縷,壓低嗓音說道,“不過咱們這位程真人,聽說確有玉璞的道根,合歡山地界都說這位神通廣大的道門真人,已經達到了那種‘分道散軀,陽神坐鎮小天地,恣意化形,陰神遠游千萬里’的玄妙境界。附近數國山河,奇人異士無數,唯有天曹郡張氏老祖與合歡山趙府君,能夠與之平起平坐。尤其是一手五行之金的獨門雷法,玄之又玄,威力之大,不可想象。”
少年嗤笑道:“這世間雷法的修煉之道,有什麼玄乎的?撇開龍虎山秘傳的五雷正法不談,不過是身內若有及時雨,五髒六腑各凝一片雲,在這之後分出了三家:下乘之法,煉出個目癢雙眸閃爍如電光,三處丹田連一线,牽動髒腑瀝瀝響,倏忽轟隆作雷鳴;中間之法,無非是陰陽兩氣相互激,如煉三柄懸空鏡,不同道訣成雷函,用以鑒承日月光,在那丹室洞府之內顯天機,如字在壁上,了了見分明;至於上乘之法,說難也不難,煉化一己之身成就大天地,處處洞府皆雷池,掌陰陽造化,握天地樞機,召神出吏,發為雷霆……”
白茅故作附和,轉頭朝背劍少年豎起大拇指,不去天橋底下當個說書先生,真是可惜了。
撐傘女鬼若有所思,忍住沒有轉身。
張雨腳微微皺眉,以心聲詢問道:“金縷,此人關於三種雷法的說法,在山上可有根據?”
“胡說八道?大而無當?”金縷笑道,“反正只有被他貶低為下乘之法的內容,稍微與雷法正統沾點邊,練氣士確實修煉到一定程度,會有那目癢,繼而髒腑如降雨的階段,至於什麼煉出鏡子,雷函文字顯現在洞府內壁,我聽都沒聽過,至少我們金闕派垂青峰雷法一脈,肯定沒有這類說法……”
白茅笑問道:“陳公子,哪里學來的高妙說法?”
少年雙臂抱胸,健步如飛,說道:“書上都是這麼寫的。”
與那少年隔著一里路的金縷忍不住笑出聲。原本她還打算回到青杏國京城,就問那位已是洞府境的師姐,現在嘛,還是算了,免得被師姐笑話。
去往合歡山,其實沒有道路可言,昔年官道和鄉間小路早已被荒草埋沒,沿途多是枯樹,偶有斷壁殘垣,依稀可見當年的村莊模樣。
其間碰到兩撥去合歡山參加招親典禮的精怪、鬼物,張雨腳都懶得看一眼,對方就識趣地主動繞道了,只敢遠遠地在夜幕中竊竊私語。
一來這對好似金童玉女的少男少女,實在扎眼。
更重要的,還是少女身後的那個魁梧壯漢,他就像一塊明晃晃的金字招牌,青杏國真人程虔的金闕派,即便是在這合歡山地界,也等同於一塊免死金牌。
當然,前提是金闕派的譜牒仙師別在這邊太過分,隨意打殺那些有根腳、與兩座山君府有香火情的。
白茅好奇問道:“陳老弟,你能不能跟老哥說句實誠話,來這邊做什麼?”
“一邊習武煉劍,一邊闖蕩江湖,順便搜集些古銅錢,好攢出一把能夠斬妖除魔的銅錢劍。在青杏國京城那邊,聽說這邊多鬼祟精怪,就想來這邊磨煉磨煉,一身所學駁雜,也好有個用武之地。要是真交待在這邊,只怪自己學藝不精,怨不得誰。”少年抬起手,指了指劍鞘,“瞧見沒,世間最好的劍鞘,就得有一把上乘法劍,才算般配。雖說鞘內暫無實實在在的法劍,但是一劍鞘的沛然劍氣,滿滿當當,呼之欲出,一旦對敵出劍,那劍光,嘖嘖,可怕!白老哥,你不是外人,就與你說句真心話好了,陳某人要為世間劍道,開辟出一條人人可走的通天坦途。”
白茅實在是受夠了這個腦子有坑的小兔崽子,從袖中摸出一顆雪花錢:“陳仁,找個郎中,治一治。真的,聽白大哥一句勸。”
那草鞋少年哦了一聲,真就伸手收下了那顆雪花錢。
白茅立即後悔了,這廝還真就能假裝聽不出自己的言外之意,於是反手抓住那少年的拳頭,就這麼相持不下。
“好人有好報。白老哥,松開手,犯不著為了這麼點小錢,白白墜了一份豪傑氣概。”
“陳兄弟,我是什麼出身,你早就在那潑墨峰通過銅錢看得真切,真談不上好人、豪傑什麼的,把錢還我,我以後喊你哥。”
就在此時,距離山腳小鎮不遠,突然出現一支騎兵,數量不多,只有十數騎,皆佩刀背弓披輕甲,銜枚疾走,不聞馬蹄聲。
張雨腳第一次流露出凝重神色,放緩腳步,通過一件本命物牽引靈氣凝聚在雙眸,暫時獲得一種望氣術。
金縷原本不甚在意,只是見身邊張雨腳如此屏氣凝神,她才察覺到事情不簡單,立即雙指並攏,默念道訣,再在眼前一抹。
霎時間,她就驚駭發現了那支輕騎的不同尋常。
走在他們身後的撐傘女鬼更是早早停步,稍微壓低油紙傘,以便遮掩更多身形。
白茅因為同樣是鬼物,所以能看到陽間練氣士需要各種神通、秘法加持才能瞧見的異象。
古戰場遺址常有某種披甲英靈,它們因為某個執念游弋天地間,若是手持兵器,就有那“槍尖流金光,矛端生天火”的奇異景象,也就是某些史書上的“戟鋒有火光,遙望如懸燭”。
只不過這種景象,不是所有英靈都能有的,極其稀少,不常見。
正因為罕見,所以才讓人鬼皆忌憚。
背劍少年問道:“這是?”
早已噤若寒蟬的白茅趕緊搖頭,以手指抵住嘴唇,示意陳仁千萬別在這個時候出聲,逞口舌之快。
見那少年還要開口,白茅連忙使勁攥住少年的胳膊,平常什麼怪話都能說,但是靠近這撥輕騎之時,一定要慎之又慎!
等到那十數騎火光閃耀,一线拉開,漸漸沒入山腳小鎮,白茅才敢喘氣,下意識擦了擦根本沒有汗水的額頭。
少年問道:“是合歡山府君麾下嫡系精騎?”
白茅搖搖頭,神色古怪道:“想都別想,合歡山哪有這份治軍本事?”白茅顯然知道這隊斥候精騎的真實身份,只是絕口不提。
生前死後兩相同,一年春夏與秋冬,全在馬背橫戈行。
白茅岔開話題,故作輕松道:“馬上就要進入小鎮了,你記得跟在我身邊,別亂逛,走岔了,會鬼打牆。看似幾步路的距離,其實是十幾里路,瘴氣橫生,白霧茫茫,彎來繞去,險之又險。”
進入一個張燈結彩的小鎮,主街盡頭與合歡山的神道銜接,路邊有棟閣樓,樓邊有棵枝繁葉茂的古樹,掛滿紅紙。
鬼蜮之地,陰氣森森,好像月色都是冰涼的。街道兩邊掛滿了一排排鮮紅燈籠,有不少鋪子都開著門,影影綽綽,只是幾乎沒有聲響傳出。
那撐傘女鬼似乎對小鎮極為熟稔,她轉過身,與白茅和少年揮手作別,然後走入一條小巷,消失無蹤。
白茅以心聲跟少年介紹兩邊鋪子的大致來歷,以及為何不能招惹。
走到一處,二樓有數個衣裙單薄的嫵媚女子正在招手,白府主便放慢腳步,詢問身邊少年喝不喝花酒,還說這兒沒啥可怕的,買賣公道,她們不吃人,只吃錢,只需兩顆雪花錢就能喝上一壺酒,至於一壺酒能喝多久,就得看自家本事了。
白府主隨即嘿嘿一笑,倒也算是吃人的,否則怎麼能說此處是英雄冢?
少年只是雙臂抱胸,目不斜視,嗤笑一句:“喲,白府主一聊這個就來精神了?”
白茅只得作罷。
街道盡頭的那棟樓內,一樓能喝酒,燈火輝煌,亮如白晝,坐滿了准備登山參加招親的。
白茅就花了一顆雪花錢,在酒樓大堂要了個角落位置,叮囑陳仁坐著就是了,別主動惹事,真有誰找上門,就報他的名號,白茅自己則屁顛屁顛跑去遞交賀禮。
山腳牌坊樓下邊,擺了張鋪有大紅綢緞的桌子,有一個管事模樣的錦衣老人,正在高聲唱名,還有個賬房先生負責書寫禮單:“半斤雷火燒紅杏,一條水脈煉碧丹。天籟窟琵琶夫人,送上仙家雷杏一顆,水丹一枚!”
“羽衣常帶煙霞色,蓑笠垂釣龍潭中。黑龍仙君,到了!紅包一個,雪花錢十八顆。”
那個道號“黑龍仙君”的老者一瞪眼:“嗯?!”
管事立即訕笑道:“報錯了,是八十顆!”
已經提筆寫上十八顆的年輕賬房抬起頭,滿臉為難神色,老管事一拍他的腦袋:“一筆勾銷,再重寫不會嗎?”
等到那位觀海境的仙君老爺登山遠去,管事還在對那個賬房先生罵罵咧咧:“就會吃魚肚肉嗎?”
“猿猱道上住妖王,拳腳剛猛世無雙,唐琨唐大宗師,今夜登門道賀,黃金一箱,珠寶兩盒!”
“枯骨翻身做府主,生前本是大清官。楔子嶺清白府,白茅白府主,雪花錢五十顆,古墨……幾錠。”
白茅立即點頭哈腰,搓著手,小聲笑道:“虞管事,這套古墨,是御制的,值點錢。”
管事點點頭,與那年輕賬房提醒道:“給白府主加上‘御制’二字。”
一條好似蚱蜢船的私人符舟破空而至,轉瞬落地,一個魁梧壯漢從符舟中走出,身邊帶著倆婢女,其中一個女子掐訣將那符舟收攏,壯漢伸出蒲扇大小的手掌接住符舟,再一把推開礙事的白茅,不愧是六境武夫,直接讓白茅摔出兩丈外。
他也不與合歡山虞管事廢話,只管帶著兩位婢女徑直登山,要他往外掏錢,就是等公雞下蛋。
老管事欲言又止,想想還是算了,此獠號稱這輩子誰都不服,只佩服那位兩袖清風的北岳魏山君!
見那壯漢摟著倆婆姨,走得遠了,管事才轉頭呸了一聲:什麼東西,一洲山君,何等巍峨神靈,也是你這種貨色有資格佩服的?
白茅返回酒樓,發現已經不見了那個背劍少年的身影,苦笑不已,喝過酒,再喊來店伙計結賬,竟然被告知已經付過錢了。
山中神道,一對道侶趙、虞府君竟是聯袂現身,好像要在山門口這邊親自迎接貴客。
潑墨峰那邊,兩個年輕男子御風飄落。
一人身穿麻衣,腳踩登山屐;另外一人身穿墨青色蟒服,卻非王朝貴胄身份,而是家族法袍形制便是如此,他姓符,來自老龍城,而且他還是可以參與祠堂議事的練氣士。
麻衣青年笑言一句:“苻氣,連累你多跑一趟,蹚渾水了。”後者搖搖頭,滿臉無所謂,他眯眼望向遠處,說來就來。
一道璀璨劍光伴隨著一條五彩流螢轉瞬即至,一個面容肅穆的道冠少年抖了抖袖子,將一片絢爛雲霧凝為身上法袍符籙,而那個御劍而來的年輕女子站定後,長劍掠入背後鞘中。
那個麻衣青年笑容燦爛,主動作揖道:“合歡山虞陣,見過程真人,彩芹姑娘。”
苻氣抱拳笑道:“老龍城,苻氣,見過程國師,張劍仙。”
張彩芹笑著點頭。
程虔問道:“苻南華與你是什麼關系?”
苻氣笑呵呵答道:“若是按族譜算輩分,我可以喊他一聲小叔,在外邊碰到了,就只能喊城主,否則小叔肯定不樂意搭理我。”
山門口那邊,兩位府君道侶同時與一位貴客拱手,其中趙府君與那修士把臂言歡,大笑不已:“秦傕老弟!終於把你等來了!”
虞府君以心聲問道:“秦道友,田仙師就沒有一同前來?”
至於秦傕和田湖君的那位師尊,是絕對請不動的。事實上就連這位田仙師都很難請,果不其然,秦傕搖頭道:“田師姐近期需要閉關。”
一個背劍少年坐在小鎮一口水井上邊,雙手籠袖,他看見那個急匆匆趕來的鶴氅文士,笑問道:“白府主不在那邊喝酒,亂逛什麼?”
白茅松了口氣,伸出手指點了點陳仁,氣笑道:“說了別亂走別亂走,跑來這邊作甚?”
少年跳下井口,一雙草鞋輕柔觸地,笑道:“坐井觀天,好好看看小三十年前自己眼中的世界是如何的。”
白茅聽得如墜雲霧,總覺得這個姓陳的少年游俠神神道道的,也不多想,忍不住埋怨道:“真當這里是尋常小鎮嗎?走走走,趕緊離開,我馬上就要登山了,先送你離開小鎮,這種是非之地,藏龍臥虎,不宜久留。”
背劍少年笑道:“什麼藏龍臥虎,比起我家鄉小鎮,算不得什麼,差遠了。”
白茅一把拽住那少年胳膊,不由分說就拖著他往巷子外邊走,笑道:“你家鄉小鎮,莫不是那驪珠洞天的槐黃縣城?”白府主再孤陋寡聞,也知道那個巴掌大小的地方,出了好些個隨便吐口唾沫就能淹死自己的修道天才,關鍵是還一個比一個年輕。
那少年震驚道:“白老哥,這都能猜中,深藏不露啊,也是個能掐會算的高人?!”
“也什麼也,可曾算到柳姑娘不姓柳?”
“天算漏一,如此才對。”
“行了行了,別廢話,把你小子送出小鎮,本官就登山去,就此分道揚鑣,到底陰陽殊途,幽明異路,以後能別見就別見了。”
“白老哥,你想啊,我姓陳,驪珠洞天那個姓陳的也姓陳,嗯?是不是都不用猜了?”
白茅樂和得不行,直接一巴掌打在那個少年腦袋上,笑罵道:“好家伙,這都能攀親戚,按照你的說法,我姓白,那我與那位傳說中的人間最得意,是啥關系?”
“白府主,君子動口不動手啊。”
“讓你小子長點記性。”白茅又是一巴掌甩過去,只不過這次被那少年伸手擋住,白茅松開對方胳膊,從袖中摸出一張珍藏多年的黃璽符籙,小聲說道,“出了小鎮,趕緊走,方才有人說瞧見潑墨峰那個方向有動靜,還不小,其中便有劍光亮起,極有可能是天曹郡那位女子劍仙到了。你悠著點,外界都說她脾氣不太好,出劍極狠,若真是她,合歡山這邊定然不會坐視不管,所以你最好繞道。這張破障符,就當是臨別贈禮了,我還是那句話,跟一個當鬼的……朋友,就別再見面了。”
到了小鎮邊界,背劍少年倒退而走,笑道:“白老哥,實不相瞞,我跟那位女子劍仙是朋友,還有那個剛剛登山的秦傕,若是瞧見我,真得找個郎中看看膝蓋。信不信由你,走了走了,還有點小事需要處理。總之你到了山上,萬一有狀況,你就大喊一聲,那張彩芹也好,書簡湖的秦傕也罷,只管跟他們說,你認識一個姓陳的,穿草鞋,背劍,愛蹭酒,與你萍水相逢,一見如故,約好了於今年年中時分,在那青杏國京城喝一頓酒。”
鶴氅文士笑了笑,點點頭。
人生有諸多賞心樂事,返鄉,飲美酒,見百花開,松蔭對弈,中秋候圓月,聽風聲如潮,雪夜閉門讀書……
今夜得再加上一個聽少年吹牛皮,說自己是驪珠洞天陳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