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寧姚一人出陣,打算率先破陣之時,前线妖族阻滯不前,等到寧姚殺穿陣形,帶領六位劍修來到金色長河附近,兩邊戰場的妖族大軍又紛紛加快衝陣,盡量遠離這位出劍太過凌厲的女子“劍仙”。
這一刻的寧姚好像是“幫忙壓陣”的督戰官,妖族大軍拼了命前衝。
所以范大澈率先御劍離開兩人之後,莫名其妙就變成了一位金丹境劍修,獨自一人追殺茫茫妖族大軍的奇怪形勢。
范大澈覺得只憑此事,回頭就該喝上一壺最貴的青神山酒水,戰功足夠,終於可以不用與陳三秋借錢買酒了。
陳平安看了眼戰場前方,妖族大軍後方陣形越發厚重緊密,以極快速度簇擁向前,而且越是境界高的妖族修士,越是遠離後方他們三人,當然事實上,只是為了遠離寧姚一人。
陳平安說道:“兩邊劍修,因為我們的關系,壓力會大上不少。”
寧姚說道:“那就爭取早點與最前邊的劍修碰頭。具體的,怎麼講?”
陳平安踩在那把劍坊長劍之上,越來越習慣御劍貼地,他迅速卷起雙手袖管:“這次換我開陣,你殿後。一旦有那金丹境、元嬰境妖族現身,就交給你處置。”
寧姚問道:“不打算祭出飛劍?”
“只出拳。剛好能夠打磨一下武道瓶頸。”
陳平安說道:“放心,開陣速度,跟你肯定不好比,但是相較於別處戰場,不會慢。”
寧姚點頭道:“那就只管出拳。”
陳平安深吸一口氣,御劍如虹,跟上范大澈後,以心聲與之言語:“大澈,你居中出劍,我在前方開陣,其間不管出現任何情況,你都不用計較,只管御劍向前。我興許無法太分心照顧你,不過有寧姚殿後,問題應該不大。”
范大澈沉聲道:“好的!”
其實當二掌櫃沒來那句“大澈啊”的時候,范大澈就知道需要自己多加小心了。
一瞬間,身穿兩件衣坊法袍的陳平安御劍驟然加快,筆直一线,呼嘯而去。
御劍途中,距離前方妖族大軍猶有百余丈距離,陳平安便已經拉開拳架,一腳踩踏,腳下長劍一個傾斜下墜,竟是不堪重負,成了名副其實的貼地飛掠。
在身後范大澈眼中,陳平安身形在原地瞬間消失,明明沒有用上那縮地成寸的方寸符,就已經有了方寸符的效果,莫不是躋身了武夫金身境才一年多,便又破瓶頸,成為一位遠游境宗師了?
寧姚這一次選擇御劍,與范大澈解釋道:“他目前還只是金身境,並未到遠游境。穿了三件法袍,如今已經不是保命了,就只是為了壓制拳意,再加上某種程度上的劍氣壓勝,三者相互砥礪,也算是一種歷練。跟江湖武把式一天到晚腳上綁沙袋差不多。”
寧姚之所以願意說這麼多,當然因為是跟陳平安有關,以及范大澈是她和陳平安的共同朋友,並且陳平安對范大澈照顧最多。
不單單因為范大澈境界不夠而已,好像在范大澈身上,陳平安可以看到很多自己往昔歲月的影子,細細碎碎,拼湊起來,便會自然而然,格外親近。
只是這里邊的具體緣由,寧姚想不明白,相信以後陳平安得空了,或是隱官大人好不容易忙里偷閒,自然會說給她聽的。
寧姚又說道:“他早年在家鄉剛開始學拳的時候,腿上就綁了裝滿碎石子的袋子,第一次出門游歷,就用上了半斤符、八兩符,他早就習慣了如此,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全力出拳,到底會如何,既然他都不知道出拳有多重,有多快,那麼對手就更不清楚了。”
言語之間,寧姚一劍劈出,是別處戰場上一個金丹境妖族修士,遠遠瞥了她一眼,寧姚心生感應,手中劍仙,一劍過後,一线之上,如同刀切豆腐,尤其是那個被針對的妖族修士,身軀對半開,向兩側砰然分屍,一顆金丹炸開,殃及池魚無數。
寧姚沒來由想起一件小事。
記得當年還是少年的陳平安,背著槐木劍匣,裝著兩把劍,第一次來劍氣長城找她的時候,兩人獨處時分,他喜歡沒話找話說,說了許多鄉野市井的事情,比如那木匠彈墨线,手藝精湛的木匠老師傅彈线很准。
寧姚難得多看了眼一劍過後的戰場,挺像那麼回事。
范大澈根本不知道如何搭話。
其實站在寧姚身邊,壓力之大,大到無法想象。
好朋友陳三秋,私底下就曾與范大澈說過,當他和疊嶂這些朋友,如果境界比寧姚低一層的時候,其實還好,可一旦雙方是相同境界,那就真會懷疑人生的。
我真的也是劍修嗎?
我這個境界不是假的吧?
只不過范大澈當時看著陳三秋悠悠然喝著酒,說著牢騷話,卻是滿臉笑意。
二掌櫃曾經說過,酒水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一根魚竿,能把酒鬼的心底話鈎到嘴邊,尤其是我家的竹海洞天酒,更了不得。
大概能夠與寧姚成為朋友,便是陳三秋這樣的天之驕子,也會覺得既有壓力,卻又值得快意飲酒。
范大澈小心翼翼注意著戰場四周,其實空蕩蕩,毫無危機,只是他依舊擔心大地之下,藏著些鬼祟妖族修士,會戳他一劍,或是砸來一件法寶。
戰場上,這樣的事情很多。
范大澈曾經親眼見過一位資質絕好的同齡人劍修,一著不慎,被一個藏身於地底的搬山妖族修士,早早算准了御劍軌跡,妖族修士破土而出,扯住劍修兩只腳踝,將後者直接撕成了兩半。
戰場上,真正最可怕的敵人,往往不是那種瓶頸境界、殺力碾壓某處戰場的強悍妖族,與之對峙,除非必死之地,大可以避其鋒芒。
更加讓人忌憚的,是妖族修士當中那些初衷不為戰功、只求砥礪道行的,出手陰險,擅長偽裝,永遠追求一擊斃命,殺人於無形,一擊不中便果斷遠遁。
這類妖族修士,在戰場上更加如魚得水,活得長久,偷偷摸摸游弋於各處戰場,一樁樁戰功累加,其實十分可觀。
據說蠻荒天下年齡最小的上五境劍仙、那個叫綬臣的大妖,當年就是憑借這個陰險路數,一步步崛起。
更可怕的地方在於,綬臣哪怕成了上五境劍仙,依舊喜歡如此鬼祟行事,隱匿大妖氣息,刻意壓制劍仙氣象,一直以金丹境妖族修士投身戰場,伺機而動。
就因為這個,阿良當年在一場戰事中,曾親自尋覓綬臣的動向,最終阿良找出,遙遙遞出一劍,只是綬臣本身就是劍仙,當時又用上了傳道恩師的一道護身符籙,最終得以逃離戰場。
范大澈突然愣了一下。自家那位二掌櫃,不正是如此嗎?並且可以算是這一行當的祖師爺水准?
只是可惜成了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
不然二掌櫃哪怕不擔任他范大澈的護陣劍師,一個人肆意出沒各處戰場,加上成了劍修,本身又是純粹武夫,再有那種對於戰場細微的把控能力,以及對某處戰場敵我戰力的精准計算,相信無論是戰功積攢,還是成長速度,都不會比那個綬臣大妖遜色半點。
寧姚的那種劍仙風采,當然驚心動魄,讓人心神往之。
但是無論如何敬畏、仰慕,寧姚就只是寧姚,整個劍氣長城的同齡人,誰都學不來。
可是二掌櫃的對敵風格,其實就連范大澈都可以學,只要有心,親眼看見,多聽多看多記,就能夠化為己用,精進修為。
在戰場上只要多出一絲的勝算,往往就能夠幫助劍修打殺某個意外。
前方戰場上,陳平安不再御劍後,主動身陷重圍,落在了一處妖族結陣厚重的包圍圈當中。
拳架大開,一身磅礴拳意如江河流瀉,與寧姚先前以劍氣結陣小天地,有異曲同工之妙。
不小心或是膽敢近身者,先與我拳意為敵。
一頭身軀天生大如涼亭的妖族,既開竅成了修士,兩件本命物又專門用來疊加護身神通,憑借天生強橫體魄,橫行戰場。
結果陳平安直接以拳開路,整個人如一把長劍,當場將其切割為兩半,拳意又震散打退了洶涌鮮血。
打人千下,不如一扎。陳平安對敵,就只一拳。
一人陷陣,四面八方皆是敵寇環繞,依舊力爭一拳斃敵,傷其根本,碎其魂魄。
每一拳看似都是在節省氣力,但是每一拳事實上又都極其勢大力沉,一往無前,拳意之純粹,隱隱約約,竟是可以讓四周劍氣主動避讓開來。
一個躲之不及的妖族修士,身材魁梧,身高兩丈,掄起大錘朝陳平安砸下。
面對那個傳說中的寧姚,興許不過是等死而已,但是與眼前這個沒有飛劍、唯有拳法極高的“少年郎”,好歹不缺那一戰之心。
陳平安伸出一手,抵住那當頭劈下的大錘,整個人都被陰影籠罩其中。
陳平安腳腕稍挪寸余,將那股巨大勁道卸至地面,即便如此,依舊被砸得雙膝沒入大地。
能躲開卻沒躲開,硬扛一記重錘,並且故意身形凝滯些許,為的就是讓四周隱匿的妖族修士覺得有機可乘。
一個披掛精鐵符甲的妖族兵家修士,雙手持刀近身陳平安,氣勢如虹,劈砍而至。
還有一個金丹境修士一手出袖,丟出兩張分別繪有五岳真形圖、江河蜿蜒的金色符籙,再伸出一掌,重重抬起。
陳平安腳下四周大地,先是被那金丹境修士以術法結冰,封禁了方圓數十丈之地。
金色材質的山岳符籙,顯化出五座色彩各異、只有拳頭大小的山岳,其中四座,懸在陳平安身邊,唯有中岳砸向陳平安頭顱。
一手撐住大錘的陳平安,抬起左手,直接攥住那把穢氣濃稠如墨汁的漆黑法刀,手掌心的純澈拳意與黑色刀光摩擦,火光四濺。
手腕一擰,將那死活不願脫手丟刀的兵家修士拽到身前,去撞擊金色符籙造就而成的袖珍山頭。
已經完成誘敵職責的砸錘妖族,手中大錘再無法砸下絲毫,便暫時收回兵器,高高掄起手臂,想要再來一次。
兵家妖族修士一個見機不妙,既不想挨上那中岳撞擊,也不願意被隨後的大錘誤傷砸中,果斷棄刀而退,一腳踹在陳平安胸口,借勢後撤。
下一刻,原本一直使用朱斂所傳猿猴拳架的陳平安,驀然變作種秋的頂峰拳架,稍顯肩頭松垮、腰背佝僂的他立即恢復正常身架,拳意一變,越發渾厚,直接碎開四周術法封禁,一拳砸在那座袖珍中岳之上,拳與小山頭觸及之時,激蕩起一陣瘋狂四散的拳意漣漪,將那山岳碎成一團濺射開來的金色光亮。
左手還握住那把法刀鄰近刀尖處的陳平安,整個人倒滑出去,躲過了魁梧妖族的第二記重錘砸落。
左手持刀收回些許,右拳松開作掌刀狀,一刀砍下,將那把法刀硬生生剁成兩截,使得原本想要主動炸毀這件攻伐本命物的兵家妖族,偷雞不成蝕把米,反而一口心頭精血噴出。
瞥了眼依舊被四岳圍困陣法中的陳平安,這個兵家修士竟直接御風遠離了這處戰場。
金色材質符籙顯化凝聚而成的四座山岳,雖小,此刻卻仍懸停空中,依舊有那山岳矗立大地之上的不俗氣象,將陳平安和持錘妖族一並圍在陣法當中。
只是缺了那座中樞山岳,稍有不足,好在另外一張金色符籙,已經化作一條長達數丈的水蛟,終究還是形成了山定水流轉的格局。
那個被連累得只能與那少年搏命的魁梧妖族,不再惜命,戰場之上,渾然不怕死必死,只是也有那怕死更死。
魁梧妖族手持大錘,凶性大發,在有一條水蛟撲殺的四岳陣法牢籠當中,直奔拳頭重得不講道理的陳平安,能與之換命便換命!
最後便是被陳平安一拳打爛胸膛,在這之前,那條符籙水蛟次次衝撞,便已經將這個魁梧妖族消磨得骨肉模糊。
估計這個結果,連那金丹境妖族事先都沒有預料到,竟然成了一場道友先死貧道也不活了的相互坑害。
因為陳平安在拳殺魁梧妖族之後,腳尖一點,高高躍起,按住後者頭顱,撞向那頭水蛟,選擇自行炸碎金丹的魁梧妖族,身軀魂魄與那水蛟一同灰飛煙滅。
金丹境修士定睛一看,陳平安扯去身上破碎法袍,然後里邊還穿著一件衣坊法袍。
臉上那張面皮也破碎不堪,便被他隨手撤掉,收入袖中,連地上那大錘也消逝不見了,被他收入了咫尺物當中。
金丹境修士毫不猶豫,不再管那四岳符籙,施展了一門獨門術法,化作數股青煙,分頭遁地而走。
陳平安沒有刻意追殺這個金丹境修士,少去一件法袍對自身拳意的掣肘,越發充沛幾分的拳罡將那搖搖欲墜的四座袖珍山岳推遠,向前狂奔途中,遙遙遞出四拳,四道金光崩裂開來,轉瞬之間戰場上便死傷近百頭妖族。
沒了面皮遮掩,妖族大軍里不知是誰率先喊出“隱官”二字,原本還在督戰之下試圖結陣迎敵的大軍轟然逃散。
陳平安隨後開陣的路线,不再是筆直前衝,而是選擇在戰場上畫出一個大圓,再稍稍偏移向前,越是逃竄快,越是出拳先殺。
一口武夫純粹真氣,出拳不停,打到即將耗竭之時,便找機會喘口氣,若是形勢險峻,那就強撐一口氣。
戰場之上,再四面樹敵,能比得上十境武夫的喂拳?
應付後者,那才是真正的命懸一线,所謂的體魄堅韌,在十境武夫動輒九境巔峰的一拳之下,不也是紙糊一般?
只能靠猜,靠賭,靠本能,更靠近乎通神、心有靈犀的人隨拳走。
對於陳平安而言,只要沒有元嬰境劍修死士在旁隱匿,所謂的一人陷陣,戰場根本就不是戰場,一直就是在捉對廝殺。
李二曾言,當年差點一個不小心打死宋長鏡的那場單挑,那位大驪藩王資質,當然是好,但是當時拳頭還是太輕了,只不過宋長鏡當時之所以能夠支撐那麼久,就在於宋長鏡不單單是習武之人,更是沙場搏殺出來的武人,在沙場上磨礪拳法久了,自然而然就有了一種“沙場萬人敵”的氣象,再將其打熬透徹,返璞歸真,對手與之廝殺,如敵千軍,就會束手束腳。
如今陳平安身在戰場,就是在求這種氣象的第一層境界,山水千萬重,真正近身者,又能有多少高山大水?
只要出拳夠重,身形夠快,眼睛看得夠准,無非是蹚水過山,一處一地“慢慢”過。
在那之後,打得性起的陳平安,越發純粹,行走也好,飛掠也罷,時時刻刻皆是六步走樁,出拳唯有鐵騎鑿陣、神人擂鼓和雲蒸大澤三式。
李二雖然是十境武夫,可是對於拳理,當年在獅子峰仙府遺址當中喂拳,卻所說不多,偶爾說出口幾句,也直言不諱,說都是聽鄭大風時常念叨的。
李二跟陳平安說,這些話可能你聽了有用,反正幾句拳理言語,也沒個分量,壓不到人。
其中就有那句:目中有敵始出拳,意中無敵即通神,拳法至大,處處在法中,時時法無礙。
此次開陣,陳平安既不會對那些咆哮不已的凶悍妖族以拳虐殺,也不會對那些滿懷恐懼、眼神祈求的年輕妖族修士,拳下留情。
純粹武夫,只是出拳。術高者活,拳輕者死。
戰場上的武夫陳平安,神色沉寂,眼神冷漠。
寧姚只提醒了范大澈一句話:“別靠近他。”
陳平安的念頭越來越少,以往所思所慮皆放下,無限趨近於李二所謂的那種“忘我記拳”之境。
沒有使用縮地符,更沒有使用初一、十五,甚至連可以牽引身形的松針、咳雷都沒有祭出。
至於兩把本命飛劍籠中雀和井底月,更是有大用處,絕對不會早早現身。
到了這一刻,陳平安甚至已經全然忘記了自己是劍修,有四把飛劍,更有了兩把本命飛劍。
妖族大軍結陣最厚重處,人未到拳意已先至。
寧姚依舊在找那些境界高的金丹境、元嬰境妖族。
范大澈依舊無大事可做,好在比起先前寧姚開陣,一行人都只是跟著御劍,此次陳平安以拳開陣,范大澈出劍的機會多了些。
先前寧姚一人仗劍,開陣太快。
左右兩翼的南北向戰线,兩撥下城廝殺的劍修,離著這條金色長河還很遠,都沒走到一半路程,並且越往後,破陣殺敵的速度會越慢,甚至極有可能未到一半,就需要撤回劍氣長城,與城頭上養精蓄銳的第二撥劍修輪番上陣,應對這場遍地屍骸的拉鋸戰。
金色長河與城牆之間的廣袤戰場別處,當下鑿陣南下最快的一撥劍修,也只是堪堪推進到了半路而已,那還是因為有元嬰境劍修齊狩幫忙帶頭開路的緣故。
疊嶂四人北歸,與旁邊那條戰线上的十數位南下劍修,一頭一尾,絞殺妖族大軍。
四位年紀輕輕的天才劍修,站在一排,相互間拉開七八十丈距離,不再追求鑿陣的速度和深度,開始盡可能多殺傷妖族大軍,故而四位劍修都開始腳踩長劍鎮岳、紅妝、經書、紫電,以御劍之姿,祭出各自本命飛劍,一路殺回劍氣長城。
陳三秋本命飛劍名為白鹿,飛劍的本命神通之一是白鹿銜芝的景象,戰場之上,會出現一頭大如屋舍的白鹿,所銜靈芝即陳三秋的那把本命飛劍,白鹿天然渾身劍光,四周如雪紛飛,並且能夠自主聚攏靈氣,大為神異。
戰場上,那頭通體劍光如雪的白鹿肆意亂撞,殺力極大。
相傳陳三秋孕育出本命飛劍之前,年幼時一場午後夢寐,麋鹿游前,四足跪地,主動認主。
所以說陳三秋在劍氣長城年輕一輩當中,以風流著稱,絕對是大有本錢的。
家世好,脾氣好,皮囊好,人緣好,資質根骨好,除了陳家少爺的酒品稍微差了點,幾乎挑不出任何毛病。
而白鹿此等神物,往往與虛無縹緲的文運有些牽連,所以陳三秋得了那把大驪仿白玉京的壓勝古劍之一經書,相得益彰。
因為陳三秋的本命飛劍,是極少數擁有兩種本命神通的珍稀存在,除了祭出飛劍,白鹿現身之外,還能夠無形中增長陳三秋的文運,所以陳三秋其實既是先天劍胚,也是天生的讀書種子。
要知道在浩然天下,擁有劍仙境界的儒家聖人,三大學宮、七十二書院,如今就只有兩位。
可惜陳三秋生在了讀書人寥寥的劍氣長城,最關鍵的是陳三秋還姓陳,去不了那座處處學塾、書聲琅琅的異鄉。
能夠在劍氣長城摘得天才頭銜的劍修,其實人人皆有故事。
只要是喜歡喝酒的劍修,誰都可以大醉酩酊,哪怕醉死都有理由。
寧姚始終不遠不近跟著那個只管出拳的陳平安。
寧姚依稀感覺到了陳平安的一個想法,可能當下陳平安自己都渾然不覺的一個念頭。
我若拳高天外,劍氣長城以南戰場,與我陳平安為敵者,不用出劍,皆要死絕。
寧姚沒有覺得這樣不好,但是又覺得這樣可能不是最好的,道理只有一個,他是陳平安,所以寧姚喊了一聲:“陳平安。”
戰場之上,陳平安立即收拳停步,轉過頭,有些疑惑。
范大澈一瞬間有些劍心不穩,只是感覺奇怪,一閃而逝。
寧姚說道:“繼續出拳,我在身後。”
陳平安愣了一下,不知道為何寧姚要說這句話,不過還是笑著點頭。
先前與龐元濟借來的那件衣坊法袍已經破碎收起,身上這件更是破碎得收都不用收了,便以拳意輕輕震散,破碎法袍如蒲公英飛走四方。
不但如此,連那件寧府青衫法袍也已被收起,於是當下陳平安只穿著一件最尋常材質的長袍。
陳平安深吸一口氣,吐出一大口淤血,不知不覺,以他為圓心的數十丈之內,戰場上已經沒有活著的妖族。
陳平安一手抖了抖手腕,一手輕輕攥拳又松開,雙手白骨裸露,再正常不過了,疼是當然的,只不過這種久違的熟悉感覺,反而讓他安心。
不吃點疼,練什麼拳,修什麼行。
陳平安目視遠方,最後抬高視线,才發現牆頭上刻的那個大字,再熟悉不過了。
猛。字寫得是真不好看。
陳平安下意識抬頭望向天幕。可以晚來,別不來啊。哪怕只是回到半個家鄉的劍氣長城,看一眼也好,至於出不出劍,可以來了再說。
陳平安伸手一抓,結果記起那把劍坊長劍早已崩毀。
便從咫尺物當中取出搬山之屬元嬰境妖族的那把法刀,法刀狹長鋒銳,寶光瑩澈。
陳平安握住這把已經無主的法刀。法刀品秩極高,是一等一的法寶,輕輕掂量一番,重量足夠,那就繼續開陣。
片刻之後,范大澈忍不住轉頭看了眼身後。寧姚在揉眉頭。而在兩人前方,陳平安在持刀亂砍。
范大澈覺得這大概就是斫賊了。
一瞬間,寧姚遞出一劍。
不是去救陳平安,哪怕偷襲之人,是一個深藏不露的元嬰境劍修死士。
與其配合,選擇刺殺寧姚的,正是先前那個精通隱匿之道的玉璞境劍仙。
一般的山上神仙道侶,若是境界高者,此時哪怕不會選擇去救境界低者,也難免會有一絲猶豫。寧姚卻毫無雜念,劍心反而越發澄澈光明。
她能殺敵,他能活。寧姚相信自己,更相信陳平安。
一直故意壓境在金丹境瓶頸多年的寧姚,刹那之間,隨隨便便就躋身了元嬰境瓶頸。
寧姚出劍之後,猶能分心,瞥了一眼城頭。
陳清都雙手負後站在城頭上,面帶笑意。
一旁魏晉苦笑道:“老大劍仙,為何故意要壓制寧姚的破境?”
陳清都笑道:“不著急,不用刻意去爭那些虛頭巴腦的頭銜,成為什麼歷史上第一位三十歲以下的劍仙,需要嗎?”
四十歲成為劍仙的魏晉還是不理解:“寧姚又並非拔苗助長,屬於順勢而成,老大劍仙你動用整個劍氣長城的劍道,將寧姚壓勝在元嬰境瓶頸,是何故?”
陳清都笑呵呵道:“我是魏晉?”
魏晉無言以對。有些懷念左右前輩在城頭的時光了。
老大劍仙的言下之意,你才是陳清都?
陳清都繼續說道:“劍道壓勝?那你也太小看寧丫頭了。”
蠻荒天下那位灰衣老者,不管大戰如何慘烈,始終不聞不問,只是在甲子帳閉目養神。
這會兒老人睜開眼睛,直接與陳清都笑著言語道:“這就壞規矩了啊。”
陳清都答道:“不服?來城頭上干一架?”
甲子帳那邊沒有回應,陳清都有些遺憾神色,幾乎整座蠻荒天下都是這老家伙的,自己不過是占據一座劍氣長城而已,這都不敢登城一戰?
果然,男人不是劍修,就都不行嘛。
陳清都沉默片刻,突然問道:“玉璞境瓶頸就這麼難以破開嗎?”
魏晉實話實說道:“對我來說,很難。當年偶遇阿良前輩,破開元嬰境瓶頸,已是僥幸,貪天之功為己有,晚輩一直心有愧疚。”
本以為老大劍仙又該挖苦自己幾句,不承想陳清都點了點頭:“躋身仙人境,是不簡單。其實劍修破境,境境都難。”
魏晉問道:“老大劍仙,能否指點晚輩幾句?”
陳清都轉頭看著這位寶瓶洲劍道第一人,一個大大方方承認自己為情所困的年輕人。
至於魏晉在劍道氣運相對稀薄的浩然天下,能夠在四十歲就躋身上五境劍仙,擱在劍氣長城,都算一件很了不起的大成就。
魏晉如何做到的?
除了自身資質足夠好,還要歸功於阿良那個王八蛋傳授了錦囊妙計,劍氣長城的那本老皇歷,隨便翻翻,對於浩然天下的劍修,都是金科玉律,前提當然是翻得動這本老皇歷,阿良當然沒問題,幾乎翻完了的那種,美其名曰讀書人偷書,那也是雅賊。
阿良幫著魏晉以寅吃卯糧和強取橫奪兩種路數疊加,涉險提前破境,搶先成為寶瓶洲劍道的執牛耳者,嚴格意義上來說,手段並不光彩,也不算太過高明。
陳清都活了萬年之久,自然一眼看穿魏晉的修行根腳,強者強運這種說法,還是有些道理的,魏晉只要躋身了上五境,然後留在寶瓶洲,大可以盤踞一洲,位居山巔,八面風雨自來,可以肆意攫取寶瓶洲的劍運底蘊。
魏晉只需要按部就班,反正本身資質就足夠好,此後百年緩緩精進,不出意外,一個仙人境是跑不掉的。
魏晉此人,妙就妙在一個見好就收,不過是與北俱蘆洲天君謝實問劍一場,稍稍鞏固了玉璞境修為,就立即舍棄了唾手可得的大道台階不走,反而跑來了劍氣長城,如果不是新任隱官的橫空出世,魏晉極有可能就會戰死在這異鄉,到最後,至多就是留給寶瓶洲一樁遙遠、模糊的劍仙事跡。
陳清都一直很欣賞這樣的年輕人。敢爭大勢,也舍得死!
反觀某個小王八蛋,就很舍不得死。不過寧願生不如死,也不死,在陳清都看來,是可以接受的,像自己嘛。
陳清都聽到了魏晉的懇請後,並不著急給出答案,笑道:“為何直到今天才有此問?你魏晉聰明得很,讓你住在後邊那座小茅屋,你應該很清楚,這就是我的一種默認。先是曹慈,後有陳平安,加上你,不是每個人都能與陳清都當鄰居的。”
魏晉眺望南方戰場,輕聲道:“作為唯一一位寶瓶洲劍仙,我希望心無私欲來到劍氣長城,最後也能堂堂正正離開劍氣長城。這是其一。再就是我希望靠出劍,來換取老大劍仙的指點。當年阿良前輩指點迷津,我不希望下一次重逢,讓阿良前輩覺得當年幫了個廢物,那個廢物不成氣候,淪為一個安心躺在境界簿上混吃等死的劍仙。”
魏晉有些話沒有說出口。
阿良前輩曾經與他喝酒的時候,調侃過自己,說那天底下的痴情種,其實都很難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畢竟如今的月老紅线亂牽連,又不能硬綁著姑娘上花轎。
那就退一步,先讓自己活得出息些,讓自己錯過的姑娘,因為早年的擦肩而過,在未來歲月里,在她心底,生出一個小小遺憾,說不定將來與丈夫爭執時,她就好說一句早年那誰誰誰也是我的愛慕者。
陳清都喜歡魏晉的敞亮,於是笑道:“以後每次你積攢夠了一點小戰功,我就傳授你一部劍訣,品秩不低,是我早年某位老友的大道根本所在。”
魏晉抱拳致禮,並無言語。在魏晉看來,劍修之心性與欲說言語,皆在出劍。
陳清都搖搖頭:“不太上道啊。”
陳清都揉了揉下巴,嘖嘖道:“先有那阿良磨了百年耳根子,他一走,再有二掌櫃頂上。看來真是由奢入儉難啊。”
魏晉無奈道:“晚輩學不來。”
陳清都笑道:“不用學,何況也學不來。”
魏晉問道:“阿良前輩會不會返回劍氣長城?”
陳清都反問道:“有沒有想過阿良為何要教你閉關破關之法?”
魏晉答道:“晚輩想過,只是沒想明白。”
“阿良不是與你偶遇,是故意找到的你,然後教了你劍術,不是對你有所算計,覺得你一定會趕赴劍氣長城,更不是覺得你成就不高,隨手給予施舍,好讓你這位未來一洲劍道氣運的集大成者,對他感恩戴德,而是由衷希望你魏晉,將來能夠與他阿良並肩而立。對魏晉是如此,對所有走在身後的同道中人,阿良皆一視同仁。”
陳清都說道:“這個答案所在,就是我教你那部劍訣的開宗之義所在,劍修需要與弱者為伍,與強者問劍。視他人為螻蟻者,本身就是螻蟻。遙想當年,大地之上,哪個不是腳下螻蟻?”
魏晉似有所悟。
陳清都雙手負後,瞥了眼天幕,收回視线,望向南方大地。
劍客劍客,天上劍術,做客大地。
當一位劍修,明明是劍仙,卻願意發自肺腑以劍客自居時,便有點意思了。
在陳清都看來,魏晉就是差了這麼點意思,哪怕這位年輕劍仙,一直身在江湖,但事實上,魏晉從來不覺得自己屬於江湖,而是整個人間的過客,最終還是要去山上當神仙的,帶劍一起登山,與一切世俗紅塵,竭力撇清關系,最怕那紛紛擾擾的因果牽扯。
可是……
陳清都舉目遠眺,想起了自己年輕時候的一幅畫卷。
劍修登高,問劍於天,境界越高之人,與人間牽連越多,最終一步一步,極慢極慢,憑借著那些人心牽連的復雜絲线,好像是拖曳著整個世道在往上走。
這才是最早的劍修,這才是真正的劍心純粹。以大毅力大願望,挑起大負擔,承受大磨難,定要讓整座人間去往更高處。
現在的劍修也好,其他練氣士也罷,哪個不是想著清心寡欲,斷絕紅塵,當那不惹絲毫塵埃的山上神仙?
即便天底下的修道之人,絕大多數如此心性,其實依舊沒有問題,可一旦人人皆如此,那就有大麻煩了。
陳清都雙手負後,以手掌輕輕敲擊手心,自言自語道:“前者可以多些,後者可以稍微少點,兩種人都得有,缺一不可。”
南方戰場上,那個玉璞境劍仙死士與寧姚互換一劍後,受了點小傷,依舊決不戀戰,立即以詭譎秘法遠遁,戰場上某些鮮血流淌處,先後出現一圈極其細微的漣漪,顯然是那個妖族劍仙死士的魂魄所在,而且逃跑軌跡,並非直线,似乎用上了一種陣法。
寧姚第二劍,竟是直接落空,不但如此,寧姚身後六十丈外的一處鮮血窪地當中,漣漪微漾,對於劍修而言,這點距離,可謂近在咫尺,劍仙死士竟然想要搏命一擊,寧姚更加心狠,打定主意要以傷換命,雖然可以及時躲避,她依然故意凝滯絲毫,給那妖族劍仙一個機會。
只是那個死士隨之放棄機會,徹底打消刺殺念頭,選擇遠離戰場。
寧姚身上那件金色法袍,按照甲子帳那本冊子上的記載,是當之無愧的仙兵品秩,對於劍仙死士這種追擊一擊功成的頂尖刺客而言,極為克制。
寧姚搜尋不到對方的蹤跡,環顧四周,附近戰場也無對方身影,便就此作罷。
不過已經記住了那個劍仙死士的逃跑路线,在心中默默推演一番。
如果還有機會再次交手,寧姚出劍會更有分寸。
真正讓寧姚惱火的地方,是那個針對陳平安的元嬰境劍修,同樣是一擊不成,便果斷撤退,妖族大軍擔任天然屏障,寧姚第三劍遞出,便被那個元嬰境劍修堪堪躲過,一個雙手掐劍訣,劍修竟是直接化作千百道劍光,四散飛掠,去勢極快。
寧姚一抬手,大地之上遺留、舍棄的千百件破碎兵器,如同飛劍,一一追殺劍光。
戰場天空像是下了一場布滿細碎飛劍的滂沱大雨。與此同時,寧姚橫掠出去十數丈,繞開遠處的陳平安,一劍劈向前方。
只是元嬰境劍修那一把飛劍,先前襲殺陳平安,所謂的不成,也就只是並未擊殺陳平安而已。
陳平安身陷大陣,一個元嬰境劍修的驟然出劍,根本無處可躲,能做的,就只是避免遭受致命傷,所以整個肩頭都被飛劍洞穿,炸爛了大半肩頭。
劍修以飛劍傷人,不單單在鋒銳,更在劍氣遺留,以受傷之人的人身小天地作為戰場,細密復雜的劍氣、絲絲縷縷的劍意,宛如無數條過江龍,劍氣又如同洪水決堤,衝撞竅穴氣府。
被劍修飛劍傷及,養傷最難痊愈,這是公認的事實,劍修能夠占據山上四大難纏鬼榜首,更是當之無愧。
戰場上,范大澈已經完全看不見陳平安的身影。浩浩蕩蕩的妖族大軍,從四面八方蜂擁聚攏過來,鋪天蓋地,明擺著是要一起圍殺陳平安。
最先有妖族修士認出了年輕隱官的面容,道破身份後,那種大軍退散,是一種求生的本能。
既是因為年輕隱官在與托月山關門弟子離真的捉對廝殺當中,不但一戰勝之,並且打得離真這位蠻荒天下的頭等天才魂飛魄散。
這樁事跡,早已傳遍妖族大軍,並且這個消息注定會一直往南緩緩蔓延,成為整個蠻荒天下大野山澤、高城雄鎮、街頭小巷的熱議,年復一年,如同離離原上草,處處枯榮生發,甚至百年之後,都有可能被記得住事的有心人,在那茶余飯後,津津樂道。
更因為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有太多太多年,就完全等同於那個名叫蕭𢙏的羊角辮“小姑娘”。
等到妖族大軍記起此隱官非彼隱官之後,加上陳平安獨自一人,太過孤軍深入,而那寧姚好像又完全沒有增援新任隱官的意思,如此一來,有被陳平安擊殺了至交好友的妖族修士,也已心存死志,要報仇,願以一條性命換陳平安的傷勢;有的覺得對方不過一人,己方大軍卻是結陣厚重,趁機偷偷丟出一道術法、砸出一件本命物,絕對安穩;更有各懷心思的金丹境妖族、劍修死士,出手極其精准狠辣,不奢望一擊斃命,只求鈍刀子割肉。
戰場廝殺,是擁有一種巨大感染力的,個體置身其中,往往會跟隨大勢而走,潰敗,嘩變,奮發忘死,慷慨赴死,皆是如此。
最後再加上那個元嬰境劍修的一劍傷及年輕隱官。
殺機四伏,鋪天蓋地。
遠處范大澈喃喃道:“不該這麼開陣啊,太凶險了。這種戰場之上,哪里不是意外,終究不是武夫問拳啊。”
如果不是寧姚壓陣,二掌櫃如此出拳,是必死無疑的下場。
寧姚說道:“正因為有我在,他才會如此出拳。這是先後順序,道理得這麼講。”
寧姚也知道范大澈為何如此心神不定,說到底還是擔心陳平安的安危。
寧姚沒有細說,范大澈終究不是純粹武夫,劍修道路,與純粹武夫的漸次登高、問拳於最高處,看似殊途同歸,實則大不相同。
這才是真正的武夫問拳,與人爭強斗勇,只是武學小道,以一己之力,單憑雙拳,與天地爭勝,才是大道風光。
遠處那個包圍圈的中心地帶,幾乎變作了一座緩緩移動的小山頭。
范大澈在收劍間隙,還是忍不住問道:“這樣下去,真沒事?”
寧姚說道:“對方有事。”
范大澈無言以對。他只得繼續在戰場邊緣地帶出劍,盡可能為陳平安分擔些壓力。其實意義不大,但是總得做點什麼。
為人處世,力所未逮,那就盡量求個心安,是好習慣。
寧姚駕馭那把劍仙,肆意穿梭在戰場中,揮出一條條金色長线。
在妖族大軍當中,金光凝聚長久不散,既有縱橫交錯的筆直長线,也有歪歪扭扭的金色軌跡,長達數千丈,所到之處,皆是被金色長线割裂開來的殘肢斷骸,而那金光本身就像一座天然符陣,劍意蘊藉極重,加上四周劍氣流溢,讓妖族大軍苦不堪言,不少中五境修士干脆趴地不起,好躲避那些位置較高、並且越來越攢聚密集的金色長线。
不少龍門境、金丹境妖族修士都已經迅速離開這座懸空的金色劍陣。
寧姚瞥了眼戰場上的金线,差不多聚攏足夠的劍氣之後,雙指掐訣,輕輕向下一劃。
如同一場大雨懸停空中,聚成一座離地不遠的巨大池塘,然後驟然間墜落大地。
陳平安那處戰場,大地震動,拳罡大如雷鳴。近身妖族,四濺飛散,一座妖族大軍堆積而成的小山頭,就像從中崩碎開來。
范大澈松了口氣,總算瞅見了陳平安的身影,樣子有些狼狽,衣衫襤褸,血肉模糊,拳意之濃厚,近乎肉眼可見,流淌陳平安全身,如那神靈庇護身軀。
大概這就是天底下最名副其實的武夫金身境了。
范大澈雖是劍修,做夢都想成為劍仙,但是目睹這幅場景之後,不得不承認,武夫陷陣,金身不破,實在是蠻橫至極。
陳平安被一道絢爛術法砸中後背,踉蹌一步而已,便借勢前衝,筆直向前十數丈,以拳開路。
一個兵家妖族修士,以一根大戟掃中陳平安腰部,打得陳平安橫飛出去數十丈,瞬間便有十數道術法神通、數十件本命物攻伐兵器,如影隨形。
轉瞬之間,陳平安剛剛落地,戰場上就又形成了一座小山頭,再不見蹤跡。
范大澈有一點好,不做多余事。
只是范大澈越發心驚膽戰,那些妖族修士是不是瘋了?一個個如此不惜命?!
寧姚依舊將前线交給負傷累累的陳平安一人處理,她至多幫忙出劍,牽扯戰場兩側,以那把劍仙削掉一些妖族大軍的橫向厚度。
那把劍仙作為一件仙兵,已經有了一份靈犀,如正在學語的懵懂稚子開竅些許,當下顯然極為暢快。
以往在陳平安手上,也確實是有些憋屈,被那連劍修都不是的主人,呼之則來揮之則去也就罷了,關鍵是次次大戰死戰,每次現世,都遠遠不夠盡興。
寧姚雖然氣定神閒,劍心鎮靜,出劍始終很精准,卻並不意味著她半點不憂心陳平安的處境。
在戰場上,斬殺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功勞有多大?
蠻荒天下六十軍帳,關於此事,爭議極大,大致分成了三種看法。
以庚寅帳為首的一撥軍帳,認為擊殺隱官陳平安,戰功視為斬殺一位玉璞境劍仙,理由是雖然陳平安身為新任隱官,在劍氣長城位高權重,並且他坐鎮隱官一脈,排兵布陣,對蠻荒天下造成了極大的損耗,這一點毋庸置疑,可陳平安畢竟一來不是劍修,再者就境界而言,實在不高,雖然在捉對廝殺當中,能夠拳殺離真,事實上未必擁有一位元嬰境巔峰劍修的戰力,那麼加一個上隱官身份,將其視為玉璞境劍仙,最是合情合理。
以丁卯帳為首的另外一大撥軍帳,加上兩位王座大妖仰止、黃鸞附議,都認為這位年輕隱官,無論是實實在在的威脅,還是對於劍氣長城的象征意義,殺掉他,戰功等同於仙人境劍修,視為大劍仙,並不過分。
在這之外,又有一座孤零零的甲申帳,提出了一個更加驚世駭俗的看法,只要能夠擊殺陳平安,戰功最少應該介於擊殺董三更、陳熙、齊廷濟與陸芝、老聾兒、納蘭燒葦這兩撥劍仙之間,就算戰功等同於飛升境劍修,也無不可!
爭論不休,甲子帳專門匯總了意見,最終決定戰功大小,以擊殺一位大劍仙來論,但是介於納蘭燒葦和岳青之間,不可簡單視為尋常大劍仙。
范大澈心口一顫。
遠處戰場,司職開陣前行的陳平安,是首次被一個妖族修士以雙拳砸向范大澈這個方向。
陳平安在空中身形擰轉,躲過一些關鍵術法、法寶的糾纏,硬扛其余手段,飄然落地,向後滑出五六步,一腳重重踩地,以更快速度重返戰場,直接找那個同樣是純粹武夫路數的妖族修士。
後者不但是一支妖族大軍的領袖,還是修道之士,外加遠游境,幻化人形後,身材魁梧,無兵器傍身,一身肌肉虬結,氣勢凌人。
一线之上,兩位純粹武夫,相對而衝,雙方以拳對拳,拳罡大震,周圍妖族大軍當場被那股激蕩開來的磅礴拳意震退。
遠游境妖族與陳平安各自挨了一拳,又皆是一步不退,又換一拳,雙方面門各中一拳,腦袋皆是向後晃蕩了一下。
戰場上一道道聲響如沉悶擂鼓聲。
那遠游境妖族嘶吼一聲,是要附近那些金丹境、龍門境修士,根本不用管自己生死,所有法寶、術法只管砸過來。
眨眼工夫,陳平安就雙手互換,接連遞出十六拳。
既然對方敢原地不動,他就更不會挪步,兩人不管是什麼身份,什麼陣營,武夫問拳,就沒有比原地換拳更酣暢的方式。
直來直往,光明正大,只要拳法夠高,出拳夠重,對方就乖乖倒地,好似在拳法一途,向拳更高者認祖歸宗!
隱官一脈的劍修當中,鄧涼是行事最穩重的一個,身為山澤野修出身的劍修,後來又被宗門收納,成為譜牒仙師,最知道人間泥濘滋味,也耳濡目染了山上洞府的仙氣縹緲,性子自然不會急躁。
幾乎每個人,所有的心平氣和,都是一點一點磨出來的。
但是鄧涼今天不知為何,突然就一下子掀翻了書案。
然後鄧涼瞬間安靜下來,說了聲“對不住”,呆坐片刻之後,起身默默擺好書案。
愁苗劍仙輕輕搖頭,示意所有人都不用說什麼。
愁苗如此表態,其余劍修也就只好跟著視而不見,哪怕是玄參、曹袞這些與鄧涼同樣是外鄉身份的劍修,也都保持沉默。
董不得瞪了一下使勁朝自己使眼色的郭竹酒。
什麼跟什麼,鄧涼喜歡她董不得,又不是董不得喜歡他的理由。
鄧涼神色郁郁,取出一只酒壺,默默飲酒。
在先前蠻荒天下向劍氣長城問劍的過程中,劍氣長城年輕天才本命飛劍毀棄的有三人。
能夠在劍氣長城都算出類拔萃的三位劍仙坯子,大道卻就此斷絕,毫無懸念,再沒有什麼萬一。
然後在這場混戰當中,又被妖族死士劍修襲殺四人,至於不在冊子上的年輕劍修,更多。
這還是劍氣長城後續猶有兩位駐守劍仙、四十余位地仙劍修,臨時下城支援、埋伏暗處的結果。
劍氣長城的靈氣急劇下降。
每天的物資消耗,是一筆浩然天下任何宗門都無法想象的巨額支出,一旦折算成神仙錢,能夠讓那些管著錢財收支的修士,哪怕只是看一眼賬本上的數字,便要道心不穩。
雙方天地轉換,一直在被蠻荒天下潛移默化地加速進程。
按照那位隱官大人泄露的天機,三教聖人先前每次出手,其實都不輕松,合力打造出那條割裂戰場的金色長河之後,更像是一種毅然決然的抉擇,沒有回頭路可走,或者說原本有路也不走了。
大勢洶洶而至,不管隱官一脈如何殫精竭慮,不論城頭劍修如何忘卻生死,傾力出劍殺敵,雖可拖延大勢片刻,卻好像終究難改大勢走向。
鄧涼是野修出身,不是不能接受失敗,但是他從未如此感到憋屈、窩囊、憤懣,最終變成一種頹然,就只能借酒澆愁。
越是身在避暑行宮,越能夠接觸第一手情報,以此遍觀全局。
當將一場場戰事、雙方得失看得越是透徹後,最終鄧涼對整場戰爭的走勢越是感受深刻,就越會讓他覺得無力。
林君璧只是忙碌著手上事務。
愁苗看了眼林君璧,年輕劍仙不露痕跡地點了點頭。林君璧這位中土神洲的天之驕子,大道會比較高遠。
林君璧並不知道自己在愁苗心目中,評價如此之高。
到了劍氣長城之後,林君璧學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把自己的姿態放低再放低。
事實上,林君璧雖然心計、急智、靈性皆有,並且都極其出類拔萃,可給人的感覺,終究不如愁苗那麼值得信賴,仿佛一塊先天璞玉,後天雕琢絕好,可恰恰因為如此,才會給人如此感覺。
當然,這是將林君璧與愁苗作比對而已,避暑行宮大堂之內,其余劍修,都認可了林君璧的三把手座椅,且坐得穩當。
愁苗與林君璧恰好相反,渾朴,內斂。
這位年紀輕輕的劍仙,帶著一大籮筐的傳奇事跡,成了隱官一脈的劍修,卻不是新任隱官,稍稍矮人一頭,沒說過任何一句讓人拍案叫絕的言語,沒做過任何一件讓人倍感驚世駭俗的事,但偏偏能夠服眾,讓人心生信賴。
隱官一脈估計人人想過,若是那個年輕隱官萬一真有意外,誰會來當這個下任隱官,必然是愁苗,而非林君璧。
林君璧對此倒是沒有太多怨懟,技不如人,就得認。
林君璧從來不害怕與高手打交道,他學什麼都很快,只要不是那種生死局,切磋之後,棋術增長,全是進了自己兜里的本錢。
林君璧很清楚,愁苗劍仙能夠服眾,這不光是愁苗境界高這麼簡單。
愁苗身上有很多地方,值得他去揣摩學習。
比如所有人都不會覺得,愁苗劍仙是那種驚才絕艷、算無遺策的聰明人。
任何人的第一印象,都絕對不會如此。
如果說愁苗是劍術高,卻性情溫和,無鋒芒,那年輕隱官給人的印象,則是境界不高,卻很能打,城府深沉心機重,卻竟然是個好人。
再加上隱官一脈諸多劍修各有所長,林君璧在此歷練,每天都會受益匪淺,所以為何要走?就算是陳平安趕他走,林君璧如今都未必會走。
林君璧看了眼那個暫時無人落座的主位,輕輕搖頭,不走是不走,但是他絕對不當這隱官大人。
陳三秋看了眼臨近戰場的形勢,稍稍思量,便喊了董畫符一起,御劍靠近陳平安那邊,同時讓董胖子和疊嶂多出點力,等他們稍稍喘口氣,就會立即返回增援。
兩人御劍換了戰場,與陳平安、寧姚,差不多形成一個掎角之勢。
董畫符蹲在長劍之上,開始蓋棺論定:“比起寧姐姐開陣,是要慢些。”
董畫符想了想,記起二掌櫃的本命神通是那記賬,便亡羊補牢了一句:“不過阿良說過,男人不能太快。”
陳三秋哈哈大笑。
不承想二掌櫃剛好被一個披掛金烏甲的兵家妖族修士一拳打得好似強行破陣,鑿穿了被陳三秋出劍削薄的大軍陣形,最終跌落在陳三秋不遠處,翻滾之後站起身,一拳打碎一件如同附骨之疽的本命器物,拳架一變,強提一口純粹真氣,穩住身形,身上傷口隨之崩裂,鮮血流淌。
那些從隱官一脈劍修手上借來的衣坊法袍,都差不多消耗殆盡,陳平安身上穿著的最後一件也早已稀爛,他上半身近乎裸露,遍身傷勢,處處白骨裸露。
陳平安穿上寧府那件青衫法袍,轉頭看了眼董黑炭。
陳平安微笑。寧姚在遠處也微笑。董畫符報以傻笑。
陳平安一個身體後仰,堪堪躲過一道從背後襲殺而至的森嚴劍光,倒地之前,一掌拍地,身形翻轉,一步踏出,終於頭一次用上了縮地符,轉瞬之間便來到那個鬼祟出劍次數極多的妖族劍修身側,一臂橫掃,掃落頭顱,一個低頭彎腰,借助劍修的無頭屍體作為盾牌,側向撞去。
一個神色木訥的妖族修士,中年男子模樣,不知道從地上哪里撿了把破劍,品秩低劣,勉強有一把劍的樣子而已,一步跨出,就來到了陳平安身側,一劍劈下,沒有璀璨劍光,沒有凌厲劍意,就跟持劍之人一樣沉默,但是陳平安甚至來不及使出方寸符,一身拳意登頂,這才好不容易雙手握住劍鋒,依舊被一劍砍得整個人陷入地下。
男子並未想著以蠻力直接將陳平安雙手連同整個肩膀一同斬開,隨手便抽出那把尋常長劍,一劍抹向陳平安脖頸。
陳平安直接左手握拳抵住心口,男子顯然小有意外,自己這一劍確實會中途更換軌跡,攪碎對方心口。
在變劍的關鍵時刻,男子走出一步,身形縹緲如同飛劍化虛,直接來到陳平安身後,劍尖擰轉,十分隨意,向後戳去,擊中陳平安後脊柱,陳平安幾乎同一瞬間,變拳架為校大龍,劍尖受阻片刻,借助一劍之力,本該前衝更為迅速,陳平安仍是橫移數步,果不其然,“第二個”持劍男子,出現在陳平安原先位置的正前方,一劍直直劈下。
男子微微一笑,加重力道,輕輕握緊長劍。
戰場之上,瞬間出現近百個劍修,將陳平安圍成一圈,依舊是持劍,卻沒有任何一把本命飛劍,以各種出劍姿勢,劍尖直刺陳平安。
不但如此,圓形劍陣之外的六處地方,皆有一個男子持劍,似乎在等待陳平安使用方寸符。
在這之外,在寧姚、范大澈,陳三秋與董畫符眼前,出現了一座人人持劍的巨大圓形劍陣。
一人劍挑陳平安、寧姚、陳三秋和董畫符幾個在甲子帳冊子上的年輕天才,再外加一位不在冊上的金丹境劍修。
這個男人,真正出劍問劍的對象,既是陳平安,也是范大澈。
至於結果會如何,反正已經把選擇權交給劍氣長城的所有同齡人劍修,他對於結果,其實不太在乎。
劍修出劍,自己最對就好。戰功大小,是其次。
每個持劍之人,是真又是假,會分攤戰力,所以需要他精准計算。
持劍男子似乎有些無奈,某處本就縹緲不定的身形,砰然散開。
其余持劍之人,皆被少則兩三把、多則五六把飛劍一一針對。
那個年輕隱官則巋然不動。
同樣遮覆面皮、隱匿氣象的男子,最後看了眼陳平安,會心一笑,以純正的浩然天下大雅言撂下一句話:“同道中人。”
這個莫名其妙出現、神鬼出沒的古怪劍修,不知去往了何方。
陳平安收起了全部飛劍,歸為一把井底月,這把飛劍的本命神通,便是那月照深井,只要心湖起漣漪,每次出劍與收劍,便是一輪明月碎又圓的境地,一切只在劍修一念間。
好不容易溫養出兩把本命飛劍,結果這把井底月不得不提前現身。
陳平安在心中罵了一句“狗日的同道中人”。
寧姚讓陳平安先行返回城頭,提醒了一句“路上小心”。
董畫符覺得這句話說得有些多余了。有話直說,一直是董畫符的風格。
陳三秋笑道:“男女之間,如果沒有幾句多余話,便麻煩了。”
董畫符點頭表示認可,然後問道:“你有那說多余話的機會嗎?”
陳三秋學那二掌櫃報以微笑。
董畫符怕那二掌櫃記仇算賬,還真不怕做夢都想當自己姐夫的陳三秋,所以來了一些雪上加霜的言語:“我姐之所以成為隱官一脈劍修,不會是故意躲著你吧?要真是這樣,就過了,回頭我幫你說道說道,這點朋友義氣,還是有的。”
陳三秋搖頭道:“不至於。你姐是爽快人,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不會如何刻意。”
喜歡一個人,總是萬般好。何況陳三秋從穿開襠褲起,就覺得鄰居家的小董姐姐,不是入了自己的眼睛,才變得好,她是真的好。
就像陳三秋第一次從書上看到“青梅竹馬”四個字,便覺得那是一個天底下最動人的說法,什麼“大湖平如鏡”“山紅若火”,都得靠邊站了。
要說董不得有多漂亮,其實不算。只是這麼多年,陳三秋酒喝得越多就越喜歡。
在陳平安還沒來到劍氣長城的時候,以往幾次下城廝殺,陳三秋在自己戰場那邊只要提前收劍,都會跑去董不得那邊遙遙觀戰,一次形勢嚴峻,陳三秋出手幫忙,董不得事後道了聲謝後,結果跟了一句直截了當的剮心言語,是董不得第二次明確告訴陳三秋,大家都是劍修,還是熟人、朋友,戰場上幫忙可以,只是奉勸陳三秋莫要有那山上道侶的念頭,她董不得一想到這個就渾身起雞皮疙瘩。
那一次,陳三秋回了城池,喝了酒,在回家路上,就又去推牆撞樹了。
陳平安受傷不輕,不單單是皮肉筋骨慘不忍睹,最麻煩的是那些劍修飛劍遺留下來的劍氣,以及諸多妖族修士攻伐本命物帶來的創傷。
不過整個人的精氣神不減反增,寧姚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這麼眼神明亮的陳平安了。
當下整個人的人身小天地氣機混亂不堪,不全是壞事,有弊有利,李二曾經說過,師弟鄭大風早年觀看那座螃蟹坊匾額,有些心得,回來後與他提過一嘴,大致意思,人身就是一處古戰場遺址,所以“莫向外求”四個字,不全是蹈虛修心之言。
所以當下陳平安自身便是一座演武場,抽絲剝繭一事,以及用純粹真氣壓勝修士靈氣一途,剛好陳平安都還算擅長。
撿了把來歷不明的受損長劍,長劍本身沒有太過玄妙,就是入手極沉,估計鑄劍材質不錯,值點神仙錢。
估計在寶瓶洲那些藩屬小國的江湖上,這就是一把貨真價實的神兵利器了,連那些地方上的山水神祇都要忌憚幾分。
陳平安率先御劍北去,揀選妖族大軍的戰陣單薄處,一路上稍稍出拳而已。
沒有直接去往城頭,而是御劍去了城牆上那個“猛”字的最高一橫處,盤腿而坐,拿出養劍葫,喝了幾口桂花釀,近距離多看幾眼戰場走勢。
一邊靜心調養氣息,一邊嫻熟包扎傷口。
牆頭刻下的每個大字,所有橫向筆畫,幾乎皆是絕佳的修行之地。
但是到了蟻附攻城的戰事階段,這些天然劍修道場,往往又是必死之地。
所以能夠在此修道動輒數百年的老劍修,必然殺力極大,且極其擅長保命。
陳平安身旁不遠處,就坐著一位閉目養神的年老劍修,對方沒有起身迎客,陳平安便沒有出聲打攪對方的清修養劍。
看老者模樣,應該是丙本第六頁的元嬰境劍修殷沉,歲數已高,但是瓶頸難破,一直停滯在元嬰境,性情桀驁,是一個無親無故的孤家寡人。
劍氣長城的劍修,幾乎都會有至交好友,要麼還活著,要麼已經戰死了,總之都會有那麼幾個,但是殷沉卻從來沒有,只要投身戰場,殺心極大,並且一旦出劍,喜歡不分敵我,所以殺妖極多,積攢下來的戰功一直不大,還不如許多金丹境年輕劍修,因為許多戰功都被抹掉了。
老劍修殷沉的名聲更不好,畢竟沒有人願意接近一個連己方劍修也會殺的怪物。
甲本、丙本上的每一位本土劍修,每一頁皆寫有隱官一脈劍修的不同注解,如果避暑行宮的劍修見解太多,就夾雜幾張額外的紙張。
關於丙本名冊排名極高的殷沉,反而見解寥寥,只有愁苗與林君璧寫了幾筆,皆與劍氣長城的普遍看法截然不同。
若說戰場誤傷,幾乎任何一位劍仙皆有,那種傷及無辜,到底談不上背負罵名,但是殷沉不一樣,很多時候凌厲出劍,就是算准了會死掉幾位劍修。
按照隱官一脈的職責劃分,老劍修殷沉只需要鎮守原地,不用出城廝殺。
陳平安包扎完大大小小的傷口,祭出一張祛穢符迅速除掉血跡,到底是客人,哪怕主人沒個笑臉,也不是客人不講半點禮數的理由。
殷沉睜開眼睛,沙啞開口道:“你這娃兒也真是好玩,劍氣長城的純粹武夫,我還是見過一些的。別人出拳,是被飛劍、法寶克制,你倒好,自己壓著自己。”
陳平安轉頭笑道:“殷前輩好眼力。”
殷沉問道:“沒喊你一聲隱官大人,心里邊沒點疙瘩?”
陳平安說道:“沒有。”
殷沉望向戰場前线,金色長河以北,有幫忙的寧姚,南邊有職責所在的開陣劍修,譏笑道:“每次見著這些所謂的年輕天才,真是難免讓人意志消沉幾分。人比人,怎麼比。”
陳平安笑道:“更多劍修見著了殷前輩,也會如此。”
事實上殷沉也曾是年輕天才之一,並且極為出類拔萃,當年在劍氣長城的風光,大致相當於如今的高野侯、司徒蔚然。
練劍一事,極為順暢,一路破境勢如破竹,直到元嬰境才停步,不承想這一停步,就是虛度光陰數百年。
殷沉冷笑道:“廢物除了仰頭看人,偷偷流哈喇子,還能做什麼有用事?比如我,一年到頭在這里枯坐,就從年輕廢物坐出了個老廢物。”
一個狠起來連自己都罵的人,如果只說吵架,基本上是無敵手的。
陳平安問道:“先前那個持劍男子,殷前輩可曾看破根腳?”
殷沉嗤笑道:“隱官一代不如一代啊,你這外鄉小娃兒,都已經境界不高了,靠著些虛頭巴腦的關系,鳩占鵲巢,得了蕭𢙏前輩的那座避暑行宮,檔案秘錄無數,結果連這點情報都不知道?即便認不得,不會猜嗎?”
陳平安不介意這些言語,你罵你的,我問我的,繼續試探性說道:“是那托月山百劍仙前列的天之驕子?與背篋、離真排名差不多?”
殷沉則是你問你的,我罵我的:“現在我估摸著整座劍氣長城,說那蕭𢙏前輩的言語,什麼難聽話都有吧?真是一幫有娘生沒爹教的玩意兒。我要是蕭𢙏前輩,攻破了劍氣長城,之前罵過的劍修,一個一個找出來,敢當面罵,就能活,不敢罵的,去死。如此才痛快。對了,先前大妖仰止在陣上虐殺那位南游劍仙,你小子為了大局考慮,也沒少挨罵吧,滋味如何?如果再來一次,會不會由著那些找死劍修,死了拉倒?”
陳平安說道:“阿良曾經與我說過,一個人能別死,千萬別死。如果挨幾句罵,就能救不少人,有比這更劃算的買賣嗎?我看很少。”
殷沉立即閉上了嘴巴。
不是年輕人的道理有多對,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
這個年輕隱官,是什麼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左右的小師弟,甚至與老大劍仙關系不錯,殷沉都根本不當回事,唯獨與那阿良扯上了關系,殷沉就要頭大如簸箕。
委實是上個百余年,殷沉被那個狗日的王八蛋坑慘了,那真是逮住了一頭肥羊,往死里薅毛啊,薅完了肥羊換瘦羊,瘦羊沒了,肥羊估摸著也該恢復幾分家底了,很好,那就再薅一茬。
如果阿良只是如此手段,殷沉大不了不搭理,但是那個家伙真能蹲在他身邊,自言自語,絮叨好幾個時辰,就為了“能夠與殷老神仙說上一句,劍氣長城才算不虛此行”,殷沉當時忍不住罵了一個“滾”字,結果對方直接翻臉,自己被按在地上飽以老拳,痛打了一頓。
阿良走的時候那叫一個神清氣爽,耍出那個招牌動作,雙手捋著頭發,撂下一句:“爽了爽了,吵架打架,大大小小八百多場啊,依舊是全勝戰績。”
殷沉當時躺在地上,蒙了半天。
在那之後阿良就經常來找殷老神仙,美其名曰閒聊談心,順便把勝場增加一兩次。
記起那個阿良,殷沉倒也不全是怨懟,畢竟雙方其實從未切磋問劍,更多就是那個男人在吹噓自己在浩然天下,是如何被好姑娘們喜歡,只是從頭到尾,也沒能與殷沉說出一個女子的名字。
可阿良偶爾蹦出的幾句正經話,都是奔著他殷沉的元嬰境瓶頸去的。
殷沉不管脾氣如何糟糕,到底還是要念這份情。
殷沉可能不會做人,但是好人壞人,還是拎得清楚。
有些時候興許正因為太拎得清楚,反而懶得會做人。
兩個人不認識,加上雙方性情相差太多,其實沒什麼好聊的,何況殷沉也不愛喝酒,不然陳平安倒是可以贈送一壺竹海洞天酒。
殷沉突然說道:“浩然天下的純粹武夫,都是這般練拳的?”
陳平安搖頭道:“練拳路數,其實大同小異,逃不過一個學拳先挨打,只是力道有大小。”
殷沉又問道:“當著寧丫頭的面,撿了那麼多破爛,你也好意思?”
這就有得聊了。
陳平安笑道:“我有一身臭毛病,好在寧姚都不介意。”
殷沉問道:“我看你長得也一般,湊合而已,怎麼勾搭上的?我只聽說寧丫頭走過一趟浩然天下,不承想就這麼遭了毒手。要我看,你比那曹慈差遠了,那小子我專程去城頭那邊看過一眼,模樣也好,拳法也罷,你根本沒法比嘛。”
這麼聊就得勁了,老前輩這是夸人呢。
陳平安趕緊起身,與那位殷老神仙湊近些坐下,喝了口酒,笑呵呵道:“拳法沒法比,我認,要說這模樣,差距不大,不大的。”
不承想殷沉突然翻臉:“我要養劍了,勞煩隱官大人讓讓,少在這邊礙眼,不討喜的。”
陳平安悻悻然起身,御劍離開。
殷沉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笑了笑,浩然天下的讀書人,都他娘的一個欠揍德行。
陳平安去了城頭茅屋那邊,先跟撐起酒鋪小半邊天的魏大劍仙笑著打了聲招呼。
魏晉笑道:“好一通王八拳,反正瞧著是很厲害的,有那無敵神拳幫老幫主的風采,就是鑿陣慢了些。”
硬生生以雙拳捶殺了一個蠻荒天下的遠游境武夫,這份戰功,相較於劍仙出劍,自然不算大,但是比較稀罕,會是一碟子滋味不錯的佐酒菜。
陳平安笑呵呵道:“下次去鋪子,多送你一碗陽春面解酒,可以少說醉話。”
魏晉指了指身後茅屋:“老大劍仙心情不太好,你會說話就多說點。”
陳平安與魏晉分別,剛落下城頭,老大劍仙便走出了茅屋,習慣性雙手負後:“喲,陳武神駕臨,小小寒舍,蓬蓽生輝。”
陳平安就奇了怪了,以前老大劍仙說話,沒這麼“客氣”啊,印象中的老大劍仙,還是很德高望重、惜字如金的。
陳清都瞥了眼陳平安,傷勢尚可,收獲不小,以心聲說道:“先前欠了你兩個秘密,現在可以說給你聽了。”
陳平安收斂神色。
結果老大劍仙兩個所謂的小秘密,一個比一個比天大。
一個是關於劍氣長城所有刑徒劍修的家鄉。最早那撥遠古刑徒,家鄉竟然半數來自蠻荒天下,半數來自如今開辟出來的第五座天下。
陳平安愕然。
那麼就是說,半數刑徒與後世子孫,其實從一開始就身在家鄉?
所以是生在劍氣長城,死在劍氣長城,皆在家鄉?
那麼剩余半數刑徒的子孫,若是想要葉落歸根,就與第五座天下有關了?
只要能夠活下來,至少還有返鄉的機會?
第二個秘密,更大。
老大劍仙的說法,十分驚世駭俗,純粹武夫的登天之路,其實正是一條成神之路,其中又會牽扯到兵家修士。
陳平安雖然之前有些猜測,但是等到老大劍仙親口說出,就一下捋清楚了許多脈絡,比如不再奇怪為何武學道路上,會有個金身境,而世間山水神祇,皆以塑造出一尊金身為大道根本所在。
不談那鬼魅英靈成神,只說活人立地成神,類似鐵符江水神楊花的經歷,“形銷骨立”,是必經之路,這與武夫淬煉體魄,打熬筋骨,確實是差不多的路數。
陳清都並沒有把話說透,反正這小子喜歡想,以後有的是時間去琢磨這本老皇歷最前邊的那些書頁。
帶著陳平安緩緩而行,既然都開始散步了,總不能沒走幾步路就回頭,於是老人稍微多說了點:“自古神仙有別。先神後仙,為何?按照如今的說法,人之魂魄,死而不散,即為神。享受人間香火祭祀,根本無須修行,便能夠穩固金身。”
“不死為仙,便是如今那些在山上趴窩的練氣士了。讀書人撰寫史書,總是刪刪減減,久而久之,距離真相就越來越遠,你以後有機會的話,可以去三大學宮逛一逛,當了那個老秀才的關門弟子,翻幾本不值錢的舊書而已,這點門面還是有的。”
這些說法,陳平安就只是聽著記著而已,暫時意義不大,若是再務實些,可以說是毫無意義。
只是接下來的一個說法,就讓陳平安乖乖豎起耳朵,生怕錯過一個字了。
“先遠游境再山巔境,接著是那武道第十境,其中又分三層:氣盛、歸真、神到。何謂神到?我記得你家鄉有個說法,叫什麼來著?”
“到門!”陳平安脫口而出道,“如果一個人手藝足夠好,無論是莊稼把式,還是燒造瓷器,別人都喜歡稱贊為‘到門了’。”
陳清都點了點頭:“到門了,到什麼門?路怎麼走?誰來看門?答案都在你家鄉小鎮上……又怎麼說來著?”
陳平安說道:“余著。”
陳清都笑著點頭,又詳細說了些十境三層的門道。
只是老人破天荒有些緬懷神色。在寶瓶洲那邊,有個故友,一樣畫地為牢有萬年光陰了吧。
所以陳清都說了一句題外話:“繡虎崔瀺,委實厲害。”
陳平安說道:“當年第一場問心局,因為齊先生在,所以安然渡過了,等到齊先生不在,第二局,我便如何都熬不過去。那還是崔瀺沒有全力落子的緣故。”
陳清都說道:“所有難熬又熬過去的苦難,就是在心頭砸下一個坑,坑越大,以後就可以容納更多。”
陳平安嗯了一聲。
但也有可能一輩子都在彌補那個坑,比如當世道虧欠一個人的童年越多後,那個人長大之後,就會一直在縫補和彌補。
離開城頭,陳平安御劍去往避暑行宮的私宅,開始安心養傷。
短短兩天之後,陳平安走了趟躲寒行宮,來去自如,手握玉牌,都不用消耗一張縮地符。
陳平安揀選了僻靜處,看白嬤嬤為孩子們教拳,白嬤嬤正好說到了何為“全身是一拳”,立意何在,如何學,再如何練。
其中有個孩子,陳平安不陌生,是那個叫元造化的假小子,自己送了她兩把折扇,她也是劍氣長城唯一一個能憑真本事坑到二掌櫃神仙錢的小丫頭。
其余那些孩子,事實上陳平安個個都不陌生,因為都是他和隱官一脈精心挑選出來的武道種子,其中一個孩子,已經被郁狷夫帶去中土神洲,其余學拳還不算晚的,都在這里了。
劍氣長城劍修極多,純粹武夫卻極少。
萬一劍氣長城被攻破,天地改換,淪為蠻荒天下的一塊版圖,難道那麼多的武夫氣運,留給蠻荒天下?當然不行。
只是陳平安也知道,臨時抱佛腳,要讓這撥孩子去爭那“最強”二字,希望渺茫。
何況劍氣長城存在一種天然壓勝,大道相衝得極為厲害,以前想不明白,先前在城頭上,被老大劍仙點破之後,才有些明白。
中土神洲的女子武神裴杯,極有可能是有備而來,至於曹慈練拳純粹,是從來不要那武運的,這一點,陳平安自認遠遠比不上曹慈,如今只要武運願意來,陳平安恨不得讓那份武運喊上“親戚”“家眷”一股腦來,開門迎客,多多益善。
但是就算這撥孩子倉促練拳,掙不來武運,一樣關系不大,只要有了一技之長,打好底子,將來不管到了哪里都能活,或者說活下去的機會,只會更大。
身處亂世,想要安身立命,爭一爭那立錐之地,很多時候,身份不太管用。
演武場那邊,白嬤嬤遞出一拳,距離極短,出拳不過半臂,但是拳意很重,返璞歸真,渾然天成。
到了七境武夫這個層次,再往高處走,所謂的拳招,其實就已經是比拼拳意的深淺,類似一種質朴的大道顯化。
那一拳,白嬤嬤毫無征兆砸向身邊一個虎頭虎腦的男孩,後者站在原地紋絲不動,一臉你有本事打死我的表情。
男孩是出身太象街高門的姜勻,資質算是極為出彩的一個。
等到白嬤嬤收拳後,孩子自己渾然不覺,心中半點不怕的他,其實已經汗流浹背。
這是一種很難得的潛在天賦。
白嬤嬤又是一拳,拳頭幾乎要貼在一位玉笏街小姑娘的額頭,後者就要比姜勻稍遜一籌,雖然沒有挪步,但是身形微微一晃。
十余個孩子站在一排,白嬤嬤一個一個走過去,有些孩子後撤,有些孩子咬牙站在原地。只是白嬤嬤一拳未出。
但是陳平安看得出來,當白嬤嬤走到幾個孩子身邊的時候,拳未出意已到,只有一個暮蒙巷名叫許恭的孩子,他的直覺是對的,在白嬤嬤拳意微動之際,就已經早早挪步後退,雖然是與姜勻截然相反的選擇,不過都屬於有希望拳意更早“上身”的好坯子。
再看那假小子元造化,如臨大敵,只是一味身體緊繃,白嬤嬤拳意悄然外放,卻依舊沒有察覺。
陳平安覺得這些都沒什麼,習武一途,不是不講資質根骨,也很講究,但是到底不如練氣士那麼苛刻,更不至於像劍修這麼賭命靠運。
劍修不是靠吃苦就能當上的,但是練拳,有了一定資質,就都可以細水長流,腳踏實地,緩緩見功力。
當然,三境會是一個大門檻,只是這些孩子,過三境肯定不難,只有早晚、難易的那點區別。
陳平安斜靠廊道柱子,雙手籠袖,看著那些孩子,想要用心學拳的,多半是妍媸巷、暮蒙巷的貧苦出身,不太想學的,往往是姜勻這樣的大族子弟。
孩子們又開始練習站樁,白嬤嬤偶爾會幫著搭把手骨擰筋轉,然後那個孩子就開始滿地打滾,嗷嗷叫哇哇哭。
看得原本心境祥和的陳平安,直接變成了幸災樂禍,挺樂和。
只是看到假小子元造化和一個陋巷孩子,先後疼得趴在地上,便又有些心酸。
白嬤嬤瞥了眼自家姑爺那個方向,神色慈祥,老嫗的眼神,略帶詢問意味。
陳平安趕緊擺擺手,示意自己就是來這邊看看。
不承想白嬤嬤卻還是笑道:“隱官大人,這里邊有人說要與你學拳,嫌棄我的拳法太娘們,不如你來教教看?”
陳平安剛要婉拒,那個姜勻就雙臂環胸,扯開嗓子喊道:“隱官何在?!”
他娘的小兔崽子,到底誰是隱官大人。
陳平安看了眼那個坐起身的假小子元造化,她正默默抬起手,手臂顫抖,擦拭臉上的塵土和汗水。
白嬤嬤面帶微笑,陳平安只得快步走到演武場。
陳平安也沒多做什麼,就只是說了些六步走樁的拳法心得,簡明扼要,幾句話的事情。
姜勻以為剛起了個頭,結果年輕隱官就閉嘴了,孩子忍不住問道:“這就完事啦?”
陳平安點頭道:“拳理本來就不會太多,這跟越薄的書籍,蘊含的學問越大,是一個道理。”
話說一半。
三教諸子百家的學問,越是宗旨所在,越是後世注經、訓詁繁多,最終枝繁葉茂,包羅萬象。
只是與孩子們打交道,講得越煩瑣,反而會讓他們不知所措,無所適從。
白嬤嬤笑道:“隱官大人,如果不著急返回避暑行宮,剛好今天站樁演練得差不多了,可以教一教這撼山拳的走樁。”
有外人在,姑爺自然是不能喊了。
陳平安想了想,在這邊逗留半個時辰,肯定沒問題,便點頭答應下來,笑道:“這走樁,源自《撼山拳》。”
那姜勻又插話道:“等會兒,這拳譜名字不霸氣啊,撼山?咱們劍氣長城,哪個劍修不是一劍下去,就把山給平嘍?”
陳平安微笑道:“那你來教我拳法?”
姜勻皺眉道:“好好說話,講點道理!”
陳平安會心一笑,繼續說道:“拳譜名字興許是真不如何,那我就多說幾句。”
大致講了些浩然天下的武夫處境,說那些不是高門出身的市井武夫,拳招駁雜,只要能夠拳裂磚腳碎石,就已經是很不錯的武把式了,所以“撼山”二字,分量其實半點不輕。
言語之中,夾雜了一些陳平安自己的見聞,所以孩子們都聽得比較專注入神。
當然,能夠難得偷個懶兒,不站樁挨打,不枯燥走樁,誰不喜歡。
講完之後,陳平安演練了幾遍走樁,再幫著孩子們指出一些走樁的瑕疵,一炷香過後,休息期間,陳平安先講了市井江湖,又講了些九境、十境武夫的武道山巔風光,孩子們愛聽這個,反正躲寒行宮就是個牢籠,跑都跑不掉。
姜勻曾經攛掇著玉笏街那個小丫頭一起跑路,大半夜剛上了牆頭,就被那凶神惡煞的老婆姨扯了回去,罰他們倆站樁,小姑娘站得暈厥過去,姜勻直接站得睡著了。
當時姜勻兩人罰站的不遠處,就有兩個自己主動站樁的孩子,只是後者很快被白嬤嬤趕回去休息。
練拳忌個死字。
窮學文富習武,習武就得有明師領路,打熬筋骨更是耗錢,不然太容易走岔路,練拳反而只會傷身,消磨人之元氣。
拳意未上身,反而好像練出個鬼上身,就是許多拜師無門的武夫最大的苦楚。
陳平安掐准時辰,告辭離去。白嬤嬤繼續為孩子們教拳。
姜勻小聲嘀咕道:“真見了面,失望得很啊。”
白嬤嬤笑道:“等你哪天自認有資格與隱官問拳,你就會知道什麼叫絕望了。”
姜勻搖頭道:“算了吧,二掌櫃鬼精鬼精的,等我境界高了,趕上了二掌櫃,我肯定先試探詢問一番,只要他答應我問拳,我就不打了。”
白嬤嬤搖搖頭,姜氏家族挺本分的,怎麼養出這麼個口無遮攔的小王八蛋。
姜勻瞥了眼老嫗,孩子這會兒覺得更奇怪,自己爺爺當年怎麼會喜歡這麼個老婆娘?
陳平安回了趟避暑行宮,然後喊上愁苗劍仙,一起去往倒懸山春幡齋,順便走了趟梅花園子,酡顏夫人送往避暑行宮的那本冊子,不薄,所以陳平安這趟倒懸山之行,多帶了兩件咫尺物,都是跟晏溟、納蘭彩煥借來的,在空蕩蕩的梅花園子,愁苗劍仙看著那個兩眼放光搬東西的隱官大人,忍不住問道:“你在寧府密庫,也是這個德行?”
陳平安懶得跟他廢話。這能一樣?
到了春幡齋仔細翻看賬本,韋文龍在一旁小聲解釋里邊的某些門道,聽得米裕劍仙有些犯困。
愁苗和林君璧最擔心的那個結果,暫時還沒有出現。八洲渡船依舊暢通無阻,能夠順利趕赴倒懸山。
來的路上,愁苗提議可以適當抬高出價了,陳平安覺得可行,就與晏溟、納蘭彩煥和邵雲岩一起商議此事的細節,一些重要物資價格依舊,不然劍氣長城的錢財運轉,壓力太大,哪怕額外加上春幡齋和梅花園子兩座私宅的豐厚家底,依舊遠遠不夠看,但是針對八洲每條渡船的某些次等“閒余”物資,可以適當讓利更多,一步一步來。
回到劍氣長城,這是陳平安第一次靠近城池以北的那座海市蜃樓,沒有步入其中,只是遠觀。
愁苗劍仙抬頭看了眼天幕,再以心聲說道:“不談出劍殺力高低,只說事情本質,你能做到老大劍仙那一步嗎?”
陳平安搖頭道:“很難做到。”
劍氣長城那邊,寧姚這撥劍修率先御劍返回城頭。人人負傷,疊嶂受傷最重。
陳清都走出茅屋。
陳三秋喊了聲“老祖宗”,陳清都嗯了一聲。僅此而已。
若是外鄉人遇到了喝酒時候的陳三秋,很難想象,這個風流倜儻的年輕酒鬼,若是認祖歸宗,老祖正是陳清都。
能夠在城牆上刻下那個“陳”字的老劍仙陳熙,曾經私底下詢問老祖陳清都,能否讓陳三秋離開,跟隨某位儒家聖人,一起去往浩然天下求學。
陳清都只問了一個問題,陳三秋以後姓不姓陳?最終陳熙黯然離開城頭。
陳三秋畢恭畢敬告辭一聲,然後率先御劍離開。
陳氏子孫,歷來如此。有個劍術真正通天的老祖,等於沒有,甚至可以說是不如沒有。
董畫符、晏琢他們也離開了,會返回城池休養幾天,疊嶂需要養傷更久。只剩下寧姚。
陳平安御劍來到城頭,陪著寧姚坐在城頭上,陳平安雙腳輕輕晃蕩。
寧姚問道:“這一年多時間,一直待在避暑行宮,是藏著心事,不敢見我?”
陳平安欲言又止。
寧姚說道:“除了你喜歡別人了,沒什麼不能說的。”
陳平安啞然失笑,沉默片刻,說道:“原本不打算說,但是突然發現,自己覺得如何如何是最好的,可能結果往往就是最糟糕的。畢竟兩個相互喜歡的人在一起,就真的不是一個人的事情了,所以還是與你說說看。聽過之後,可以打人,不許生氣。”
寧姚聽完之後,點點頭。
陳平安說了那件事,算是與老大劍仙的一樁約定。寧姚沒有說話。
陳平安輕聲問道:“不生氣?”
寧姚反問道:“生氣有用?”
陳平安想了想,好像沒用,只是沒敢這麼說。
寧姚挑了挑眉頭,這不就得了,她也沒這麼講。
陳平安腳後跟輕輕磕著牆頭。
與寧姚在一起,以及在這之前,從遇到她,喜歡她,再到走來寧姚身邊,跋山涉水,遠游四方,練拳什麼的,會有點累,但是永遠不會心累。
寧姚問道:“以後再有這樣的大心事,就直說,我就算生氣,也會讓你知道。”
陳平安輕輕握住她的手,然後兩個人安安靜靜望向遠方。
陳清都在散步,每次都走得不遠,緩緩而行,再原路返回。
瞥了眼遠處那對年輕男女的背影,陳清都笑了起來,因為想起了一件極有意思的小事。
之所以當年初次見面,就對陳平安印象不差,與陳平安接連問拳曹慈三場,敢出拳,能認輸,沒關系;與少年孤身一人,一路遠游到劍氣長城,為心愛姑娘送劍,也沒關系;甚至跟陳平安與那位前輩的牽連,還是沒關系。
陳清都當年看著那個原本地仙資質卻被打斷長生橋的少年,尤其是看著那個少年的眼神與身上那股朝氣的時候,都讓他覺得……哭笑不得。
與很多江湖老人、山上前輩看待陳平安不一樣,陳清都興許是唯一一個看到陳平安毫無暮氣反而朝氣勃勃的人。
當年還是少年的陳平安,似乎整個人都像是在默默詢問,並且是那種神采飛揚的問詢天地。
我是不是真的可以成為大劍仙,我能不能讓自己喜歡的姑娘,喜歡自己並且一直喜歡,我將來能不能保護喜歡的姑娘,我是不是一定不會讓某些人失望,我一定能夠做到這些,對不對?!
陳清都覺得這樣很好。
也難怪那個老秀才離開之前,一直死皮賴臉追問他陳清都:“我這關門弟子,善不善?羨慕不羨慕?老善了,老羨慕了對不對?唉,可惜羨慕不來啊。我要是陳老哥你啊,早給我迎面一拳了,不然難消心頭嫉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