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淅淅瀝瀝下了一夜。
清早起來,溫度低得人肩膀都放不平踏著積水跑完早操,路過充當門臉的行政樓時,小偉看著學校門口停滿的汽車愣了一下,陰隨即恍然。
又到新生入學的日子了。
許是時間還早,校門尚未完全打開,只像往常一樣留了一個小口,供那些不在學校住宿的教職工出入。
小口外面已經有家長聚集手里大包小包,遠遠看去,像條打了補丁的板結毛毯。里面混雜著幾張稚嫩的臉,正抻著脖子朝內張望好奇地打量這個,即將與他們的青春熔鑄到一起的地方。
小偉忽然想起自己入學的那天。
老媽扎了個丸子頭,手里提著書包,風風火火走在前面。偶爾回首,陽光照在她不施粉黛的臉上,熠熠生輝。
“快點!”
她並不顧惜肩扛被褥的兒子,反而一味地催促。
汗珠順著鬢角滾落,滑過頎長的脖頸,留下幾道晶瑩——他們到得太晚,周邊已被塞得水泄不通,只能隔著老遠下了車,一路走過來。
老媽嬌嗔時,鼻峰兩端總會皺起兩條小褶子。這與她嘴巴張開的幅度有關張得大些,褶子就會明顯些不那麼大時,就只是微微下陷的兩道細勾換句話說,她這副模樣只能顯出可愛,對小偉沒什麼威懾力,於是母子倆速度依舊,在車流中慢悠悠往前挪動。
這讓她愈發急躁。
腳下步履匆匆,又在邁出幾步後不得不停下,等待身後的蝸牛跟上。回眸頻頻,口中的呼喊也越發大聲。
精巧的瓊鼻上,細皺越來越深,透出幾分與天氣相襯的惱意。
這種情景在十分鍾後發生了變化。走到校門口,她突然頓住望著深廣的校園怔怔出神再回過頭時,表情已是有些不自然,
“快點。”她習慣性地催促道。
“慢一點。”泛紅的眼眸低語道學校里一片亂糟糟,到處都是新生和家長的身影,以校門口的情況為最。
早自習後,小偉逆著人流返回到行政樓前,看著遠處往來如織的人群,忽然產生一種衝動。
衝動在一節課後變得無法遏制。
他看了眼講台上被幾個學生圍住的老師,默默走出教室。
下樓,轉向,混進扛搬行李的隊伍里,一直跟到宿舍樓前。
與周圍不斷打量他的視线作了無聲的告別,小偉從側門進入宿舍樓,回到寢室,將校服換成便裝,裝起手機,重新出門。
這一次,落到身上的目光便少了許多。
路上數次遇到指引路线的保安,小偉非但沒有緊張反而心中微松。
回到校門口,果然只看見一個身穿制服的身影,腰背佝僂,臉上的皺紋深刻到帽檐也遮不住,正倚在牆邊無聊地跺腳。
小偉深吸一口氣,跟到一對說笑的夫妻後面,亦步亦趨往外走去。
跨過校門的瞬間,心髒劇烈地跳動起來,他抬手捂住左胸,按捺住身體的顫栗,目不斜視繼續前行。
一步,兩步,直到走出二三十米,他開始加速緩步變作疾走,步幅也逐漸拓寬他越來越快,在塞滿公路的車流中跑了起來,最後徑直向前狂奔,像一道無可阻擋的風。
直至跑到另一條街道,小偉伸手攔下一輛出租。
“瀾灣。”他死死盯住坐在前面的司機,面目猙獰。
用力喘了口氣,他艱難地吐出剩下的詞:“……世紀。”
天陰沉沉的,一副又要下雨的樣子小偉走在小區里,周遭的一切無比熟悉,卻撲面而來物是人非的滄桑。
明明只離開一個月,他竟生出幾分近鄉情怯的荒謬感覺。
手機又一次嗡鳴,他掏出來看了看,屏幕上班主任的來電晃得他眼皮直顫。
猶豫了一陣,他接起電話。
“你跑哪去了?”
沒等他發聲,聽筒中老程直接問道,聲音明顯壓著火,程老師,我……我回家一趟。
“小偉吞吞吐吐答道,耳邊靜了好半天,老程沉默許久,扔下一句話:“回學校後來我辦公室。”
小偉抿了抿嘴,放下只剩忙音傳出的手機,重啟腳步離家越近,身體越是僵硬有種難言的忐忑將雙腿縛住令他寸步難行。
可偏偏心底的衝動也愈發強烈逼迫著他不得不加快步調。這使他走路姿勢變得怪異引來不少路人的注視走進單元門,電梯恰巧在維護,小偉深吸一口氣,轉身邁向旁邊的樓梯間。
九層樓梯爬得有些費勁卻也讓他的情緒釋放不少熟悉的防盜門出現在眼前時,他已不像先前那般緊繃勻了勻呼吸,將手伸進口袋,小偉忽地愣住。
鑰匙……沒有帶。
一股懊惱涌上心頭,他閉上眼用力咬了咬嘴唇,抬頭看向與他視线平行的貓眼。
小偉拍拍臉頰,擠出一絲難看的笑,曲指成扣,在門上輕敲三下。
“咚咚咚!
沉悶連成一串,在不算寬敞的空間中蕩開,耳邊空氣都仿佛震顫起來,形成一片泛著空洞的聲響聲響漸漸彌散,徒留小偉在門前僵笑。
木立半響,他呼出一道鼻息,再度敲響鐵門。
又是一串悶響,聲音比剛才大了一些,卻也讓緊隨其後的寂靜更加刺耳。
第三次敲門時,他臉上已是沒了笑容,及至第四次,第五次……
敲門聲越來越響,間隔也越來越短,他似乎無法忍受夾在中間的短暫靜謐只有被聲音圍裹才能感受到一絲舒適。
再次翻涌的不安讓他身心俱疲,他用頭抵住門板,整個人趴在防盜門上,頹喪得像個被人遺棄的孤兒。“開門啊……
拳頭一下一下捶打鐵門,嘭嘭”聲與他低啞的呻吟混在一起,叫人辨不清低吟中匿著多少情緒,唯有淒惶的底色聽得真切。
漸漸的,小偉動作愈來愈慢,捶門的高度也從腦側降至胸口。他無力地癱靠在門上,口中只余抽泣般的喘息。
喘息聲持續了不知多久,也慢慢歸於闃然。寂靜刹時將他包圍,若有若無的窒息感逐漸漫上全身。直到鞋跟踩地的脆響自樓梯間越傳越近,一道熟悉的嗓音在他身後突兀響起,震得他渾身一顫。
“小偉?”
媽媽看著趴在門上的萎靡背影,滿臉詫異地叫道小偉緩緩轉過身,視线從老媽微張的小嘴一路上移定在她額前被汗水打濕的一縷短發上。
“你去哪了!”他顫著聲質問道。
“買菜啊!”
媽媽挑了挑眉,高高提起手中的塑料袋裝滿蔬菜的袋子在眼前輕晃,將老媽明媚的面容遮得忽隱忽現。一滴汗液自額上滑落,直直鑽進她的眼棱,將細膩的眼圈染出一輪晶亮,繼而給她清亮的眸子罩上一層淡淡的朦朧。
恍惚間,小偉仿佛又回到了兩年前。
在校門口呆立許久的婦人驀然回首,泛著粉紅的眼眸看向他,似在心間細述低語。
“媽。”小偉輕聲喚道好像一捧溫泉照頭澆下來將他心中的陰霾洗得一干二淨,不剩半點斑跡。
媽媽媽!疼……疼!
小偉俯身側頭,被老媽提著耳朵拽進家中。
“拿著。”
媽媽將沉甸甸的塑料袋扔到兒子懷里,甩了甩酸疼的胳膊,惡狠狠地訓斥道:“膽子長肥了!敢逃學了!?”
小偉慌亂地抱住袋子,腳下也不敢停頓片刻,腦袋隨著老媽抬高的手腕不住上舉,齜牙咧嘴解釋道:“我有苦衷!媽!我有苦衷啊!”
媽媽停下手中的動作面色不善地問道:[什麼苦衷?““我……我想你了。”小偉吭哧了半天,憋出這麼一句話。
與苦衷二字毫無關系的屁話,卻讓媽媽忽地愣住。
她嘴角忍不住翹起一絲弧度,又在瞬間用力壓下輕輕“哼”了一聲,她甩開手里的肉塊,自顧自地朝廚房走去:“午飯想吃什麼?”
“我來洗菜!”
小偉揉了揉通紅的耳朵殷勤得像個咧開嘴跟上去話本里的狗腿子。
“你走開!笨得跟豬一樣!”
“好歹是你兒子,給點面子行不行?”
母子倆擠到一起開始忙碌期間自然免不了一番吵鬧[油菜得掰開洗!
““我知道!我這是……自外而內的洗法!”
[我看你是自外而內的皮癢!““哎呀,最後洗干淨就好了嘛”
有了小偉的幫忙,洗菜切菜就用去將近一個鍾頭,等媽媽將炒鍋架好時已經上午十一點。
考慮到兒子還要去學校,路上也得不少時間,她徑直熱油炒起了菜鹽遞給我。
“好嘞!”
“不兒……你嘗一口是什麼意思?不相信我!?”
“把糖放回去,拿旁邊那罐。”
“哦。”
雖然沒起到太大的作用還遭到了嫌棄,可小偉依舊堅持守在老媽身邊,有事做事,沒事就盯著她看直到坐上餐桌,仍不肯挪開視线。
“我臉上沾東西了?”坐在對面的媽媽忍無可忍,霍地抬起頭。
“呵呵,沒有。”
小偉一邊大口炫飯,一邊目不轉晴盯著老媽,笑得像個傻子熟悉的俏臉近在眼前,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實。這種無法言說的安寧在心底不斷積淀,逐漸發酵,最後竟誕出一絲奇異的甜蜜,“媽,看見你真好。”
他情不自禁說道,目中閃著微光。
媽媽一臉嫌惡地撫了撫胳膊,似乎被兒子的肉麻話驚起一身雞皮疙瘩,卻只堅持了不到三秒便破功,面上綻出一抹欣悅。
“臭小子……”
嘴角微咧,露出一排貝齒臉頰擠到一起,鼓起一個俏皮的弧度,眉眼彎彎仿佛柔波中飄蕩的小船。
她用充滿母性的笑容將幸福具象,讓小偉臉上的痴笑也不覺變得輕柔。
就在這時,小偉看到了老媽眼角蔓延出的一條細皺不長,很淺,但確是從未在這個婦人臉上見過的,仿佛幼苗新生的年輪,屬於母親的第一道皺紋。
他呆楞片刻,不受控制般站起來,探身摸向那條淺淺的紋路“干嘛你!”媽媽伸手打開兒子戳到面前的指頭,嗔道:“長皺紋了。”
小偉柔聲回道。
“是嗎?”媽媽猛地睜大眼睛,用無名指輕輕按了按眼角,嘆道:“畢竟奔四的人了。”
離家前,小偉再三保證絕對按時到校不亂跑,才打消老媽親自押送他的念頭。兩人笑盈盈地道了別卻在防盜門關上的下一秒分立內外的母子倆同時收起表情,拿出手機。
小偉咬緊下唇,指尖在某個好友的刪除鍵上懸停良久又鬼使神差般緩緩挪開。
媽媽皺著眉,臉上籠著淡淡的不安。躊躇半響,她點開通訊記錄的界面選中一個號碼撥了過去。
“你知不知道,逃學屬於什麼程度的違紀行為?”
辦公室里,程勇坐在椅子上,摩挲著放在桌上的不鏽鋼水杯,似在通過杯身映出的虛像觀察身後的學生問完這句,他募地轉身,露出一張撲克牌般的臉,沉聲斥道:“是足夠記大留進檔案陪你一輩子的過,嚴重違紀!”
小偉立在牆邊,被班主任的氣勢壓得抬不起頭,卻咬著牙關不肯露出絲毫怯懦口從邁出教室的那一刻起他就做好了迎接一切後果的准備。
別說記過,就算開除,他也必須回家見老媽一面只有親眼見到,他才能確認那個婦人真正的狀態至於見面之後是好是壞是會驗證令他難以接受的恐怖猜想,還是抹掉心底盤桓不散的厚重陰霾,他當時並未想過好在結果不錯,讓他此時渾身充滿了力量,自覺能夠承受任何處罰。
可他仍舊低估了直面老程的壓力。
程勇面無表情地看著小偉直把他看到心里發毛,雙拳不自覺地握緊,才拿起杯子抿了口水,接著話鋒突然一轉!
“不過你是初犯,下不為例。”
小偉頓時愕然,瞪著眼睛抬起頭,卻被一張遞到面前印著表格的紙條塞滿了視野“去教導處和保衛科各送一份,把流程補上。
事情的發展出乎意料,小偉呆呆地接過假條,一時竟有些不知所措,被老程又訓問了一句才猛地清醒“怎麼?還得我親自給你跑一趟?”
“不……不用。”小偉連忙回道。
見班主任沒有更多表示他道了個別便匆匆轉身,打算離開的時候,卻再度聽到身後傳來的聲音。
“對了,小偉。”
突然親昵的稱呼,讓小偉整個人都變得僵硬,他愣愣地轉過身,看著班主任嘴巴一張一合,向他問道:“高峰他們,最近有沒有找你麻煩?”
低聲答了句“沒”,小偉走出辦公室,臉上仍掛著幾分不解。
本以為迎面的是驟雨狂風卻不想只被雷聲嚇了一跳。
老程重拿輕放的處置讓人摸不清頭腦,但他也沒再多想,只覺得又一個包袱從心中落下,身上輕快地像要飛起來,忍不住翹了翹嘴角。
這種如釋重負的舒松持續了大半天,直到他躺到床上,准備睡覺時,才被一條猝然收到的信息打破。
又是同樣的時間,又是那個惹人厭惡的牛仔,又是一張照片小偉臉色不由得一沉,轉念一想又漸漸松開擰成疙瘩的眉頭,只點開對方的消息。
照片秉持了一貫的風格依舊是昏暗中兩個正在交媾的下體,不同地是,這一次媽媽身下並非漆黑一團而是一大片茫茫淺色。
似乎是兩人更換了苟合的場所,從某個不見光线的房間,換到了酒店的床上。
隱隱透出潔白的床單與媽媽的膚色幾乎融到一起,卻也襯得周圍明亮了些讓小偉能夠看到更多細節但受限於照片本身,這些細節又沒什麼值得留意的地方。
無非是媽媽更顯豐碩的白嫩肉臀,和緊貼在一起的一撮屬於男人的茂盛毛發——纖柔的腰背上同樣光潔,標志著媽媽的全裸,也就無從知曉她衣物的樣式與花色。
小偉眯著眼睛打量一陣感覺好像缺點什麼,果然在幾分鍾後,新收到一條簡短的信息:“今晚。”
他嘴巴微撇,發出一聲嗤笑,回了一句“裝神弄鬼”,便將手機靜音,閉目睡去。
也不知是不是這句回復使對方惱羞成怒,自打那晚過後,這神秘的賬號便陷入了沉寂。一連多日,他再沒收到對方的消息。
將近一個禮拜了……
小偉躺在床上掐算時間臉上一片淡然。心中不再有重擔負載,讓他仿佛回到了過去的愜意時光,雖說與舍友的關系仍舊不睦,卻也足以叫他珍惜,換了個舒服的姿勢,他闔上眼,開始醞釀睡意。
這時,手機忽地一震,將他入睡的進程打斷。
小偉“嘖”了一聲,下意識以為是老媽睡不著發來的騷擾信息,看翻了個身沒有搭理,打算明天再看,不料幾分鍾後又收到一條。
他煩躁得撓了撓頭,拿起擱在枕邊的手機,解開屏幕後隨意瞥了一眼,登時凝固成一尊石雕。
快要被他遺忘的牛仔頭像上,紅色的圓點中心,掛著一個不太起眼的數字[2]。預覽信息的橫欄中“今天”兩個小字,像一支直衝人臉的電筒,照得他大腦一片空白。
窗外忽然傳入一陣風的呼嘯,將室友們此起彼伏的鼾聲割斷一瞬間,夜靜得過分沒來由的,小偉感覺身上有些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