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y市雖然早晚清涼許多,白晝日頭懸著照一天里也總有溽熱難耐的幾刻,兩人來了快一周每天都是晴朗無雲的好天,可舊居只有客廳吊扇和一個不知年代的電扇,兩人白天困在屋里,宋瀲早晨還貪涼賴床,常常等暮色時分才出門走動。
旁晚時候多是與他們一樣出來吹吹涼風消食的人,繞著老街區,大部分街道走向宋瀲都還記得,只是她小時的幼兒園早就不知什麼時候拆遷走了,原地建起一片臨街商鋪,被附近凝滯時間下的環境襯托得還算新鮮。
兩人第一次路過時,趕上傍晚人群回家浪潮,那一片賣熟食零用什麼都有,當時人流涌動,宋晏瞧著街區眼熟,略顯擁堵的人潮也眼熟,他指了指那片問宋瀲道:“你那幾年在那上學來著。”可太過久遠宋瀲自己早就沒了印象:“小時候回y市時外婆也指給我看過,還細細說到大門建在哪,小院子在哪邊,我都記不太清了。”
宋瀲還沒隨他去h市時宋晏來看她,別的地方沒多去,接送她去幼兒園這任務她外婆卻常常給了他,宋晏難得在y市遇上比她熟悉的地方,回憶起來倒有些興頭:“你有次與班上小朋友鬧了矛盾,放了學還躲著不出來,我進去尋了個遍才在後院小操場找到你,還沒哭,就是瞧著呆呆的。”
這些漏網被忘掉的舊事對於宋瀲像是憑空塞進去的記憶,他們描繪好模樣告訴她這便是過去的她,她亦是如納入一段新的自己一般,有時缺了些感同身受的直覺:“我小時候好像不太喜歡哭。”
“你一直都不太喜歡哭。”
宋瀲卻笑道:“哭作甚麼,又沒什麼值得的,還總會一臉狼狽被別人看。”
她笑得坦然,通透里看不出絲毫意平不平的異色,可宋晏忽然覺得像被細針扎了一般刺痛卻不見血,她不喜歡的豈止於哭,如那次鬧了矛盾情緒低落見了他也未多說,只安靜地隨他回去。
宋晏自覺親緣疏淡,那時也不知道如何安撫排解,一路歸家兩人竟都無話。
往事貪嚼起來察出一絲苦澀,宋瀲卻沒注意到宋晏這樣情緒,她神色如舊又說道:“我怕是小時候就要面子得很,怕別人看見我滿臉淚痕的慘樣。”說完像是被自己逗樂般笑了笑。
往事確實如煙,它的姿態是輕盈飄逸的,深淺留痕只有自己能摸到。
宋瀲晃了晃宋晏胳膊,指著不遠一家商鋪說道:“那家賣的酸梅湯料包我記得不錯,自制的還會放點桂花,不過可惜這個季節都是往年的陳桂了,而且老房子里還沒冰箱,唉,熬出來也不是冰的。”
宋晏被她拽回思緒聽完卻只注意到一點:“夏天不要貪涼,熬好了夜里放在陽台上吹一晚就好了。”宋瀲撇嘴道:“還得起早把它們拿進屋,不然天一亮暑氣就升起來又是熱乎乎的。”
“我起早去拿就行了。”
“反正要起早,不如今晚熬了,明天去山上看日出順便拿進屋?”
宋晏習慣早起,宋瀲賴床時他便偶爾趁天色還早出門轉轉,幾次就穿小區小門去了後山,山間晨時開闊疏朗多了,只是他也未爬頂見過上面的景色。
“你起得來就行。”
宋晏見她糾結不免取笑道,宋瀲卻有些耍賴:“我要是起不來也是你沒好好喊我起床。”宋晏聽完狀似無語地搖搖頭。
晚上宋瀲取了兩包湯料包,按照老板給的步驟一一做好熬了一大罐,烏梅是本地產的,所以味道比一般市面上大碗賣的顯得細膩特別些,只是因為他們兩人都不嗜甜,冰糖就放了一半。
宋晏對一般酸甜飲料興趣不大,宋瀲在興頭上,他嘗了幾口,入口初初略酸澀,而後才回甘良久,對著宋瀲盯著他的眼點點頭,把剩下還溫熱的半杯喝完了,宋瀲阻擋不及有些急:“天這麼熱再喝熱的一會兒又是一頭汗,本來好好算作消夏的,這喝下去倒是攢一身燥氣。”
宋晏擱了杯子,才說道:“是食材消夏又不是凍得冰涼涼的才消夏。”
宋瀲搖搖頭不以為然:“那以前沒有冰箱時,還把西瓜擱在井里或者溪邊一夜的呢,不都是一個目的。”宋晏拿手掰正宋瀲的頭,說道:“你知道還不少,西瓜性涼,放在那種地方,只會拉肚子。”
宋瀲念頭一轉,已想過幾來回,只吃吃笑道:“你基本不吃冰箱里的西瓜,是不是小時候被涼瓜鬧過?”宋晏被她拆穿糗事,不見慌張,倒鎮定道:“你腸胃雖然不隨我,還是小心點好。”
宋晏口味清淡,大概也跟此有關,宋瀲卻是才探及到這樣隱藏的真相,微微嘆氣自惱道:“以後我燒給自己吃的菜你不准吃了。”語氣霸道得似要遮住什麼,可最後又泄氣道:“我小時候那次不該作弄你的。”宋晏多年後得到理虧的道歉,卻失笑道:“多久的事了還記得,我不能吃的自己都有注意。”
第二天宋瀲自己定了鬧鍾醒來,一雙惺忪眼扭頭就看見將散的夜色里宋晏的寧謐面容,宋瀲少有比他醒得早的時候,此時臨近破曉四周沉寂無聲,趁著最後的昏暗夜色,宋瀲有些不忍去喚醒那雙輕薄眼皮下的眼,卻又想知道這眼一睜開便是自己時的顏色。
宋晏隱約聽到那聲短促的鬧鈴,宋瀲接連翻身後他就未再睡沉,猛地掀開眼簾卻見到宋瀲小小被驚的神色,沙啞著晨起的嗓子懶懶道:“望著我做什麼?自己倒是被嚇到。”宋瀲辯駁道:“我才沒被嚇到,是驚的。”宋晏沒察出有什麼區別,只催她道:“看到什麼能把你驚到,快起來了,再不動身等會兒登上去日頭也出完了。”
“我喜歡看了怎麼了,還不許了。”宋瀲小聲嘟囔宋晏沒聽清,只摸黑隔著薄毯拍了下她臀,狀似隨意催促,宋瀲卻剛剛好靠昏暗遮住此時微紅的臉色。
兩人匆匆穿衣洗漱完就出門往後山去了,黑暗中宋晏一手牽著宋瀲,一手拿著在家里尋到的老式電筒,換了電池光线如舊,在林間石板路上一晃可以驚起遠處暫憩在枝頭的鳥,這才鬧出一點聲音,臨近破曉,歇了一夜的山林卻在這時格外安靜了些,靜得兩人略粗促的呼吸就在彼此耳邊。
日出是每天都有的稀松平常,連背靠的這片山林,宋瀲也是幼時穿行悠蕩慣了的,這條上山石板路的途經、兩旁的樹木她曾相熟已久,哪處秋天時有野桔和野生板栗,哪枝頭的秋桂嚼起來最香,哪棵樹底根粗矮最易沿枝攀爬,往日的熟悉游樂地曾給她帶來幼年時無限愉悅,這些她都想給宋晏看,那些只屬於她自己的林間風聲她亦想告訴宋晏它們是從哪里吹來。
而這些她曾烙進腦海的一切,本應已有自己慣常又不甚在意的痕跡,可因宋晏在側,山頂的日出便好似不再是每日的稀松平常,每日破曉的時間不同,每日山嵐縈繞不同,她想去看那每天的東升西落,這樣循環往復的每一次變得獨特,她心中像是蘊含著一個柔軟的廣袤世界想拉宋晏同看啊。
後山不高,徑直上山的路途花了半個小時就可以完成,雖然趁黑但兩人腳程快,登頂時四處仍是迷蒙一片,東向便是嵌在碧山間的y市區,間或綴上零星的城市燈光,再遠處東方暗幕露出一线如溏心蛋般魚肚白下的溫煦顏色,廣闊得通天達地卻鋪成背景巨幕,一切都是即將蘇醒的模樣。
腳下的夏日山林漸漸傳來清脆鳥聲,似懵懂似怯怯,卻劃破夜間最後一絲沉寂,此間美好終去體驗才可言說。
宋晏兩人坐在山頂上一個四面通透的攢尖頂小亭子里,山頂涼風肆意穿廊,宋瀲頭歪在宋晏肩上,被拂面得愜意極了,微眯了眯眼:“上次特意跑到山頂看日出還是前年在靂山了。”
宋晏隨意順下她的話題:“靂山那邊勢高視野應該更好。”
宋瀲蹭了蹭他肩膀懶懶道:“前一天下了雨,山上霧氣重,還好沒把日出遮完,視野好是好,開闊也是開闊,可我還是喜歡這里的。”
以為她更愛熟悉景致,宋晏未及多想只說道:“其實哪里日出都差不多,每時心情不一樣看到的也不一樣了。”卻是正對了宋瀲未出口的話。
不過這些也是宋晏心中所想了,看過那麼多日出,少年時頑皮的夜間行動穿林到小山坡上看到的,中年開夜車途經的日出,每日早起的城市破曉,耀眼或模糊的景致還是不敵當時遇見日出的心情來得深刻,更是終不敵此刻的心情。
遠處那層魚肚白越來越薄,也愈來愈亮,晨間第一抹輝漸漸投灑在兩人肩頭、面龐,直到最後驅除兩人周遭的昏暗,似每日便可綻現一次的初生,那緩緩掉吞噬暗夜的光明宋瀲見過,希求過,只是現在如灑在掌間的晨輝,溫度可及才感到已觸摸擁有。
“不過以後去哪都要小心注意安全。”宋晏想起相關她提及的往事的其他,半偏頭過頭猶自細細囑咐道,見她眉眼被垂下的幾縷長發稍掩,又伸了手松松挽在她耳後。
宋瀲卻一時赧然,臉上染了涼風也難帶走的熱意,時隔這麼久以後也只好呐呐應下來依舊維持原樣,這些只屬於她的秘密她還要繼續隱藏下去,悔與不悔她已不再想過,也只能困在心底如明鑒般一次又一次地映照出她的模樣,那些她清晰的逃也逃不了的模樣。
宋瀲向宋晏懷里縮了縮,臉龐抵著他胸膛,聲聲心搏入耳,規律得幾乎與她心頭那顆同步,她忽然想到這便是如願吧,如願又回y市,如願來看日出,如願這一切都是與宋晏一起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