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我怎麼就懷上了呢?”
孟企動了動嘴唇,終究是沒說出話來,他看了眼後視鏡里那個閉著眼睛的姑娘,見她翹著二郎腿,手肘支在膝蓋上,兩手和腦袋隨著車輛一起搖晃著。
接著孟企轉頭看了眼副駕駛座上的午孟鶴,這個穿著白色 T 恤,戴焦糖色大蝴蝶結發箍的可愛女孩把頭貼在了窗戶上,左手捏著自己嘴唇,宛如羊脂玉般的手上戴著一只銀白色的手表,似乎正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
過了一會兒,坐在後座的的午秋水繼續開口說:
“投了份期刊,現在在終審了,年底還得准備預答辯,明年還要找工作……哎,哪有時間啊。”
“不考博了嗎?”孟企問。
午秋水睜開眼睛,有氣無力地笑笑:“不了,千峰想讓我繼續深造,我說算了吧。一邊說想要我生孩子,一邊又說些好聽的……媽的…想想我就已經沒力氣了。”
這時午孟鶴轉過頭來看著自己的小姨,目光中有些同情。
孟企一扭方向盤,車輛拐過 90 度,繼續前行:“但你已經打算生了吧,12 周了,產檢都做了。”
“我 26 了。姐夫,快不快?我 26 了。”
“剛見你的時候你才 9 歲……皮得很,還老要騎我脖子。”孟企脫口說道。
“哈哈,真的是…一轉眼小鶴都要多個表弟或表妹了,誰想得到。”說到這,午秋水抬眼看了看午孟鶴。
小鶴回應她的視线,第一次開口了:“秋阿姨的肚子看不出來哪里大了。”
“還沒顯懷呢。”午秋水臉上恢復了惹人親近的笑容,“奇怪吧,雖然他已經能動能眨眼了,但我什麼都感覺不到……”
孟企沒等她說完,就開口問道:“這樣的話,預產期是 2 月左右吧,不是過年的時候嗎?”
“也就那個時候有空坐月子了啊。”
銀色面包車繼續行駛著,穿過林立的樓房,經過開發區,越過一座跨河的梁式橋。
“姐夫,把我送學校去。”她說。
“不和我們一起回嗎?”
有那麼一瞬間,午秋水雙眉緊扭,她望向車窗外分不清是鶇還是鴉的鳥從高高的巢中飛下,說了聲:“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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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高速上開了兩個多小時,孟企又繼續在公路上行駛了半小時,熟悉的小鎮風景出現又消失在他的視野里。
他看了看蜷在副駕駛座上睡得正香的午孟鶴,為她放下車頂的遮陽板,並不由得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
駛入鄉村,蟬鳴變得更加緊密急迫。時間還沒過下午三點,孟企給姚健打了個電話,小鶴隨之被電話公放的聲音喚醒。
“健哥和姑姑到了?”午孟鶴在一旁等孟企打完電話。
“說是下飛機了,還沒到地方。”孟企回答。
“爸爸。”
“嗯?”
女孩身體斜過去,把頭貼在他的手臂上。
車子慢慢地拐進一條兩米寬的礫石路,最後在鐵院門外停下。沉默中,孟企伸手握起小鶴的手並捏了捏,隨後兩人下了車。
小鶴外婆已推門走了出來,一邊揉著圍裙一邊問孟企:“回來了?秋水呢?”
“千峰接走了。”
“孩子怎麼樣?”
“不知道,只說抽了好幾管子血,B 超看起來都正常。”
這時孟企目光越過王壽春,看見午盛強站在離門不遠處,他驚訝於自己一時將他當作是陌生人的想法,因為他實在無法立刻將眼前這個拄著暗朱色拐杖的老人與精瘦有力的午家之長聯系起來。
孟企回憶了一下最後在醫院見到他時的場景,他一雙漆黑的眼珠子動起來像猛禽,因不讓他出院回家而生氣,因小鶴沒能去看她而生氣。
而現在,他的火氣隨身體凹陷下去被蒸發、抽離,他的眼眶更深了,手背上斑點更多了,眼中滿是陰翳,不知在看何處。他轉身回了屋。
孟企走進客廳,跟著王壽春坐到了客廳角落光亮處的圓桌旁,和她一起剝起了新鮮菱角和蓮蓬。
“小鶴期末考得好?”王壽春問他。
“每門分數都不錯,班里前五應該沒跑,前段時間還拿了市里數學競賽銀獎。”孟企回應著,看了眼客廳中間,只見午孟鶴立在實木長沙發的前邊,一副不知該怎麼辦的表情,她的左右兩側坐著午韶的兩個兒子,一個正讀高一,一個小五,各捧著一個手機,翻著網頁上的攻略、看著游戲直播視頻。
孟企對她安慰般地笑笑,午孟鶴瞧見後正欲走向他,這時午盛強突然拿著一個鐵皮餅干盒遞到了她的面前,上面滿是過年沒吃完的糖果零食以及老人攢下沒吃的糕點。
午孟鶴說著“謝謝外公”,並在沙發上坐下。
“爸身體還行吧?”孟企向老太問道。
“除了血壓還高點,沒啥別的,他現在享清福啦。”
說話時一位婦女從廚房走來客廳里,是午韶,她路過時猛瞅著孟企。
“孟企啊,你開得什麼破車,都好入土了。”
孟企笑著應付過去。
午韶突然大喊起來:“媽!你看看他!又自己偷偷拿酒出來喝了!”說著大步流星地走到午盛強的面前,把他手中的塑料量杯奪了下來。
“你就讓他喝吧,好早點投胎去。”王壽春斜瞥了老頭子一眼。
午孟鶴呆呆地坐著,嘴里含著一顆奶糖,視线不知所措地在自己的大姨和外公身上交替。
午韶回來了,把塑料小杯擱在台子上,轉臉看著孟企,說道:“孟企啊,讓小鶴在家里過暑假吧,她成績好,給我家小偉補補課。”
午孟鶴聞聲倏地看了過來。
“哪成呢,小鶴這個月還得去上輔導課呢。”孟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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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韶以女孩兒已經大了為由,硬是讓午孟鶴去和自己一間房睡覺,於是孟企就獨占了一樓西間的臥室。
“爸爸晚安。”
手機上午孟鶴的信息最後發出是在晚上 10 點,孟企蓋著毯子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鄉下的夜晚黑得早,也黑得更深,僅一點星光打亮了窗柩。
風呼呼地灌進來,卻不解熱,孟企只覺床單下的木床板本身都是熱乎的。
耳邊不時響起的蚊子扇翅聲更加劇他的煩悶,他坐了起來。
這時他聽見屋外遠遠傳來衝廁的聲音,沒多會兒,自己的房門被“吱呀”一聲打開了,孟企忙點亮手機屏幕照過去。
幽幽光下,午孟鶴像一個精靈,悄聲地走到床前,她就在那兒,觸手可及。
“爸怎麼沒睡啊。”她嘻嘻笑著,把兩個膝蓋都頂在床上。
“在想事情。”孟企把頭伸過去,穿過她的發間,卻撲了空。
“想外公外婆的事?秋阿姨的?魏姐姐?想我?”她的兩只小手捧住了孟企的兩肋。
“你。”孟企眼前,少女的樣子漸漸成形,慢慢清晰,他親上了那對羽絨般柔軟的雙唇。
午孟鶴抓住他的右手,拉至身旁,攤開它並放在自己的胸口,然後把自己的右手貼到孟企的心上。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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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車廂里塞入一袋袋的干貨,以及苹果、玉米、地瓜等耐放的果蔬,孟企還帶走了一張涼席。
盡管想要盡早上路,但在王壽春和午韶的堅持要求下,孟企和午孟鶴在家吃了午飯才上車離開。
她們給出的理由確實是無法拒絕的:小鶴的農歷生日。
與二老和午韶一家告別後,孟企發動車子,出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