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堯覺得最近女兒有些奇怪,吃飯的時候總是走神,有時候會莫名其妙地傻笑,臉上紅紅的,還一直盯著手機。
他後知後覺意識到,女兒可能談戀愛了。
這可不是什麼好事,還是在高二的年紀,年輕人的朦朧愛戀是很美好,但火氣旺盛也是真的,很容易出岔子。
他旁敲側擊地問她,好言好語地告訴她,什麼都可以和爸爸說的。
溫見月猶猶豫豫地點了點頭,隨後又馬上向他解釋,那是個很好男孩,是他們的班長,成績好人靠譜,他們談戀愛不會影響學習成績的雲雲。
那一臉維護和嬌羞的樣子直讓溫堯血壓噌噌升高,自家的白菜被別人家的豬拱了,還一副維護人家的模樣,他真是恨鐵不成鋼。
溫堯問她他們到哪一步了,溫見月支支吾吾說親過了,他黑著臉警告她萬萬不能做出格的事,特別是高考前,還給女兒講了各種駭人聽聞的人倫慘案,直把她嚇得連連保證高考前絕對不做任何奇怪的事。
他滿意了,但心里還是不痛快。
第二天就找兩個好友喝悶酒。
趙懷安嘲笑他這副樣子讓人看了還以為他失戀了,魏滿安慰他兒孫自有兒孫福,溫堯聽完心里更不痛快了。
夜晚的老城區溫馨靜謐,江水緩緩而逝,溫堯看著夢幻的霓虹燈怔怔出神。趙懷安忽然問他,為什麼不阻止他們兩個?
魏滿搶答,因為他也早戀啊,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溫堯不想理他們。
早戀的重要催化因素就是外部的阻力,他越反對,就越會讓他們以為他們所謂的愛情正在接受考驗,他們反而會更堅定。
他只是嗤笑一聲,說,畢業季就是分手季。
趙懷安表示離畢業還有兩年呢,不怕他們亂來?
溫堯冷冷地說,要是那個臭小子敢亂來,連他第三條腿都打折。
雖然嘴上這麼說,雖然他一向尊重女兒的隱私,但他還是沒忍住,在一個風和日麗的周末去了女兒所在的學校。
他想看看,她喜歡的男孩,是什麼樣子。
他確實見到了,一個乳臭未干的臭小子。
男孩長相不差,舉手投足間是受過良好家教的氣息,和女孩走在一起時宛如校園青春片里的男女主角,單純美好。
他無話可說了。
***
溫堯對女兒的監管更加嚴格起來,每天按時回家,周末在家學習,偶爾看她蔫蔫的才大發慈悲讓她出去玩一會兒。
可有一天,溫見月對溫堯說,她想和他一起考B大。
溫堯知道,他指的是誰,也知道,B大所在的B市離A市有多遠。
他沉默了,因為他找不到反對的理由。
是的,他的第一反應居然是反對。
說實話,B大與A大綜合實力雖然不分伯仲,但在女兒志願的專業,A大還是略遜一籌。
溫堯過了好久,才開口問她,你真的想好了嗎?
溫見月認真地回答他,她想好了,她還年輕,想看看另外的風景,想闖闖外面的世界,自己不可能一輩子都在他的羽翼下安逸地活著,她長大了,是要離開他的。
溫堯真想罵她一句不孝女,說出來的話怎麼這麼戳心窩子。
B大錄取通知書到的那一天,溫見月和同學們出去瘋了。
那天晚上,她沒有回來。
溫堯睡不著,借著月光盯著那一紙通知書,心里空空的。就是這一張薄紙,卻要讓他和女兒從此分開,溫堯真的很想撕了它。
可撕了又有什麼用?自欺欺人罷了。
父女倆最後一次旅行,去了一望無際上的大草原。
溫見月吵吵著要騎馬,溫堯就在旁邊一直盯著她,生怕她出了什麼事。
雖然他自己都不會騎馬,但好在最後也沒出什麼麼蛾子。
傍晚他們去看篝火大會,火光衝天的草地上,他們吃著烤全羊。夜幕降臨,男男女女們圍著圈舞蹈,仿佛連星星都在燃燒。
她滿嘴油光,他笑著去幫她擦。
他也說不清為什麼會把這些細節記得如此之深,當離別到來之時,他才從往日回憶中驚醒。
***
開學的那一天,他送她到B市,來到陌生的B大,幫她辦好手續收拾完宿舍,他知道,他該走了。
他們在B大逛了一陣,可惜它太大了,他們沒能走完。
人來人往的機場,她看著他,說,爸爸,再見。
他也說,皎皎,再見。
他輕輕地擁抱了一下她,轉身,在她的目送中通過安檢,登上了回A市的飛機。
空無一人的房屋,溫堯不知道還能不能稱之為家。縱使再有諸多不適,時光流轉中,他對此也感到漸漸麻木。
通過那一方小小的屏幕與她相見,聽她講最近發生的各種大小趣事,偶爾還有無關緊要的抱怨。
她也問他,爸爸,你最近怎麼樣?
他說,趙叔叔和他爸媽鬧翻去下鄉搞法律援助,這渣男總算對社會有點貢獻了,魏叔叔重拾少年夢想學吉他,現在加入了一個樂隊,就是一直沒火……
她好笑著搖頭,說,我是說你啊,你最近還好嗎,有沒有什麼好玩的事啊?
他嗎?
依舊是每天的授課,看期刊文獻,帶學生們做實驗,和團隊做項目,改作業改論文……好像是挺忙的,和以前沒什麼不同,唯獨少了她而已。
沒有特別煩惱的事情,也沒有特別開心的事情。
***
一個比往年都寒冷的冬天,她領著男朋友回家了。
溫堯仔細打量著眼前那個未來的溫家女婿,比原來成熟不少,但還是一股子學生氣,問他話時有些緊張,溫堯真擔心以後進入了社會,他還能不能和女兒共同扶持著走下去。
趙懷安和魏滿看到溫見月和她對象的合照,面面相覷。
魏滿擠眉弄眼地說,老溫啊,你不是說什麼畢業季就是分手季嗎,我看人家這小夫妻樣,以後是要百年好合的呀。
趙懷安嗆他,說不定是大學畢業,嘖,還有碩士博士,人生之路還長著呢。
溫堯叫他們閉嘴,能不能盼著他女兒點好?
溫堯翻著手機里他們的照片,各種各樣,但無一例外,他們笑得很開心。他心里有些淡淡的欣慰,可怎麼也高興不起來。
後來的一切都水到渠成,畢業、工作、訂婚、結婚,他見過親家公和親家母,都是不錯的人,看得出來他們是個溫馨的家庭,他稍稍放下心。
婚禮那天他穿上合體隆重的西裝,像是去面試一樣仔仔細細打扮了一番,然後,就看到她身著潔白神聖的婚紗,向他緩緩走來。
她眼眶紅紅的,說舍不得他。他好笑著擦去她的眼淚,說,又不是以後見不到了,想回娘家隨時回,可別把妝哭花了。
誰知道他自己也紅了眼眶。
他挽著她的胳膊,莊而重之地講她交給了她名義上合法的丈夫,看著她面帶笑容地戴上戒指,說出那句“我願意”。
兩個新人在眾人的祝福下接吻。
終於,雛鳥長大了,離開了他。
他回到了A市,度過他余下的時光。
一切照舊,只是身邊沒了她而已。
老魏終於在父母的逼迫下成了家,老來得子的他哭得像個兩百斤的孩子;老趙為不少弱勢群體提供免費法律援助,受人推薦當了個不大不小的官,也算是扎根基層。
他評上了教授後又成了系主任,再當了院長,桃李滿天下,也覺得很有成就感。
只是,平淡的生活中他總能體會到一種被流放的感覺,近乎機械地忙碌,每天坐看日升日落,白駒過隙又仿佛刹那永恒。
荒蕪,他用這個詞形容他的後半輩子。
他的一生都在盡責,為人師,為人父,他自覺尚可。然而之於他自己,仿佛什麼都沒有過。
他偶爾確實能感到自己還活著,那是在他他聽見貝殼風鈴的清脆響聲,計算著時間給仙人球澆一點水,閒暇的時候在陽台的雙人椅上曬太陽,有事沒事去她的閨房里坐坐,勸親家母多體諒一下他們晚點生孩子時……
竟無一例外都和她有關。
他大概的確是瘋了。
也許早就瘋了。
然而醒悟的太遲。
***
可能還不遲。
一個萬里無雲的晴天,他接到了他無時無刻不在期盼的她的電話,她說,她想跟丈夫離婚。
他沒有忽略心里的那一陣詭異的歡喜。
可他還是裝模作樣地勸和不勸分。
她嘆了口氣,說,她累了,想回家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好。
無論她做什麼決定,他都會支持她的。
他去接她那一天正值隆冬,他在機場看見了她,一身冬裝尚且厚實,但沒有圍巾只好微微縮著脖子。
她變了,帶著些都市人群特有的冷漠,從前她還是個安靜嫻雅的溫暖女孩,如今卻好像豎起了一座隱形的屏障,冷冷清清。
他有些忐忑地叫了聲她的小名,皎皎,她轉過頭來,眼里的堅冰仿佛一瞬間融化,如同冬去春歸,直暖到他心里。
於是,他微笑著走過去,脫下自己的圍巾給她圍上,看到她的眼里充滿了欣喜。
唔,她好像也沒變什麼。
回家的路上,他們聊著天,她給他講B市的奇聞趣事,他給她講A市這幾年都有什麼變化。
忽然,他問了一句,好好的,你們問什麼要離婚呢?
她沉默了一會兒,最終還是帶著疲憊說,太累了。
於是他不再問這個問題。
她回到了他們的家,住回了她以前的房間,重新找了份工作,工資不高,但她顯而易見的開心。
他看著她充滿活力的樣子,心里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樂,也就不再提她為什麼這麼突然就離婚的事情了。
***
生活變得重新生動起來,她的工作很清閒,沒事了也不願意出去,就宅在家里,折騰這個捯飭那個。
她把家里有些太舊的東西換下,又添置了不少新東西,整個家看起來煥然一新,溫堯的心情也跟著煥然一新。
某天他下班回來,驚訝地發現她做了一桌子好吃的等著他,他嘗了幾口,笑她的廚藝這麼多年了還是沒什麼長進,卻毫不浪費地吃完了。
於是她就求著他再教教她,他自然應允。
恍惚間他想到了一件事,他們這樣的相處豈不是像極了那些普通夫妻?
他被自己的想法嚇到了,可冷靜下來後又覺得這一切仿佛是水到渠成。她為他洗手作羹湯的樣子難道不像一位溫柔賢惠的好妻子嗎?
現在那層窗戶紙只是沒有被捅破而已。
他蠢蠢欲動。
有一天路過商場時,他看到了櫥窗里掛在模特身體上的一條精美的項鏈,兩條銀色的小魚環繞著鑲嵌的鑽石,相濡以沫般地親吻在一起。
他心里一動,縱使價格不菲還是買了下來,珍而重之地放在了枕頭底下,想借著個由頭送給她。
她應該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吧?
她會是什麼反應呢?
肯定會嚇一跳吧?
溫堯想徹底瘋一把,當一個窮途末路的賭徒,賭上他往後所有的人生。
贏了,上天堂;輸了,下地獄。
至少,所求有果,無論好壞。
他受不了如此近在咫尺的的人卻感覺一直遠在天涯。他不想再浪費時間沉浸在無望的等待中,這份情感他藏得太深,領悟得太遲。
很快他就等到了個好機會。
一個兩個人都有空的周六。
周五那天,接她回家的路上,他提議明天去一家新開的西餐廳吃飯,那是靠近A市那條江的一棟高樓頂樓的餐廳,可以很好的看到江景,他已經訂好了包廂。
她眼前一亮,欣喜地答應了。轉眼就一副出神的樣子,眼珠子轉來轉去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一副小狐狸奸計得逞的樣子。
他心里好笑,打開了車載電台,想要緩解一下自己心懷鬼胎的心虛。
音樂緩緩飄起,他聽到復古而慵懶的女聲緩緩唱道:
“……Will you still love meWhen I'm no longer young and beautiful……”
他握緊方向盤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
會嗎?
會吧。
我知道,你會的。
番外(接存稿那一章)2tips:這章番外接的是很久以前那一章存稿的,也就是女主離婚的那一章,走向很狗血,請做好心理准備——————分割线——————
當朋友問起溫見月離婚那天是什麼感覺,她搖搖頭,什麼都沒說。
她只記得,當她走出民政局的那一刻,心里如釋重負。
身邊的同學朋友們都羨慕他們能從從校服到婚紗,又唏噓這麼多年的愛情長跑最終還是落下了帷幕,曾經他們眼中郎才女貌的一對如今卻分道揚鑣,不知留下多少遺憾和嘆息。
可溫見月再清楚不過,如今的選擇對她而言再好不過。
她還記得當年無知衝動的他們為了更廣闊的未來選擇了離開,來到陌生而又繁華的B市開始打拼。
那時的她還堅信未來很美好,他們的感情會一直不變,不顧爸爸苦口婆心的勸阻,在他失望和落寞的眼神下說,她會經常回來看他的。
可惜的是,她沒能遵守諾言,她和……她的前夫也都變了,變得不像以前的他們。
那時的他們以為戀愛和結婚只是多了張證的區別,那時他們的壓力還只是加班和房貸,可過了不久,一向還算和善的公公婆婆開始催促他們趕緊要個孩子。
她不太樂意,一方面是她還年輕,大可順其自然,另一方面是她不想丟掉現在還算滿意的工作。
公公婆婆輪番上陣勸了不知道幾回她都沒放在心上,於是他們干脆挑明了說,但夫妻倆都不贊成他們也沒轍,只好暗戳戳地搞點小動作抱怨幾句,直到她爸爸出面很不客氣地講了一番話,他們才消停下來,然而,對她的不滿也越來越多。
溫見月感到心累,本來工作就已經夠累了,還攤上個這麼麻煩的親家,她干脆主動加班,以便能在他們打電話時理直氣壯地掛掉,不必忍受他們夾槍帶棒的囉嗦。
她沒想到的是,他們仍不死心,只不過換了個對象,這次是她的丈夫。
她的丈夫從前也是個溫和的人,可不知是職場的碰壁挫了這位天驕之子的銳氣,還是他父母無休止的陰陽怪氣的話,他的怨氣很大,她的怨氣也很大,終於,他們大吵一架。
大概是從那以後,他們不再耐心溝通,不再互相理解,經常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瑣事鬧得不歡而散。
她心越累,就越不想對他說些什麼,直到最後,連最基本的信任都搖搖欲墜。
讓她徹底崩潰的,卻是爸爸的一通電話。
電話那頭是他令人安心的聲音,他問她最近過得還好嗎,她勉強“嗯”了一聲。
他嘆了口氣,似乎是知道了情況,沉默了一會兒,沒有像以前那樣安慰她,而是說,皎皎,你要是過得不開心,那就回來吧,這里永遠是你的家。
她說了個“好”字就匆匆掛斷了電話。
她實在忍不住了,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
溫見月對如今的自己感到陌生,那個時常笑得開心的女孩眉頭間多了許多哀愁,變得暴躁易怒,自私冷漠,變成了她曾經最討厭的模樣。
當她提出離婚的時候,坐在桌子另一端的男人愣了一下,隨後一言不發地離去。
那天晚上,他們做了最後一次。
也許是愛意不再,激情的火花也沒能燃起,最後只能草草了事。
他對她說,你開始說要離婚的時候我不能接受,其實不是不能接受離婚,是不能接受我心里居然感到了解脫。
她也明白,多年的感情也不是說放手就放手,他們也試圖找回當初的感覺,可是終究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終於,她自由了。
***
飛回A市的那天正值隆冬,闊別許久的A市發展的速度日新月異,陌生得讓她有些恐慌。
不過幸好,她一眼就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是她的爸爸,溫堯。
他穿著修身的風衣,襯出無關年齡的儒雅氣質,看到她的那一刻,他鏡片後的雙眼流露出溫暖的笑意,他叫她,皎皎。
溫見月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這種感覺,那股暖意似乎順著四肢百骸蔓延到了心里,她露出了這麼久以來第一個真心的、有溫度的笑容。
一切都變了,包括她自己。幸好,唯獨他還沒變。
溫見月還沒反應過來,發現他早已走近,給她圍上了圍巾。
她略有些驚訝地看向他,卻也不知道該作何種反應,畢竟,已經太久沒有人這樣關心過她了。
一時間,她竟有些不太適應。
可這也更讓她堅信,她的選擇是對的。
回到了熟悉的家里,她懸著的心才真正安穩下來,原來這麼多年過去了,家里似乎就沒有變過。
透過那些熟悉的裝飾和物品,她好像真的找回了以前無比懷念的感覺。
溫見月在A市找了份清閒的工作,朝九晚五有雙休,工資不高但能養活自己。
身上的壓力似乎隨著她的回家煙消雲散,她又拾起了以前因為太忙而放棄的幾個愛好,每天和爸爸一起聊天。
他們似乎有說不完的話,從日常瑣事到專業問題,談天說地。
她自己都有些難以置信,原本失去交流欲望的自己居然打開了話匣子,大約是被壓抑得太久了,在最安全的避風港灣才會完全放松。
她也慶幸和爸爸之間還能聊到一塊去,不像其他朋友同事一樣有那麼大的代溝。
溫見月多想一輩子都這樣過下去算了,但是現實總是那麼殘忍,一次次將她從甜蜜的夢里驚醒。
***
那個平平無奇的午後,她早早下了班,做好了晚飯等他回來。
當他打開門看到她的那一刻,似乎愣了一下,然後眼神變得奇怪。
溫見月說不上來那種奇怪的感覺,於是沒太在意。
吃完飯後她問他感覺如何,畢竟這麼多年她還是練了一點的,沒想到他只是笑笑不置可否。
這就是委婉地表示不怎麼樣了,她有些灰心,又不甘地問他能不能再教教她,畢竟他的廚藝她可是從小到大都很喜歡的。
他答應了。
說干就干,他告訴她有哪些做法是錯的,又給她演示了一遍。
她看得入神,沒有注意到腳下地板上的水,鞋底一滑差點就要摔倒,幸好他接住了她。
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那股他身上特有的好聞味道環繞著她,讓她一時之間有些心亂。
可當她抬頭透過鏡片看到他眼里克制又暗流涌動的情緒時,她明白了一切。
她好歹也是個步入社會的成年人了,這麼多年的經歷也讓她一眼就看懂了之前尚且模糊和朦朧的感情,她有些慌亂,但勉強裝作鎮定,不痛不癢地翻過了這一茬。
她又開始逃避了。
和以前一樣,她遇到什麼事情都想著逃避,不願惹上麻煩,只想簡簡單單,可這樣只會讓事情更糟,她更煩於去解決。
她只想和往常一樣,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繼續和他扮演正常的父女關系。
可她忘不了那天他們略微親密的接觸,僅僅是那一瞬,她竟然該死地就想那麼順勢依靠在他懷里,任由他抱住她。
她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裝作鴕鳥,得過且過吧。
***
也不知是不是離開故鄉太久再回來反而有些水土不服,剛回A市沒兩個月溫見月就有些頭暈,感覺做什麼都沒有力氣,胃口也變得不好,整個人無精打采的。
他也跟著犯愁,提出要不要去醫院看看,她拒絕了,覺得沒必要小題大做。
於是他只能變著花樣給她做飯,免得她吃不下飯變得消瘦,又天天關心她狀況如何,惹得她的同事們都打趣她,你老公對你這麼好啊?
要真是她老公就好了。
她對現在自己的這個想法感到煩躁不已。
好在過了一陣子後她的身體漸漸恢復正常,心情也舒暢了不少,他也松了口氣。
溫見月想著那幾天他對她噓寒問暖,關心照顧可謂是無微不至,她想,這樣的他們和一般的夫妻有什麼區別,這樣的生活不正是她夢寐以求的嗎?
窗戶紙雖薄,但總要有人捅破的,當那幾天她看到他眼里幾乎快要掩藏不住的激動和緊張時,她知道,這一天快來了。
果然,那天在接她下班的車上,他裝作不經意地問她明天是否能一起去一家新開的餐廳吃飯,她愣了一會兒,笑著答應了他。
也許是嘗過生活的苦再得到甜的時候就會分外珍惜吧,她不願再回到一個人孤獨漂泊的日子,即使是人在一起心卻分離她也難以忍受。
每次身心俱疲的時候,最終會想起來的永遠是那個家,那個人,受傷的靈魂只能在那里修補,再也沒有別的地方能成為她的歸宿了。
車內的電台播放著一首旋律緩慢又有點傷感的歌曲,當那個低沉的嗓音唱道“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I got nothing but my aching soul ……”她的心忽然有些刺痛。
第二天的上午,她特意去了購物街,最後選了一條優雅又不失活潑的紅色連衣裙,如此熱烈的顏色她已經很久沒有穿過了,看著全身鏡里明艷動人的自己,她一時間竟有些唏噓。
回家的路上,她感覺自己又開始不對勁起來,似乎是之前水土不服的反應加重了,而且她感到胃里一陣不舒服,有些惡心想吐。
她趕忙去了最近的醫院,祈求這病能快點好一些,不要影響今天那頓重要的晚餐。
可在等待結果的時候,她也沒有覺得有絲毫好轉。
直到醫生看著抽血結果,對她說了一句宛如晴天霹靂般的話。
你懷孕了。
番外(書接上回)
莊靜雯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長到她以為那是另一個平行世界發生的事情。
當得知好友誤入歧途是因為自己的緣故後,她內疚了很長一段時間,也一直在想,如果當初她沒有慫恿溫見月看那些東西,即使在那之後,如果能早點發現她的不對勁……是不是一切都會回歸正常?
或許是這樣的執念太深,夢里,她確實這樣做了。
如她所料,她們還是無話不談的好閨蜜,他們班的班長也向溫見月告白。
她猶豫著到底要不要答應,莊靜雯就勸導她,表面上理智中立客觀,實際話里話外還是鼓勵她答應。
隨後的一切都順理成章,他們的戀愛順利的出奇,從大學到工作,每次莊靜雯問起他們的情況時,溫見月都會笑著說他們很好。
後來他們結婚了,莊靜雯作為伴娘出席了婚禮,她看到了很久不見的溫堯。
他端著一杯紅酒,眼神落在了穿著婚紗的溫見月身上,神情有些落寞。
別人都說他是因為舍不得女兒出嫁,可莊靜雯知道,原因遠不止於此。
但是現在事情已成定局,皆大歡喜,沒有人在乎他想什麼。
雖然溫見月在B市定居,莊靜雯只是偶爾有時間才會和她聚一聚,可她覺得這樣再好不過了,所有的人和事情都在正確的軌道上。
可後來她覺得,有些事情只能稱之為命中注定,被她影響人生軌跡的他們本該不會再有禁忌的交集,可兜兜轉轉,他和她還是走到了一起。
那之後的夢莊靜雯有些記不清了,只記得那條項鏈終究也沒有被他送出去,那條似火的紅裙也再也沒被她穿過,那種一生的遺憾與傷痛直到莊靜雯醒來都心有余悸,她迷茫了很久,最後起身去了學校。
大學最後一學期的課業只有實習和論文,清閒的很,她一路來到物理學院,想了想還是去了一條僻靜的小路。
她等了很久,直到下午下課時才終於看到那兩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他們並排走著,兩人的距離不近不遠,夕陽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女人忽然稍稍落後了一些,回頭看著他們的影子,伸伸手,兩個影子的雙手便交織在一起,好似牽手。
男人見了無奈笑笑,對她說了幾句什麼,女人便高興起來,也衝著他笑。
再好不過的一幕了,如果不知道那兩個人的真實關系的話,是個人都會覺得這是愛情最美的模樣了吧?
莊靜雯不知道,但她知道自己確實高興不起來,事情已經過去兩三年了,她還是無法接受。
她大可以直接批判,這是挑戰人倫底线,開社會文明的倒車,惡心又難堪,可那個人是她朋友,至少是以前的朋友,她又說不出口了。
她只能選擇離開,道不同不相為謀。
更何況,那個夢也讓她開始重新思考,她認為的正確對別人而言是正確的嗎?
至少在看到溫見月笑得那麼開心的那一刻,她心底里是否認的。
他們之間的幸福,不足為外人道也。
或許,不打擾就是對他們最好的祝福。
***
自從大學畢業溫見月一家搬到B市之後,莊靜雯就很少聽到她的消息了。
時光荏苒,找工作,戀愛,分手,結婚,生子,都好像是一瞬間發生的事。當她步入中年,直至垂垂老矣,才又見到了故人。
生老病死,人生自然,落葉歸根,人之常情。
溫見月他們又回到了A市,莊靜雯再見到他們時,還是略微有些吃驚。
雖然他們都已老去,可那股精氣神,確實不像年老後的暮氣沉沉。
他們似乎並沒有什麼太大的變化,望向對方的眼神一如幾十年前般溫暖和煦。
莊靜雯頗有些感慨,退休前她干了記者這一行很多年,活的久了自然什麼都會見到,各種深入調查總市一直刷新她對人性認知的上限和下限。
如今回頭一看,對於溫見月和溫堯的選擇她也不會再有那麼強烈的反應了,千言萬語最終只能化作一陣唏噓。
如此一過又是幾年,盡管已經有了心理准備,但當莊靜雯得知溫堯還是先一步走了的時候,她還是有些震驚。
溫見月倒是出乎意料地平靜,臉上帶著淡淡地哀傷,像一個幽靈般獨自出神。
莊靜雯想要安慰,但又不知如何開口,畢竟人到了這個年紀,都明白這是不可避免的自然規律。
最後,溫見月只是說:“我和他都研究了一輩子物理,應當是信奉唯物主義的,可等老了,我卻多麼希望人能夠有來生。我跟他說:‘來世再見’,他卻說:‘放心,總有一天,我們會是風中相遇的塵埃。’你說,到底誰的說法更羅曼蒂克一些?”
莊靜雯不知道。
但溫見月確實像變了個人一樣,以前那種精氣神好像被完全抽走了似的,她開始像個真正的老人,夕陽西下。
莊靜雯很遺憾沒能回答她這個問題,因為僅僅在兩個月後,她就也追隨著他的步伐而去了。
似乎是意料之外,但又在情理之中。
醫生給出的死因是多器官功能衰竭,莊靜雯想象不到,僅僅兩個月的時間,她何以至於走到了這種地步。
當墓前的青松已青翠挺拔時,莊靜雯想起來她問的那個問題。
他們度過了幸福的一生,以後或許是宇宙里相遇的星塵?
如果有來世的話,那一定會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沒有身份的禁錮和道德的審判,長大結為夫妻,生下一個健康可愛的孩子。
生活中或許會有苦難,但只要兩個人握緊彼此的手,就會堅定地一起走下去,直到生命的盡頭。
番外眾生苦要讓一個男人成熟,就讓他成為父親。要讓一個青年成熟,就讓他成為老師。
溫堯深深記得他們院老教授講過的這句話,因為就在他聽完這句話後不久,他就喜當爹了。
更奇妙的是,再後來他在老教授的坑蒙拐騙下留校任教,成為了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
按那老頭的話來說,他年紀輕輕就該成熟得不能再成熟了,可當年幼無知的女兒見到老教授並順手拔了他老人家的一根胡子後,他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總之老頭被氣得其他胡子都在發抖,並且發誓再也不待見他們父女倆。
話雖然這麼說,但當關於溫堯的閒言碎語傳得最不堪入耳之時,站出來幫他的人也還是這個老頭。
坦白說,他真的覺得這老頭子比他那不負責任的親爹好多了。
老人家仙逝後,溫堯的確是傷感了好一陣子,可讓他迅速走出來的卻是接踵而來的工作和生活上的壓力。
數不清的任務、寫不完的論文、看不到盡頭的考核,還有……一個麻煩的孩子。
當失眠和焦慮一起襲來時,他知道自己病了,是精神上的疾病。
他覺得自己還可以再撐一撐,可無數個頭痛欲裂的夜晚讓他真切地感受到了靈魂與肉體的分離,自己像是一株枯萎的植物,沒有生機,無法思考。
他好像被困住,走不出來了。
行屍走肉般到了客廳,昏暗的燈光下,他坐在沙發上,什麼也不想也可以坐上一晚。
但他還是想起了,茫然、無助、重壓……那些東西纏繞著,沉積著,讓人窒息,喘不過氣。
也許是以為無邊無際的黑夜能掩蓋一切,那些他平日里逼著自己忍受的痛苦全都涌了上來,他緊繃著,然後慢慢卸下重甲,敞開一道狹小的口子,任憑苦澀緩緩流出,就連崩潰都是那麼悄無聲息。
直到一陣悉悉索索的腳步聲傳來,他終於被驚醒,回頭卻看到一個小小的身影,是他女兒。
他不知道是否應該掛起面對她時習慣性的笑容,他覺得有些丟人。
“爸爸……你哭了?”溫見月一副疑惑的表情,帶著剛睡醒的軟糯聲音。
他扭過頭去,想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沒那麼狼狽,可無論怎麼樣都做不到。
她趕緊跑過來抱住他,伸手撫摸他的臉,擦去那幾滴淚珠。
他看著她,她的眼里有著顯而易見的擔憂,黑色的眼睛像是寶石一般在光芒下閃亮。
“爸爸,別哭了,老師說男子漢不能隨便哭的……”她像是想起了什麼,“老師還說讓我們多關心爸爸媽媽,所以爸爸有什麼難過的事情可以告訴我啊,我會安慰你的。”
她學著記憶里他哄她的方式,輕輕地拍著他的背,盡管她短小的胳膊根本夠不著。
溫堯只感覺到這輕飄飄的小手仿佛是重達千斤的鍾鼓般敲打著他的心。
他是父親,本應該為自己的女兒遮風擋雨,在她受傷的時候安慰她的,怎麼現在反而是那麼小的她在撫慰自己呢?
他覺得他應該再笑起來,對她說沒事了,可如此深的夜,如此昏暗的光,她是他相依為命的唯一的親人,他的脆弱,根本無處可藏。
那就請允許他再脆弱一會兒吧,天亮之後一切都會恢復正常。
溫見月不知道為什麼,爸爸只是抱緊了自己,一點也沒有告訴她發生了什麼的意思,也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反而更難過了。
她也覺得有點難過,不知道該做些什麼,看爸爸這麼傷心,一時間她也覺得心里有些難過,鼻子一酸,眼淚就掉了下來。
“嗚嗚嗚……”
溫堯聽到她的哭聲,一時間愣住了,看著她紅紅的眼睛,有些沒反應過來:“你哭什麼?”
“不知道……嗚嗚……就是不開心……爸爸別哭了……”
溫堯拿起紙巾默默幫她擦臉,也實在說不出什麼能哄她開心的話,心里頗有些“悲從中來,不可斷絕”的感覺。
於是那個夜晚父女倆抱頭痛哭。
果然還是小孩子,溫見月哭了沒一會兒就累了,半夜里起來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就又這麼稀里糊塗的開始犯困,靠在他懷里沒多久就睡著了。
他嘆了口氣,看著她熟睡的小臉,無奈地把她抱回了房間,心里不知是悲是喜,抑或兩者都有。
不過被她這麼一鬧,他心里的確是輕松了不少。雖然心病還需醫生來治,但至少今晚他能暫時睡著了。
第二天,在他剛准備去醫院掛號時,兩個好兄弟就找上門來,他們之前也是見他不對勁好久了,這才決定說什麼都要把他送去醫院看看醫生,以免釀出大禍。
溫堯感嘆,不愧是多年的好兄弟,想都能想到一塊去。
診斷結果出來時,溫堯反而松了口氣,雖然醫生描述的治療過程很復雜,但沒關系,人生總有那麼幾段黑暗的時期,平靜從容地度過它,就好了。
後來他很少想起這段暗無天日的時光,或許是因為太痛苦,大腦自動忽略又或遺忘了吧。
直到一天清晨,他看到溫見月嘴角噙著一絲笑意,似乎很開心的樣子,十分難得。
因為平日里這個時間點她要麼睡眼惺忪要麼苦大仇深,要麼甚至根本就沒起床,今天這麼高興,屬實有異。
於是他就問了,溫見月笑得更開心了,擠眉弄眼地對他說:“昨天晚上做了個好夢,不過我說了你可別生氣啊。”
溫堯點點頭。
“我夢見你哭啦,哭的好慘,我去安慰你,結果不知道怎麼回事自己也哭了,是不是很搞笑啊,哈……”溫見月看著溫堯的臉色隨著她說的每一個字逐漸變得難看,聲音也就越來越小,最後嘀咕著:“夢里那是個晚上,我還很小,感覺蠻真實的……”
“但肯定只是個夢,這絕對不可能!”最後她篤定地說道,試圖給他挽回一點尊嚴。
溫堯什麼都沒說,面無表情地吃著早餐。
溫見月糾結了一會兒,嘆了口氣,小心翼翼地說:“嗯……但是你如果真的要哭,我也不會嘲笑你的……哭能通過眼淚排毒,還有利於身體健康呢……”
溫堯看著她期待的樣子,笑著搖了搖頭。
不會了。
人生雖苦,但往後的日子有她在身邊,大概也就沒有那麼苦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