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山戰役攻堅營突擊六連三十四周年戰友聚會。”
在齊遠集團旗下的盛星酒店,二樓禮堂入口,一張海報貼在支架上。
禮堂內,幾十名抗戰老兵歡聚一堂,紛紛飲酒談心,回顧當年在老山戰場的艱難歲月。
老兵們大多是六十歲左右,年長的過了七十,最年輕的也過了五十。
他們穿著與當年作戰時同款的綠色軍服,自豪地把功勛章扣在胸前最顯眼的位置。
歲月在他們身上留下了明顯的痕跡,卻改變不了他們鋼毅的眼神和經歷戰火淬煉的勇氣。
來者除了當年一起奮戰的戰友,還要少部分家屬。
畢竟有的抗戰老兵年事已高,有的在當年的戰斗中負傷,從全國各地趕來參加戰友會,需要家屬陪同。
還有的則是因為老兵已經去世,家屬代表而來。
“哎喲,這是茅台啊,真的假的。”一名老兵端著盛滿酒的白瓷杯子,聞著酒香,問一旁的戰友。
老兵名叫謝勇民,今年六十五歲,一九八零年入伍,一九八五年參加對越自衛反擊戰。胸前掛著三枚功勛章,都是在戰斗中立功獲得的。
另一位老兵吳援朝嘗了口酒,滿意地點頭道:“真,絕對真,跟我兒子以前買給我喝的茅台一個味。我就說嘛,咱們副連長現在成企業家了,請咱喝茅台輕輕松松了。而且,這次戰友會的酒店還是家五星級酒店,高檔著呢。”
謝勇民點頭,笑呵呵地說:“是啊,一開始來到酒店大門口,還以為走錯地方了,這麼豪華的地方,吃頓飯得花多少錢呐!”
筷子夾起一塊肉,謝勇民忽然停頓了幾秒鍾,恍惚之間,他突然想起當年一起在老山戰斗的幾個戰友,他們的靈魂永遠留在了那片戰火紛飛的土地,再也吃不到如此美味的飯菜了。
尤其是班長,在攻堅一個高地的動員之前,他笑著說不怕死,就是想吃一頓紅燒肉。
吳援朝拍了拍老戰友,他才回過神來。
“咋了,勇民?”
謝勇民嘆了口氣:“唉,就是想起了老山犧牲的戰友,咱現在還能坐這吃肉喝酒,他們連家都回不了啊。”
謝勇民一說,同桌的戰友紛紛陷入沉思。
吳援朝見氣氛忽然凝重,舉起一杯茅台說:“來,這一杯紀念當年在戰斗中犧牲的戰友。”
老兵們共同舉酒,在對犧牲戰友的懷念中一飲而盡。
聚會結束,已經成為企業家的突擊六連副連長一番致辭後,大家紛紛離場。
謝勇民喝得有些多,臉色發紅,走路不穩當,小孫女謝雯雯趕緊跑過來攙扶。
“爺爺,您喝醉了。”謝雯雯扶著爺爺,濃烈酒氣和常年吸旱煙留下來的煙味混在一起,熏得她有些難受。
謝勇民挺了挺胸膛,“爺爺沒醉,這是坐久了,天氣冷,腿腳不不聽話。”
爺孫倆走到酒店大堂,遠遠地看著酒店大門,知道一出門又面臨著分別,謝勇民忽然叫住吳援朝。
“元朝啊,我心里有個想法。”
“啥想法,你說唄。”
“我想不忙著回家的話,我們拉上幾個戰友,問問願不願意去廣西,給犧牲的戰友們掃墓。”
吳援朝點頭:“行,我去問問老張他們。”
謝雯雯扶著爺爺,坐到酒店大堂的沙發上。一幫老戰士三三兩兩地聚在一塊,進行離別前的道別。
過了一會兒,吳援朝找到謝勇民,說幾個戰友都同意去看望犧牲的戰友,不如就趁這次機會,大家結伴一起去。
“勇民啊,確定去,我就聯系廣西的戰友了。”
“唉,好好。”謝勇民點頭。
謝雯雯從洗手間出來,聽爺爺說先不回家,要去趟廣西,頓時就犯難了。
她嘟囔道:“您要去看望戰友我理解,可是我在江城上大學,不能陪您去啊。”
謝勇民擺擺手,“沒問題,爺爺和一幫老戰友去,不礙事的,再說了,又不是第一次去。”
“可是您年紀大了嘛,出遠門本來就讓我們擔心,我要問問爸爸,看他什麼意見。”
說著,謝雯雯點開家族群,把爺爺要去廣西的消息發在里面。
“哎……你這姑娘。”謝勇民有些無可奈何。
酒店大堂,老兵們慢慢離開,有的直接回家,有的選擇前往在副連長為他們准備的旅館休息。
謝勇民看著一個個離去的背影,不禁黯然神傷,更加堅定了去廣西看望犧牲戰友的決心。他害怕啊,也許以後就沒機會去了。
在目送一個戰友走到酒店大門時,他看到兩個西裝革履的年輕人並排著朝酒店大堂走來。遇到出去的老兵,他們立即讓道,恭敬地站到一旁。
“小伙子還挺有禮貌。”謝勇民不禁笑了下,目光隨即看向兩個年輕人的面孔。
只是剛看了前面那個身材比較高大的年輕人的臉一眼時,他陡然間愣住,一雙有些渾濁的眼睛睜得大大的。
那張臉,怎麼會如此的相像?
甚至是身材,走路站立的姿勢,幾乎一模一樣。
盡管已經六十五歲高齡,可謝勇民永遠記得那張臉的模樣。
太像了,太像了!
等待老兵出門,兩個年輕人才走進酒店大堂。而距離謝勇民所坐沙發位置不遠處,一群同樣西裝革履的人快步朝兩個年輕人走去。
隨後停下腳步,恭敬地站在那名身材高大的年輕人面前,對他點頭哈腰,一個個說什麼恭迎總裁視察的話。
“爺爺,爸爸同意您去廣西,但姑媽說……爺爺,爺爺?”雯雯好奇地順著爺爺目光看去,瞬間驚喜不已,“哇,是個大帥哥,好像還是個大老板。”
謝勇民眨了眨干澀的眼睛,站起身,朝被人群圍著的年輕人走去。
“哎,爺爺你去哪兒?”謝雯雯趕緊跟上前。
一群酒店高管跟在年輕人後面,只有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站在他身邊,一邊走,一邊喋喋不休地說著什麼,還時不時用手比劃。
年輕人就像一顆新星,光輝無比,和當年的他一樣。
這難道只是巧合嗎?
謝勇民在距離人群兩三米的地方停下來,目不轉睛地盯著年輕人。很快,就被酒店的工作人員發現。
“老先生,不好意思,我們酒店的總裁來視察,還請您讓一下。”
“爺爺,快走了。”謝雯雯拉著爺爺的胳膊說。
“我,我……”謝勇民忽然掙開孫女的手,快步朝年輕人走去。
很突然地,一個穿著六五式軍服的老軍人走到人群面前,站在為首的年輕人面前。
星盛酒店總經理嚇出一身汗,這是他任職後集團總裁第一次下來視察,結果就遇到了這檔子事。
可來著是一位老軍人,他又不敢不敬。
這要是被人拍上網,給酒店聲譽造成負面影響,他就完了。
陸齊也有點懵,突然竄出來一位老軍人盯著自己,可自己根本就不認識他。
“老先生,您好,請問有什麼事嗎?”陸齊問,從總經理口中得知,星盛酒店今天下午有一群抗戰老兵組織的戰友聚會。
“我……呃,小伙子,我想問問,你姓易嗎?老家是哪里的?”謝勇民問。
他抬頭,目光從上到下打量著眼前的年輕人,遠遠地看著就像,走近一瞧,更像了。
陸齊有些懵?扭頭看了看同樣發懵的李嘉圖,隨即有些尷尬地笑著對老軍人說:“不好意思,我姓陸,不信易,我老家就在江城本地。”
謝勇民還不放棄,他問:“哦,那你有姓霍的親戚嗎?”
“沒,沒有。”陸齊搖頭。
謝勇民仍微笑著,但臉上的失落卻十分明顯。
他又仔細地看了幾眼陸齊的臉,才點點頭,說不好意思,認錯人了。
然後和孫女一起離開,但仍時不時回頭看向人群中的陸齊。
出了酒店大門,往右是一個小型停車場,為老兵們准備好的大巴車停在那里。
謝雯雯攙扶著爺爺,回頭朝酒店大堂看了眼,問道:“爺爺,你剛才怎麼突然問人家姓名?我看那人好像是個大老板呢,嘻嘻,長得還很帥。”
謝勇民神情恍惚,心緒重重,一時沒在意孫女的話。
“爺爺。”謝雯雯搖了搖爺爺的胳膊。
“哦哦,就是覺得那小伙子長得像我以前認識的,嗯……那什麼,一個朋友,老朋友。”謝勇民回應。
“老朋友?”謝雯雯問,“是您以前的戰友嗎?”
“不是。”謝勇民搖頭,忽而停下腳步,回望著酒店大堂,年輕人已經消失。
他長長地嘆息一聲,“二十多年了,爺爺呀,也快忘了那位老朋友了。”
或許是爺爺很好的一位朋友吧,謝雯雯覺得,不然以他的性格,不會就這麼直接上去問。
坐上大巴車,和孫女道別後,謝勇民和一幫老戰友前往下榻的賓館。
今晚很冷,寒風吹徹,一片肅殺,往日熱鬧喧囂的城市也降下了熱度,大部分人都急匆匆地趕回家。
不僅冷,空氣還十分干燥。夜空一片晴朗,一輪圓月十分明亮,散發無數清輝傾灑在人間。
賓館條件不錯,雖然不及星盛酒店那般豪華,倒是讓過慣了貧苦日子的謝勇民和一幫子老戰友住得舒坦。
房間里裝了空調,比室外溫暖得多。
謝勇民脫掉軍裝,疊得整整齊齊,放在枕頭邊。他坐在床邊,微微仰頭,看著天上的明月。一雙有些渾濁但一向堅毅的眼睛竟流出淚水。
謝勇民很少哭,除了戰友犧牲,父母去世,也只有在聽說他不幸死亡的消息時才流淚。
竟不覺時光荏苒,二十多年彷佛一瞬間就過去了。而今自己年邁,到時候,又有幾人還記得他。
謝勇民摸出手機,粗糙的中指一下一下地按出密碼。手機是今年夏天,孫女謝雯雯買給他的。
謝雯雯今年十八歲,考上位於江城的漢中師范大學,成為謝家第一個大學生。
她爸爸一高興,便同意她買新手機的要求。
小姑娘頗有孝心,自己買了一個新款苹果手機,順便給爺爺也買了個智能手機。
起初謝勇民還不同意,說自己一個老頭子,用不了小年輕玩的手機。
最後還是經不起孫女的一番好意,同意她給自己選了個一千多的智能手機。
就這價格,謝勇民還覺得貴了。
經過孫女的指導和自己一番摸索,謝勇民已經熟練地掌握了智能手機的使用方法。
點開手機相冊,除了日常拍的一些照片,就是一些看上去有些年頭的老照片了,其中還有黑白色的。
這些老照片是他讓孫女拍的,原樣都在家里,他怕時間久了,照片丟失損毀,就想著保存在手機上,也方便看。
其中一張黑白照,是一家人的合照,上面還寫著一行字,“入伍參軍紀念,一九八零年九月三日。”
那時的謝勇民二十五歲,早已結婚,且已經育有一子一女。不過因為戶口問題,他身份證上年齡要比真實年齡小四歲,才得以順利入伍。
照片顏色泛黃,但人物模樣都看得清楚。
謝勇民穿著綠軍裝,胸前帶著大紅花。
他站在父母身後,左邊是抱著女兒的妻子,右邊是一個身形偏瘦,但模樣俊朗、五官帥氣的男孩,大概十歲左右,卻已經到了有一米七二的謝勇民的肩膀高度。
男孩前面,則坐著一位面容消瘦,眉目間含著陰郁的女人。女人大概三十多歲,雖有些病態,但依然能從清秀的臉龐上看出她的美麗。
謝勇民的兒子被他的父親抱著。在父親左邊,站著謝勇民的大哥和小弟,妹妹則蹲在母親膝前。
很快,謝勇民的目光聚焦於站在他身邊的少年臉上。一瞬間情緒噴涌,老淚縱橫。耳邊彷佛聽到了少年對他親切的叫喊。
“二舅,等等我,鞋破了,腳痛。”
“二舅,爸爸會回來接我和媽媽去城里嗎?”
“二舅,毛蛋他們欺負我,說我是野孩子,沒人要。”
“二舅,媽媽病了,你教我打獵吧,我想掙錢給媽媽買藥。”
“二舅,你要去當兵了嗎?一定要記得回來看看我和媽媽。”
“二舅,媽媽沒了。”
“二舅,有個人說我是他兒子,給了外公外婆好多錢,他要把我帶去城里,可是我不想離開媽媽,二舅,你在哪里,快回來。”
……
“二舅,我帶媳婦來看望您。”
“二舅,這是我兒子,他叫易麟齊”
……
血染沙場的老戰士,此時此刻,亦萬分悲痛,一顆顆眼淚從濕潤眼眶里流出。
“展恒啊,對不起,二舅對不起你呀。”布滿老繭的手指顫顫巍巍地摸索在照片上,謝勇民悲切慟哭,“二舅沒有保護好你和你媽媽,可是二舅無奈啊。軍人,必須以保家衛國為己任。”
看到大姐的照片,那因病而孱弱的樣子,謝勇民再次老淚縱橫。
她,已經去世三十五年了。
自己負傷退伍,再回家時,常年住在那間破爛的土坯房里面的母子已經消失。
大姐被埋在村子後山一處偏僻的土坡上,外甥被那個讓至今都憎恨的男人接到了城里。
謝勇民恨啊,朴素的觀念讓他想不明白,為什麼無情無義的人可以大富大貴,而有情有義的人卻貧苦多病,不得善終。
為什麼,老天爺要如此對待他的外甥,他才28歲,風華正茂,年輕有為,卻屍骨無存。甚至他的妻子和孩子也沒留下。
擦去眼淚,翻到另一張照片。彩色的畫面清晰了很多。一個西裝革履的年輕人抱著一個一歲左右的孩子站在謝勇民身邊。
他的外甥,易展恒。帥氣俊朗,氣質非凡,已不再是當年那個跟在他身後,吃不飽飯,從小就穿著舊衣服鞋子的瘦弱少年。
“太像了,難道……”
悲傷中的謝勇民忽然遲疑了一下,難道酒店遇到的那個年輕人只是和外甥長得像而已?
目光移向被易展恒抱著的孩子,算一算,如果他活下來,現在也二十六了,與年輕人的年紀差不多。
他的臉,簡直與外甥的臉一模一樣。
就連身形,走路的姿勢,說活的聲音,或許……
一個念頭在謝勇民腦海中突然迸發,就連他也不太敢相信,今天遇到的那個年輕人會是外甥的孩子?
他突然想起來,當年就連霍家人也沒有看到霍靖姝的屍體。當他趕到杭州時,外甥一家已經被匆匆下葬。
外甥媳婦的娘家人聽說他是易展恒的舅舅,就透露了易展恒和易家其他成員的矛盾,懷疑他們一家是被害死的。
而且霍靖姝和易展恒的孩子可能沒死,而是逃到日本避難了。
甚至就連易展恒也可能還活著。
至於一家人不出來發聲,霍家親屬猜測可能是害怕被易家的實力繼續追殺。
謝勇民當年就想問清外甥的死因,可面對勢力強大的易家,他一個退伍老兵又能做什麼呢?
聽說就連部隊里的領導都與易家關系親密。
他唯有期盼的是,外甥一家還活著。不管生活在哪里,還活著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