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女得知此人便是韓念慈的未婚夫婿,不勝之喜,趕忙上前廝見。
江少雲含笑同她們寒暄了幾句,又轉身向李逍遙微一拱手。
李逍遙原非豁達豪邁之人,想到適才夢中之事,心下沒來由地生出了恨意,鼻子里輕哼一聲,昂然不睬。
江少雲見狀一怔,臉上不由自主現出了怒容。
他乃是祈真觀門下俗家弟子,人品既俊,家境又殷實,一向給身邊的閒人吹拍慣了,是以頗有些令人生厭的狂傲之氣,眼見李逍遙生得貌不驚人,舉動輕浮,自未將之放在眼里。
不料這土里土氣的鄉下小子居然不識抬舉,自己好意招呼,他卻兩眼上翻,神色輕蔑,直若對面罵人一般,忍不住當場便要發作。
但轉念又想,自己是堂堂名門高弟,若貿然出手教訓一個無名小子,不免有牛刀殺雞之嫌,日後傳揚出去,沒的損了師門清譽。
當下強按怒火,只作不見,沉著臉說了自己的心思。
原來江少雲臨來之時,已從師父口中得悉黑水鎮屍妖的來歷,此行特為面見智修,邀他出山相助。
不料智修雖是佛門弟子,卻行事近妖,一談之下,江少雲即被他施幻術迷住,非但未能請出大駕,反倒留在寺中做了和尚。
現下妖法已破,智修的原身——那小僧智澤又有歸附趙靈兒之意,加之李逍遙等人皆身懷武藝,依他之見,便當徑往黑水鎮除妖,而不必回村做甚麼准備。
林月如和趙靈兒聽罷對望一眼,都覺如此一來,省卻了不少麻煩,亦無不可。
李逍遙卻眼珠微斜,嘿嘿冷笑道:“你老兄說得如此輕巧,想來本事也大得很,只消動一動小指頭,便能打得那屍妖屁滾尿流,何苦拉我們幾只小魚小蝦插上一腳,白白分了功勞出去?奇怪啊,奇怪!”江少雲雖是背著身子,見不到李逍遙面上神情,但聽他這番話夾槍帶棒,其中的譏刺嘲諷之意卻再明白不過,忍不住怒氣上衝,霍地轉身,漲紅了臉道:“姓李的,咱們素昧平生,我自問從未得罪過你,你為何一再對我無禮?哼,江某縱然不堪,自有師長管教,還輪不到第九流的江湖混混說三道四!”大殿上一時劍拔弩張,氣氛陡變。
趙靈兒扯了扯李逍遙的衣襟,微露嗔容。
李逍遙只當沒看見,仰天打了個哈哈,道:“該死,該死。我這傻瓜不懂人事,只會胡說八道,惹得江大俠發火啦。嘖嘖,江大俠是祈真觀的頂尖高手,我一個江湖混混怎敢得罪你老人家?來來來,莫生氣,咱們哥倆好生親近親近。”笑嘻嘻地踏上一步,便去伸手相拉。
江少雲知他意欲同自己較量內功,不禁正中下懷。
他六歲習武,在師門同輩中鮮有敵手,自覺武功了得,又聽說智修的妖法被破,全是趙靈兒一人之力,同余人毫不相干,由是推之,此人不過是個平庸之輩,即便練過幾手粗淺功夫,那也不足為懼。
心道:“你這混蛋自討苦吃,受了傷可怨不得我。”當即一招“靈蛇翻身”,手腕倏翻,閃電般扣向李逍遙的脈門。
不料指尖尚未觸到對方衣袖,突覺小臂奇痛,竟糊里糊塗地給他抓了個正著。
夜風徐徐,將殿上燈火吹得忽明忽暗,只見李逍遙嘴角帶笑,五指便如鐵箍一般,牢牢扣住了江少雲的手腕。
林月如知他近來遭逢奇遇,內功精進,江少雲的修為再深也絕非對手,趕忙一躍而前,反手橫切,喝道:“快住手!”不想此時李逍遙全身罡氣遍布,受掌之後,臂上自然而然地生出反震之力。
林月如啊的一聲,全身酸麻,被他彈開了數尺。
只這一刹那間,江少雲已覺出對方內功高過自己甚多,但眾目睽睽,怎肯輕易低頭認輸?
但覺李逍遙五指越收越緊,內力綿綿不絕地送將過來,當即催動真氣,奮力相抗。
哪知兩股力道才一相交,對方的滔滔巨力卻驀地消失不見。
江少雲的內功遠未練至收發自如的境地,此時猶如全力去推面前一堵堅牆,不料卻推了個空,驚慌之中,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一傾。
李逍遙撤後一步,放開五指,迅速無倫地變抓為托,輕輕在他臂上一扶,笑道:“啊喲,快快請起!你老兄向我磕頭賠罪,這怎麼敢當?”江少雲羞得面紅耳赤,憤然掙脫,拉起衣袖一看,只見腕上數寸處一片青腫,輕輕一按,痛徹心脾,也不知是否傷到了腕骨。
林月如和趙靈兒上前拉開二人,齊聲責備李逍遙,怪他不該下此重手。
江少雲又氣又恨,滿面羞慚地拂袖而去。
出得門來,給殿外的涼風一吹,心神稍定,猛然間想起一事:“我明明不認得這混蛋,他卻如何曉得我是祈真觀門下?真是奇了。”當晚眾人留宿寺中。
吃過晚飯,林、趙二女來見李逍遙,告訴他智澤和江少雲答應同往黑水鎮除妖。
三人商議了片刻,林月如轉過話頭,問他因何同江少雲起了爭執。
李逍遙自不能道出實情,只推看不慣此人神氣活現,所以才略施薄懲。
林月如笑道:“啊,我明白了,原來一個人生得討厭,那便該死,如此說來,你這小賊作惡多端,豈不更要千刀萬剮?好啊,本姑娘現下就替天行道,收了你吃飯的家伙!”駢起二指,向他狠狠戳去。
李逍遙絲毫未曾提防,給她點中了頸窩,痛得失聲大叫,摔倒在椅中。
趙靈兒想起三人於蘇州城外初遇之時,林月如曾失手刺過他一劍,險些令他就此了帳,如今雖已相隔月余,但此情此景,宛在目前,不禁為之失笑。
次日一早打發走眾僧,智澤和江少雲收拾行李,領著三人前往黑水鎮。
江少雲昨晚睡得甚香,一覺便到天亮,醒來後自覺精神抖擻,試著屈伸幾下手臂,似乎也已不再腫痛,於是乎滿腔不快立時去了大半。
他心想此去人多勢眾,屍妖一見之下,多半要望風而逃,那時大功告成,衣錦還鄉,面上會是何等的光彩!
想到這里,心情更是轉佳,興衝衝地洗過臉,換了件嶄新的綢衫,又加戴了一頂方巾,遮住光頭,將隨身佩劍掛在腰間。
他這把劍雖非削鐵如泥的寶劍,但也鑲金嵌玉,甚是華貴,劍鞘上數顆明珠熠熠生光,登時將整個人襯得英挺俊朗,神氣灑然。
李逍遙一身短衣草鞋,灰頭土臉地跟在他身後,越看心下越是有氣,恨不能當場拉開褲子,在他禿頭上痛痛快快淋一泡臭尿才好。
一行五人大都身手不俗,智澤雖不習武,但有趙靈兒在旁提掖,腳程也自不慢。
李逍遙內功尤為超卓,一面趕路,一面尚有余暇撩撥江少雲。
一忽兒笑他明明是學武之人,卻不倫不類地戴了一頂方巾,頗具東施效顰之丑;一忽兒又指摘他行走時步伐滯重,氣息不勻,多半是祈真觀輕功的底子扎得不牢、尚待勤加修煉之故。
江少雲氣得臉色鐵青。
他雖說一向性子高傲,但見了硬主,不知怎的便無師自通,學會了韜晦之策,索性視而不見,聽而不聞,肚子里暗將李家十八代祖宗罵了個遍。
下山後向北行了六七十里,天色將晚之時,來到一處鎮子。
一路走來,鎮外杳無人跡,四下里但只野草橫生,有一架大車半掩在草間。
江少雲走近一看,原來那大車轅折軸斷,早已朽壞,車後面倒伏著兩具牛屍。
兩頭牛也不知已死去多久,屍上群蠅畢集,一俟有人靠近,便轟的一聲四散逃去。
林月如捏著鼻子趕上幾步,問江少雲道:“江大哥,這里便是黑水鎮麼?”江少雲微一猶豫,點頭不答。
眾人進得鎮來,放眼四望,只見遠近街巷寂寂,茅舍無煙,空中飄著一股不知名的惡臭,便如同一座鬼城相似。
走出不遠,周遭的血腥味越來越重,趙靈兒只覺心頭一陣煩惡,哇的一聲嘔吐出來。
林月如趕忙搶過去扶住,輕輕替她捶打後背。
李逍遙待她嘔吐稍定,問道:“靈兒,你怎麼樣?可是哪里不舒服麼?”
趙靈兒已是大半日未曾進食,喉間不住干嘔,卻只吐出了一些清水,紅著臉道:“我……我不要緊……”突然微現驚訝之色,伸手指指不遠處的一片樹林,道:“啊,那是甚麼?”眾人循著她手指方向看去,發現林中一株枯柏上吊著一人。
那人頸懸麻繩,雙腳離地約有三尺來高,不時地隨風搖晃,就如小孩子蕩秋千一般。
李逍遙壯著膽子上前察看,只見這人身軀干癟,眼窩凹陷,胸前開了個大大的深洞,髒腑都被掏挖一空,早已死去多日。
李逍遙料想定是屍妖所為,不禁暗自吃驚。
怔怔地站了一會兒,忽然林月如在身後大叫大嚷,走回去一問,原來是左近一處人家里傳出幾聲怪響。
李逍遙見那戶人家大門緊閉,當即穿過院子,徑直來到門前,隔門喚了兩三聲,無人應答,便做個手勢,命眾人在外相候,然後推門而入。
眾人提心吊膽地等了許久,卻始終不見李逍遙出來。
林月如唯恐出甚麼意外,正要發聲相喚,忽聽他在屋內大叫:“啊喲,快來!快來!這……這真是奇哉怪也!江大俠,快請進來瞧瞧!”聲音甚是惶急。
林月如拔劍在手,問道:“怎麼,是屍妖麼?”
李逍遙隔窗答道:“不是的,你別瞎猜,快教江大俠進來。”頓了一下,又道:“月如,靈兒,你們兩個女人萬萬不可進來。”這句話語意甚是模糊,又刻意提及“女人”二字,二女料想屋內定有甚麼不雅之物,都不好再問,一齊看著江少雲。
江少雲見他不呼旁人而獨喚自己,覺得此事大為可疑,本待不理,但人家名點到自己頭上,卻又無由推脫,只得干咳一聲,硬著頭皮邁步進屋。
堂屋內堆滿了雜物,光线微弱,一股腐臭之氣中人欲嘔。
江少雲屏住呼吸,稍作打量,見西首臥房門虛掩著,便走上前去,輕輕向內一推。
呼的一聲,一個黃毛毿毿的東西猛地竄將出來,江少雲躲閃不及,那東西在他腿上重重撞了一下,怪叫著奪門而去。
他嚇得連退兩步,定了定神,這才看清是一條餓得渾身枯瘦的野狗,肚子里暗罵一聲“晦氣”,探頭向房內張看。
臥房里臭氣更盛,滿室蒼蠅亂飛,嗡嗡之聲繞耳不絕。
只見牆壁正中掛著一幅魚籃觀音彩像,上面血跡斑斑,左首一座大炕,胡亂攤著幾張肮髒的破被,里面鼓鼓囊囊,似乎藏著甚麼東西。
江少雲見屋中無人,不禁奇怪:“明明聽得他聲音在此,怎的卻不見人?莫非這家伙被惡鬼捉了去?”一念及此,心下竟然生出寬慰之意,快步走到床前,隨手掀開一張破被。
只聽被中傳出“呱”的一聲慘叫,雪片似的棉絮驀地衝天而起,惡臭撲鼻,嗆得他幾乎閉過氣去。
他不知發生何事,驚呼一聲,漫天亂絮簌簌而下,登時沾得滿頭滿臉,疾忙揮臂撲打。
慌亂中才只撲得數下,手腕突然一緊,被甚麼東西死死抓住。
他抹了一把臉,定睛一看,只見腕間赫然掛著一只白森森的手爪,炕上一具枯骨搖搖擺擺站將起來,牙粲群峰,衝著他咧嘴一笑,緩緩招了招手。
江少雲萬萬想不到被中竟會藏著妖怪,眼見這枯骨姍姍而至,仿佛便要投懷送抱一般,只嚇得渾身汗毛根根豎起,大叫一聲,掙脫手臂,奮力向後躍去。
落地時但聽噗的一記悶響,腳下軟如敗絮,似乎踏中了甚麼東西。
他本就毫無臨敵經驗,這一來不禁更是張慌,低頭看時,只見雙足端端正正踏在一具腐屍的腹中。
那腐屍原在門後,江少雲推門而入,恰給門板擋住視线,加之進屋後疏於查看,是以竟未發覺。
可憐那腐屍全身赤裸,腫脹發臭,便如一只奇大無比、注滿了糞水的豬尿泡,皮囊里更有蛆蟲無數,早已辨不清是男是女,踩踏之下,腐水流溢,頓時沾了滿鞋滿腳。
江少雲從來只在觀內修行,極少行走江湖,平日連殺雞宰鴨之事也不曾親自動手,哪里受得了這種場面?
只覺腹中一陣翻江倒海,也顧不得追究妖怪是何來頭,匆匆拔出雙足,掩面奔出。
一人自炕上輕飄飄躍下,拍手大笑道:“啊喲我的媽,大事不妙!江大俠高中死人彩,只怕要臭名遠揚!”正是李逍遙。
原來李逍遙先自進屋,見到一室慘狀,也不禁觸目而驚,正要趕開野狗,退出門去,突然靈機一動,心想:“江少雲這混蛋看不起老子,老子偏要捉弄他一番!”料想他進得房來,尋不見自己,定要掀開破被查看,給自己一唬之下,又多半會後躍逃跑,當即算好步子,將原本倒在炕前的腐屍拖至門旁,教他不易發現,然後抱著一具屍骸鑽入被中,這才出聲相喚。
如此這般,巧妙排布,江少雲果然中計上當,弄得狼狽不堪。
林月如等人聽得屋內喧聲大作,甚覺中奇怪,正待闖進去探個究竟,江少雲已是奪門而出,大叫道:“別,別進去!里面……里面……”話未說完,突地臉色大變,瞠目鼓腮,似乎有甚麼東西要脫口而出。
林月如等人嚇了一跳,愕然停步。
只見他閃電般轉過身去,雙手扶牆,肩頭連聳,口中稀里嘩啦一片聲響,煞是清脆悅耳,無數美味珍饈爭先恐後地順流而下,只差連腸子也一齊嘔了出來。
李逍遙走出來一看,當場便笑得打跌。
林月如皺眉道:“逍遙,你搗的甚麼鬼?江大哥怎會吐成這樣?”
李逍遙以手捧腹,“啊喲”、“啊喲”地連聲呻吟,已是笑得直不起腰。
過了半晌,江少雲嘔吐稍定,婆娑著淚眼慢慢站起。
李逍遙笑吟吟地向他打量了打量,搖頭嘆道:“乖乖不得了,這一頓酒菜還真豐盛得緊。江大俠,小弟不過送了你一副臭皮囊,外加幾十頭爛蛆,區區薄禮,何必這樣急著還席?豈不太也瞧不起人了?嘿嘿,哈哈。”江少雲氣往上撞,猛地抽出長劍,劈胸便刺。
李逍遙輕輕閃身避開,笑道:“啊喲,你想殺人滅口!只可惜刺我不著。”林月如此時已明白江少雲多半是中了這家伙的暗算,當即斜跨兩步,阻在他身前,說道:“江大哥,怎麼你……”才一開口,一股奇臭的味道直衝鼻端,熏得她險些嘔了出來。
低頭一看,只見江少雲兩腿沾了許多不知是甚麼黏黏的東西,一對短靴上爬滿蛆蟲,紅白相映,煞是奪目。
她滿心駭異,趕忙屏住呼吸,退了兩步,問其原由。
江少雲手按劍柄,氣衝衝地將事情原委述說了一遍。
二女聽罷,均覺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李逍遙叫屈道:“這一回千真萬確怨不得我!江大俠的武藝高強,是名滿天下的大英雄、大俠客,我怎會曉得他這般沒用?阿彌陀佛,罪過,罪過!”江少雲聞言愈發的怒不可遏,` 當即又要挺劍衝上,同李逍遙拼個你死我活。
林月如將他勸住,笑道:“你也真是,一個習武之人,居然會怕甚麼死人。”痛罵了李逍遙一頓,押著他向江少雲賠罪。
江少雲側過身去,鐵青著臉不語。
他所著的鞋襪、褲子均被屍水浸透,又無多余的替換,臭味刻骨銘心,委實難消,相隔數尺覺其渾身上下臭不可當。
林月如和趙靈兒草草替他收拾一番,又彈了些香粉上去,遮掩異味。
李逍遙湊到近旁,嗅了幾下,連說“香得很”。
江少雲給臭氣熏得久了,好比久過鮑魚之肆,實已不大辨得出香臭,但偷觀二女的舉動神情,似乎對自己頗有些敬而遠之的樣子,情知他這番話不大靠得住,厭憤之下,不住地喃喃詈罵。
李逍遙心中得意,笑嘻嘻地也不以為忤。
眾人退出院來,又到左近幾戶人家查看,大抵都是一般情形,鎮上之人或被屍妖啃成白骨,或中屍毒而斃於院中,偌大的鎮子竟無一人幸免。
智澤是出家人,見到這般淒涼場景,忍不住心下惻然,口中嘰里咕嚕地誦起了《往生咒》。
李逍遙等人都唏噓不已,再也無心嬉鬧。
默默地走了片刻,趙靈兒突然間想起一事,甚覺奇怪,問江少雲道:“江大哥,我瞧這鎮上怎麼連一顆糧食、一片布頭也不見?難道屍妖也搶吃搶穿?”江少雲唔了一聲,正要作答,忽聽身後有人叫嚷:“混帳王八蛋小禿驢,你他娘的還不給俺站下!”眾人回頭一看,只見一個光頭大漢遠遠奔了過來。
目下正是五月天時,氣候炎熱,那大漢赤裸了上身,光頭上兀自濕津津地滿是汗水。
眾人認出他是玉佛寺的和尚智杖,都不禁大感驚訝。
李逍遙迎上前去,雙手合什,衝他行了個禮,笑道:“大和尚,咱們這里有三頭禿驢,不知你要尋哪一個?”江少雲聞聲哼的一下,知他是在拐著彎地罵自己,心想:“我是禿驢,你這小子便是混帳王八蛋。”忍住了不去接口。
智杖大步走到眾人跟前,挾挾額上汗水,順手向屁股上一抹,道:“俺他娘的出了玉佛寺,左轉右轉,還是尋不到家在哪里,便來攆這小……這小和尚,不想你們走得倒快……”一語未畢,突然掀了掀鼻子,瞪著江少雲道:“喂,你小子身上怎的臭烘烘的?可是走路不小心,踩著了糞窖麼?”
李逍遙哈哈大笑。
江少雲面有慍色,悻悻地斜了他了一眼。
趙靈兒喚過智澤來詢問,得知智杖家在玉佛寺東南三十里外,如今他一路追來,卻恰是南轅北轍了。
眼看太陽便要落山,眾人商議了一下,只好留他同宿一晚,明早再想辦法。
當下六個人沿著小路慢慢前行,尋覓歇宿之所。
越往前去,景象便越是淒涼悲慘,闔鎮房舍都被毀壞殆盡,有的即便一時未塌,也是屋中積屍,惡臭難當,實在不堪居住。
眾人尋了一口小水塘,在塘邊一段殘牆下坐著歇息。
林月如取出干糧分給眾人。
智杖卻吹胡子瞪眼地大發脾氣,將干糧擲還給林月如,吵著讓李逍遙同他一起尋些野味來吃。
李逍遙道:“這里遍地死人,臭得好像豬舍,又不是山野之地,哪來的甚麼野味?我才不去白費力氣。”智杖勸他不動,獨自怏怏地去了。
過了好一陣子,只見他面有得色,興衝衝地返了回來,對眾人笑道:“他奶奶的,這鬼地方硬是窮得要命,連這些狗東西身上也沒半點油水。”舉起手來,掌中赫然捏了三頭吱哇亂叫的大老鼠,往智澤面前一遞,粗聲粗氣地道:“喂,小賊禿,你也嘗一只看看!”智澤連呼“阿彌陀佛”,看也不敢向他看上一眼。
智杖仰天大笑,甚為得意。
眾人既覺吃驚,又感好奇,見三頭老鼠體形雖大,但個個毛色灰暗,瘦骨嶙峋,多半已許久未曾吃過一餐飽飯,也不知他用了甚麼法子,竟能將它們生擒活捉了來。
眾鼠身在險地,驚恐萬分,不住地蹬腿甩尾,兩只鼠目瞪著眾人。
智杖喝道:“吵甚麼!爺爺大發慈悲,超度你們往西天享福,大伙兒都他娘的給俺規矩些,莫要爭前搶後的,失了體統。”
趙靈兒給他逗得格的一笑,小聲嘀咕道:“這東西怎麼能吃?丑也丑死了。”智杖盤腿坐下,從腰里摸出一柄剔骨尖刀,在鼻尖下面晃了兩晃,看著趙靈兒道:“你小姑娘家懂得甚麼?從來越是美味的東西,嘖嘖,越他娘的生得不大體面。譬如你常常要吃的肥豬,還不是胖面大耳、嘴巴老長?難道又很美了?”呸的一聲,向地下吐了口濃痰,咧嘴露出滿口白牙,又道:“俺瞧你生得粉粉嫩嫩,細皮白肉,嘿嘿,只怕也是中看不中吃!”
趙靈兒明知他故意出言相嚇,卻仍不禁有幾分害怕,吐了下舌頭,躲到林月如身後。
林月如笑吟吟地插口道:“大和尚,這老鼠吃不得的。你想想看,鎮上的人都是中屍毒而死,老鼠吃過屍上腐肉,難道會沒染毒?我看你真是嫌命長了!”智杖一怔,奇道:“老鼠也吃死屍?怎的從沒聽人說過?小丫頭,你莫要唬俺。”林月如笑著攤攤兩手,並不接口。
智杖半信半疑,望望手中的三頭老鼠,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江少雲上前一把奪過,遠遠拋進了水塘。
群鼠在水中撲掙一陣,鳧到對岸,連滾帶爬地逃命去了。
智杖心中大是痛惜,想起昨天噴香的一鍋鹿肉教智澤毀去,今朝費盡心機,捉來三頭老鼠,又給江少雲搶了放生,推而衍之,認定天下和尚無一不是大大的混蛋,當即“小禿驢”、“臭和尚”地亂罵起來,至於他自己同樣的光頭無發,一時倒也並未留意。
眾人都曉得他是個渾人,任他自叫自罵,不去理會,點起了篝火吃喝談天。
趙靈兒道:“江大哥,適才我問起屍妖搶奪衣食的話,你像是還未回答?”江少雲心頭怒氣隨身上的臭味時漲時消,想是這會兒惡臭稍減,因此心情漸佳,臉上居然微露笑容,點了點頭道:“那有甚麼奇怪?這些屍妖乃是赤鬼王所豢養,不用說,鎮上的財物都已搬到他老巢去了。”林月如道:“赤鬼王是甚麼人?”
江少雲道:“是甚麼人我也不知。聽師父他老人家說,那老賊如今已有七十余歲年紀,原本是個屢試不第的秀才,三十年前機緣巧合,得到了一本邪派武功秘笈,練成一身『血魔神功』。這門內功專修至陽之氣,須以寒冰為助,否則極易走火入魔。這里向西不遠,地底有一座萬年洞窟,積滿了冰雪,那老賊便躲在下面。只因堅冰采挖起來十分不易,尋常人難挨酷寒,多被凍死,所以老賊才想出豢養屍妖的法子來。”林月如道:“原來赤鬼王便是禍首。但他一個修煉之人,要這些金銀財寶更有何用呢?”江少雲道:“姑娘有所不知,那老賊手下百余名弟子,既要管束群屍,又要虜掠女子來供其淫樂,缺了銀子怎麼能成?”頓了一頓,又道:“小兄我所以敢只身回來除妖,一者因為本鄉本土,諸事方便,二者師父說我的劍法已初有小成,對付一般江湖好手綽綽有余。師父他老人家還說,那老賊的魔功已練至第八重,十分厲害,如不盡早將之剪除,久後必將為患。”
李逍遙原本老老實實地坐在一旁,這時聽他自吹自擂,說甚麼“劍法初有小成”雲雲,忍不住嗤的一聲笑了出來。
林月如橫了他一眼,待江少雲把話說完,接口道:“江大哥,原來你師父竟是個世外高人。只可惜這次無緣得見他老人家,真是遺憾。”江少雲給她這麼一捧,驕態復萌,說道:“師父雖然僻居贛地,但卻心憂天下,對四海妖孽無不了若指掌。可惜他老人家要閉關修煉一門高深的功法,否則定會親來此地,你們順便也能一瞻風采。唉,這也是緣分所關,強求不來的。”眾人聽了,都是肅然起敬。
江少雲愈發的忘乎所以,口中滔滔不絕,大講起師門掌故來。
智杖聽得入神,氣也消了,一面呵呵憨笑,一面不停地問東問西。
場上多了個湊趣之人,江少雲講得自是更為賣力,滿口不離“我師父他老人家如何如何”,神情十分得意。
李逍遙心中鄙薄愈甚,暗想:“這家伙明明武功低淺之至,卻老起了面皮,在這里自稱自贊,大吹特吹,不消說,這門吹牛皮的功夫定也盡得了師門真傳了。”當下再也聽不下去,起身轉到牆後,見草叢中丟著一口破鍋,便拿去水塘邊洗刷干淨,汲了半鍋清水。
正要端回火上,忽然一陣微風吹過,零零落落送來幾縷樂聲。
他停手不動,凝神靜聽。須臾那樂聲又起,雖是時斷時續,難成腔調,但已較先前清晰了許多,似是有人在遠處吹笛。
李逍遙心念一動,趕忙丟下破鍋,三步並作兩步奔回火堆之旁。江少雲等人此時也已聽見,紛紛站起身來,循著聲響迎去。
眾人剛到得鎮中,便聞不遠處傳來呼喝之聲。
李逍遙帶著眾人攀上一所大屋的屋頂,向前方眺望。
只見一名黑衣漢子手提彎刀,一瘸一拐地奔了過來,身後十余條人影緊隨其後,追趕甚疾。
李逍遙見那漢子頭纏黑布,赤著雙足,不由得微微一怔:“這人的裝扮好生眼熟!”這些人你追我趕,霎時間便到得屋下。
林月如驚呼道:“啊,是屍妖!”此刻一輪紅日將落未落,余輝方盛,眾人都看得清晰無比。
那漢子身後之人個個衣衫襤褸,面容焦黃,當先一人更全身赤裸,下巴不知被誰斬了去,露著一排殘缺的上牙,相貌十分獰惡,可不正是屍妖?
那漢子似乎身上有傷,不停地淌血,跑得幾步,給腳下的樹根一絆,一個趔趄險些摔倒。
當先那屍妖手臂倏長,已然搭上他的背心。
那漢子疾忙奮力前躍,嗤的一下,上衣肩頭給扯落了一片布條。
他身手竟是不弱,眼見情勢危急,一轉身,飛快地閃到一株大楊樹後。
一頭屍妖疾撲過去,舉爪向他頭頂擊落,那漢子略一側身,嚓的一聲響,屍妖十指有如鋼錐一般,齊刷刷貫入了樹身。
這一抓的力道極猛,指尖入木盈寸,那屍妖連拔幾下,難以脫出,只急得厲聲怪嘯。
其余的屍妖行動如風,轉眼便將他團團圍住。
那漢子倚著身旁的幾棵大樹縱躍閃避,一時卻不得脫身。
眾人早都聽過屍妖的惡名,此刻一見,不料竟會凶戾至此,眼看那漢子給群屍圍攻甚急,已是左支右綽,都暗暗替他捏了一把汗。
林月如轉頭衝李逍遙道:“喂,還愣著做甚麼?還不快想法子救人!”
李逍遙連聲道:“是,是。”一時卻想不出有何良策。
猛聽得一聲衣袂振響,一個高大的身影騰空而起,自屋頂躍了下去,正是智杖。
那大屋甚高,他落地後一個趔趄,重重跌了個跟頭。
眾人吃了一驚,趕忙聚到檐邊下望。
李逍遙叫道:“智杖老兄,你怎麼樣?”智杖雖沒練過輕身功夫,好在生得皮糙肉厚,一摔之下,便即爬起,揮揮手示意沒事,幾步搶到那漢子身後。
群屍聽見響動,都回頭張望,有的便掉轉身形,向他猛衝過來。
智杖身上沒帶兵刃,雙手拉住袍襟,向外一分,啪啪啪幾聲輕響,紐襻盡數崩斷,接著身軀一個盤旋,順勢脫下僧袍,抖手甩了出去。
前面兩頭屍妖猝不及防,給他迎頭罩了個正著,余眾圍將上去,百爪齊施,登時將一件棉布僧袍扯得粉碎。
只這麼稍一耽擱,智杖已回身牢牢攀住一棵小樹,一聲大吼,那小樹給他拉得彎成了一張巨弓。
他奮起神力,須髯皆張,喀的一聲脆響,小樹齊根而斷。
眾人均知此人不會武功,遙見那小樹雖不甚高,但也已長到碗口粗細,想不到他一扳之力竟至如斯,不禁齊聲喝彩,心下暗贊:“這莽和尚好強的膂力!”但聽智杖怒吼如雷,那小樹給他舞得虎虎生風,便如一條極大的掃把,掛著嗚嗚風響,橫掃過去。
有四頭屍妖首當其衝,登時被掃得躺倒。
那漢子早驚得呆了,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李逍遙曉得智杖撐不了多久,急衝他招手叫道:“到這邊來!”那漢子聞聲抬頭,見有幾個人參參差差地站在屋上,不由得大喜過望。
他胸腹之際掛了彩,難以縱躍,攀著屋旁的一株大樹慢慢爬上。
李逍遙待他將至屋頂,輕輕舒臂,將他提了過去。
智杖奮力虛舞幾下小樹,逼退群屍,也依樣退上屋去。
眾人此時方長出了一口氣,李逍遙豎起大指,極贊智杖俠義武勇,世間少有。
智杖給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手撫光頭,咧開大嘴呵呵而笑,不知說甚麼才好。
他隨身包裹里帶得有衣物,林月如取了出來,替他換上。
那漢子此前全憑一股逃生的勇氣支撐不倒,此際險境得脫,立時便暈了過去。
大家七手八腳除掉他身上血衣,露出胸前一片血肉模糊的傷痕。
趙靈兒蹲下身去,一搭他脈門,但覺脈息急促,顯是中毒頗深,不禁微微蹙起了眉。
她雖有不少水月宮辟毒療傷的靈藥,但屍妖之毒何等厲害,藥非對症,只可暫緩毒發,終究難以根除。
想了一想,轉身對江少雲道:“江大哥,你身上可帶著克制屍毒的藥物麼?”江少雲面有愧色,連連搖頭。
李逍遙和林月如回到檐邊,只見群屍都聚在一處,向著屋上昂首咆哮。
屍吼聲雖高,但先前聽到的笛聲依然夾雜其間,時時可聞。
過得片刻,屍吼之聲漸稀,但聞笛聲嗚嗚,愈響愈疾,已然傳至屋前的林中。
林月如奇道:“這人是甚麼來頭?怎敢在這地方吹笛?”話音剛落,樹叢後面黃影一閃,一個身穿杏黃長衫的男子大搖大擺走了出來。
這人身形瘦長,面容枯槁,頭戴一頂方巾,手拿一根短木杖,將一支竹笛橫持在口邊,一步三晃,且吹且行,意態極為閒適。
其時已近薄暮,天際半青半白,隱隱的似有些雨意。
暮色之中,那黃衣人踱著方步冉冉而來,口中竹笛也不知吹的是甚麼曲兒,時而淒厲,時而鏗鏘,情景實是道不盡的詭異。
江少雲和智杖也已來到檐邊,四人相互對望了一眼,心底都有一股涼氣直冒上來,不約而同打了個寒噤。
不一刻那黃衣人來到屋下,停步駐足,看了看李逍遙等人,揚聲喝道:“爾等是甚麼人?竟敢衝撞老爺的鬼府屍陣,可是活得不耐煩了麼?”他說話的聲音抑揚頓挫,十分古怪,宛如在學堂里面念書一般。
眾人聽在耳中,只覺說不出的刺耳好笑,可是心中栗六,都不敢笑出聲來。
李逍遙見他停笛不吹,群屍便也跟著靜了下來,心中恍然大悟:“原來這家伙在吹笛控屍。”眼見此人生得面黃肌瘦,話語聲里透著中氣不足,便似個積年的癆病鬼一般,顯然沒甚麼了不得的功夫,但卻神色驕矜,口氣不小,忍不住心中有氣。
突然之間童心大起,衝那人笑嘻嘻地一擺手,學著他的腔調,搖頭晃腦地道:“甚麼鬼陣、屍陣?老爺沒見到啊。爾又是甚麼混帳東西?竟敢攪了老爺看戲的雅興!當心我發起脾氣來,牽你出去打一頓屁股!”他自小頑皮,在余杭鄉下之時,便常常模仿人家說話取樂,每每將對方氣得半死。
此時的幾句話學來,語氣、聲調果然甚是惟妙惟肖,眾人無不為之莞爾。
那黃衣人微微一怔,隨即板起了臉喝道:“臭小子,哪個同你說笑?你們衝撞屍陣,膽子不小,沒聽過赤鬼王的大名麼?”眾人心中齊想:“果然是正主兒到了。”
李逍遙道:“吃……吃甚麼鬼?”搔了搔頭皮,忽又面露喜色,笑道:“唔,我曉得啦,你要尋那愛吃鬼的鍾馗大王,是不是?鍾大王鼎鼎大名,我怎會不識?從前有一出戲文,叫做……這個,這個……對啦,叫做『鍾馗嫁妹』!大伙兒扮成小鬼上了台去,左一蹦,右一跳,大翻筋斗,很是熱鬧。怎麼,你老兄也有如此雅興,想要見識見識?”那黃衣人怒道:“甚麼鍾馗不鍾馗?我問你聽沒聽過赤鬼王的名頭!”
李逍遙假意將左手攏在耳旁,做出傾聽之狀,過了片刻,連連搖頭,道:“抱歉,抱歉,你老兄帶來的這幾頭令尊大人又叫又嚷,吵得我實在半個字也聽不清楚。勞你的駕,請各位老大人先移駕回府,我好下去給老兄說戲。”林月如聽他言語實在滑稽,終於忍無可忍,格的一聲笑了出來。
眾人忍俊不禁,也都跟著笑出了聲。
那黃衣人大怒,但眼珠一轉,隨即忍住,放緩了語氣道:“小兄弟別怕,你只管下來便是,我擔保它們不敢傷你。”
李逍遙道:“對不住得很,小弟我剛好受了點傷,現下腿腳不大方便,老兄若有興致,倒不妨上來耍耍。”那黃衣人見李逍遙高立於危檐之上,一派神氣活現,哪里似腿上有傷的樣子?
心知他是信口胡編,沉著臉罵了一聲:“小雜種!”他初時見幾人年紀甚輕,又是和尚、又是女子的相雜一處,顯得頗為不倫不類,料想是些缺心少肺的家伙,便欲將之誆騙下來,設法擒住。
此時看李逍遙一味東拉西扯,並不上當,反倒像存心戲耍自己,一怒之下,不再理他,操起竹笛猛吹起來。
也不知這人用了甚麼手法,只聽得一聲聲笛音急驟,群屍突然聞之大躁,撲上前去連抓帶咬,登時撞破門板,衝進屋去。
接著又是砰砰大響,屋瓦震動,當是在房中四面撲擊,欲將大屋拆倒。
這所大屋雖高,可是年代久遠,早已經搖搖欲墜,看樣子過不多久便會給撞塌。
眾人又驚又怒,齊聲喝罵。
那黃衣人嘴角露笑,吹笛不停,神情顯得十分得意。
趙靈兒喂那受傷的漢子服下些解毒藥散,靜觀他脈息面色,似已暫時遏住毒發,便走過去站在李逍遙身邊。
此時怔怔地看了一會兒,突然一指那黃衣人,悄聲道:“逍遙哥,他身上這個東西可有點古怪。”林月如忙問:“哪里?哪里?”
趙靈兒伸手指點,眾人一齊湊了過來。
李逍遙在六人之中目力最佳,早留意到那人胸前掛著一塊烏木令牌,即便是行動說話,手臂也不離方寸,護衛得著實嚴密。
他凝神細看,見令牌上面彎來扭去,似是畫著些圖形或文字,但終因距離太遠,辨認不清,便問江少雲道:“江大俠,你師父他老人家神通廣大,無所不知,這令牌有啥古怪之處,你給我們說說。”江少雲心下有氣,眼珠也不錯一下,只當全沒聽見。
趙靈兒見狀叫了一聲“江大哥”,輕輕走到他身邊,柔聲說道:“我逍遙哥性子頑皮,日間多有得罪,你別見怪。你曉得這人的來歷,對不對?”江少雲給她溫言軟語的一問,頓時有些手足無措,囁嚅著道:“我……我當真不識得甚麼鬼令牌。不過瞧這人的模樣,或許是一名屍倀。”
李逍遙道:“你這人說話便愛轉彎抹角!這時候還賣甚麼關子?那屍倀甚麼的,到底有何來頭?”江少雲怒道:“不認得便不認得,又有甚麼好說的了?”停了一停,尋思此刻不是斗氣之時,放低了聲調又道:“不過我聽師父說過,那赤鬼王養了幾百頭屍妖,群屍外出之時,須得有人驅趕約束,就如牧人放牧牛馬一般。這些牧屍之人便喚作屍倀。我看這人的舉動神情,八成就是屍倀一類。至於他身上的令牌有何用處,那就委實不知。”眾人聽他這麼說,都不禁好奇,一齊將目光轉向屋下,仔細打量那黃衣之人。
智澤忽然咳嗽一聲,小聲道:“……搶過來……”他自離寺下山以來,一向甚少講話,陡然間說出這三個字,眾人都有些摸不著頭腦。
林月如瞪大了眼睛問道:“小師傅,你說……搶甚麼東西?”智澤指指那黃衣人,道:“我說,將那令牌搶了過來。”他說話的聲音不響,但神色堅穩,顯得殊有把握。
李逍遙心中將信將疑,見那黃衣人立在屋旁樹下,群屍皆在屋中,度其形勢,搶他一兩塊令牌諒非難事,當即點了點頭,道:“好!”向林月如要過束腰軟鞭,輕輕一縱,身形陡地拔起丈余。
人在半空,揮鞭疾甩,鞭梢卷上一根粗大的橫枝,身軀借勢蕩起,似大鳥一般猛撲下去。
他現下的內功修為早已勝過從前十倍不止,這一躍姿態飄逸,瀟灑自若,智杖先前那笨拙的一跌自難與之相提並論。
那黃衣人原本早存了防范之心,但不料屋上屋下,相隔數丈,李逍遙竟能一躍而至,見狀驚噫一聲,趕忙吹笛,想要召喚屍群。
但群屍都已進到屋內,急切間如何便出?
才只吹得兩三下,李逍遙已然迫至近前,慌亂中只得丟了竹笛,挺杖向對方面門刺去。
李逍遙料到他會有此一著,口中低嘯一聲,左掌揮出,猛地擊在杖身之上。
他瞬間運足十成內勁,那黃衣人啊的一聲大叫,震得虎口破裂,木杖脫手。
李逍遙趁他身形後仰、空門大開之機,左臂暴長,小指勾過令牌,跟著掌力微吐,扯斷了牌上所串的掛繩。
這般生死關頭,他出手自是毫不容情,這一下看似輕描淡寫,其實暗含了李三思手卷里所載的一門“飛龍探雲手”功夫,一連串動作有如行雲流水,那黃衣人絲毫沒有招架之力。
令牌到手,更不停留,鞭子蕩回時,足尖在樹上一點,順勢躍上屋頂。
二女先見李逍遙孤身犯險,都將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他一不留神出甚麼意外,這時見他全身而返,方始放下心來。
那黃衣人驚出了一身冷汗,見李逍遙一擊便走,更是莫名其妙,疾忙連退幾步,遠遠地站定。
他尚不知令牌被奪,兀自操笛猛吹,召喚群屍。
過得片刻,群屍自屋內蜂擁而出,向他圍攏過來。
那黃衣人膽氣一壯,向前邁了兩步,衝著屋上叫道:“臭小子,你們不愛下來,那就等著領死罷!大爺不奉陪了。”嘿嘿嘿地低笑數聲,隨即發覺群屍一個個眥目露齒,神情竟然頗不同往常。
他笑聲遽止,低頭一看,臉色大變,顫聲道:“咦,令牌呢?”雙手不自覺地瑟瑟發抖,在身上遍摸遍尋,但哪里找得見?
他只當是同李逍遙交手之時,無意間跌落地下,趕忙俯身趴下,四處搜看,亦是不見一絲蹤跡。
此刻天色漸暗,那黃衣人雙目圓睜,口中喃喃地不知在說著甚麼,片刻工夫便已額上見汗。
他一面搜尋令牌,一面慌慌張張地抬頭瞥上一眼,眼見群屍愈行愈近,恐慌之下,面色如土,只想轉身逃開,可是兩股栗栗,竟一步也邁動不得。
驀地里只聽他駭極而呼,一頭屍妖猛撲過來,張臂向他抱去。
那黃衣人趕忙以手撐拒,被屍妖一口咬中掌緣,登時連皮帶肉扯掉一塊,痛得長聲慘嚎。
那屍妖將肉塊囫圇吞下,欲待伸頸再咬,卻給他避開,當即摳住他右腮,二指去挖他雙目。
那黃衣人仰面欲避,突然頸間一緊,卻是另一頭屍妖冷不防鑽了出來,雙爪齊施,將他脖頸死死叉住。
他奮力掙扎,張口欲呼,猛覺面上鑽心般的痛,一對眼珠已被血淋淋地攫了出來。
那黃衣人一陣撕心裂肺似的慘嗥,雙拳亂揮亂打,眼窩中鮮血涔涔而下,神情十分可怖。
群屍全然不避,給他打倒了兩個,余眾趁機一擁而上,將他撲倒在地,你爭我奪,爪撕口咬,頃刻間扯成了一地碎肉。
屋頂眾人看到這一幕群屍爭食活人的慘劇,心下無不駭然,趙靈兒和智澤轉過了頭去,緊閉雙眼,不忍看見他血肉模糊的慘狀。
群屍給鮮血激發了獸性,望見屋頂還有活人,不停地躍起撲擊,像是要隔空將李逍遙等人抓了下來。
又有的以頭作錘,猛撞壁板,震得梁上塵土簌簌而落。
李逍遙急中生智,道:“大伙兒都別愣著,快放暗器!”眾人身上哪來暗器?
紛紛揭下屋瓦,向屍群中擲去。
不料這些屍妖渾身上下堅愈銅鐵,瓦片或中頭頸,或中胸腹,打得篤篤有聲,卻是毫發無傷。
丟了一陣,江少雲先泄了氣,停手嘆道:“算了罷,大伙兒不必費力氣了。”
李逍遙沉下臉道:“江大俠又有甚麼狗屁好放?”江少雲道:“這樣丟幾塊磚頭、瓦片下去,好像撓癢癢一般,有何用處?還不如省些力氣的好。”林月如等人見狀也都陸續停手。
李逍遙氣得冷笑道:“好啊,既然如此,大伙兒索性坐下來喝他媽的一壺,等這幫家伙自己走開,豈不更好?”眾人面面相覷,都不做聲。
智澤上前扯扯李逍遙的衣袖,指著那令牌道:“你掛了令牌下去,屍妖便不會咬你。”
李逍遙一怔,隨即明白他的意思,不禁好奇心起,解下令牌,借著微弱的光线翻覆驗看,只見上面以朱筆畫著三個似符非符的怪字,卻並無甚麼奇處。
林月如道:“智澤小師傅既如此說,逍遙,你帶著令牌先走,我們隨後跟來,大家一齊衝出鎮去。”
李逍遙望望屋下群屍,又看看眾人,一時之間拿不定主意。
智杖道:“這小禿驢說話好似放屁,我勸你最好別信。”
李逍遙微微一笑,心中反復思量,知道再無別路可走,當即一咬牙,說道:“好罷,我這第九流的江湖混混便做一回先鋒,替大伙殺一條血路出來!”整整衣衫,轉過身去,正色道:“江大俠,聽說你的劍法已練到甚麼大成、小成的,十分了得,他們幾人便交給你了,記住,千萬要當作親爹親媽一般看待,不可出了岔子!”哈哈一笑,不待他答話,縱身從屋頂躍了下去。
那受傷的漢子此刻兀自昏睡未醒,智杖將他負在肩上,和眾人一起來到檐邊查看,見群屍只是轉頭望望李逍遙,並無異動,知道智澤所言不差。
當下林月如和趙靈兒在前,智澤、智杖居中,江少雲斷後,一個個次第躍下屋去。
他們幾人身上並無令牌,群屍一見,登時騷動起來,紛紛嘶叫著讓過李逍遙,向屋下猛撲過去。
李逍遙既知屍妖不畏刀劍,便棄之不用,見那黃衣人所遺的木杖十分合手,當即彎腰拾起,木杖貼地橫掃,打中了一頭屍妖雙踝。
那屍妖咚的一聲栽倒,滾了幾滾,翻身爬起,又去追趕眾人。
李逍遙見它理也不理自己,喜得歡聲叫道:“這鬼令牌當真要得,大伙快他媽的逃啊!”舞動短杖,一通連戳帶打,將群屍打得接連翻倒。
江少雲等人趁機衝上小路,向鎮後奔去。
其時天已半黑,李逍遙心道:“半夜里烏漆麻黑的,沒亮子照路可不大方便。”見眾人已逃出一段,諒必暫無危險,便不再追趕,就地尋了些枯枝束在一起,點起兩枝火把。
火光一閃之間,望見那黃衣人的竹笛丟在腳邊,心中一動,上前拾起,暗忖:“這廝會吹笛召喚屍群,倒也有趣。不過我沒學過這門功夫,萬一曲調吹得差了,反引得屍妖來咬,可就大大的不妙。”但想這笛子或許有其他用處,不妨拿了再說。
當下揣入懷中,將木杖別在腰間,兩手分持火把,向眾人去路追了過去。
奔出不遠,只聽得前面吵成了一鍋粥,二女的叱喝聲夾雜著江少雲的咒罵聲、屍妖的吼叫聲,種種聲響匯成一片,場面蔚為壯觀。
李逍遙暗暗吃了一驚,心想:“只耽擱得半頓飯工夫,怎的就給屍妖攆上了?”腳下加勁,來到近前,只見江少雲和二女結成犄角之勢,守把要衝,正各施劍法攔阻追來的屍妖,場中卻不見智杖等人,想是已向北逃出去了。
李逍遙見二女俏臉羞紅,神情十分忸怩,不禁奇怪,叫道:“出甚麼事啦?”林月如避開一頭屍妖的撲擊,抬腿將它踢了個筋斗,憤然道:“你自己瞧!”
李逍遙定睛一看,發覺群屍跑動的姿勢變得有些古怪,一個個褲襠都鼓起大包,其中更有一頭屍妖,褲子磨穿了大洞,破洞之中影影綽綽,似乎支著一條肉棍,迎面看去,顯得十分刺目可笑。
那家伙偏生又較旁人好動,東跑西顛地甚是勤快,褲襠里的玩意隨之左右亂擺,分外扎眼。
李逍遙不明其理,笑道:“江大俠,這是他娘的怎麼一回事?莫非這些家伙看你生得風流俊俏,是以起了歹念?”江少雲怒道:“我怎麼曉得?我又不是甚麼英雄豪傑,你別總大俠、大俠地亂叫成不成?”頓了一下,又道:“兩位姑娘,這些屍妖汙穢下流,無恥得緊,你們速速離開,讓江某抵擋一陣。”他不肯在李逍遙面前示弱,一面說話,一面奮力出劍,借勢移步,擋在三人之前。
李逍遙道:“不錯,我們三只廢物待在這里,只有礙手礙腳,江大俠的絕世武功如何施展得出?月如,靈兒,咱們先走一步,到前面靜候佳音便是。”
趙靈兒遲疑道:“這些屍妖手爪、牙齒都有毒的,他……他……江大哥一人如何抵擋得住?”
李逍遙道:“你曉得甚麼?說不定江大俠天賦異稟,竟然不怕屍妖之毒,也是有的。”一迭聲地連連催促,教二女快走。
二女雖覺拋下江少雲甚是不妥,但見群屍淫態百出,模樣丑怪,實在不願多看,只得從命。
誰知剛跑出不遠,便聽得江少雲氣急敗壞地大叫救命。
三人回頭一看,只見他手上劍光霍霍,舞動如風,卻仍自擋不住群屍的攻勢,已是頻現捉襟見肘之態。
原來江少雲腳上屍臭雖已淡去,但群屍嗅覺靈敏,纏斗一久,自然聞到,一個個都激發出了凶性,拼命向他猛攻。
先前二女同他聯手御敵,手上拿的是鋒銳寶劍,吹毛立斷,削鐵如泥,群屍尚還有所顧忌,此時身邊無所倚仗,場面頃刻便逆轉了過來。
李逍遙看得心中好笑,揚聲叫道:“不要怕,你且再撐上一刻半刻,待我送走了她們,便來替你。”二女見他尚有閒情說笑,都是又氣又急,趙靈兒匆匆塞了一柄短劍在他手里,向他肩頭一推,說道:“他一個人撐不住的,咱們回去救人。”
李逍遙笑嘻嘻地點點頭,衝她扮個鬼臉,大叫一聲:“救兵來也!”飛步而返。
他提氣狂奔,短短的路程轉眼便至。
江少雲正手忙腳亂地繞著一株大樹,同群屍兜圈子。
一頭屍妖迎面撲來,給他奮力踢倒,冷不防身後一屍卻又鑽出偷襲,情勢甚危。
李逍遙同他隔著尚有三丈遠近,眼見救之不及,大喝一聲:“著!”短劍脫手擲出,去勢如電。
但見白光一閃,噗的一聲,穿胸而過,將那屍妖牢牢釘在樹上。
江少雲駭得面色如土,借機逃開,抬頭望望李逍遙,顫聲說道:“李,李兄,多,多,多謝……”
李逍遙笑道:“阿,阿彌陀佛,不,不,不必客氣!想不到這班混蛋也喜歡這個調調兒。幸虧江大俠你的武藝高強,這一次如是換作小弟,只怕多半要屁眼兒不保。”哈哈一笑,將火把擲了過去。
江少雲伸手接住,退在一邊。
他此番死里逃生,心中原是感愧交集,但一遭李逍遙譏刺侮辱,滿腔歉意登時化為羞惱,只覺此人說不出的粗鄙可厭。
李逍遙展開水月劍法,以杖代劍,噗噗噗一連三記,打倒了三頭屍妖。
此時二女也先後趕到,加入戰團。
林月如見一頭屍妖給短劍釘在樹上,尚在掙扎呼號,當即躍上前去,手起劍落,將它半個腦袋削了下來。
那屍妖嗷的一聲慘呼,重創之下,腦中迸流出一道黑水,卻不見血水,掙扎得反倒更為厲害了。
林月如又是吃驚,又感惡心,道:“啊,怎的這樣?”江少雲叫道:“這家伙體內種了傀儡蟲,你殺不死它的。”連打手勢,教她快退開些。
李逍遙道:“那怎麼辦?”江少雲遲疑著未即作答。
李逍遙只道他還待拿搪,喝道:“他媽的,你又來賣關子了!你師父派你除妖,難道沒教你克制之法?”江少雲給他罵得急了,只得道:“我……我先前的話全是騙你們的,其實這次是我自己偷跑出來,師父他老人家並不曉得。”
李逍遙一怔,怒罵道:“混蛋!混蛋!你這大嘴巴,自己愛吹大氣,可累得我們要替你陪葬!”展開水月劍法當中的精妙招數,奮力幾下,逼退群屍,跳出圈子,大聲道:“月如,靈兒,這一仗有輸沒贏,大家走了罷。”掉轉身形,發足便奔。
江少雲呆了一呆,滿面羞慚地隨後跟上。
仙女劍本為一對,此時尚有一支釘在樹上,趙靈兒雖然不舍,但想到群屍不畏刀劍,極是難纏,一旦給圍住便難以脫身,故此不敢取回,只得忍痛將之留在原地。
四個人展開輕身功夫,向北疾行,將群屍遠遠甩在了後面。
約莫奔出一里多地,攆上了智杖等人。
此間距離黑水鎮尚近,眾人不敢大意,又向前趕了三四里,這才停下歇息。
那受傷的漢子已醒轉過來,趙靈兒草草替他檢視了傷處,又喂他服了些解毒藥散,輕聲問道:“這位大哥,你覺得怎樣?”那漢子身體虛弱已極,仍是站立不起,不過精神倒似健旺了許多,道:“多謝,現下好些了。”
李逍遙聽他口音古怪,看了趙靈兒一眼,問道:“老兄可是雲南一帶的黑苗族人?來這里有何貴干?”那漢子搖頭道:“小人是貴州人氏,我們一行四人都是同鄉,經這里去往蘇州辦貨,半路撞見屍妖,三個同伴都給它們害死了。小人幸遇幾位仗義相救,實在感激不盡。”他一身裝束與黑苗酷似,李逍遙甚覺可疑,但觀他說話之時神色如常,卻又瞧不出甚麼破綻,心中將信將疑,點了點頭。
耳聽得群屍的號叫聲漸漸迫近,說道:“這里怕待不得了。江大俠是此間地主,咱們要往哪里躲避,還須他老人家示下。”江少雲經歷了此前一番挫折,氣焰大減,神情變得十分懊喪,坦言自己對此地也不熟悉,不過聽說屍妖懼水,若想甩脫,只怕須得渡過白河才行。
李逍遙忙又請教智澤。
智澤眨了眨眼,卻不開口,只伸手向西方一指。
李逍遙道:“你老人家意思是往西?好,小師傅的話我最信服不過,你要往西,咱們便往西。我看咱們這里三位高僧,你的年紀雖小,道行卻最深,真強過那些沒用的廢物太多!”當下眾人揀拾樹枝,扎了些火把點燃。
智杖仍負起那受傷的漢子,李逍遙將短木杖給他拄了,一行人乘夜向西而去。
天氣愈來愈是陰沉悶熱,頭頂上星月俱無,遠遠望去,天地之間混沌一片,黑得嚇人,只看到眾人手中火把放出點點微光。
鎮西一帶皆是荒地,半為黃土,半為砂礫,野草荊棘生得東一片、西一片,便如一顆生滿了癬疥的癩痢頭,顯得獰惡異常。
眾人都不說話,這樣默默走了十余里路,偶爾能聽到隱約的水聲,可是火光照耀之下,四外仍是寂寂荒草,並不見河流的影子。
過了不久,忽見草叢中隆起一個圓形土堆,趙靈兒仔細辨認,卻是一座半塌的舊墳。
她吃驚之下,不禁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叫過之後,立覺不妥,趕忙伸手掩住了嘴,但這聲驚呼卻已撕破夜空,遠遠傳了出去。
再行了片刻,地勢變得愈發險惡起來,長草間不時露出一兩只裝滿骨殖的骨甕,或是塌陷破敗的孤墳。
李逍遙眼見四下都是壘壘荒冢,似已走入一處亂葬崗,心生警覺,低聲說道:“大家小心些。”揮動長劍,搶到前面開路。
眾人在亂墳荒冢間躡足而行,有時靜得久了,似乎生出了幻覺,耳邊居然能聽到啾啾鬼哭。
半夜三更走在這陰森森的地方,任你膽子再大,也難免有些心驚肉跳,偶一落足,驚得草間潛伏的蟲蛇亂爬,發出沙沙輕響,更是教人不寒而栗。
幸好這里也有道路,雖然亂草沒膝,但仔細看去,小路的痕跡還是依稀可辨。
眾人深一腳、淺一腳地也不知走了多久,遠方忽然刮起了大風。
涼風呼嘯而來,緊一陣,慢一陣,吹得火把的火頭撲撲亂響。
李逍遙驀地輕咦一聲,站住了腳。
只見西北方向有一座土山,約莫數十丈高下,黑黢黢地橫在曠野中,宛如一頭沉睡的巨獸。
奇怪的是,土山半腰里,一道白光在不停閃爍,便像一團霧氣繞在山間,忽明忽滅,螢螢如燈,顯得神秘無比。
眾人議論紛紛,都猜不透有何古怪,不禁好奇心起,當即加快腳步,向前趕去。
又行出十余里遠近,到得土山腳下,那白光閃了幾閃,突然消失不見。
李逍遙奇道:“此地莫不是埋著甚麼寶貝?智澤小師傅,你學沒學過望氣之術?快請過來瞧瞧。”林月如白了他一眼,正待說話,只聽江少雲驀地尖聲大叫道:“啊,這不是鬼王墩麼?是……是鬼王墩……”向後接連退了幾步,這才站定,呆望著眼前這座土山,神色十分驚恐,仿佛它是個極為可怕的怪物一般。
眾人見他突然失態,都覺莫名其妙。
趙靈兒道:“江大哥,別怕,你說的鬼王墩便是這小山岡麼?”江少雲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道:“這里距黑水鎮三十余里,一定就是鬼王墩了,決不會錯。你們不曉得,我四五歲大的時候,便聽我娘說起過這里,此事遠近幾百里無人不知,就是三歲孩童都能講述……”原來早在數百年前,黑水鎮西北便有這一片荒地,方圓百里皆是黃沙石礫,並無寸土。
荒地中心有一座巨阜,明初喚作“飛來墩”,上有戍卒駐守。
這地方荒僻無人,戍卒別無他事,但只冬月積冰,夏時儲水,以供驛使往來而已。
五十多年前,揚州府一位守將來此巡視,聽說此地缺水,見那飛來墩上遍生草木,疑其本是一座土山,後為飛沙所沒,認為既有山,必有水,當即發卒開鑿。
眾軍分編成兩隊,輪流向下挖,待掘至十數丈深,有一隊當值的軍卒突然失蹤不見。
那將軍大怒,認為定是有人私逃,便派人偵看。
探者上至山頂,只見一處給人掘開的大洞,洞中風聲雷吼,漆黑一團,卻無所見。
於是用繩索縛住一名軍卒,將他垂了下去。
久之不見動靜,拉上來看時,卻只剩了一條空繩。
如此數番試探,再也無人敢下去了。
那將軍不信,親來看過,下山之後未發一言,即刻命人將洞口封堵起來,撤去了山上戍卒。
遠近村人聽了此事,甚是惶恐不安,傳說山下鎮著妖怪,紛紛避之惟恐不及。
此地漸漸的絕了人跡,那山也改名為“鬼王墩”了。
趙靈兒膽小怕鬼,聽他說完這故事,只覺渾身寒毛直豎,不自覺地向李逍遙身邊湊了湊。
林月如道:“這里既是喚做鬼王墩,那赤鬼王會不會便躲在下面?”江少雲搖頭道:“鬼王墩五十年前便已得名,我看多半同那老賊並無關系。這地方邪門得緊,咱們還是快些繞開,尋路過河去罷。”這傳說他自幼便聽得耳中生繭,隨著年紀漸長,心中對之的恐懼越發根深蒂固,是以膽子再大,也決不敢冒險越雷池一步。
李逍遙道:“真是一派胡言。世上哪來的鬼怪作祟?我看定是官兵畏苦逃役,又怕長官追責,這才編了故事騙人。哼,也只有你這膽小鬼、大草包才會害怕上當!”江少雲給他氣得滿臉通紅,正待反唇相譏,驀地里半空電光連閃,將四野照得亮如白晝,緊跟著一個大霹靂震天價打將下來,轟得人耳中嗡嗡作響。
眾人不約而同掩住雙耳,仰天看去,只見漆黑的夜空里,無數黃豆大的雨點狠狠砸了下來。
智杖啊喲一聲,大手遮住光頭,叫道:“不好了,這王八蛋鬼天氣,卻教俺到他娘的哪兒去躲雨?”說話之間,雨點已是一陣密似一陣,眼見得顆顆水珠化作道道水簾,由半天里倒灌下來,打得沙地上冒起一股股白煙。
四下里一片空曠,全無樹木,當真沒處可以躲避。
李逍遙借著閃電的亮光看去,見那土山半腰似有一座洞窟,便道:“大家先過去避一避再說。”江少雲大吃一驚,急忙阻攔,道:“去不得!”
李逍遙理也不理,火把一揮,當先便走。
眾人給大雨澆得好似沒頭蒼蠅一般,都拼命向著山上奔去。
江少雲氣急敗壞地連聲喝止,哪有人理會?
叫了幾聲,見眾人都已跑遠,無奈只得隨後跟上。
那土山坡上甚是平緩,路旁有一道高崖,崖下塌了一層,積土之後露著黑糊糊的洞口,仿佛一只妖怪大張著嘴伏在那里,只待擇人而噬。
此際風雨更疾,火把被澆得忽明忽暗,似乎隨時便要熄滅。
眾人爭先恐後奔入山洞,將火把插在地下,除下濕衣絞干。
洞里面不甚寬敞,眾人擁在洞口,不時感到有冷風自後面幽幽吹來,這般炎夏天氣,卻都生出了微微的寒意。
李逍遙取了一枝火把,來到後洞,見有一道石階斜斜向下通去,舉火一照,目光所及,竟然看不到盡頭。
他心下又是奇怪,又隱隱的有些不安,將江少雲喚過來罵道:“你這騙子,當真編的好故事!這洞後面怎會有石階?甚麼鬼王墩、妖怪捉人,我看全是你胡亂編出來的罷?”江少雲給他問得啞口無言,愣了半晌才沒好氣地道:“這些都是陳年舊事,我怎麼說得清楚?你既不信,大可以當我編的好了。”林月如等人聞聲過來,見狀也都十分驚訝,站在一旁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趙靈兒見江少雲一副驚疑不定的模樣,知道他仍對那傳說心有余悸,便道:“逍遙哥,適才江大哥曾經說過,那鬼王墩上的洞穴早已封住,這里既有石階,想是另外一處也說不定。”
李逍遙搖頭不答,沉吟了片刻,說道:“我看這下面很有些古怪,左右閒著沒事,不如大家下去瞧瞧……”江少雲大吃一驚,忙道:“下面既冷又黑,有甚麼好瞧?我看這大雨不久便停,咱們還要接著趕路,何必又旁生枝節?”
李逍遙側頭斜睨著他,冷笑道:“怎麼?江大俠可是怕了?”江少雲哼了一聲,並不接口。
李逍遙道:“江大俠先前曾說,那赤鬼王躲在一處秘洞里修煉,說不定便是此間。咱們將這老小子捉了出來,搶他些糧食酒肉,放開肚皮大吃一頓,豈不是好?江大俠不願冒險,便在這里等著,不過奪來的東西麼,嘿嘿,自然沒你的份了。”智杖餓了半宿,腹中早已在大唱空城計,此時於困厄中驀地聽見一個“吃”字,眼前一亮,甚麼妖魔鬼怪全不怕了,短杖重重在地下一頓,大叫道:“好極,打鬼吃肉麼?算俺一個!哪一個膽小害怕,留在這里別下去便是。”江少雲道:“笑話!我哪里是怕了?大家不妨想一想,倘若那赤鬼王真在這里,豈不更該小心謹慎些才是?眼下咱們全無准備,敵明我暗,敵眾我寡,何況還帶著一個……一個……”說著轉頭向洞前看去,卻不見那受傷的漢子,不禁奇道:“咦,那個人呢?”
李逍遙惕然一驚,顧不上再同他饒舌,忙提著火把衝了出去。
前洞本就不甚寬敞,他高舉火把,向四下里遍照,卻哪有一絲那人的影子?
他分明記得進洞之後,智杖將那人貼壁放在靠近洞口之處,此刻牆上水跡未干,顯是有人倚過,但怎麼又憑空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他愣了愣神,復又走回後洞查看,石階之上塵土厚積,不見半個腳印,自不可能有人由此下去。
而此時洞外雷電交作,雨集如矢,那漢子受傷如此之重,若說他拼了一死,硬闖出去,豈非更是咄咄怪事?
眾人一個個大眼瞪小眼,均覺十分不可思議。
林月如喃喃地道:“莫非……是給屍妖捉了去?”
趙靈兒等人相互對望一眼,心下均想:“這小小的洞中有五六個人在,便是給屍妖捉去,怎能聽不到半點響動?除非有人將他藏了起來。”一念及此,都齊刷刷地轉頭看著智杖。
智杖性子雖嫌粗疏,卻非傻瓜,明白眾人此舉何意,瞪著眼道:“你們拉著一張臭臉做甚麼?俺進洞之後將那家伙放下,便一直站著聽你們說話,屁也沒放過半個。你們自家做事不小心,反倒想賴俺,那可不成!”眾人忙說並無此意。
江少雲悻悻地道:“這家伙定是做了甚麼見不得人的事,心里有鬼,所以一待傷勢好轉,便偷偷逃了。唉,我早看他形跡可疑,只可惜一直沒機會說出來。”
李逍遙道:“放你娘的狗屁!這人中了屍毒,連半步也走動不得,跟著咱們尚有一线生機,為何自尋死路?天下豈有你這樣的傻瓜!”江少雲不服,還待同他爭辯。
林月如勸道:“好了,好了,不要吵了。外頭雨這樣大,此人身受重傷,如是壞人,多半也難以活命,何必管他?我看這里確是有些不大對頭,下去看看也好。”
李逍遙狠狠瞪了江少雲一眼,轉身問智澤道:“智澤小師傅怎麼說?”智澤面無表情,淡淡地道:“下去。”
眾人均知他言語不多,但每發必中,自然再無異議。
那石階寬不及五尺,甬道亦是十分狹窄,當下眾人排作一隊,李逍遙在前開路,余人手手相牽,相隨而下。
只見每一級台階都積滿了塵土,壁角蛛網密布,顯已多年無人到此。
眾人不自覺地屏住呼吸,甬道中一時只聞細碎的腳步聲,以及火把嗤嗤的燃燒聲,此外更無任何聲響。
向下行了數丈遠近,到得石階盡頭。
那是一間小小的土室,室中空無一物,對面又有一道石階向下邊通去。
李逍遙走到階前,探頭一望,沒見甚麼異常。
眾人又都沿階而下。
到得盡頭,見仍是一間小小的土室,對面一道石階,筆直地延伸出去。
李逍遙心中有些發毛,暗想:“這鬼石階不曉得有多長,若似這般一直走去,難道竟會永無盡頭?”回頭看了看眾人,低聲說道:“下面只怕還深得很,須得省著用火。月如,江大俠,你們幾個將火把熄了。”林月如等人依言滅去火把,只用李逍遙的火把照亮。
愈往下行,石階盡頭的土室就愈加窄小,角落里也是骸骨縱橫,蛇虺雜亂,看得人不禁心生懼意。
江少雲一面走,一面喃喃絮語,埋怨李逍遙行事太過鹵莽,如此冒失而進,無疑將陷眾人於險地,實乃非常不智之舉、下策中的下策。
李逍遙也懶得理他,任他一個人胡說。
如此穿過十間土室,算來已下行了數十丈有余,忽覺面上微風拂過,隱隱的聞到一股霉味。
李逍遙心頭一喜,快步奔下,見甬道果然已至盡頭。
眼前這間土室極為寬敞,宛如一座軒闊的花廳,對面有兩扇拱門,十分高大。
李逍遙走過去摸了摸,觸手冰涼,門上遍布鏽跡,竟然是以純銅鑄就。
眾人陸續下到室中,見那銅門雖極厚重,但間隙微小,幾不容發,工藝十分精湛,無不嘖嘖稱奇。
李逍遙試著輕輕一推,銅門發出轟的一聲大響,接著軋軋連聲,打開了一道縫。
門背後一團漆黑,李逍遙擺手示意,要眾人退開,自己小心翼翼地向前邁了半步,將火把從門縫拋了進去。
只聽嗒的一聲輕響,火把似乎撞中了甚麼東西,摔落在地,並不熄滅。
他緩緩抽出長劍,探頭向里面一張,幽幽的火光之中,只見面前驀地現出無數人影。
李逍遙吃了一驚,疾忙抽身後退,手中長劍連顫,霎時間刺了五六劍出去。
只聽得叮叮當當一陣亂響,似有甚麼物件給長劍刺中,跌在地下。
眾人拔出兵器,點燃了火把,凝神戒備。
過得良久,門後仍無任何異狀。
李逍遙復又取過一枝火把,躡手躡腳走到近前。
他這一次並不將火把丟入,而是橫持在手,探入門內,上下晃了晃。
只見面前高高低低立著十余人,早已死去,變成了白骨,衣衫俱都爛得不成樣子,條條縷縷地掛在身上。
這些屍骸手拿兵器,相互扶持,是以年代雖久,卻仍能端立不倒。
適才自己刺出的幾劍,或中或不中,將三顆骷髏頭骨和兩柄腰刀斬落於地,掉在腳邊。
李逍遙見狀先是一驚,轉念又想,這般奇詭之地,有幾個死人殊非意外,懼怕之心卻也就此消了,將長劍橫在胸前,邁步行入。
只見這是一間石造的秘室,約莫數十丈見方,寬敞無比,正中擺著一口石棺,除門後所立的十余人外,四下角落里尚三三兩兩躺著數具骸骨,也都是衣衫襤褸,腳下散落著幾件兵器。
李逍遙心道:“原來這是一間墓室,怎的卻有許多死人?”舉火向那些屍骸照去。
這些人衣衫雖已朽爛,但細辨之下,仍可認出是本朝軍士服色。
他將長劍收入鞘中,彎腰自地下拾起一柄長刀,擦去鏽跡,只見上刻“大明揚州府”五個小字,暗想:“這些人俱為本朝將士,莫非便是失蹤的軍役?如此看來,那傳說倒像真有其事。”正想著,門外傳來林月如的呼喊之聲。
李逍遙高聲答應,將眾人喚入。
眾人見了石棺和無數屍骸,都是大為驚訝,參詳許久也不得要領。
忽聽林月如道:“奇怪,奇怪!”
李逍遙問道:“有甚麼奇怪?”林月如道:“你們看,這里並非絕地,雖然深入地底,但有門有戶,一路都是石階通上,若想逃生何難?這些人……怎會好端端地死在這里?”
李逍遙早就隱隱覺得有些不對,驀地給這番話觸動了心事,一驚抬頭,恰好對上江少雲惶惑的眼神。
猛聽得銅門軋軋作響,兩人心思相同,齊叫:“不好!”一前一後搶了過去。
李逍遙身法雖快,但畢竟相距過遠,手指差了數寸沒能夠到,那銅門還是轟的一聲,緊緊閉上。
江少雲隨後衝來,收足不住,撞上了李逍遙的背心,二人滾作一團。
林月如等人都被眼前這一幕嚇得呆了,知道此門一關,多半便再無出路,紛紛驚呼著奔到門前。
那銅門不知被甚麼機括所控,竟是閉得極牢,加之門內一側又光禿禿的,毫無抓握之處,眾人雖運起內力,指摳手扳,連推帶拉,只是打它不開。
智杖急得光頭上顆顆汗珠直冒,運足全身力氣踢了兩腳,只痛得趾骨欲裂,哇哇大叫起來。
忽聽江少雲語帶哭音,顫聲道:“大家快看。”說著將手中火把向上舉了舉。
只見銅門背面橫七豎八地布滿了凹痕,累累重重,深可盈寸,皆是刀砍槍刺所致,令人觸目驚心。
江少雲見眾人都不說話,哭喪著臉又道:“我看這下,多半是……出不去啦。這怎麼好?”原來這些明軍士卒的經歷同六人一般無二,也是下到洞底,為墓室所困,雖然試過無數法子,終歸還是徒勞一場,一個個相繼餓死在這里。
眾人一轉念間,已明其故,心中登時涼了半截,都眼巴巴地望著銅門不做聲。
過了半晌,智杖突地高聲咒罵起來,一面大罵,一面瘋了一般揮拳猛擊,打得那銅門砰砰悶響,兀自不肯停手。
江少雲越想越怕,驚懼交集之下,卻哇的一聲掩面大哭起來。
他原本決不至於如此不濟,但一來兩日里連遭挫折,對之打擊頗甚,二來萬萬也想不到,自己會莫名其妙地死在這般詭譎之地。
霎時間種種委屈、悔恨之念一齊涌上心頭,涕淚滂沱如雨,竟是再也抑止不得。
林月如和趙靈兒趕忙上前,拉著他好言安慰,李逍遙卻在一旁哈哈大笑,笑得眼淚也流了下來。
正鬧得不可開交之際,智澤忽然小聲說道:“別怕,有機關。”眾人之中以林月如最為鎮定,智澤的聲音雖低,她於吵鬧聲中卻仍是聽得清清楚楚,一怔之下,顫聲問道:“你……你說這里有機關麼?”眼見智澤緩緩點頭,心中不由得一陣狂喜,大聲叫道:“這里有機關!大家不要吵,快快找了出來!”
李逍遙等人原已絕望,聽她這麼一說,自然是喜出望外,卻都有些不敢相信,過了好半天才止住喧聲,一個個跳起身來。
墓室之中別無他物,只有那石棺分外顯眼,眾人便都圍了上去。
只見那石棺打造得頗為粗糙,棺蓋卻平整光滑,上面並無任何異狀。
智杖大聲道:“你們都閃開些,待俺將這勞什子東西搬了下來!”眾人忙都依言散開。
智杖俯身吹去棺上塵土,伸手比了一比,見那棺蓋長約丈二,重不下千斤,情知若要徒手搬起,萬難做到,當即深吸了一口氣,雙掌抵住兩角,欲待運勁將之推開。
誰知力道尚不曾使出,便聽喀的一聲響,那棺蓋竟然微微向右橫移數寸,打開了一道窄縫。
眾人出其不意,都嚇了一跳。
智杖慌忙縮手回去,叫道:“啊喲,操他奶奶的,這是甚麼古怪玩意兒?”只聽得喀喀喀的聲響不絕於耳,那縫隙越開越大,一股腐朽之極的惡臭也破棺而出,向室中彌漫開來。
眾人見勢不妙,紛紛掩住口鼻,向後退避。
那棺蓋就如鬼怪附體一般,忽上忽下地顛了數顛,猛地跳起,一股凌厲的勁風掠過眾人,向頭頂直飛上去。
乓的一聲大響,棺蓋狠狠撞上屋頂,接著摔落下來,將地面砸出好大一個深坑。
智杖身高步長,逃得最遠,冷不防卻給碎石砸中額角,登時腫起了一個青包。
他咧開大嘴,剛待呼痛,忽見一只白磣磣的巨爪探出棺來,重重在地下一拍。
砰的一下,青石地面震了一震,冒起一股白煙,地上現出五條長長的爪痕。
智杖驚懼之下,這一聲“媽啊”便沒叫得出。
眾人早都嚇得魂不附體,不知是誰發一聲喊,一窩蜂地向著室角逃去。
李逍遙一面跑,一面張開手臂,用身子護住了二女和智澤,眼見江少雲舍生忘死,衝向最前,不禁心中有氣,伸腿在他腳下一絆。
江少雲哎喲一聲,重重摔了個狗吃屎。
只聽身後有人喝道:“是……誰……吵……醒……本……將……軍……”江少雲一骨碌翻身爬起,聽得聲音甚是淒厲刺耳,趕忙回頭一看,只見棺中坐著一具白骨屍骸,大張著口,兩只空眼窩直瞪過來,卻看不出神情是喜是怒。
他心頭一顫,脊背上一股寒氣冒將上來,兩腿頓時像灌滿了鉛,再也動彈不得。
那屍骸磔磔怪笑了數聲,伸爪在地下一撐,人立而起,邁步出了石棺。
它生得身軀極偉,胸前掛著一具青銅重甲,舉手落足之際,甲上銅鱗相互碰擊,發出鏗鏗的大響。
江少雲只嚇得魂飛魄散,聲嘶力竭地大叫:“救命!詐……詐屍啦……”那屍骸佝僂著身子,行動遲緩,但每一步跨出,均有五六尺遠近,三步兩步便到了他跟前。
李逍遙心道:“這小子雖然討厭,教他死在白骨精手里可也不妥。”趕忙飛身搶上,扯著衣領將他拖至屋角。
江少雲兩眼發直,仍在不住地大叫大嚷,李逍遙恐那屍骸耳力尚存,給它循聲追來可不得了,低聲喝道:“別做聲!”江少雲已是嚇丟了魂,衝他嘻嘻一笑,叫聲非但不停,反倒愈來愈響。
李逍遙怒火中燒,狠狠一拳搗在他頭上。
江少雲這才回過神來,哇啊一聲慘叫,搖搖晃晃地貼壁軟倒。
此時六個人都擠在墓室一隅,江少雲身子後仰,背心撞中壁上暗藏的機括,一枚圓石觸身而動,喀喀作響,緩緩陷入壁中,整間墓室隨之猛烈顫動起來。
眾人不知發生何事,紛紛驚呼:“啊喲,干甚麼?”“怎麼回事?”江少雲做賊心虛,忙道:“不……不是我……”一股大力從腳底驀地涌來,話只說了一半,整個人突然飛了出去。
火把撲撲撲地接連熄滅,眼前一片黑暗,眾人猶如給甚麼東西大力拋起,一個接一個飛上半空,又慘呼著向下落去。
李逍遙只覺耳旁勁風呼呼,身上衣衫瞬時鼓脹,變成了一個圓球,口鼻之中也灌滿了涼風,待要縱聲大喊,卻叫不出半點聲音,只有雙臂張開,拼命穩住身形。
突然指尖碰到軟軟的一物,卻是一只手掌,當即牢牢抓住,同時雙足連環踢出,便待借力躍起。
哪知道砰砰兩下,這兩腳都踢中了身畔一人。
他隱隱聽見對方悶哼一聲,也辨不出是誰,當下不敢亂動,但覺下墜之勢越來越疾,一顆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腦子里稀里糊塗地只想:“不知落下去是干草還是硬土?阿彌陀佛,可別不明不白摔死在這里。”陡然間身子一震,砰的一聲,摔在地下,昏了過去。
不曉得過了多久,李逍遙慢慢醒轉過來,感覺全身上下無一處不痛,四肢百骸似已摔作了千百塊。
周圍一團漆黑,他呻吟著爬起,從懷中掏出火折打著。
微弱的火光下,入眼竟是江少雲一張愁苦之極的臉。
只見他鼻梁青腫,臉掛兩行濁淚,左手兀自緊緊拉著自己的右手,不肯放脫。
李逍遙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心想:“原來掉下來時,抓到的竟是這王八蛋,真他娘的晦氣!”急忙摔開他手臂,站起身來。
只見林月如等人或趴或臥,都在身後不遠之處,當即走過去一一扶起。
適才這一下跌得雖狠,但眾人落身之處土壤松厚,是以都未受傷,只有江少雲“啊喲”、“啊喲”地叫喚不停,說是不知怎麼給人劈面狠狠楱了兩下。
李逍遙料想他定是被自己踢中,心下不由得暗暗好笑。
眾人身上大都帶著火折,此時紛紛摸了出來,各自晃亮。
火折雖多,但光线微弱,難於及遠,只看清腳下一層厚厚的紅土,身後是赭紅色的岩壁,卻看不出身在何地。
這一次死里逃生,六人都覺十分慶幸,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林月如道:“適才那白骨屍妖好生嚇人,江大哥險些命喪它手。我看它身穿鎧甲,自稱『將軍』,沒准是哪一朝的開國大將也未可知。”智杖道:“這他娘的算甚麼狗屁將軍?他啥處不好葬,偏偏葬在這窮山惡水的地方,最後詐屍成妖,可嚇了大伙兒一跳!喂,小丫頭,咱們怎的到了這鬼地方?俺摔得七葷八素,先前的事可都不大記得了。”
趙靈兒笑道:“想是智杖大哥運氣好,那機關不知怎地被人觸發,墓室崩塌,這才將咱們甩到這里。逍遙哥,不知那白骨屍妖現在何處?咱們可別給它找到了。”眾人想起那屍骸的凶狠恐怖之狀,都是心有余悸。
李逍遙起身說道:“我瞧瞧去。”從衣襟上撕下一大幅布條點燃了,摸索著向前行去。
只走出二三十步遠,迎面遇到一座斷崖。
李逍遙慢慢摸到崖邊,將身子探出崖外,一松手,布條帶著一團火焰悠悠飄下,照見峭壁上寸草不生,也是血染一般的殷紅。
待落到兩三丈許,火光一閃而滅,一切又都歸於黑暗。
李逍遙呆了一呆,打著火折,向右行去。
林月如追過來問道:“怎樣?可見到了甚麼嗎?”
李逍遙不答。
兩個人默默地轉了一圈,只見周圍不是高崖便是絕壁,眾人處身之所乃是山間的一座平台,岩壁上滑溜溜的莫可攀附,竟然別無他路。
兩個人心情十分沉重,慢慢走回原處,將火折熄了。
趙靈兒等人見到他們面上神情,曉得此番處境不妙,心中都不由得一涼。
江少雲猶抱一絲希望,試探著道:“李兄,我看咱們不忙探路,還是先想法子出去的好。至於除妖的事,待脫險之後再從長計議。”
李逍遙哼了一聲,並不答話。
林月如嘆了口氣,幽幽地道:“江大哥,我們兩個已看過了,這里三面懸崖,沒……沒出路的。”智杖驚怒交集,應聲喝道:“你說甚麼沒出路?他奶奶的,為甚麼沒出路?這到底是甚麼鬼地方!”俯身搬起腳下的一塊大石,奮力擲出。
他膂力甚強,火光下但見石去如矢,帶著呼呼風響,遠遠落了下去。
眾人靜坐傾聽,許久也不聞絲毫聲息,那懸崖竟似深不見底一般。
過了半晌,林月如小聲說道:“大家先歇息片刻,吃些東西,待有了力氣慢慢再找。我看一定能想出法子來。”
李逍遙心道:“這懸崖深不見底,周遭又無一絲光亮,即便有路,又如何找得見?看來今日要畢命於此了。”他憤恨惱怒已極,眼見江少雲畏畏縮縮地蹲在一旁,臉上布滿了驚恐之色,神情顯得格外可憎,忍不住罵道:“都是你這混蛋亂吹大氣,才有今日!狗日的江少雲,老子今世撞見你,實在就像撞了瘟神一般!呸,真恨不得殺了你喂狗!”江少雲兩日來屢遭他譏嘲戲侮,到此終於忍無可忍,也跟著發作道:“姓李的,江某縱有千錯萬錯,要殺要剮,衝我一人便是,你怎麼總要扯上我媽媽?我媽媽死了十幾年啦,她可是從沒得罪過你!”
李逍遙怒極而笑,喝道:“老子就是要罵,他媽的,你待怎的?來,來,來,是英雄是狗熊,咱們手底下見真章!”反手抽出長劍,隔空向他疾刺了兩三下,嗤嗤有聲。
眾人趕忙上前勸阻。
二人心中俱不服氣,兀自怒衝衝地眥目相向。
林月如從包裹里取出一袋干糧,分給各人,說道:“大家都吃些罷。”大伙累了半日,早已經飢腸轆轆,但滿懷心事,均是食難下咽。
只有智杖自分必死,橫下了一條心,和著涼水連吞了五張面餅下肚。
他眼見干糧所剩無幾,雖仍自意猶未盡,但總不好意思獨吞獨占,讓別人餓肚子,無奈罷手,舔了舔嘴唇,嘆道:“吃盡了這袋干糧,大伙兒早晚都是一死。嘿,也不知哪個王八蛋運氣好,死在老子頭里!”此時火折盡已熄滅,眾人看不到他的神情,但他說的每一個字都清清楚楚聽在耳中,心下均自暗想:“是了,先死的人有人收屍,那是好事,最後斃命的沒這運氣,只好曝屍在外。這便是死無葬身之地了。”靜靜地坐了一會兒,紛紛摸黑躺倒,都不再說話。
這座平台深藏地底,四下舉目如漆,黑得好像九幽地府一般。
不知何處傳來嗒嗒的聲響,那是岩壁上水滴不斷滲出,一滴一滴落在石上,靜夜之中,聽來格外清晰。
李逍遙心中煩悶,半晌難以入眠,回想一天中所遇之事,總覺像是夢境一般。
思來想去,想起日間救的那受傷漢子,此人莫名其妙地失了蹤,實在有些令人奇怪。
正要倒頭睡去,腦中靈光一閃,突然猛醒過來:“這家伙多半便是拜月教的人!”霎時間心跳加速,睡意全無,翻身坐起,又想:“小高那廝死前曾說,拜月教的人大舉東來,為的是搜尋靈兒的下落。莫非這些家伙陰魂不散,竟追到白河一帶來了?”心頭不禁的一陣發緊。
正在胡思亂想,遠處驀地響起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水聲嗒嗒之下,卻聽得不甚清楚。
過了片刻,一個人悄悄走到他身邊,摸索著坐下,伸出手來和他相握,說道:“逍遙,你也睡不著麼?”
李逍遙聞見身畔幽香浮動,知道來的是林月如,輕輕點了下頭。
兩個人默默坐了半晌,林月如將臉偎過來,靠在他肩上,在他耳旁說道:“咱們干糧帶得不多,若是尋不到出路,只怕連十天半月也難撐過。逍遙,你……心里面怕不怕?”
李逍遙搖了搖頭,握著她的手緊了一緊,道:“怎麼,你怕了麼?”林月如道:“起先是有一點,不過想到有你陪著,便不那麼怕了。”隔了一會兒,悄聲說道:“逍遙,我好想我娘。你……你抱一抱我……”
李逍遙心中一陣感動,一陣憐惜,伸手擁她入懷,在她額上吻了一下。
只覺懷中嬌軀微微一顫,霎時間變得熾熱火燙,不禁張臂緊緊抱住了她。
兩人坐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高崖之上,雖看不到彼此的面容,但兩顆心卻漸漸融為一個,突突突地跳動不休,再也說不出話來。
恍惚中也不知過了多久,眼前似乎有了光亮。
李逍遙只道是在做夢,翻了個身,正待再睡,忽聽江少雲大叫一聲,聲音之中飽含著驚喜。
他一驚躍起,神智尚不曾十分清醒,便覺眼前紅光耀目。
他趕忙揉揉雙眼,只見原本漆黑的地底,此刻竟已亮如白晝,天地間一片血紅,遠近景物也都清晰可見。
陽光自數里外的半空傾瀉而下,照在對面那小峰之上,一時如夢如幻。
江少雲第一個醒轉過來,驀見光亮,喜不自勝,渾忘了身在何處,一面手舞足蹈,一面大叫大嚷,登時將眾人吵醒。
大家見了眼前的一片赤水丹山,都不禁面露驚詫之色,心中暗暗稱奇:“此處分明已在地底,光线如何竟能透入?又為何這般一片血紅?”
李逍遙快步奔到平台邊,極目眺望,此時兩側無山峰遮擋,看得更為清楚。
原來數里之外的地面裂了一個大洞,仿佛天際有一片厚厚的雲層,猛地被一雙大手撕扯開來,萬道金光正是由此瀉下。
對面那小峰秀削如花,流水四繞,原本景致絕佳,但在漠漠血色的映照之下,卻顯得有幾分陰森可怖。
他回過頭去,環視周遭,但見背後兩峰相峙,陡直地向上拔起,岩壁間無數藤蘿垂掛而下,如簾似幕,青翠欲滴。
天地之間渾然一體,仿佛血染,這小小的一片翠綠雜處其間,顯得甚是耀眼奪目。
原來這片藤蘿生在高處,夜來火光不及,是以未被眾人發現。
李逍遙定定地站了半晌,心下惘然若失:“這里雖有陽光,卻無道路,唉,到底還是死路一條。”驀地里只聽身後江少雲大喊一聲:“有鬼!”
李逍遙吃了一驚,回頭看時,只見他伸手指著智杖的後背,兩只小眼瞪得溜圓,身子不住地向後倒退,顯然是看到了甚麼可怕的東西,心中萬分驚恐。
智杖見狀一呆,趕忙回手向背心摸去。
他生得身軀胖大,頗不耐熱,是以昨晚脫了外衫,赤膊而臥。
此時身子微微躬起,赤裸的脊背側向眾人,只見上面彎彎曲曲,印著十余道血痕,早已干得發黑,宛如一條條吸飽了血的大蚯蚓,模樣甚是嚇人。
眾人都吃了一驚,趙靈兒指指江少雲,驚叫道:“哎呀,你……你這里……也有。”只見他長衫下擺亦已被血水染得殷紅一片。
眾人忙脫了江少雲的衣衫,替兩人檢視,身上並不見有何傷處。
趙靈兒凝思片刻,走到身後的峭壁之旁,低頭看了看,招手叫道:“你們快來。”眾人紛紛上前,見峭壁上的石縫里,紅水汨汨地直淌,有的滲入地面,也有的積在一起,形成一個個小小的血泊。
眾人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此處山間不時有血樣的紅水滲出,如若睡在地上,便會給沾得滿身都是。
江少雲和智杖所臥之處有血水流過,是以他二人身上被染,旁人離得較遠,卻都無事,倒也不足為怪。
智杖見是虛驚一場,十分高興,哈哈一笑,對江少雲道:“原來不是惡鬼作祟,他奶奶的,你小子害俺嚇了一跳。”忽覺頸間微癢,胡亂一耙,一片綠葉應手而落。
林月如舉頭仰望,若有所悟,道:“逍遙,咱們拉著這些藤蘿,定能夠爬到峰頂上去。卻不知上面有沒有路?”
李逍遙向那峭壁打量了打量,估計自己足可一氣攀上,余人卻都無此本事,當下道:“好,我試試看。”向前猛衝幾步,奮力高縱,伸手撐在一塊突起的岩石之上,借力再行拔起。
如此連續兩番,指尖已觸到一條粗大的老藤,趕忙牢牢抓住,手足並用,快速異常地爬了上去。
眾人仰面看著,只見他身子越升越高,漸被密密的藤葉遮住不見。
過不多時,峰上一條粗索悠悠垂下,到眾人面前停住。
那索子以數條藤蔓連結而成,自是李逍遙已安然到頂,放下來相助。
眾人歡聲大叫,先將智澤攔腰扎緊,吊了上去。
余人隨後相繼而上。
這座山峰高聳陡峭,峰頂亂石堆疊,卻無草木。
眾人舉目眺望,遠近的山峰河谷都籠罩在一襲淡淡的紅霧之中,莽莽蒼蒼,杳無涯際,氣勢端的磅礴無比。
峰上雖不見人跡,卻有一條天然小徑蜿蜒而出,崎嶇險峻,猶如蜀地馳名天下的棧道一般。
眾人互相攙扶,一步一步小心下行。
循路走出不遠,忽聽得幾下笛聲嗚嗚傳來,聽來甚是耳熟。
眾人聞聲盡皆色變,趕忙加快腳步,繞過一道山壁,遙見對面陡坡下有一隊人緩緩走了上來。
當先的是一名赭衣少年,約莫十七八歲年紀,口銜竹笛,手提短杖,看模樣正是一名屍倀。
他腰間拴了一條細繩,一端系著一名女子,身後跟著七八頭屍妖。
眾人不料這里竟會撞見對頭,都是吃驚不小。
智杖勃然大怒,一挽袖子,粗聲喝道:“操他奶奶個熊!這群王八蛋不肯罷休,居然追到這地方來了。俺這就過去和他們拼了!”眾人嚇了一跳,七八只手閃電般伸出,死死將他扯住。
李逍遙道:“別忙動手,先看看再說。”
赭衣少年引著群屍和那女子行到坡上,忽然傳來一聲吆喝,不知從何處冒出十余名大漢,將幾人攔了下來。
一個青衣漢子越眾而出,指著那少年罵道:“他媽的,你小子新來的?回到鬼府還亂吹甚麼狗屁!你當這曲子很好聽,老子一天到晚也聽不厭嗎?”
李逍遙凝神細看,原來陡坡之上有一座山洞,向山壁間微微凹進,眾大漢都藏身其內,自己所在的位置太遠,是以不容易瞧得清楚。
他暗暗後怕,心想:“虧得兩下相距不近,否則大家不管不顧地衝了過去,對方人多,說不定便要吃虧。”赭衣少年笑著唱了個喏,道:“馬師哥息怒。小弟頭一次外出牧屍,好不容易辦得一件新鮮貨品回來,想著能孝敬師父跟諸位師哥,一時高興,忘了規矩,惹你老人家生氣了。”一扯腰間的麻繩,將那女子往前帶了一帶。
那馬師哥哦了一聲,道:“是甚麼鮮貨?讓我瞧瞧。”走上前去,扳過那女子的臉來,左右看看,眼見姿色甚是平庸,頓時興味索然,放開了手,道:“他媽的,實在差勁兒得很。喂,你是甚麼地方人哪?”那女子哼哼唧唧的只是哭,不敢回答他的問話。
那馬師哥對赭衣少年道:“師父他老人家是何等樣人?像這樣不入流的爛貨,豈能瞧得上眼?最後還不是胡亂賞了咱們?你小子還猴子獻寶似地邀功哩,呸,也不害臊!”赭衣少年垂手微笑道:“是。這娘們的年紀是老了些,面孔也生得太黑,不過勝在新鮮。小弟聽師哥們說,大伙都愛爭吃鮮貨,不知是也不是?”俯在那馬師哥耳旁,小聲嘀咕了幾句。
二人抬起頭來,相對吃吃而笑,笑聲甚是淫蕩。
那馬師哥笑罵道:“他媽的馬屁精,快滾你的罷。”一招手,八名力夫模樣的壯漢快步上前,解開崖邊一座絞盤的繩索,將一個大藤籃搬了上來。
赭衣少年道:“有勞各位師哥。”微微躬身,行了一禮,扯著那女子跨入籃去,群屍也都隨後跟入。
那女子望見腳下漆黑的深洞,只嚇得渾身亂顫,扯著嗓子大哭起來。
赭衣少年反手一個耳光打去,她向後一趔趄,哭得反更凶了。
吵鬧聲中,眾力夫松開纜索,扳動絞盤,藤籃一晃一晃,載著幾人向下行去。
李逍遙等人待他們做完手中活計,返回山洞,又靜候片刻,再不見有人出來,這才輕手輕腳地退到峰上。
趙靈兒悄聲道:“原來坡下便是屍妖的老巢,想不到咱們誤打誤撞,竟找到這里來了。”林月如眼見那女子羊入虎口,多半難有幸理,心下早已怒不可遏,呸的一聲,罵道:“這些混帳東西,當真無恥!竟敢強捉民女,做……做那個事,還有沒有王法?一個個活該千刀萬剮!”
李逍遙笑道:“算了吧,何必氣成這樣?其實你自己還不是一樣?青天白日,硬拉姑爺的事,我可也見識過的。”林月如一怔,隨即醒悟,氣得撲哧一聲笑了,道:“你少貧嘴了。眼下這事該怎麼辦?”
李逍遙笑眯眯地道:“怎麼辦?我看最容易不過。這里雖有屍妖,但畢竟也是一條生路,總強過困在山上等死,是不是?”林月如道:“對,咱們兵刃都在,不如索性搶了那吊籃,殺將下去!”
趙靈兒有些擔心,問道:“倘若動起手來,給下面的人發覺了怎麼辦?”江少雲道:“正是!我看林姑娘但有蠻力,卻似乎不知兵法。這吊籃下面不曉得有多深,敵人若趁咱們身在半空,先放起火來,那可危險得緊。如今之計,不如先想法子逃了出去,莫要給人發覺,至於除妖之事,可以從長計議。”林月如道:“山下面有人守著,咱們一旦靠近,便會給洞里的人知覺,還不是一樣要動起手來?你倒說說看,有甚麼法子可以逃出去?”江少雲道:“法子是人想出來的,須得大家同心協力。你這樣冒冒失失的,不過是逞匹夫之勇罷了。”兩個人越說越惱,當下你一言,我一語,吵了起來。
李逍遙道:“不要慌,我倒有一條計策在這里。”待眾人都安靜了,伸手指指下面的陡坡,道:“你們看,那山洞上面也生著藤蘿,咱們從峰頂迂回過去,順藤爬下,而後再喬裝改扮,請這幫傻瓜送咱們下去,豈不大妙?”林月如道:“怎麼個喬裝改扮?你說來聽聽。”
李逍遙往四下看了看,壓低聲音道:“月如,靈兒,你們兩個女人須委屈一下,扮成給屍倀捉來的村女,我們四個臭男人麼,選出一個扮作屍倀,應付那姓馬的家伙,余下三人……”智杖搶著道:“余下三人就扮他娘的屍妖!”
李逍遙衝他一豎大拇指,接著道:“……咱們這樣喬裝改扮,混了下去,那老賊定無防備,而後隨機應變,鬧起事來,殺他個把赤鬼王還不是手到擒來?嘿嘿,從前三國時候,東吳有一位大將呂子明,那廝帶領軍士假扮客商,白衣渡江,襲了荊州,害得關老爺敗走麥城,計策很是高明。如今我小李子依樣畫葫蘆,弄他一條『烏龜換殼』之計,這個,這個……只怕也不算太差!”眾人聽他自吹自擂,都忍不住笑了。
江少雲叫道:“這真是胡鬧得緊!下面屍妖不定有幾百,咱們這里六七個人、三四把劍,如何能斗得過他們?”
李逍遙翻著白眼望了望他,面露鄙夷之色,道:“你江大俠又不是諸葛亮,怎麼算得出下面藏了好幾百屍妖?當初是你請我們來除妖,如今事到臨頭,自己卻先扮起縮頭烏龜來,要不要臉?”江少雲一時語塞,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
林月如道:“唔,我看這法子或許能行。大家兵刃都藏好了,到時候一齊發難,殺了老賊,嚇跑他那些狐群狗黨,就算有幾頭屍妖也難成氣候。靈兒妹子,你們說是不是?”眾人交換了一下眼色,都表贊成。
江少雲眼見大局已定,只得勉強點了點頭。
李逍遙道:“很好,那麼我來分派一下。智杖、智澤兩位大師傅都扮屍妖,剛好一文一武,有粗有細,相得益彰。江大俠,咱們哥兒倆一人屍倀、一人屍妖,隨便你老人家挑上一個來扮,小弟我無不奉命。”江少雲性本好潔,那些屍妖全身肮髒不堪,惡臭難聞,他自是不願扮的。
但見李逍遙面上笑容十分詭異,很有些不懷好意,疑心這是欲擒故縱之計,實則又在想法子捉弄自己。
抬頭看了他一眼,心下躊躇,猶猶豫豫地難作決斷。
李逍遙等了片刻,見他仍自猶疑不定,不耐煩道:“你想好了沒有?痛快些。”江少雲道:“我……我還是和大伙兒一起扮屍妖。”
李逍遙笑道:“是了,我早說你老兄天生一副好根骨,扮屍妖原是再合適不過……”突然縱上前去,嗤的一下,將他大半條袖子扯了下來。
江少雲又驚又怒,身子向後一縮,道:“你干甚麼!”
李逍遙哪容他逃脫?
出手如電,嗤嗤連聲,又將他衣領、袍襟盡數扯爛,歪過頭來,端詳了半晌,笑道:“不錯,不錯,現下看起來有幾分像了。”眾人見狀都忍不住笑了。
當下一齊動手,裝扮起來。
二女先將衣裙揉皺,發髻打散,但容貌還是太過明艷,只得挖些泥巴擦在面上。
江少雲三人扯爛衣衫,臉上、手上都塗了不少石縫里滲出的紅水,待晾干後一看,果然同血汙一般無二。
智杖道:“俺們三個都是光頭,做屍妖收不收和尚?這他娘的倒不曾問過。”
李逍遙哈哈大笑,命二女割下幾縷青絲,用泥巴胡亂替他們沾在頭上。
二女愛惜秀發,不肯多予,三人鼓弄了半天,頭上仍只是稀稀拉拉的幾根毛,十分難看。
好在屍妖形貌丑陋,毛發多半已掉得所剩無幾,三人依樣披散了頭發,遠遠看去,倒也不大瞧得出破綻。
須臾裝扮停當,李逍遙領著眾人繞到對峰,順藤垂下,又扯了衣上布條,搓成繩索,在二女腰間繞了幾繞,牽在手上,低聲說道:“大伙兒都打起精神來。江大俠別總苦著臉,小心教人瞧出破綻!”轉過身形,向陡坡上行去,眾人稀稀落落跟在後面。
二女裝作萬分不情願的樣子,不時地哭哭啼啼,抹幾下眼淚。
一行人來到坡前,山洞里的人聽見聲響,都魚貫走出,將他們團團圍住。
那穿青衣的馬師哥見李逍遙面生,看看他胸前掛的令牌,面露狐疑之色,道:“咦,你這是臭窮酸齊老八的令牌啊。小子,幾時入門的?怎麼我從沒見過你?”
李逍遙心道:“原來那死鬼名叫齊老八,你若不說,我還不曉得。”躬身行了個禮,畢恭畢敬地道:“馬師哥,小弟名叫李小三,入門才只兩月,因為齊師哥鬧病起不得床,所以命我替他。”馬師哥點點頭道:“這就是了。齊老四八這貪色鬼,一天到晚離不開娘們,身子也弄得壞了,只怕早晚要死在女人肚皮上……”一面說話,一面拿眼睛向李逍遙身後亂瞟,見林、趙二女婷婷裊裊地站在一旁,登時眼前一亮,叫道:“啊唷,這……這兩個小娘們是誰?可他媽的標致得緊哪!”二女此刻雖都蓬頭亂發,臉上塗滿了泥汙,但因生得天然俏麗,手腕、頸中肌膚如雪,那份絕麗的容光卻無論如何也遮掩不來。
馬師哥滿臉猴急地湊上前去,伸手抬起林月如的下巴,上下打量了打量,口里嘖嘖連聲,驚嘆不已。
林月如氣憤憤地將頭一甩,瞪了他一眼。
李逍遙恐她一時發怒,露出馬腳,趕忙道:“這兩個小娘們是南邊村里捉來的。唉,不要提了,頭一回出門便遇上了硬點子,折了咱們好幾頭僵屍,真他媽的晦氣。”那馬師哥不耐煩理他,隨口答應一聲,又撩開趙靈兒額前亂發,看了過去。
但見這少女雙頰暈紅,妙目流盼,嬌美中帶著三分羞怯之態,更增無邊風致。
他越看越是心癢難當,在趙靈兒臉蛋上扭了一把,吃吃吃地淫笑起來。
笑了幾聲,忽然心生疑竇,轉身問李逍遙道:“你小子運氣倒好,這里方圓數十里,哪來這麼美貌的小娘們?”
李逍遙道:“那……那還不是師父洪福齊天,師哥們關照有加,小弟有個狗屁運氣。”胡亂一句馬屁,將這問題輕輕帶過,眼見江少雲已是眼霎唇顫,臉如土色,嚇得著實不輕,當即抬腿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腳,喝道:“他媽的,你給我老實些!”江少雲痛得一咧嘴,險些叫了出來。
那馬師哥道:“哦?是嗎,這倒說得也是。”眼珠轉來轉去,只是不住打量李逍遙。
過了片刻,伸手示意,要過一枝火把,說道:“徐六,你和我送這……這李師弟下去。”一名藍衫漢子答應一聲,快步走到崖邊,眾力夫將藤籃拉上平台,讓他跨入。
李逍遙忙道:“這怎麼敢當?師哥當值辛苦,理該多歇歇才是。”那馬師哥道:“舉手之勞,不妨事。”嘿嘿干笑數聲,舉著火把上了藤籃。
李逍遙怕他起疑,不敢再多說,向眾人使了個眼色。
江少雲三人都裝出一副痴呆的模樣,隨他上了藤籃。
林月如和趙靈兒哭哭啼啼,假裝不肯,一名大漢上前將她們推入。
這平台下方是一道窄洞,宛如一口深井。
李逍遙借著火把的亮光看去,只見腳下漆黑一團,深不見底,四面山岩裸露,紅彤彤,濕漉漉,像是才塗滿了人血一般。
那馬師兄倚在籃邊,斜眼瞧著眾人,不住地向李逍遙言語探問。
李逍遙有一搭沒一搭地同他閒扯。
過了半盞茶工夫,腳下隱約現出一片光暈。
李逍遙精神一振,曉得離地不遠,咳嗽兩聲,衝林月如等人使了個眼色。
眾人會意,都伸手摸向腰間,准備發難。
驀地里不知何處冒出一股奇香,非蘭非麝,熏得人直有些頭暈目眩。
只見此處山壁間生著無數大花,紫瓣白莖,大如芍藥,一團團,一簇簇,姿態十分艷麗,眾人卻都不識。
這花的最奇之處,便是在黑暗之中也能生長,越往下去,生得越密,一路的紫艷紛披,煞是詭異。
那馬師哥側頭看看李逍遙,拉著長音說道:“師弟你瞧,今日這鬼花開得格外繁盛,豈不教人奇怪?”
李逍遙見他面上不帶表情,不知此話何意,干笑著咕噥了幾聲。
那馬師哥又道:“師弟出門幾日,不知回來時服沒服解藥?咱們這紫罌粟毒性厲害,最擅化人內功,你若是偶然忘記了服藥,毒發起來,可就麻煩得很呐。”
李逍遙吃了一驚,心想:“原來這花喚作紫罌粟,竟有這般毒性,真真的料想不到。”見他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目光中透出狡獪之意,慌忙一拍腦袋,叫道:“啊喲,該死!該死!不是師哥提醒,幾乎忘了。今早過河時,小弟不慎摔了個跟頭,身上東西都祭了河神啦,還真是不曾服過。好師哥,你身上一定帶著解藥,先借小弟一兩顆使使,明天奉還。”那馬師哥道:“好啊。”笑嘻嘻地從懷中摸出一只小瓷瓶,向李逍遙晃了兩晃,見他伸手來接,又猛地縮回,指指江少雲等人,道:“且慢!我看這幾位兄弟假扮屍妖,很是辛苦,要不要也吃上一粒解解乏?咱們血池鬼府,外人一向待不慣的,很容易便會染上奇症,甚麼上吐下瀉、水土不服,嘿嘿,簡直的不在話下。”
李逍遙聽他語中之意,竟不知怎的窺出了破綻,眼見藤籃離地漸近,當即喝道:“動手!”拔劍向他面門刺去。
不料只這短短的一瞬間,渾身內力竟已盡數消失,長劍一抽、一刺,手上輕飄飄地毫無勁力。
那馬師哥嘿嘿獰笑道:“臭小子,中了紫罌粟的毒,還這麼凶得緊!”揮掌在他臂上一格。
李逍遙只覺對方手勁奇大,悶哼一聲,不由自主地向後跌出。
這藤籃雖闊,但八、九個人擠在上面,所余空當也已不大,這一下跌出,背心恰好撞中了徐六。
徐六順手一指戳出,點了他的XX穴。
江少雲等人急忙抽劍,向二人斬刺,但聽得叮叮當當一陣亂響,兵器都給二人空手打落,點中了穴道。
智杖不曾修習過內家功夫,那紫罌粟花毒對他卻是無效,兼之氣力過人,本該大有一番作為,但徐六見他身形魁梧,相貌凶惡,自然著意地加以照拂,上來就連點了他三處大穴。
智杖口中“直娘賊、王八蛋”地罵個不停,卻連一根小拇指也動彈不得。
此時眾人腳下輕震,藤籃已落地。
只見來到一處幽深的岩洞,壁上掛著兩盞油燈,燈光昏暗,卻是無人把守。
二人將李逍遙等人拖出藤籃,徐六扯著吊索晃了兩晃,洞頂隱隱傳來幾下鈴響,過得片刻,藤籃慢悠悠地升了上去。
那馬師哥拍拍兩手,望了望李逍遙,突然朝他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腳,冷笑道:“你這呆瓜自作聰明,敢騙老子,最後還不是被我看破?他媽的笨蛋!我問你,你小子方才鬼鬼祟祟,一個勁兒地使甚麼眼色?當我看不出麼?”徐六在一旁滿面堆笑,連豎大指,稱贊他頭腦伶俐,心機深不可測。
那馬師哥面帶得色,微微眯起了眼,問道:“你們幾個狗男女哪里來的?到我們鬼府有何企圖?快快招來。”智杖怒道:“呸!你這只瘦皮猴才是他娘的狗男女!老子明明是你親爺爺,哈哈,你怎的全忘記了?奶奶的臭賊!”那馬師哥大怒,俯身拾起一柄長劍,倒轉劍柄,在他光頭上狠鑿了一記。
咚的一聲響,智杖頭上應聲鼓起一個大包,身子連晃幾晃,仍是站立不倒,口里不住聲地大叫喝罵。
徐六連踢他屁股數腳,他卻只有罵得更凶了。
李逍遙和林月如見狀也一齊大罵。
江少雲嚇得臉孔煞白,癱在地上做聲不得。
那馬師哥聽見李逍遙罵聲花樣百出,最是難聽,上前給了他一記耳光,惡狠狠地道:“你小子給我仔細聽著,你們運氣好,師父他老人家尚在閉關,暫且由得你們多活幾日,可別敬酒不吃吃罰酒。你再敢罵上一句,信不信老子塞你一嘴狗屎?”頓了一下,看著智杖和林月如又道:“你們兩個也是一樣,再敢出得半聲,我立刻喂這小子吃屎。”
李逍遙嚇了一跳,情知和這人非親給故,只怕他既說得出,便做得到,一定不會同自己客氣,這里狗屎雖未必真有,但他胡亂拿些人屎、妖屎來冒充,只怕也就抵受不住,當即住口。
智杖稟心忠厚,聞言更是大氣也不敢喘,惟恐緊張之下,不小心打一個嗝,或是放一個屁出來,不免累得李逍遙大吃狗屎。
徐六扯扯那馬師哥衣袖,向他遞個眼色。
兩個人走到一旁,小聲商議了片刻,走回來解開六人被封的穴道。
那馬師哥指指李逍遙等人,道:“你們四個,給我老老實實地隨徐師弟去,不要自找難過。”停了一下,又笑嘻嘻地看著二女道:“你們兩個,跟我來罷。”眾人見他們一副鬼頭鬼腦的樣子,知道所議定非好事,都不肯挪步。
兩人更不客氣,三拳兩腳下去,眾人衣上又添腳印無數。
當下徐六押了四男,那馬師哥押著二女,分向兩邊行去。
這岩洞兩側各有一條甬道,約莫兩丈來寬,洞壁上每隔數丈便點起一盞油燈,發出藍熒熒的光。
林月如和趙靈兒畢竟都是年輕女子,走了幾步,只覺這甬道甚是陰森嚇人,不禁害怕起來,將身軀緊緊靠在了一起。
鬼府的地底甬道密如蛛網,縱橫交錯,岔口極多。
那馬師哥押著二女走了許久,兩側不時現出一些石洞,有的門前裝著木柵,有的拉一塊布簾,里面傳出嚶嚶的啜泣之聲,想必是關押女子的所在。
三人行到一間石洞跟前,那馬師哥喝住二女,在林月如背上輕輕一推,道:“進去罷。”二女見洞中黑漆漆的,心下害怕,都站著不動。
那馬師哥沉下臉道:“我是一片好心,饒你們性命,你們再不聽話,可別怪我馬大路不客氣了!”話音剛落,只聽身後啪啪兩下擊掌,一個聲音慢悠悠地說道:“好啊!馬師弟好威風,好煞氣,好膽色啊!真教人欽佩萬分。”馬大路聞聲一驚,猛地轉過身去,只見甬道暗處魚貫走出十多個人,都是鬼府門下弟子。
當先一人約莫四十余歲年紀,一身白衣,發紅似火,相貌甚是獰惡。
馬大路一見這人,臉色大變,說道:“大……大師兄,你……你好。”那大師兄緩步走近,雙眼一翻,冷冷地望著他道:“馬大路,你老人家也好得很呐。這等絕色的女子,竟敢不稟師兄而私藏此處,可不是要造反嗎?”馬大路道:“甚麼造反?你……你不要血口噴人!”那大師兄嘿嘿嘿地笑了幾聲,道:“血口噴人?”突然一板臉,喝道:“徐六何在?”一個人應聲上前,在他身邊垂手站了,正是徐六。
馬大路又驚又怒,伸手指著徐六道:“徐六,你……你這王八蛋。你……你……你敢冤我?”那大師兄怒道:“住口!你故意支走徐六,命他押送四人,前去囚房,自己卻帶了兩個女人轉到這里,那明明便是違逆師命、妄圖藏私!還有甚麼話好講?”馬大路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顫聲道:“他……他這是胡說八道!大師兄,你萬不可輕信這等騙人的鬼話。”那大師兄理也不理,自顧自地接著說:“咱們鬼府的規矩,誰都清楚,像這樣欺師滅祖的大罪惡罪,歷來不容輕恕。嗯,現下師父正在閉關,凡事由我做主,馬大旦,我問你,你是想再多活幾日,待師父出關之後見上他老人家一面呢,還是讓我給你個痛快的?嘿嘿,我瞧你還是自己了斷的好些。”馬大路越聽越怕,只嚇得臉無人色,叫道:“大師兄饒命,小弟不敢了!小弟今後再不敢了!”一面叫喊,一面膝行而前,雙手抱住了大師兄左腿,磕頭如搗蒜。
二女在一旁看了半晌,此刻方才明白,原來鬼府中的規矩,但凡捉到美貌女子,定要先進與赤鬼王享用,待他玩膩之後,這才分賜門下弟子。
這姓馬的膽大包天,色欲蒙心,給徐六一通攛掇,竟欲將林、趙二女偷藏起來,私相享用。
卻不料徐六轉身便將此事報知了大師兄,這才有此一變。
至於其中的緣由,想來必是他們眾弟子之間相互傾軋,爭權牟利,一時卻猜不到十分明白。
只聽那大師兄厲聲喝道:“這時候才曉得求饒,不嫌太晚些嗎?”一提右足,便待向他面門踢去。
突然之間,馬大路身子一挺,疾躍而起,眼中凶光畢露,左手一揚,噗的一聲響,壁上油燈被他用甚麼東西打中,登時熄滅。
甬道之中密不透光,遠處雖有燈火,但眾人眼前亮得久了,猛然間一黑,就如盲了眼一般,甚麼也看不到了。
接著便聽唰唰數響,那大師兄失聲慘叫,似是已為兵刃所傷。
眾弟子大嘩,紛紛抽刀拔劍,亂作一團。
有人腦筋轉得快,料知定是馬大路不甘束手,故意磕頭求饒,分散眾人的注意,而後突發暗器,打滅油燈,砍傷了大師兄,當即喝道:“這狗賊找死,大伙兒一起斃了他!”眾人一通亂叫,各出兵刃,在身前亂捅亂刺。
趙靈兒陡見場面大亂,心下驚慌,生恐林月如給刀劍誤傷了,趕忙伸手相拉,想同她一齊躲進屋去。
黑暗中卻有一人搶上前來,握住了她的手。
這只手粗糙冰冷,似是一個男子。
趙靈兒一驚之下,張口欲呼,那人早已料到,伸手捂住她嘴,低聲道:“別出聲,我來救你。”輕輕一扯,趙靈兒給他拉得踉蹌了幾步,身不由己地向前奔出。
跑不上幾步,只聽身後傳來兩下短促的慘呼之聲,馬大路已給眾人亂刀砍死。
趙靈兒嚇得渾身一個激靈,叫道:“我……我還有一個同伴,請你一起救上一救……”那人閉口不答,只顧拉著她狂奔。
此時亮光一閃,有人點燃了壁上油燈,接著大叫:“啊,大師兄……大師兄給這奸賊害死啦!”眾弟子齊聲怒罵。
驀地里又有兩人大喊:“咦,他媽的臭小子,你干甚麼!”“混蛋,好大的膽子!快快站住!”卻是眾弟子發覺有人救走趙靈兒,紛紛叫罵著追來。
那人拉著趙靈兒逃至一個岔口,折而向左。
趙靈兒借著微弱的光线匆匆一瞥,見此人年紀甚輕,五短身材,一張臉卻生得極為白淨。
甬道曲折蜿蜒,二人一時向左,一時向右,每到得一盞油燈前,那人便以掌風將之撲滅,借此阻擾追兵。
眾弟子眼前昏黑,速度因此大減,始終追之不及。
眼見兩下里相去越來越遠,只聽得有人叫道:“放暗器!快放暗器!”眾弟子停步駐足,各掏暗器擲了出去,霎時間甬道里嗤嗤之聲響個不停,飛刀、袖箭似飛蝗一般射了過來,打得洞壁上錚錚作響,火星直冒。
趙靈兒內功盡失,全無閃避之力,跑得幾步,右臀上一涼,給一枚毒錐打中,一個趔趄險些摔倒。
那人回身將她扶住,彎腰摸到她臀上毒錐,隨手拔出,丟在地下,用力將她抱起,接著又跑。
趙靈兒只覺右側大腿酸脹難當,漸生麻木之感,喘息道:“我……我中了毒啦,你別管我,快自己逃命去罷。”那人咬牙不答,奔出不遠,聽得後面追聲漸近,低聲罵了一句,停步將趙靈兒放下,從懷中掏出一物。
趙靈兒抬眼一看,見他手握一個模樣古怪的鋼球,約有茶碗般大小,通體亮晶晶的,看不出是甚麼東西。
那人快步走到岔口轉彎處,探頭看了看,揚手將那東西丟了過去。
只聽得“嗚”的一聲怪響,甬道彼端紅光耀目,仿佛突然著起了大火,接著傳來幾名鬼府弟子的慘呼之聲。
一名弟子驚叫道:“啊,是血玲瓏!哪里冒出來的?”另一人呻吟著罵道:“這……這龜兒子盜了師父的血玲瓏。臭賊,他媽的不得好死!啊喲……啊喲……”
趙靈兒從未聽過“血玲瓏”這名字,料想是一件極厲害的暗器,眾弟子出其不意,大半都為其所傷。
鬼府眾弟子見狀,一時不敢再追,守住甬道一端,大聲喝罵,救治傷者。
那人返回原地,蹲身將趙靈兒抱起,發足又奔。
趙靈兒所中之毒十分厲害,只片刻功夫便已發作。
她眼前一片模糊,耳聽那人足音嗒嗒,在甬道中回響,越來越遠,越來越輕,漸漸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