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歡火亂變
〔當天中午,太卜司外,符玄住所門口〕
總算是穿戴整齊的符玄立在門口,有些不耐煩地敲著鞋跟兒。
“我說,這都幾個時辰了?本座的時間可金貴得很,不是你所耽擱得起的。”
在洗完澡、換上一條新的絲襪和干淨衣服、把濕透的床單塞進洗衣機(玉兆驅動)後,符玄便仿佛搖身一變,從一位床鋪上欲火高漲的情人變作了一位矜持而睿智的賢妻。
如此迅速的無縫切換也令人頗覺佩服和憐愛,辰星決定把這一點寫進她的《老婆可愛輯錄》。
“哎,知道啦知道啦,這不就來了嗎~”她臉上陪著笑,把最後一件外套往身上一披,手忙腳亂地從里屋跑出來,“我這不想的,第一次和符卿你出門逛街嘛,總得打扮得規整一點兒。”
“唉,本座都不願意想。”符玄傷腦筋地嘆息一聲,那金色頭簪上的墜兒也隨之輕輕晃動,“等羅浮平民知道『無名客和太卜好上了』這回事,到時候將是什麼光景。想想吧,輿論馬上會飛得滿天都是,還會有人借機生出許多你我的謠傳……麻煩事還多的很。”
“你怕了?”辰星笑著問,此時她正忙著把衛衣的兜帽整理成像樣的形狀,“咱倆不是約好了?有什麼未來,都一起改變就行。”
“面對和改變又並非一概之論,快少惦記你那妄言了吧。”符玄撇撇嘴。
人盡皆知,她一向對改變未來之類的說辭是不以為然的。
整好衣裳抬起頭來,辰星卻忽然發現符玄已經不知不覺湊到了自己跟前,臉上是一副公事公辦的認真表情。
“記好,同本座出去見人,你的行為就已與我太卜司密不可分。翻垃圾桶搶寶箱一類行徑大可改天再做,也休要當眾與本座講些太過親密的話,聽到了?”她伸出一根細嫩的手指點著辰星的胸脯。
在這符玄難得的假期,經歷了一上午的春歡,兩人准備前往長樂天度過這一天余下的時間。
然而以她們二人的身份,公然上街,不招來一群好事之徒圍觀是沒可能的。
於是符玄指出,干脆破罐破摔,直接趁此機會把她兩人的戀愛關系對外公開——畢竟仙舟的八卦分子們就是再狂熱,對一件事也總有談到膩的一天。
等挨到那時,就也算是一勞永逸了。
“知道啦知道啦,太卜大人耳提面命,我自然循規蹈矩~”辰星平靜地擺擺手,示意符玄安心,“我是想說,若是太卜你實在不放心,何不為今天這趟出行卜上一卦呢?”
“本座自然卜過了,只是……”符玄張口想說,但卻欲言又止。
她想到了昨日所作的那個“殊途同歸”的卜辭。
如此迷糊而奇怪的卜算結果,連她自己都難以理解,罔論說出來給辰星聽——大概只會徒增煩惱。
……只是她轉念一想,卻忽的又生出一個沒來由的懷疑來。
若這“殊途同歸”說的並非她,而是她身邊的愛人辰星,那又將如何呢?
想到這里,她不禁內心有種莫名的戰栗。
自己與辰星喜結連理,自然不算是“殊途”,那麼除自己之外能與辰星“同歸”的人,又可能是誰呢?
“只是……怎麼啦?”辰星眨著大眼睛,好奇地望向她。只是以防萬一……符玄決定確認一下。
“嗯……本座有一問題問你,請你務必如實相告。”
“唔?我當然不會騙你的,只是……”
“這就行了,”符玄怕她追問,忙打斷了她的話。開口之前,又靜靜地低下頭去做了個深呼吸——她的語氣顯然缺少了幾分以往的自信。
“你——在星海之中羈旅許久,可曾遇到過有傾慕之意的人呢,除本座之外?”
聽到這句話,辰星顯然吃了一驚,她沒想到符玄會突然問她這種確認忠誠的問題。
“欸,傾慕?怎麼了,為什麼突然問這個……?”
“呃……你如實回答就好,不論答案是什麼,本座都不怪你。”符玄連忙找補道。
她努力放慢呼吸、顯出鎮靜的樣子,但卻抑制不住那狂跳不止的心髒。
作為一名活過百年才初嘗戀愛之甜美的少女,會有戀人出軌的擔憂,於她而言也無可厚非——倒不如說沒有才奇怪。
符玄知道,自從兩人正式確立關系開始,辰星就未曾在她面前說過任何一句謊話。
當然,在有著窮觀陣和法眼的她面前,想說謊話也是徒勞,但她明白那份坦誠是辰星的性格所致,同時也是對自己的忠心耿耿。
因此不論辰星的回答是肯定或是否定,她都不會去懷疑。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辰星並沒有做出肯定或否定的回答,而是若有所思地托起下巴來。
“這個,老實說的話……我不清楚。大部分人對我來說,只是合作過的熟人或是普通的朋友,談不上什麼『傾慕』……但有一個人,她給我的感覺,很奇怪。”
“奇怪……是指什麼?”符玄聽了這模棱兩可的回答,也一頭霧水,但沒來得及思考,這句話便已經下意識地問出口。
“那個女孩……各方面都很奇怪。”辰星皺起眉毛,表情看起來並不像是在回憶喜歡的人。
“跟她在一起的時候,會有種莫名的興奮,心跳不停的怪異感覺。按我的經驗,那種感覺我只在跟符玄你見面的時候才能找到。可是,”她打了個冷戰,“我無論如何都不願意相信自己喜歡她……說白了,那個人很危險,鬧起事來什麼都不顧,害死人了也不管,有些時候,根本就是個恐怖分子。我本應該害怕她的……但我也搞不清楚,現在這份情感究竟是什麼。”
法眼告訴符玄,辰星說的這些話一如既往是真心實意。
符玄略微松了一口氣,輕笑著說道:“原來如此,多謝你願意告訴我這些。聽起來此人也不像是能撼動本座地位的貨色。”她調皮地眨了眨眼,“順便問一嘴,此人當今不在羅浮吧?”
“嗐,匹諾康尼遇見的,隔了十萬八千里遠。”看著符玄的表情放松下來,辰星也自覺恢復了一如既往的輕松口吻,“至於撼動符卿你的地位,哦~原來你是在擔心這個呀?我看符卿你大可放心了,這種事根本沒的可能。”
“聽你這麼說本座就安心多了。”符玄愉悅地咯咯笑起來。
既然這最後的疑慮也已打消,那便沒有再拖拉著不出門的理由了,她伸手去擰房門的門把手。
“不過聽起來,你提到的那個女孩子還挺有些意思。匹諾康尼的旅程本座也未曾聽你講過,再多說說如何?……”
轟!
房屋忽然一陣劇烈的震動,牆上的掛飾叮咣作響。兩人都愣在原地,符玄的手握在門把手上停滯著。
“地震?不對,不可能……是房子出什麼問題了嗎?”辰星瞪大雙眼,茫然地左顧右盼。
轟!
又是一陣搖動,一陣爆炸聲從遠方傳來。
“不對,在搖動的是整個太卜司洞天!”符玄果決地喊著,同時一把拉開屋門、轉頭叮囑道:“辰星你且待在院內稍安勿躁,本座過去看看!”
丟下這句話,她便利落地衝出門去。
“哎?你等等……!”辰星過了半秒才反應過來,連忙兩步追出去。然而眨眼間,身輕如燕的符玄已經飛快衝出去數丈遠。
“符玄!注意安全啊——!!”她把手指環成喇叭型放在嘴前,衝著符玄的背影大喊道。
符玄沒有回頭,只是一面飛跳向前,一面朝她擺了擺手。
……………………
騷動發生的地點離符玄的私宅並不算遠,就在太卜司的入口附近。
來不及繞道走正門,符玄足尖在太卜司的圍牆上輕輕一點,整個人便高高騰起,粉白色的衣擺飛舞、如天仙般輕輕落在司內。
剛抬起頭來,符玄便驚愕地瞪大了雙眼。
呈現她眼前的,是一副分外混亂的光景。
書庫外不遠處,卜者們拼命四散奔逃,而一隊隊雲騎軍則是腳步匆匆地從反方向趕來。
喊殺聲的正中央,一陣陣爆炸正接連不斷地發生,卷起股股激烈的氣浪,將圍堵上去的雲騎軍掀飛,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直接攻擊沒有用!”雲騎的隊長聲嘶力竭地號令道,“所有雲騎後撤,集中保護太卜司成員撤出!”
聽到了隊長的命令,訓練有素的雲騎們很快重整旗鼓,紛紛堵攔在爆炸發生的地點和從書庫逃亡的卜者中間結成陣型。
然而局勢並沒有因此而穩定多少——那接連發生的爆炸似乎並非有規律地在原地發生,而是在一定區域內胡亂地轟擊著。
很快,一次分外激烈的爆破便在雲騎前线處迸發,將十幾個人通通震飛出去。
“所有人冷靜,我是本司太卜!”符玄臉氣都沒空喘一下,便焦急地躍上前去、張開陣法來阻攔爆破的氣浪,“雲騎隊長,通報當下情況!”
“是!”那名原本手忙腳亂的雲騎隊長一見符玄前來鎮場,顯得喜出望外,三步並作兩步地趕上來,“報告太卜大人,就在前不久,此處忽然發生了這種劇烈的連續爆炸!雖然還未造成人員死亡,但為防萬一,我們正在疏散此處的工作人員!”
符玄點點頭,追問道:“爆炸的起因呢,可有线索?”
“目前還沒有明確的證據,”雲騎隊長緊張地搖了搖頭,但隨即想到了什麼似的補充道:“不過……剛剛這里有名青黑色衣服的卜者,隨手擺弄了一下,說是她看見里面有個女孩在跟一群蒙面人戰斗……不清楚可不可信!”
青黑色衣服,符玄立刻想到了是誰。平日里不靠譜,但既然是當下這種場合,那姑娘自然不會把隨口胡謅的話講出來。
“爾等雲騎後撤,專心保護卜員疏散,本座來會會這來路不明的異變。”符玄果斷地把手一揮,語氣中帶著不可悖逆的威嚴。
“這?可是,您……”
“動作快。”
“……是!”
雲騎隊長擔憂地回望她一眼,但還是轉頭帶著部下退走了,留下符玄獨自一人凝視著天邊如煙花一般炸響的災厄。
“來吧,”符玄冷峻地閉上雙眼,兩手指尖交疊,法眼放出粉紫色的威光,密密麻麻的陣法紋路以她站立之處為中心,逐漸向四周浮現開來。
“讓本座來看看你的真面目。”
然而就在她於腳下張開窮觀陣的一刹那,異變再次出現——天邊仿佛無窮無盡的爆炸聲,忽的戛然而止。
隨著最後一次轟炸的回音陣陣地在洞天上空傳播遠去,整個太卜司平靜了下來,仿若剛才的災厄從來沒有發生過。
符玄心中暗覺驚愕。她張開法眼,掃視著那團席卷的煙塵,隨後窺見了身影,只有一個人,那是一名少女。
符玄驚疑地闔上陣基,睜開雙眼——少女的身姿沒有消失,依舊在煙塵中浮現著。
也就是說,此人直到剛才為止都隱匿著自己的身姿,在符玄展開窮觀陣去窺視她的一刹那,才將自己的身姿回歸現實。
她是因為察覺到自己的觀測,才主動顯出身形來的麼?莫非此人是在挑釁自己?
心中縱使有再多的疑惑,也總需要開口問了才清楚。
“閣下,何許人也?”符玄戒備地質問道。似乎聽到符玄的聲音,那名少女隨手撥開煙霧,漫步似的踱了出來。
符玄的第一反應是,這名過分美麗的少女看起來並不像是爆破犯。
一頭素淨的黑發系成可愛俏皮的雙馬尾,瞳仁是櫻花般的粉紅色,潔白精致的臉蛋上點著兩枚淚痣;脖頸上掛著一枚鈴鐺,嬌小的身軀則是被繡著櫻花圖案的低胸紅色連衣短裙包裹起來。
少女胸前幾乎和符玄一樣貧瘠,雙腿倒是豐滿白淨,除一只手戴著黑色的手套外,裸露的手指和踩著木屐的雙腳指甲都塗上了紅色的指甲油。
最為顯眼的,是她側面額頭上一張紅白兩色的狐狸面具,更增添幾分俏皮機靈之感。
從外觀來看,一般人大概會覺得這少女只是個人畜無害、前來觀光的化外民。
但符玄卻不敢松懈——她博覽群書,自然認得那面具是何方勢力的象征。
“閣下是,綺樂天君(歡愉)的信徒?”符玄警惕地打量著她,張口問道。
意識到自己因為緊張嗓音有些沙啞,便吞了口唾沫,“未有通告,驟然到訪,還在我太卜司弄出如此動靜來,敢問所為何事?”
正在疏散的人群有人聽符玄講出那個名字,紛紛好奇地扭頭看來。
他們早就聽說,“歡愉”的信徒是全天下最能胡鬧的一群人,對你施以援手或是為害一方,全要看他們找樂子的心情。
人們都很好奇今日這位忽然出現的女子是怎樣的類型。
不過符玄一個眼神過去,雲騎軍連忙紛紛加快疏散的動作,連最後幾個拖拖拉拉的人都被拽出了視野之外。
那女孩聽完符玄的質問,驚訝地抬頭打量她一番,隨後忽然,咯咯地笑了起來。
“哦,你好你好初次見面!說起來進這巡獵的仙舟還需要通報來著,還以為是誰想來就來的公共廁所呢?這倒不好意思,是花火搞忘啦~雖然就算記得我也不會通報就是,嘻~”
仿佛聽到了什麼格外好笑的戲言一般,那位黑發少女臉上的戲謔表情始終沒有消失過。
但聽了這一段輕浮又無禮的發言,符玄卻不禁惱火地蹙起眉頭。
她並不喜歡跟“歡愉”的人打交道——因為總覺得這群人永遠不會拿出認真的態度來說話。
她克制住內心的不悅,盡量擺出一副平和的態度來。
“花火,閣下是這樣稱呼麼?若說進入仙舟不通報是由於忘記,那麼閣下在這司庫重地搞出如此大的亂子來又是為何呢?”符玄正視著對方、穩住嗓音,揚手指向周圍躺倒一地的雲騎,表情滿是肅殺。
“啊,花火是我的名字,假面愚者花火。不過你怎麼叫都行,起了難聽的外號我也不會生氣噠~”花火輕浮地一擺腦袋,笑眯眯地回答。
隨後,她又把眼神放在倒地的雲騎身上,作出一副假惺惺的憐憫表情:“至於這些家伙……哎呀,我也是沒辦法呀,這邊打得正痛快,他們卻要跑來攪我的局,那就只能連他們一起解決咯?”
不可理喻。符玄有些惱火地捏緊了拳頭。
“愚者嗎……請閣下回答之前注意自己的立場,閣下的言論可能會決定羅浮、乃至整個巡獵陣營對愚者的態度!”
“立場?態度?”花火只是哈哈笑著一甩手,仿佛是要丟掉粘在手上的灰塵一般。
“那些東西對我們愚者都不頂事兒。我才不管你們巡獵怎麼看咱們呢,倒不如說要是嵐派人來追殺我們,我還會覺得刺激一點兒。”
這樣根本構不成有效的溝通。符玄滿臉苦悶的神情,思索著如何提問才能讓這位愚者乖乖回答,講明白自己為何在這太卜司大鬧一番。
……說起來有一個疑點,她剛才似乎提到“打得正痛快”。這是指什麼?
然而花火似乎並不打算等著她冥思苦想,她輕快地一揮手,調過身子去,哼著歌一蹦一跳地離開了,松松垮垮的木屐踏在地板上“啪嗒啪嗒”作響。
“等等,站住!”符玄連忙喊道,兩步衝上去攔住她的道路,“你不能走——講明白前來仙舟和襲擊我司的原因,我們才能考慮如何處置。”
“嗐,得了吧,我可等不上你們這群老登花上一百年來做決定,來判斷我的去留哦。”花火嘲弄地一甩腦袋。
轉頭瞧瞧符玄,又忽然把臉一沉、露出意味深長的表情來:“我現在還非走不可了,你怎麼辦?”
“那本座不惜動用暴力也會留下你。”符玄忽視掉她變化無常的態度,嚴厲地回答道。
粉紅的眼睛和銅黃的眼睛對視著。一秒後,花火輕飄飄地將上身向後一仰,語氣中的輕浮減弱了幾分。
“小姐姐你叫什麼?”
符玄也挺起纖細的柳腰。
“太卜司,符玄。”
“可以啊,符玄小姐~”花火似乎突然顯得十分興奮,她夸張地點點頭,掛在脖頸上的鈴鐺也隨之泠泠作響,臉上的笑容充滿了玩味。
符玄一時以為對方或許決定和自己談判了——但事實顯然並非如此。
“你要是能攔住我呀……”
全身忽然不寒而栗,符玄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漸漸變得冰冷,殺氣自對方周身泛起。她連忙低下身子,如臨大敵地緊盯著花火。
“那就盡管試試吧——!”
花火腳下一蹬,她渾身便忽的達到了一種人類不可企及的高速,朝著符玄撲來。
……………………
“!!”
符玄陡然一驚,但她並不是沒有戒備——法眼早就洞見了兩人之間開戰的可能性。她匆忙地向側邊一撤,躲過如箭一般朝自己射來的少女。
“我可以認為你這是向我們宣戰嗎?!”符玄跨開一條腿來確保自己站穩,緊盯著花火質問道。
“你隨便怎麼認為都行啦,反正我是想干什麼就干什麼~”花火嬉笑著,分別曲起雙腿,把木屐系在腳踝上的綁繩一解,赤足立在地上。
至於那礙事的木屐,則是隨手掛在了腰間。
只見她輕巧地一躍——那潔白的足底似乎並未沾到地面——便又一次向符玄襲來,銳氣不減反增。
符玄仍舊依著法眼所判斷的未來躲過襲擊,但原本繞到她背後的花火卻忽然一個瞬移,閃到了她的面前——來不及感到驚愕,一記勢頭格外猛烈的回旋踢便急襲在她的腹部,狠狠地將她踹飛出去。
符玄痛苦地悶哼一聲,嬌小的身子在地上翻滾一圈,才勉勉強強站定,口中卻已是咳出了絲絲鮮血。
她睜開有些發昏的雙眼,帶著格外難以置信的眼神重新審視著花火。
細看之下,這女孩渾身上下雖未帶著一樣兵刃,但一招一式間卻充滿了凜冽的殺氣。
她那四肢雖如洋娃娃般的精致,但一旦中招,恐怕就是直擊性命的創傷。
符玄連忙用不易被發覺的幅度甩了甩腦袋,聽著發簪上的吊飾丁零作響,強使自己的意識略微集中了一些。
真是的……今日跟那辰星相處久了,自己原本緊繃的思維都不自覺放松下不少。
想來後面的日子那家伙還要在自己身邊待個幾天之久,她在心中暗暗提醒自己,若是不早點適應陪同戀人和緊張工作間的區別,恐怕會有麻煩的。
……………………
花火不像符玄一般能夠展開洞悉一切的窮觀陣,自然也就不知道符玄此刻內心在想些什麼。
假若她聽到了剛剛符玄的心里話,恐怕會嘲弄地笑出聲來:與一名實力直逼令使的假面愚者為敵,你居然還有心思考慮工作?
對於眼前的這位粉發少女,花火並未事先了解過——對她而言開啟一段冒險前若是把將見的人都徹底調查一遍,那才是真正的無聊。
不過憑借自己的實力,她也有自信在幾分鍾以內把這位愛擺架子的文職人員解決掉,然後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所以她自然也不知道,符玄並不是個文職人員那麼簡單。
還記得那位“青黑色衣服”的卜者——青雀小姐,曾經用這樣一句話來評價過符玄:太卜大人雖然個子不高,能耐可是頂天的。
熟悉內情的人們也都知道,她所說的能耐,不只是說符玄能在一眾仙舟卜者中鶴立雞群、獨自一人操縱窮觀陣、測算的結果百年來從未出錯,還包括另一件事。
那就是,符玄實際上很能打。
……………………
花火有些驚訝地眨眨眼睛,看著面前那位打扮考究的卜者伸手擦擦嘴角,重新站直了身子。
“哪怕是反物質軍團的挨了那一下,不死也得去了半條命。符玄小姐你還能站起來呀?”她興致盎然地搓搓手掌,“意料之外的驚喜,真讓人興奮呢!”
“本座倒是不覺得有何興奮。有性命之庾的戰斗,不適合本座……”符玄姣美的面容如今蒙上了一層陰翳。
她悲哀地嘆了口氣,邁起步子走來。
動作雖然不快,但卻散發著一股逐步緊逼的壓迫感。
“那我就幫你興奮起來吧——!”花火喜悅地叫囂著,如弩箭一般衝去,一記刺拳打出,符玄閃身躲避——並沒有打出來。
花火的身姿忽然在一片火光中消失了,隨即,一張熟悉的狐狸面具驟然出現在符玄背後,一聲爆響,她重新出現在了那里,原本被躲開的襲擊,也重新確切無疑地朝符玄頭部襲去。
那拳風氣勢之盛,令人不由得擔憂若是擊中,落下的傷痕將是如何觸目驚心。
可是符玄並未坐以待斃。
見了花火忽然消失在眼前,她也沒有顯出絲毫的動搖,而只是從容地抬手向身後一撥,便將那裂帛之勢襲來的刺拳方向轉向一邊。
“什——”花火驚訝地瞪大眼睛,但在她因為發力打空而失去平衡的空當,符玄已經伸指朝她的身軀猛地點來。
啪的一聲爆響,指尖劃破空氣,花火隨著一片火光在符玄身前十幾米開外重新顯形。
“如我所料,能夠毫不費力地瞬移麼?狼奔豕突,倒叫人煩躁。”符玄收起架勢,轉身來正對著面前的花火,後者則是戒備地盯著她那犀利的雙指。
“讓我想想……卜者呀,卜者。莫非,”這次輪到花火皺起眉來,若有所思地,伸出一根指頭輕點額頭,“噢~莫非,你是能預測到我未來的行動?”
符玄眯起眼來,不置可否。
她沒有義務為敵人提供自己的情報,但花火的推斷顯然是正確的。
與羅浮一眾以武藝成名的劍客不同,她在戰斗中所靠的,便是透過法眼和窮觀陣來觀測敵人未來一段時間的行動,再對此作出相應的反應。
她剛才重新展開了窮觀陣,審視未來的幅度更大、距離也更遠,因此可以預見到花火的閃現動作。
如此一來,她便能以最小的動作去規避攻擊,也能找到最好的時機像撥開子彈一般,推開銳氣如箭的刺拳,從而達到四兩撥千斤的效果。
至於攻擊方面,她擅長操縱的屬性是量子;同時還有精妙的點穴技術,往往能打對手一個措手不及。
“按兵不動的話,本座就要先攻了。若是害閣下受了傷,那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符玄櫻唇吐出的話語十分冷峻,未帶幾分感情,正是如臨大敵的態度。
她伸出兩個指頭,自空中極快地一點一劃,幾陣量子的小型空氣爆便在花火周身炸裂,她不得不再次使用瞬移來閃避。
然而符玄也已觀測到了那面具再次出現的坐標,便果斷地補上一計空爆。
隨著一聲炸響,花火有些狼狽地跌退幾步,勉勉強強重新站穩。
然而,符玄臉上原本自信的神情卻有些驚愕地僵住了:這片刻的失去平衡,只是她剛剛對花火造成的唯一損害。
花火的白淨嬌軀沒有絲毫傷痕,連衣服都沒有撕破的跡象。
“雖然打得很漂亮,但是不痛不癢呐。”她滿不在乎地攤開手,拍拍衣服上的灰塵,“那剛剛那招我就無視掉了?”
說罷,她便果斷地一個閃現,——直接衝進了符玄懷里。這一點早有法眼洞見,符玄正要反擊,但卻忽的愣了半拍。
只見那嬌小的少女渾身火光一泛,恍惚間似有幾條緋紅的金魚劃過身旁,眨眼之間,衝至自己懷中的居然霎時變作了一位滿頭灰發的高大少女。
——那副樣子,是辰星。
盡管符玄素以處變不驚著稱,見到如此詭異情狀卻也是不由得動搖了一刻,伸手防御的動作也慢了半拍,這就釀成了大錯。
一瞬間,“辰星”有力的胳臂猛甩過來,符玄只覺側臉一陣鑽心的疼痛,便被狠狠地摔落出去。
“咳……!”
“果然符玄小姐吃這一套呐~?”
得手後,面前的“辰星”靈巧地搖身一變,再次化回了那位滿臉不懷好意笑容的紅衣少女。她把身子一側、彎下腰去,意味深長地撫摸著下巴。
符玄勉強穩住自己不摔倒在地,同時調整姿勢試圖應對花火的下一次攻擊——但太晚了,兩人之間的距離僅有咫尺之遙,花火驚人的速度足以超越她的反應。
一聲悶響。
是花火再一次瞬移到她懷中,狠狠送上一記膝撞。
盡管法眼中清晰地看見自己腹部遭受痛擊的模樣,但身體的反應速度卻跟不上花火的追打;還沒來得及吐盡口中涌出的鮮血,又一發子彈似的刺拳便再次擊中了她的胸口。
咔啪,一聲令人心痛的脆響,緋紅的鮮血再次迸濺於空氣之中。
符玄覺得自己的肋骨大概斷了幾根,可她並無時間去確認;花火那足以斬斷反物質軍團甲殼的猛擊每次痛擊在她身上,她鮮血淋漓的軀體便被擊飛出去數米遠,而花火總是瞬移到她被打退的落點處等待著,如擊球一般狠狠虐打她的全身。
“她也預測了我的行動……”咳出口中的血腥,符玄朦朦朧朧地意識到,“可此人不靠法眼,居然僅憑反應力來判斷……檔次之差,當真雲泥之別……”
她所意識到的力量差距,著實千真萬確。
她符玄本事能耐再大,卜算功力再強,說到底還是一個不善征討的文官。
盡管對方的情報還不甚完善,但看一招一式之間,實力分明逼近令使級的人物。
如此強敵,即使景元將軍親征應對,恐怕也不算過分。
花火一邊一次次地將符玄的軀體轟飛,一面口中狂妄地嬉笑著:“怎麼了怎麼了符玄小姐?剛剛不是很厲害嗎,加油反擊啊?反擊過來啊?再讓我瞧瞧你的能耐吧!”
事實上,看著粉發少女傷痕累累的慘狀後,花火也多少有些不舍,幾度想要停止這毫不留情的追擊。
畢竟她行事雖然不擇手段,但到底不是個殺人魔,為了這點小事去害人性命,對她來說也並非什麼可樂的事情。
然而面前這位傷痕累累的少女身上卻始終向她傳來一種莫名的違和感——似乎此人仍有留手一般,令她不敢輕易停下手中的動作。
在又一次抓著符玄的衣襟將她摔出去之後,花火終於驚異地眨眨眼,察覺到了異常。
符玄看似始終在被動挨打,卻在每次花火將要擊中她的瞬間進行精妙的動作微調,以在自己的能力范圍內最大程度地規避損傷,以至於至今符玄仍能顫顫巍巍地立在她面前,所受的幾乎是一些外傷。
“欸欸~就像在打泥鰍一樣,使不上力呢~”花火心里不禁有些贊嘆——這名少女在如此的絕境下,居然還能保持這樣冷靜的思考和判斷,若是從正常人的角度來考慮,實在也是令人欽佩的。
不過,花火表情中仍是透出了一絲輕蔑。
就算這樣避過傷害,她也只是拖延自己落敗的時間而已,根本不會有機會反敗為勝。
大概是想拖到羅浮的將軍前來支援吧?
雖說她花火想跑的話羅浮的將軍自然也留不住,可她也不願意按著對方的謀劃拖到援軍前來。
花火是樂子人,畢竟不是變態,要她這樣慢慢地去“凌遲”別人,是斷無樂趣的。
於是花火便盤算著,下一招一定要確實打中符玄——就把這頑強的女孩子給擊昏過去好了。
如此想罷,她便忽的停下了對符玄的連擊,而是一閃身,以一秒幾十次的機會在符玄周身來回閃現不止。
滯留下的面具和殘影交錯重疊,形成了無數個一模一樣的花火影分身——她是在用自己極致的速度去挑戰法眼的觀測上限。
符玄被圍在正中央,渾身的傷口都滴落著鮮血。
她環顧四周,但轉瞬間便被那驚人的速度晃得眼花繚亂,遂仿佛自暴自棄一般,闔上了烏青的雙眼。
殘影出現與分裂的速度越來越快,以至於在周遭卷起了頗為激烈的空氣撼動。
明眼人一看便知,如此超越與法則之外的運動方式,絕非一般命途行者所能企及——是星神的力量。
花火正用歡愉之神賜予她的威能,以最為直接而魯莽的方式向著窮觀陣的計算實力發難。
忽然,一聲爆響——周圍的殘影還沒來得及在零點零幾秒內消失,花火的本體便驟然出現在了符玄身後。
顯然,符玄獨自一人所操縱的窮觀陣若想通過計算解明花火那星神賦能的行動,尚且還是望塵莫及。
符玄沒有回頭,她甚至沒有意識到敵人出現在何處。
“晚安啦。”花火心中默念著。她的手刀如飛矢般撕裂空氣,直擊符玄的肩頭。
然後,符玄朝前倒了過去。
可是,花火卻驚愕地瞪大了眼睛——她的手掌分明還未觸碰到目標。
隨後,在不到一刹那的時間內,她意識到符玄腳下的地面翻轉了一百八十度,面前那個遍體鱗傷的“符玄”剛剛朝前倒去、被翻到了地下。
來不及思考這個招式的用意與來頭,花火腦中的本能思考已經開始警鈴大作:地表上的符玄從自己前方翻去地下,那若是地下本還有一個“符玄”,就應該是從自己身後過來——
“啪!”
一聲輕響,短促,但卻利落,配合著劃破空氣的量子威能,在花火腰側的一處穴位迸發開來。
將雙指指尖猛力印上那個穴位的,便是重新浮現在花火身後的人——符玄。
花火已然來不及發出驚叫,只覺渾身如同電流通過一般的酥麻,隨之而來的是四肢脫力。撲通一聲,矯健的雙腿無力地軟倒。
狂妄的假面愚者小姐在符玄身前仰面癱倒下去,渾身再也動彈不得。
“否極泰來。”符玄不無得意地笑道。
全身上下只剩五官還能動彈,花火似乎在一瞬間內便接受了自己落敗的事實。她仿若感到很新奇似的,興致盎然地咂咂嘴,仰望著上方的符玄。
“嗚哇~這是什麼,我完全動不了了啊……噢噢,原來如此!是從我閃到你懷里開始,就進入你的圈套了,沒錯吧?”
“此即最為穩妥之法。”符玄微笑著點點頭俯視下來。遍布她渾身的傷口已經全部消失,連一道疤痕都沒有留下。
“閣下打算以速度擾亂本座測算,那般速度,若說擾亂,確是不無可能。然而本座所看的並非過程,是結果而已。”
“是哦~沒想到今天是我中了別人的套呢?總感覺也不錯嘛!”花火一動不動地躺著輕笑起來,“好哦,那既然我輸給你了,要殺要剮就隨你心情處置吧。悉聽尊便~”
符玄卻是嗤之以鼻,輕蔑地一揚下巴:“無稽之談。本座豈能同你們愚者一般隨心所欲,是有仙舟的規制需要遵行的。且等你將襲擊太卜司一事,乃至襲擊本太卜一時全盤交代出來,再為你定罪吧!”
“欸欸~應殺卻不殺,那我就是欠了符玄小姐一個人情咯?既然如此不如干脆交個朋友?花火我向來對朋友是仁至義盡的~”
符玄又低下腦袋去,無奈地瞟了花火一眼——此人雖是戰敗,卻偏偏沒有半點敗者的覺悟,還淨在這胡謅些有的沒的話。
若非仙舟上禁止虐待俘虜,她真想利落地給這愚者一點顏色看看。
“哎,符玄,你沒事吧?情況如何?”忽然,一個熟悉的冒失聲音自身後響起。
符玄笑容滿面地一掉過頭,恰好瞧見氣喘吁吁的辰星正穿過太卜司的大門。
她沒有發現的是,仰躺在自己腳邊的花火臉色忽然一變,似乎如釋重負一般。
“我……一直等著……呼啊……還,還有點放不下心,所以就……”
辰星喘著粗氣,連連貫的語句都有些說不明白。
符玄一看她便是在洞天內左衝右突了半天來找過來的路,便輕笑著湊上前,伸出手掌來幫她拍打拍打後背。
“無妨,你來得倒正是時候。本座恰在剛剛把惹是生非的搗亂分子制服,正靜待著雲騎援軍來押解呢。”
“咦,那個爆炸是被人專門搞出來的?”辰星驚詫地直起身子,“是何方神聖啊?弄出那麼大的動靜來。”
符玄衝身後努了努嘴:“諾,本座身後那人便是。莫看此人衣裝無奇,作戰起來卻是毫不留情,很耗了本座一番心計呢。”
辰星聽完,更感幾分好奇,便主動湊上前去,准備把那癱倒在地上的少女一睹芳容。
然而就在她看清那人面容的一刹那,幾乎驚訝得蹦起一丈高:
“花火!?你這家伙,咋會在這?!”
然而向來話多的花火,此時卻只是把那繡眉一蹙,一言不發。
倒是符玄有些驚訝於辰星的反應,湊上前來問道:“說來剛才,此人也無端地變作你的樣子來迷惑本座……莫非你認識她麼?”
“認識啊,”辰星忙不迭地回答,“她就是我剛說的那個……”
辰星這句話,符玄並沒有聽完,事實上辰星也沒能將它完整地說出來。
恰在她停頓了半秒鍾去組織語言的時刻,三人之間的空氣忽然猛地炸裂開來,巨大的爆響震徹了寧靜許久的太卜司,打了在場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
“什……”並無防備的符玄震驚地瞪大雙眼。
她面前的光景奇跡般的清晰,自己被爆炸的氣浪掀去一旁,而她對面相距近些的辰星和花火則是被吹飛到了離她十幾米外的遠處。
她反應很快,連忙張開窮觀陣,期望能預見當下是何情況,然而她的動作慢了一拍——在她看清未來異變的那一刻,異變便已經發生了。
空氣仿佛忽的被撕開了一道愈來愈大的裂縫,被和她分隔開來的兩人身後逐漸張開了一扇巨大的空間門,如海洋吞納河流一般瘋狂地吸收著周遭的一切;身體輕盈的花火很快便被氣流吸取得騰空起來,細長的衣擺在空中瘋狂抽動著。
她臉上破天荒露出幾分驚慌的神情,但因仍受符玄的點穴控制著,渾身動彈不得。
“喂,等等……”
她身旁的辰星下意識地伸手挽在花火腰間,想要將她從空間門內拉回來,但空間門的吸力卻毫不猶豫地進一步增大了。
風聲呼嘯間,辰星踏在地上的雙腳很快失去了平衡,她同花火兩個人一齊被氣流托得騰空,以不可挽回的態勢朝那扇詭異的空間門飛去。
“哇啊啊啊啊啊這搞什麼啊——”
“辰星!抓住我——”符玄見此情景大驚失色,連忙借著那吸力三步並作兩步衝上前去,伸手想要拉住辰星的袖子。
然而被那門吸至空中的兩人停留的片刻稍縱即逝,符玄只覺自己的指尖在辰星手套尖的布料上略微一擦,她便錯過了那兩人,眼睜睜地看著她們被吸入了那道詭異的門。
恰恰就在吞噬了那兩人之後,空間門倏地安分下來,那引力般的強大吸力驟然停歇,巨大的門口也如逆生長般地縮小,未等符玄從突發狀況中反應過來,便平靜地豎立在她面前,化作了僅容一人通過的小小門扉。
符玄如遭了雷擊一般僵立在原地,不知所措。她身後,細碎的腳步聲開始響起,是先前離去的雲騎們搬來了援兵。
“太卜大人,發生了什麼?”打著頭陣的彥卿火急火燎地衝來符玄身旁,“我們剛剛遠遠望見開拓者和那個恐怖分子一起被吸進了一道巨大的門……那是什麼情況?”
符玄這才從突發事件帶來的震驚中反應過來。
盡管此刻本能拼命鼓動著她立刻衝進面前這個未知的空間、奪回自己的愛人,但理智到底意識到這樣做過於莽撞。
於是,她極快地抬起指來,以常人難以看清的速度結了幾個掌印,重新展開窮觀陣去分析面前這詭異的門扉。
彥卿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但見她全神貫注的樣子,也便不好插嘴。
誰知正展開窮觀陣解析的符玄,臉卻是肉眼可見的沉了下去,滿頭的冷汗浸染著面色凝重,直至臉色死灰。
“此地乃是流光憶庭所屬……危險至極,”想到墜落入其中的戀人,符玄感到呼吸困難不已,“需要立刻前往救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