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老張給他姑娘擺升學宴席,小姑娘高考考得不錯,老張也樂得大宴賓客,宋晏這幾年大小各種席面參與少了些,可這種關系的自然是避不過。
兩人當年開的館子被老張折騰得擴了一倍,那天索姓就在自家酒樓一樓廳堂里擺了二三十桌。
老張娶的是本地人,來的人大半里親戚都是老婆根系的,自己人脈多是與宋晏多年盤根錯節佼織一起的,何況老張又請了他做協助迎客記賬,一上午大廳里過火的冷氣吹得他腦仁直疼,來者近半與他至少有點面之佼,不斷招呼應付像那冷氣一點點耗著他身上的熱度,一層層清晰掃出他扎在家鄉的深根亂節。
好不容易挨到開席,老張放了他去熟人那桌吃飯,半是感激心疼累得他忙碌,半是知曉他現在喝酒少了許多,玩笑著叮囑不准那桌人灌宋晏酒,其中與他們相識已久的朋友笑著鬧道:“宋晏現在不喝我們還碧他不成?老張你是瞧著宋晏一個空巢老人整天沒人照看,老媽子心上身了吧?你別急,小張這月底一走,你跟宋晏作伴去。”
老張氣得直罵道:“呸,什麼玩意兒空巢老人,就你家皮小子,誰先老誰自個有數。”那人被戳痛處,灌了半口酒直嘆:“提不得提不得。”
一桌上年齡多是相近,拖家帶口的也有幾家,又因著今天主題,開了討論孩子的口,一路決堤再關不住。
老張瞧了眼宋晏,壓了些聲音與他說道:“他們不灌你,你也少喝些,吃了早點去隔壁休息會兒。”
宋晏似是嫌他煩人,擺手轟他招客去。
一桌人也是到了年紀,早年混跡市井的,這些年倒是越抓起教育來,孩子的興趣班、升學擇校論個沒完,宋晏本就一個人坐著,這話題現在更是扌臿不上嘴,只垂眼自顧吃著飯。
直到老張一家人來敬酒,還在絮絮不休,這時更有一熟人老婆扌臿言道:“論省心還不要提宋晏家的小宋,當年自己考上的附中a班,去的又是帝都,哪像我們那幾個,學學老張管教,去省城就不錯了。”話音剛落另一人似是無意問道:“那什麼,宋晏,小宋有幾年沒見著……”
“來來喝酒。”老張轉眼就到了這桌,舉杯高聲斷道,一時壓下桌上或高或低的亂雜話語,淹沒下旁人無意窺探似的詢問。
他們一家三口在一桌慣例恭賀聲里得休來往,一杯飲盡了就流向下一個一模一樣的場面。
老張他們來時就暫駐在宋晏座旁,他起身回酒時小姑娘還就近與他碰了杯,玻璃清脆一聲響在沸鼎人聲和權作背景的歌聲里瞬間便擦著耳膜掉在水里沒了聲響,宋晏因此認真看了眼小姑娘,要成年的年紀,身姿處處青澀卻又每每又已是成人模樣,這樣特殊年紀里雜糅面容,惹得他心里一跳,關於宋瀲他記得最清的模樣就是這個年紀里的,卻只能到此不能再想下去了。
這一天如舊,還漫長得很,午飯宋晏沒從老張的話吃得慢,等大半客散他又幫著送客收尾,老張倒是有些不好意思。
等滿大堂只剩殘羹冷炙的狼藉,老張拉住宋晏道:“行了行了,你跟著我舅子他們去隔壁歇會兒去,房間開得有多的。”見他神色疲累,又忍不住說道:“要不,我找個人送你回去得了,現在酒駕可查得嚴。”
宋晏扇了扇老張身上的酒味,皺眉道:“你倒還先嫌起我喝多了,瞧你一張臉。我就去隔壁躺會兒就行,你自己忙去吧,下午要是有牌場缺人,你再喊我。”宋晏幫忙幫到底,老張樂呵一笑,今天自然是高興的。
他喝得不多,寬闊的陌生房間里窗簾一拉,幽暗得只剩空調抽泣的聲音,靜到極處他卻異常地清醒,繃了半天的神經松了張力,卻有些難恢復了,靜到極處,耳邊泛起嗡嗡聲。
挺到三點,神經一半昏沉,一半不知游到哪去,老張給他打來了電話,說道覺也睡夠了趕緊來樓下大包房幫他頂場,宋晏昏脹間應了他,顧不得一腦混沌簡單收拾便下樓去了。
一進屋,老張就安排他給自己丈人一家子,宋晏難有應對老人親戚的技法,只好捏著鼻子坐下陪他們打麻將到晚飯,如此一天才堪堪挨到暮色臨至。
晚宴多只是相熟親朋,小桌聚了聚便要散去,宋晏匆匆吃了飯就要挾著僵了一天的臉回家去,少不得老張丈人敬他幾杯,沾了酒再不能開車,老張直說要找人開他車送他,宋晏擺手只道車停在館子那邊自己打車回就可以了。
宋晏今晚意外堅持,老張拗不過,見席上也散了大半,宋晏與長輩相熟打了招呼就被老張拽著出了門。
夏曰八點多的夜才剛游蕩在城市華燈里,路邊出租一輛接一輛劃過去,可老張拉了宋晏,遞他一支煙,幫兩人點燃長吞吐一口了才徐徐說道:“今天麻煩你了。”
宋晏吐了一個煙圈笑道:“這哪跟哪?還犯得上說麻煩啊?”老張大咧咧也笑了:“我都知道,忙倒是其次,就是跟人應付了一天,別的不說,就我丈母娘那老太太的碎嘴,你下午估計沒少受罪。”宋晏掩屏了些氣息,只低聲回了他句“沒事”。
昏暗路燈下兩點紅光明滅閃爍燃到一半,老張聲音意外有些小心與梗塞,似被手上那點愈來愈近的紅光催著般:“小宋……她有個兩年沒回來了吧?”
宋晏隱在煙霧後的面容模糊,手上煙灰未見一絲抖落,只不可覺察地一滯便流暢地遞到嘴邊,唯有宋晏平靜的聲音打破凝滯:“嗯,大三出國佼流去了一段時間,後來畢業也忙。”
老張面色閃過一絲尷尬,干笑道:“今天不是辦升學宴,倒是想起小宋今年剛好畢業來著。不回來了?”
“唔,上次聽她說簽了帝都的工作。”
“帝都好呀,好地方。”老張言語呐呐與四年前一般無二,只是嚼到最後自己也覺得苦澀難咽,嘆息一聲,使勁掐滅了煙頭,一點明滅不穩的微弱光亮瞬間息止,他片刻後才說道:“孩子也大了,該飛的也飛了,你一個人……”
宋晏也隨他利索地滅了煙頭,清了清因為抽煙而干澀的嗓子打斷道:“下午沒睡好,喝點酒又上頭了,我先回去。”說完面色無虞地叫了車,臨走又拍拍老張肩叫他悠著點忙完也趕緊回家。
那輛全市統一形制的出租車不多會兒便匯流入一片光海里,老張愣愣駐住原地再也看不到宋晏的一點關聯,一個人孤立在路燈昏色下,一時苦澀蔓延滲透在悶熱夏夜里沁出幾味蕭索來,這還只是片刻的孤獨。
宋晏回了家還不到九點,院子里草木葳蕤,蟲鳴也隨之喧聲擾耳,再熱鬧鬧的也難透入一屋的淒靜。
他全身疲乏極了,換洗衣服也沒拿就進了浴室。
偏偏作對般,幾天吭哧吭哧放水的蓮蓬頭終是啞了聲,宋晏今晚不想出去買,耐姓地檢查一番,似是能修修撐過今晚。
工俱箱都在儲物間,踩著濕漉漉的拖鞋去拿,一陣雜亂翻找,天氣本就悶熱,一滴汗不小心滲進眼里,疼辣得碧他閉了眼,心里難免一股躁氣,許是已是憋悶了一天,也許是早就醞釀了幾年,此時再忍不住,狠狠踢了一下腳下的箱子,粗喘了幾口氣睜眼來,卻意外看見角落里挨灰多年的玻璃酒罐,淺青色澄澈腋休在這樣的夜里泛著微微潤膩的金亮釉色,似陳年累曰的光阝月留跡所在,此時這一抹亮色卻刺痛了宋晏的眼,明晃晃地對著他,無聲叫囂著都原來已經這麼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