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蘿出院那天清晨,窗外燕雀鳴唱,繁花似錦的西府海棠開得香醇,陽光透過淡綠色的白皮松枝干罅隙,鋪下一地隨晨風搖擺的閃爍光影。
這天周五,幼兒園上課,小林蘿所在的幼兒園靠近英雄養老院,林衡開車送她去上學,半途接到江懷民的電話。
師兄向來紳士,為人儒雅溫潤,此時的語氣里卻暗含幾分無可奈何的埋怨。
“阿衡,現在公司事務堆積如山,且美洲那邊的負責人對你臨時換人的做法極其不滿,雖然我已經通過致歉和調低價格解決他們的問責,但你說走就走的行為,讓我很為難。”
江懷民三言兩語輕描淡寫,林衡卻深知他的苦衷,民衡是倆人攜手打下的江山,從賺第一桶金走到現在,經歷風風雨雨,相當不易。
林衡並不推卸責任,不卑不亢地表達歉意:“我很抱歉,師兄,我會盡快處理完莫城的事情。”
後排的林蘿聞言臉色一僵,雙手握緊小狐狸玩偶,垂下眼眸,她受傷地想:我是爸爸在莫城要解決的“事情”嗎?
或許是察覺彼此間氣氛的壓抑,江懷民半開玩笑半認真道:“難得你這種五星級工作狂會為別的事操心,聽周秘書說,你急著回莫城給家里小公主過生日?”
“是啊。”林衡從後視鏡瞧了後頭斜靠在車門上休息的小姑娘一眼,臉上露出抹淡淡的笑意,搖搖頭,“沒辦法,小朋友在家里哭鼻子。”
“為人父母才懂這類‘甜蜜的煩惱’,我家小姜也成天黏人得很,一加班電話就響個不停,爸爸爸爸地叫得我心肝都想掏給她。”提起自家小棉襖,江懷民就有說不完的話,他可是圈子里出了名的寵女狂魔。
他又說:“有機會帶小公主來京城,我家小姜知道你有個女兒後驚訝得門牙都快掉地上了,昨兒個晚上在家里激動地轉圈圈,說‘長腿叔叔居然有個5歲的女兒,爸爸怎麼不告訴我’,晚上興奮地不停催我,勒令我今早就打電話給你,拜托你把妹妹帶過來,跟她一起玩。”
聯想到那個場景,林衡忍俊不禁,江懷民比自己長幾歲,畢業就與初戀結婚,女兒江小姜年初剛滿6歲,是個古靈精怪的可愛小姑娘。
林衡應下:“當然,有機會一定。”
兩人又談了些公司業務上的事,江懷民掛電話前語重心長地叮囑幾句:“阿衡,你好不容易回趟家,干脆多陪陪孩子,我讓周秘書給你調休年假,公司的事我先處理,你也不必太掛心。”
倆人皆是上學時期的精英,雖同校不同年級,緣於彼此欣賞走到一起,身為搭檔他們同甘共苦,自有深厚的默契和創業商人間的惺惺相惜,林衡點點頭,謝過江懷民,心里很是感動。
林衡將車停在“陽光幼兒園”大門旁的停車場,穿著童稚校服的林蘿背起書包,默默開門下車,安靜地走到“陽光幼兒園”幾個裝飾得五彩繽紛的大字下。
幼兒園門外都是送孩子來上學的家長,林衡朝林蘿走過來,一米八五的高個,身材挺拔面容俊朗,目光清冷氣質不凡,多數女性家長不過三十歲左右,視线不可控地被吸引過去,偷偷地上下打量他,目光像粘在他身上一般移不開眼,有人臉紅心跳地小聲感慨:我的乖乖,這樣年輕富有魅力的男人,小孩就上幼兒園了啊?
林衡腿長,兩三步走到幼兒園門口,見林蘿神色低迷地在看腳尖,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林衡蹲下身,溫聲問:“怎麼啦,落落?”
林蘿咬咬唇,難過地問:“爸爸,你要回去工作了嗎?”
“暫時不回。”林衡不希望她傷心,回復得很快,揉了揉她烏黑光亮的長發,轉移她的注意力,“落落,幼兒園里怎麼樣,你帶爸爸進去看看好不好?”
林蘿聽罷猛地抬起頭來,黑亮的大眼睛里透著愉悅的光,像是深山間的朝露與山泉,她淺淺地笑了笑,周邊的花草頓時顏色盡失。
林衡注視著她的小臉,透過她稚嫩的五官,不知想起什麼,晃了晃神,下一秒大掌已經被小手拉住,見他巋然不動,林蘿細柔的聲音頗為急切地喚道:“爸爸,走吧!”
清淡的陽光落在林蘿白皙的臉上,漂亮的容顏像花兒一般,林衡起身,步子微頓,才被女兒牽著往裝潢花花綠綠的幼兒園里走去。
陽光幼兒園和英雄養老院隔得近,幼兒園園長周素的爸爸與林文忠是故交,平日常常一起在養老院下象棋,周素見林衡出現霎時又驚又喜,指著林衡問林蘿:“落落,這真是你爸爸,難道不是你哥哥?”
林衡長身玉立,林蘿依偎在林衡褲腿邊,偏著小腦袋自豪地點點頭,鄭重地回答:“嗯,是爸爸!”
林衡笑了笑,伸出手,語氣禮貌:“平時小女麻煩老師了,還請多多關照。”
周素目光落在眼前修長的手上,心里一動,眯眯眼睛,喜笑嫣然地回握:“落落是八個中班里最乖巧的,每天放學主動幫老師們打掃衛生、收拾玩具不說,就上個月園里食堂開放日,她報名和叔叔阿姨們一起做點心,特別讓我們老師省心……”
周素對林蘿幾乎贊不絕口,林衡聽得也很高興,捏捏女兒的掌心,見她害羞地低著腦袋,不好意思地將臉往他褲腿上蹭。
令人刮目相看的小家伙……
林衡莞爾,周素帶林衡走向林蘿的教室,經過一條多種顏色連接的走廊,教室的顏色與所對應的走廊區域顏色設計一致,林蘿所在那間教室是天藍色的。
周素站在教室門口,目光落在面前的藝術牆上,上面掛著各式各樣的手工畫,她指著最中間的一副水彩畫對林衡說道:“這是落落兩周前在美術課上畫的作品,極富想象力,靜態和動態效果處理極佳,情感飽滿,構圖线條雖稚嫩不過整體細膩和諧,畫面溫馨唯美又透著一點點淡淡的哀傷,雖有瑕疵但是瑕不掩瑜,這算是本學期目前為止我見過最有靈魂和藝術創造力的作品……落落爸爸或許可以培養孩子繪畫方面的才能,如此可貴的天賦,加之後天的努力,成為大家指日可待!”
林衡看向那副畫,目光里的光華瞬間綻放,內心如江海涌動,大受震撼。
那是一片被清風吹拂起漣漪的湖泊,碧色的藍天與大朵大朵的白雲壓得很低,水天幾乎相接,干淨的水面映照著漫天的風景。
湖上躺著一塊青蔥的綠地,不知名的小野花星星點點遍布,一座兩層樓小木房子置於其中,年過半百的老人躺在藤椅上休憩,穿白色T恤休閒褲的高大男子正在放一只蜻蜓狀的風箏,白色長裙烏黑長發的小女孩仰著頭靜靜地立在男子身側,沉靜的臉上的笑容是從未有過的燦爛。
畫下帶框標簽紙上寫著作品的名字,清麗的字跡一筆一畫,能想象出她寫得多麼認真。
她寫:爺爺、爸爸和落落,這是我們的家。
周素見身邊男子久久呆怔,彎腰摸摸林蘿的烏發,溫聲道:“落落,你先進教室,周老師和爸爸聊聊。”
林蘿點點頭,乖巧地走進教室,回頭朝林衡搖搖手,依依不舍地說:“爸爸再見。”
林衡低笑,“落落再見,爸爸下午來接你。”
林蘿聽罷眉開眼笑,八顆牙齒露出,泛著可愛的光澤:“嗯,我等你噢爸爸!”
林衡目送她進去,才挪步跟著周素去了家長接待室。
周素給林衡端了杯咖啡,話語中帶著幾分憂慮:“落落爸爸,孩子是顆好苗子,方方面面發展得不錯,只可惜……”
林衡心緒復雜地看向她,立即問:“可惜什麼,老師有什麼擔憂盡管說。”
周素嘆口氣,目光直直撞向他,直言不諱:“她不快樂。”
林衡像是迎上重重一拳,好不容易才穩住心神,“我陪在孩子身邊的時間少,之前都是家里老人帶著,煩請老師幫忙分析一下。”
“據我的觀察,從進幼兒園開始到現在,落落的內心似乎封閉起來了,實話跟你說,我今天第一次見她笑得這樣開心。”周素直言不諱,“還有,園里許多男孩子喜歡圍著她逗她玩,落落越是安靜不搭理,於是那些男孩子越是頑皮,抓些蟲子什麼地嚇她……”
林衡胸口像塞了顆大石頭,有些喘不過氣,他安靜地聆聽,心里愈發地沉重和疼痛。
咖啡已涼透,像極了他此時的心情。
周素將自己的觀察悉數與他分享,最後斬釘截鐵地建議:“落落爸爸,你應該多陪陪她,孩子缺失的快樂對於她以後的人生來說會是不可逆的殘缺,你是一位好爸爸,我們都不願意這樣殘酷的事情發生,還好發現得早,來得及彌補。”
“謝謝,非常感謝。”林衡沉思,俯首道謝。
“不客氣,這本就是我的工作。”周素臉上生出笑意,像是突然想起什麼,問,“對了,落落爸爸,你電話號碼是多少?學校只保存了她爺爺的號碼,你知道的,有些關於教育的理念,老人家聽不太明白,就只能干著急,和直系親屬溝通對孩子的成長幫助更大。”
林衡現在一顆心都在女兒身上,為她著急為她神傷,他取出手機,撥通她念的那串數字,又問:“老師貴姓?”
周素神色一楞。
待林衡漆黑的目光不解地朝向她,周素才擠出一個近乎完美的笑容:“我姓周,單名一個素字,是陽光幼兒園的園長。林衡,我們之前……見過的。”
林衡愕然,“在哪里?”
周素臉上的笑容淡了些:“我是B大學前教育的學生,學生會宣傳部干事,我們在學生會一起共事過的。”
眼前的面孔是隱約帶著幾分熟悉,恍惚間從記憶的人海里想起一點輪廓,但又沒成功撈起,林衡很是歉意的笑了笑:“你看我這腦子,實在是不好意思。”
“會長,我不接受你的語言道歉,”周素擺擺手,優雅又不失俏皮地笑了笑:“有機會正式請我吃個飯吧,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