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歷劫歸一
“『流光憶庭』!”辰星戒備地瞪向這群不速之客,語氣中也滿是敵意,“就是你們這群家伙把我扯進那個『歸零憶境』!?”
她面前,十數名身著藍色輕薄衣物的憶者分別輕飄飄地踏上地面。
她們的形體看起來分外虛無縹緲,似乎一陣風過便要消散一般,但卻如一支嚴陣以待的軍隊般列於前方,一時間,空氣中的火藥味愈發濃烈。
為首的憶者邁開兩步,逼上前來。
他的面孔同樣被淺藍色的水晶遮蓋得嚴嚴實實,但身軀健壯高大,像是一名男性的軀體。
隨後,自他那無機質的面具後傳來了粗重的威脅聲音。
“你們在匹諾康尼,見到了『憶域』另外的模樣。那不是能讓憶庭以外的人看到的東西,所以,我們要消滅你們在匹諾康尼的記憶。”
“另外”的模樣……辰星心中想著,恐怕就是她在“稚子的夢”中,曾見到的那種迷亂昏惑、陰暗而不詳的憶域。
思慮之間,早已列陣上前的雲騎簇擁在了辰星周圍,使她的內心多了幾分底氣,仿佛面對一隊殺手的緊張感也減輕不少。
她默默吞了口唾沫,靈機一動,張口應道:
“不就是看到了難看一點的憶域嗎,有必要這樣大費周章?何況我在那憶域之中探險時,身旁還有你們憶庭的黑天鵝女士陪著,怎麼沒見她提出過什麼意見?”
“她!”憶者冷笑一聲,顯得很輕蔑,“那個女人同大部分流光憶庭的平庸人一樣,根本不懂得憶域的高貴。那本是『浮黎』的神跡,怎麼能以低劣陰暗的形象被人看見!我們這些篤信憶域華美的忠實信徒,就要負起消滅你們不該有的記憶的責任!”
“換句話說,就是這群人是憶庭里的異類跟偏執狂,見不得自己的命途有一點不好。”被兩名雲騎押解在一旁的花火忽然嘻嘻一笑,毫不留情地嘲諷道,“這種人大概就是宇宙垃圾般的存在吧?到處惹事不說,連憶庭的人都不待見他們!”
花火譏笑的話音剛落,那群原本一言不發的憶者忽然憤怒地騷動起來,七嘴八舌地駁斥、辱罵著,為首的那憶者更是氣得咬牙切齒,衝著花火怒吼道:
“你這個混蛋愚者,究竟還要怎麼樣!本來都打算放你一馬,結果我們來消除星穹列車的『記憶』,你還要跟過來礙手礙腳!!”
“欸?欸?欸誒誒誒??這就破防啦!這就破防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花火見了他這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忽然渾身發顫,咯咯地狂笑起來,仿佛因為這憶者的破防快要高興瘋了。
那憶者見她這嬉皮笑臉的態度,更是急火攻心,連聲音都高了八度,口不擇言地怒吼道:
“你笑什麼!你笑什麼!!你這個愚不可及的死婊子!你知道我們張開一次『歸零憶境』,要花費多少人力嗎!?結果就因為你這個混蛋,在里邊拉著那個叫辰星的扯閒天,我們的努力全他媽白費了你知道嗎!?最後她什麼都沒忘記!什麼都沒忘記啊啊啊啊!!”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之前找我就拿我沒辦法,回來又想欺負小灰毛,結果我倆就聊了會兒天,你們那麼多辛苦,全都白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別想笑死我噗嘻嘻嘻~”花火被兩名雲騎架在中間,此刻簡直是笑得前仰後合。
周圍嚴陣以待的卜者和士兵們一時都傻了眼,不知是該看那火冒三丈的憶者大喊大叫,還是該看這邊的愚者笑到喘不過氣來。
原本嚴肅臨戰的符玄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轉頭來向辰星問道:“那愚者所說的話可當真?她莫非讓你把記憶都回顧了一遍?”
“這麼說來,確實有這回事……”辰星想起了在憶域里跟花火描述自己開拓經歷的時候,也是滿臉的驚愕,“天,她就跟我說悶得慌,想聊點什麼……”
“這就對了!”符玄豁然開朗地把兩手一敲,“你可聽說過『裂界』?作為燼滅禍祖的余孽,裂界能將歷史保留和復現,舉例便是『凝滯虛影』。你那星核亦是毀滅余孽,自然也有一樣的權能,靠著回顧自己的記憶,便能把它們盡數刻在星核之中,要磨滅可不簡單了!”
“哈?原來這麼簡單,可是為什麼……”
辰星心中的違和感忽的加重了幾分。
花火跟她聊天,是在保護她的記憶?
剛剛跌入憶域時,那位火紅色的少女與自己還幾乎是敵對關系,一位出於機緣巧合不得不同行的假面愚者,為什麼要費心救她?
她驚異地望向花火,可後者沒有扭過目光,依舊揚起無力的脖頸、正對憶者們嘲諷道:
“哎呀,身為憶庭的人,優雅、高貴、神秘這些氣質一點都沒學到,唯獨記仇這一塊倒是首屈一指的。我看呐,真正給『記憶』丟臉的人是你們才對吧?”
聽完花火嬉笑著吐出的這副攻擊性極強的話,那憶者氣得渾身發抖,似乎再找不出更難聽的話來反擊了。
仿佛是要找回場子一般,他拼命壓制住顫抖的嗓音、轉向了一旁嚴陣以待的眾人。
“不可理喻的混賬愚者……我們憶庭可不像這些人!羅浮的人聽著,你們答應兩個條件,我們就不為難你們!”
迎上眾人詢問的眼神,那首領傲慢地舉起兩個指頭:“其一,讓我們把在場所有人關於憶域的記憶刪除干淨。其二,”他惡狠狠地瞪向一邊的花火,“把那個該死的愚者交給我們處置!如何?夠仁慈的選項吧?”
“嘁!”
花火絲毫沒有掩飾她的輕蔑。
然而空氣卻一時靜默了——似乎在場的眾人都於心中默默權衡著利弊。
平心而論,憶庭提出這種要求於仙舟而言並不過分:交出少許無關緊要的記憶,外加一個不知敵我的人,便能避免一場戰爭,實在是頗具誘惑的選項。
可是,絲毫未顯猶豫的,還有一個人在。
沉重的腳步聲打破了寂靜,辰星靜靜地穿過人群、走上前去,直至那發難的憶者眼前。
遮蓋憶者面部的無機質水晶,此刻似乎正冰冷地凝望著她。
“兩個條件我都拒絕。”
無名客平靜果決的聲音一字一頓地響起。
“不論是我們的記憶,還是花火,你們都休想碰到一根毫毛。”
她早就在心底暗暗決定,再也不讓任何人刪除或修改自己的記憶……自己的一部分。
至於交出花火,更是絕無可能的選項。
無論如何,她當下都積攢了一肚子的問題要去問她,為何她選擇去保護自己,又為什麼知道“歸零憶境”能吸取記憶,卻又不肯告訴她。
帶著這樣的決心,她毫不留情地迎上那冰冷的憶質光芒。
盡管看不見對方的五官,但她仿佛能感覺到憶者正又驚又怒地瞪著自己。
憶者們又一次喧嘩起來,紛紛顯得氣急敗壞。那首領憤恨地把臉一甩。
“敬酒不吃吃罰酒,那就用『我們』的方法,把你們存在過的證據徹底消滅!”他粗獷地咆哮起來,於面部的水晶中匯起一股頗為不詳的強光,轉瞬間便朝著辰星涌去。
如此猝不及防的突擊超出了辰星的預料,她閉緊雙眼、眼看躲閃不及之時,腳下卻忽然有不勝枚舉的文字浮現、匯聚起來結成一張網陣,攔下了那記襲擊。
符玄冰冷地瞪著他們,放下正結起掌印的雙手。
“既然決定動武,那就休要後悔。本座在此設下兩種陣法,其一便是用於拘束,來了,就別想走。”
然而她畢竟只是一個人,面對那聲勢浩大的憶者部隊,任誰看了都會覺得甚顯單薄。
只見那訓練有素的憶者們飛快地散落開來,並未朝著符玄攻過去——而是徑直衝向了周圍維持著陣基的卜者們。
符玄臉色一變,兩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再結一印,窮觀陣頓時向外擴大一圈、覆蓋到了那群大驚失色的卜者身上,助他們擋下了一擊。
恰恰與此同時,剛銷聲匿跡片刻的憶者首領猛地出現在她頭頂上方,兩手一捏,又是一道分外凌厲的光柱朝那毫無防備的身軀轟去。
此次攻擊的強度,與先前相比顯然不可同日而語。
符玄立即透過法眼預見了這一幕,但同樣躲閃不及,便只得把心一橫,匯起粉紫色的文字來擋在頭頂——
轟!
僅僅是一瞬間,她構築的防御便被“記憶”的權能吹散,光柱徑直朝她立在地面的身軀照去。
一聲搖撼天地般的炸響,原本站著符玄的地方已經被一陣濃烈的煙霧取代。
“符玄!”辰星驚恐地瞪大雙眼,但她很快便發覺了異常——盡管轟擊處近在眼前,但她卻並未看到少女被徑直擊中的那一幕,而只是分外刺眼的一道火光閃過。
憶者也顯得同樣訝異,他們顯然意識到了自己並未命中目標。
緊接著,仿佛是要回答辰星和憶者的疑問一般,一張詭異的狐狸面具帶著火光搖曳而過,兩個身影浮現在了辰星身旁。
辰星難以置信地望過——站在那里的是毫發無損的符玄,以及顫顫巍巍支撐著身體的花火。
身後,兩名雲騎這才如夢初醒,意識到自己押解的人居然一眨眼便不翼而飛了。
“愚者——又是你!!”
憶者歇斯底里地咆哮著,但花火卻是充耳不聞,只是笑嘻嘻地和符玄對視著。
“千鈞一發呀?太卜大人。”
不知為何,原本劍拔弩張的氣氛,此時卻忽然有些尷尬。
上次她們兩人見面的時候,貌似是毫不留情地彼此廝殺了一番。
辰星忽然意識到,她還沒有來得及向符玄說明憶域中發生過的事情,花火在符玄眼中恐怕仍是一個危險的通緝犯。
眼見符玄滿臉肅殺的氣息,她連忙張口想要解釋:
“符卿,等一下,她可能並不是——”
但符玄並沒有如她想的那樣向花火發難,而只是抬起一只手來,示意她暫時安靜。
“愚者,你是從憶庭手下保護了辰星麼?”她靜靜凝視著花火,銅色瞳孔射出的目光仿佛能將人貫穿,“當下情況如此,不如姑且化干戈為玉帛?”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你肯定是想說這個。”花火衝她調皮地笑了一下,煞有介事地點點頭。
辰星松了口氣,心里的擔憂終於渙然冰釋。
但花火隨即又顯出一臉的苦悶,“不過太卜小姐,我們要算是合作了,能不能先幫咱把這穴位解一下?到現在我還站不穩呢。”
沐浴著辰星欣喜的目光,符玄帶著略微緩和的臉色走上前去,伸出手來向著花火背上輕輕地一拍。
眨眼間,花火原本遲滯的動作便消散一空。
她滿足地翻起纖細的雙臂伸了個懶腰,踢蹬著兩條白腿一躍而起,那樣子活生生一簇歡騰的火苗。
“好啦~”她歡脫地甩動著有些僵硬的身子,兩手的蔥指交纏在一起,捏得咯咯作響。“接下來……”
“憶者沒有肉體,除了那個該死的愚者之外,你們都傷不到我們。”憶者惡狠狠地威脅道,“你們認為自己有勝算?”
“當然。”符玄簡單地回答。
不約而同地,所有人一起轉向了被圍在正中央、怒火衝天的那群憶者們。
辰星抽出騎槍,卜者們紛紛後退,雲騎則是挺起長槍圍上前來。
那為首的憶者搖晃了一下,似乎還想向眾人喊叫些什麼,但最終還是認命似的放棄了。
隨後,短暫的平靜瞬間被顛覆——以年輕的愚者為首,兩波人同時向對方衝了過去,戰爭,終於打響了。
憶者們剛剛結成一圈、預備共同應對外圍的敵人,卻只聽一聲震耳欲聾的爆響,手持灼熱騎槍的灰色身影隨著面具的火光出現在他們正中間,是花火用她的瞬移能力把辰星送了進去。
來不及反應,熾熱的爆鳴從他們中間綻放,一陣痛苦而慌亂的呻吟,原本整齊有序的憶者們當即被衝得七零八落。
“什……!”為首的憶者被掀飛得最遠,他難以置信地怒吼道,“為什麼!?為什麼你們能碰到我……”
他的質問聲戛然而止,因為符玄一個箭步衝到了他飛往的落點上,狠狠兩記指法捅在他的胸口。
甚至沒能再發出一聲苦悶的呻吟,不可一世的憶者便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不巧的很,托了一名可靠下屬的福,本座早就知道惹是生非的是你們這群烏合之眾。”符玄用厭惡的眼神一瞟,傲慢地說道,“此即本座的『第二陣法』。於此陣下,世上沒有不可觸及之物,一切皆為可知!”
眼見領隊的人第一個倒下,化整為零的憶者們頓時陣腳大亂,但在紛亂的戰局中,尚有幾人猛地將憶質擰成一束,犀利地朝符玄射來。
可此番的她早已進入了應戰的完備狀態,只見那絳紫的法眼閃著微光,少女纖細的手指一撥,憶質的流线便轉而向著另一波憶者打過去,頓時傳來一片痛苦的叫聲。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有趣有趣,嘗嘗這個怎麼樣?哦豁太漂亮啦!再試試這個!”
在戰場的另一邊,花火近乎瘋狂地尖笑著,用舞蹈般的詭異動作將憶庭人員的攻擊悉數躲去;同時,每當她小巧精致的雙足踏在上地面,遍有數條銜著巨大煙火的金魚憑空出現。
只見那金魚歡跳著衝上雲霄,皆是空游無所依,每當追逐到了一位走投無路的憶者,便真如煙花一般絢爛地炸開,伴著巨大的氣浪爆發出陣陣千奇百怪的煙火。
“天啊,原來之前的爆炸是這麼來的……”雲騎隊長眼中滿是驚恐與震撼。
盡管那愚者當下似乎成了他們的同盟,但參戰的雲騎和卜者們還是小心翼翼地後退、對那爆鳴中央的少女避之唯恐不及,生怕被卷進一陣不分敵我的轟炸中。
有了符玄設立的陣基將那群憶者悉數顯形,很快雲騎們便發現,這群人的實力跟他們一直以來的“逼格”並不相稱。
大概是適應了沒有肉體的隨心所欲,憶者們完全不習慣躲避敵人攻擊的感覺,幾個驚慌失措的家伙被左衝右突的雲騎輕易接近,一槍便挑落在地。
辰星將騎槍往地上一架,擋下兩名憶者糾纏著打來的光炮。
順著爆炸的氣浪後跳幾步,一頭烏黑俏麗的雙馬尾秀發便忽然出現在眼前——她來到了正玩的開心的花火身邊。
她正有著堆積如山的問題要問她,便努力扯著嗓子,蓋過充斥太卜司的戰斗聲響:
“花火——!之前在憶境里,是你保護了我嗎——?”
“是——呀——”花火顯然聽見了她的喊聲,便停下腳步、掉過頭來將那緋紅的眸子輕輕一眨,也同樣大聲蓋過噪音,“還不快謝謝我——?”
得到了對方的親口證實,辰星滿心的疑惑卻是更加濃烈了。
她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正待開口提問,她卻突然意識到在這亂作一團的情況下,恐怕問了也得不到詳盡的答案。
於是眼珠一轉,她轉而大喊著問道:
“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憶境能吸收記憶——?”
啪的一聲,花火忽然消失了。
辰星吃了一驚,正左顧右盼一番,卻又驚得差點跳起來——原來花火已經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了她的身後,身旁還站著顯然是剛剛被她瞬移過來的符玄。
“這個問題嘛,太卜大人滿腹經綸見多識廣,想必她能幫你解答吧。”花火笑嘻嘻地衝兩人眨眨眼,轉身一個閃現,又一次迫不及待地突入了戰場之中。
辰星詢問地轉向符玄,後者點了點頭。
“本座查過『歸零憶境』的相關資料。九成以上的情況顯示,若人在憶境中知曉自己在被吸取記憶,總要擔驚受怕、心煩意亂,結果記憶反而加快流失,所以你不知道反而更好。”符玄一面說明,一面難以置信地回頭望向正一邊狂笑一邊把兩名憶者臉對臉砸在一起的花火,“沒想到那個愚者,居然考慮如此周全……為什麼呢?”
“是啊,”辰星一臉呆愣地聽完,勉強明白了個八九不離十。
她收起炎槍同符玄並立,凝視著那樂不可支的少女,口中喃喃地說著:“為什麼呢……”
在符玄的籌備和花火那過分暴力的強襲之下,寥寥幾十人的憶庭勢力很快被通通制服。
大部分憶者在轟炸之中陣亡,變作了零落在地的點點憶質;尚在呼吸的,唯有那為首憶者在內的幾人,他們如之前的花火一樣癱倒在地面上,失去了戰斗能力。
辰星欣慰地看著無人傷亡的雲騎們列隊檢查著戰場,正要走上前去,可身邊的符玄卻忽然伸出手來,按著她的胸口攔住了她。
“莫急……戰役還未結束。”她冷靜地望向上方寧靜的天穹。辰星也困惑地抬起頭來,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那里似乎什麼都沒有——
可是就在一秒間,異變發生了。
太卜司上空幾十米處,幾道空間裂縫再一次張開。
辰星簡直難以相信自己的雙眼:整整數百名憶者如潮水般涌了出來,徑直飛過,懸停在他們眾人上空。
幾名憶者飛快地俯衝下去,搶過那癱倒著的首領,攙扶他飛了起來。
花火有些驚訝地哦了一聲,眼中的戰意重新燃起;符玄則是嚴肅地走上前去。
她們面前,滿天的憶者飛舞成陣,遮天蔽日,如一團藍紫色的巨大雲霧般籠罩在太卜司上空。
“看來,你們這群人比本座想得要難纏呢。”符玄眯著眼望向那名首領。
“就是這樣。”剛才被符玄輕易撂倒,那人語氣中充滿了憤恨,但身後有如此龐大的勢力撐腰、便又囂張起來,“怎麼樣,羅浮的太卜?我再給你一次機會,好好考慮一下自己行為的立場。你現在跟我們開戰,可就是在宣告向著『記憶』陣營的一支為敵!”
聽完這段擲地有聲的威脅,符玄沉默了。
辰星擔憂地看著她,花火也用饒有興趣的眼光瞟過來——她們都知道,符玄作為一司之主,對於立場和陣營一類的事情,一向是很在意的。
誰知符玄猛然抬起頭來,古銅色的雙眼瞪得如銅鈴一般,怒發衝冠、青筋暴起,竟是忽地勃然大怒。
只聽她秀齒一咬、字字分明地怒喝道:“爾等憶庭在我太卜司翻雲覆雨、無所不為,闖了本座的司庫又劫了本座的人,如今居然有臉跟本座來談立場!?”
她火冒三丈地向前逼近一步,那憶庭的人背後站著上百個屬下,竟也被這一位少女驚人的氣場逼得倒退數尺。
“有本座在這太卜司一日,就沒有你們流光憶庭胡作非為的一時!雲騎!上!”
“——!!”
“好誒!!太卜大人太帥啦!!”
“太卜!太卜!太卜!”
由辰星和花火帶頭,滿座的雲騎與卜者紛紛歡呼起來,為本司太卜的英明神武而激情澎湃。
眾人又一次抽出武器,滿天的憶者們一陣動搖之後,也紛紛惱羞成怒地匯起憶質來,情勢已然間不容發。
然而就在這戰爭一觸即發的空當,超乎所有人預料的情況卻又一次發生了:一扇藍色的空間門驟然出現在了兩隊人正中央。
那扇空間門比憶庭的要小得多,幾乎只容一兩人通過;且質地看起來相當特殊。
非要形容的話……似乎是“像素風”的。
突如其來的情況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憶者和雲騎們都不約而同地朝那空間門望去。
忽然,辰星驚愕地瞪大了眼睛——只見,兩個熟悉的嬌小身影從門中飄飄墜落。
其中一位身著青黑色的短衣,滿臉驚恐地望向周圍凝視自己的一圈人的羅浮少女,便是不知所措的青雀。
而另一位少女的出現,卻是辰星全然沒有想到過的。
兩腳踏著潮流的高跟短靴,小腿上露出一小截網襪的痕跡,遮蓋住潔白的身軀的只有一條性感的熱褲和一件露腰的短褂。
額頭上頂著游戲風格的墨鏡,一簇淺灰的頭發在腦後匯成了渦旋狀的辮子——
“嗨,”銀狼用沒什麼干勁的語氣招呼,“抱歉打擾你們組排了。”
……………………
“銀狼!?”
“星核獵手!?”
辰星和符玄同時驚愕地瞪大了雙眼。旁邊的花火則是完全沒搞清楚狀況的樣子,饒有興味地看看這邊,又看看那邊。
“啊,你好,”銀狼衝辰星揮了揮手,仍然是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劇本』上說,這里是需要我們干涉的部分,所以我就過來幫你們一把。”
“幫……?”辰星這下更是滿頭問號,就連符玄也一頭霧水,有些保持不住原有的端莊。
但銀狼倒是完全沒想解釋的樣子,她隨手拎起一旁正想逃跑的青雀的衣領,像拎小雞一樣提著她走了過來。
“這姑娘會有用,所以就順過來了。”她漫不經心地說,又意識到符星兩人戒備的眼神,便寬慰地揚揚手,“嗐,用不著那麼緊張。至少今天我是來幫你們的。”
“『幫她們』?”剛剛看傻了的憶者首領此刻終於反應過來,於是又變得咄咄逼人,“我沒覺得情況有什麼改變。就算是星核獵手,不過也就是派來個小姑娘,干脆一起解決掉!”
“哦,真的嗎?”銀狼扭過頭去仰視著他,嘲諷地笑道,“不如你好好審視一下自己的現狀吧。”
憶者正待再次輕蔑地回敬她兩句,但腦中卻忽然電光一閃,不自覺地重新回顧了一下她這句話的意思。
現狀?
他疑惑地掃視擋在面前的眾人,卻忽然驚恐地睜大了眼睛。
他終於意識到,自己正面對的並不只是一群少女,而是——
開拓“星穹列車”的辰星。
巡獵“仙舟羅浮”的符玄。
歡愉“假面愚者”的花火。
還有“星核獵手”的銀狼。
他忽然意識到,跟面前這群人開戰,對他們憶庭來說,意味著宣告與四方強大的命途勢力為敵。
撤退?有那個粉毛卜者設的拘束陣法在,有來無回。
憶者心中的底氣頓時土崩瓦解,此刻,就連那看起來平平無奇的青雀,站在她們幾個之中,也似乎散發著一股超常的壓迫感。
“這……”他空洞的面龐仿佛驚恐地瞪大了雙眼,“太荒唐了……除了歡愉,就連星核獵手也跟你們聯合起來,這不可能……”
“你明白了吧。”銀狼懶洋洋地撇了撇嘴,“現在你們憶庭的選擇就只有一個:在自己的記憶里刻下『今後不能與這些人為敵』的鋼印,然後離開。”
“鋼印”——符玄曾查到過這一概念,辰星也聽看守智庫的丹恒提到這一詞條。
流光憶庭的人們能夠為自己的記憶和思想打上“鋼印”,而“鋼印”中的內容會成為他們內心篤定堅信的信條,再也不能違背。
符玄不禁頗有些咄咄稱奇,想著這星核獵手還真是敢提條件——那群憶者能答應麼?
“你……!你無權決定我們的選擇……!”首領的憶者又驚又怒,但他的聲音禁不住地顫抖著。
花火在一邊饒有興致地看著銀狼,似乎對她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行了,攻略都已經告訴你了,還不照著抄等啥呢。”銀狼悠悠地打了個哈欠,“哈~啊……還是說,你有什麼別的,自己有膽子選的做法嗎?”
又是沉默,辰星幾乎覺得憶者臉上的水晶都因過度屈辱和憤怒而漲紅了。雙方之間的凝視過了幾秒鍾,那為首的憶者終於泄了氣。
“你們……”他一面無可奈何地照銀狼說的把『今後不能與星穹列車、仙舟聯盟、假面愚者和星核獵手為敵』的鋼印刻在記憶中,一面憤恨地搖著頭,“你們……會遭到報應的……”
“就算有報應,也輪不到你們來報了。”銀狼輕描淡寫地回答,隨意將手一擺,看著符玄微微頷首、解除了拘束陣法,那群不甘的憶者陸續消失在了虛空之中。
流光憶庭突襲仙舟羅浮的戰役,至此終於告一段落。
……………………
盡管辰星完全沒預料到星核獵手會出場干涉,但她今日所見古怪離奇的事情已經太多了,相比之下,銀狼的出現簡直沒什麼好奇怪的。
畢竟他們這群人一向都是突然冒出來,嘴里說著什麼“劇本”或是“艾利歐”之類的,然後干一些隨心所欲的事情。
她早就習慣了。
不過有些事情該做還是要做,剛剛星核獵手才幫她們解決了一個大麻煩,甚至讓今後憶庭都不能與她們為敵了。
如此大的恩情,多少也得向他們感謝一番。
心里這樣想著,辰星便朝銀狼那邊湊了過去。
周圍的雲騎都被符玄有條不紊地調集起來,開始收拾太卜司這一片狼藉的戰場。
雖說卜算的儀器都被員工們提前收好了,但此處的地板卻被剛才的戰斗給轟得支離破碎(大部分是花火的功勞),因此眾人一齊上手,太卜司內很快便灰塵滿天。
辰星咳嗽了兩聲,正要從一片混亂中找清楚銀狼的位置,卻忽然感覺自己的手被人從後拉住了。
她回頭一瞧,原來是符玄。
“辰星,本座有些話要問你的……方便借一步麼?”符玄剛剛戰場上英姿颯爽的樣子已經消退下去,此刻看起來有些扭捏。
“哦……可以是可以,”辰星茫然地眨眨眼,“不過一定要現在嗎?要不先去跟銀狼小姐道個謝?”
“必須現在才行,再沒有如此良機了,”符玄卻顯得很堅決,隨後,臉蛋又略微有些發紅,“哎呀,請你嘛。”
辰星對女友的請求一向是不會拒絕的,她不多猶豫地點點頭。銀狼那邊,改天多陪她雙排兩局當感謝好了。
就這樣,符玄噔噔地踩著高跟鞋、緊緊牽著辰星的手,帶她離開了紛亂的戰場。
一路七彎八拐,辰星發現自己被帶到了司部內一處鮮有人至的僻靜角落。
符玄在她面前停住,轉過頭來,露出了一個感激的笑容。
“此處便好,嘿嘿……多有麻煩。”
“不麻煩,女朋友找我有什麼麻煩的。”辰星忙不迭地搖頭,可又話鋒一轉,問道:“只是符玄大人帶我來這僻靜地方,究竟是有何事想問呀?”
“不急,本座先多看看你。”符玄一面笑著,一面湊上前、伸出兩手的蔥指來,輕撫辰星的面龐,仿若是在品讀一封案卷一般。
“謝天謝地,你並未受什麼傷。哎呀,今日你忽然就落入那危險重重的的憶域之中,身旁還跟著那居心叵測的愚者,可真是要擔心死本座了……”
“啊,符卿不必擔心!我辰星雖然是血肉之軀,但可是耐造得很。”辰星見她這副擔憂的模樣,也不由得心疼起來,連忙精氣十足地扭扭身子、示意自己沒事。
“花火在那里邊也沒對我做什麼,反倒是幫了我的大忙呢。”
可符玄聽過花火的名字,卻忽然不自然的偏了偏頭,仿佛在作著什麼激烈的思想斗爭一般。
辰星困惑地看向她許久,她才顯得頗有些為難似的開了口。
“那個……本座有一問題問你,請你一定如實相告。”
“欸?”辰星驚訝地睜大了雙眼。符玄這句話,與今天中午向她說的一模一樣。
“就是……”符玄難為情地漲紅了臉,“就是……那個假面愚者啦。你先前對本座說,她就是你曾提過的那個人。”
她頓了頓,似乎是要鼓起接著說下去的勇氣。
“今日……你似乎同那女子一同經歷了許多。那當下,你是如何看她的?”
辰星一時怔住,呆愣地張了張嘴。
啊。
對啊,她早應該想到的。她早晚會面臨這個問題。
就在今天,她才曾經向符玄說過自己對花火有種“怪異的感情”,像是愛慕,又似乎不可能是愛慕,她自己也沒有搞清楚那是什麼。
可偏偏就在今天,花火出現在了仙舟羅浮。
出於種種意外,她和符玄戰斗了一場,又同辰星一起落入了憶庭的陰謀——歸零憶境。
在那里,辰星背著她那嬌小的身軀徒步了一下午;在那里,花火竭盡心力與自己談天說地、保護自己的記憶免受憶庭侵擾;在那里,她們兩人在築城者的騎槍旁經歷了那樣艱難的一次抉擇。
就在剛剛,自己得知花火保護自己的記憶,同時還和她、符玄一起並肩作戰,共同粉碎了憶庭的襲擊。
在經歷了這一切的一切之後,她對那名如煙火一般熱情的少女,抱持著的是怎樣一種感情呢?
她自己也沒有答案,又或許答案已經呼之欲出。
符玄在面前,期待而又緊張地望著她。辰星從來不會對符玄說謊。她努力平復狂躁的心跳,深深吸了一口氣。
“符卿,你可以責罵我,怎麼懲罰我都行。我明白是我做錯了。”
辰星低下頭去,沉默地咽了口唾沫。
“我喜歡她,”她痛苦地抬起頭來,“符卿……我和喜歡你一樣喜歡她。她拼上自己的心力來保護我,盡管我對她冷眼相待。她為了我寧願保守秘密,全心全意聽完我講的故事。”
符玄那琥珀色的雙眼驚訝地睜大了。辰星感到自己的聲音因頹喪和自責而顫抖,但她仍堅持著繼續說下去。
“我和她一起經歷了磨難,在這之後,她的身姿在我眼里變得像你一樣美麗,心靈變得像你一樣可愛。我知道自己這樣一心二用是惡劣的,對不起你的心意……但我也無法欺騙自己,隱瞞自己喜歡上她的事實。”
話音落下,仿若經歷了一場漫長的心理浩劫,她仍然痛苦地低著頭,再一次道著歉。
“對不起。符卿,我對不起你,而且,我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如果你要我離開她,忘記她,我會盡力那麼做的。如果你因為我這種卑劣的想法而不齒,不想再和我一起……那我也不會死纏爛打,更不會去找花火。我知道這樣花心的自己配不上你,也配不上任何人。”
“對不起。”
符玄的嘴唇顫抖著,在她面前,辰星悲哀地低下了頭,一頭灰發沉甸甸地垂著,活脫脫一個做錯了事,等待著懲罰的孩子。
長時間的沉默。
然後,符玄開了口。
“……謝謝你願意告訴我。你的想法,本座明白了。不過,不論是你還是我,其實都已經不必去考慮這個問題了。其實……”
辰星此刻滿心的自責,但聽見符玄這句無緣無故的話,她也不由得不明就里地抬起頭來,疑惑地望著。
她面前,符玄也同樣沉痛地挪開目光,一字一頓地說道:
“花火小姐的記憶,已經走到了盡頭。”
傳到耳邊的語句,是符玄那溫和而輕軟的嗓音,可在辰星聽來,卻像是有人在她耳邊扯著嗓子大喊一般。
“什麼!?”她滿盈驚恐地瞪大眼睛,聲音高得不自然、傳到了很遠的地方,但她也無暇顧及,“為什麼!?是憶者干的嗎?”
符玄顯得很悲哀,她搖了搖頭。
“並非如此……是在憶境里的時候。本座記得你說過,在憶境里,曾經入睡過吧。”
“是……可是……”
“在入睡的時候,就算是星核也不可能保護你的精神。但你離開憶域後沒有失憶,對自己的過往還記得清清楚楚。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辰星驚恐地顫抖著,搖了搖頭,但她心里卻似乎隱隱約約有了答案。可那個答案太過恐怖,她潛意識里拒絕去接受。
“這就意味著,”符玄卻依舊無情地說了下去,“那個名為花火的愚者,在你入睡的那段時間里,用她的權能來保護了你的記憶。”
“是……這……可是……”辰星已然手足無措。
她大腦中的每一個角落似乎都在危險地顫抖,畏縮著,想要阻止符玄接著說下去。
如果聽到她後面的話,一定會發生可怕的事情……
“可憐的人,”符玄沉痛地低下頭去,“怎麼可能在歸零憶境里同時保護兩個人的記憶呢。在你入睡的那段時間,那女孩放棄了保護自己,恐怕就失去了絕大部分的記憶。靠著你的星核,才勉強沒有成為廢人。”
符玄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像是一道鳴雷砸在辰星頭上。
“但把記憶由他人代管,不過是暫時的權宜之計……不可能長久保存。剛剛的戰斗花費了太多的時間,直到現在,她恐怕連自己是誰、認識何人,都到了忘卻的邊緣了。”
“……等等,等等……這不是真的……”辰星顫抖著彎下腰去,抬手拼命按著自己的太陽穴。
忽然,她仿佛看見了一個希望,猛地抬起頭來看向對方。
“可是所有的這些……都只是符卿你的猜測對不對?”她滿懷希望地問道,“這只是一種可能……微小的可能……花火她應該並沒有失去記憶……”
然後,她詫異地瞪大雙眼。在她面前,符玄忽然笑了,笑得很怪異,很違和,很不像她。她伸手指向辰星的背後。
“是猜測與否……不如問問『她』怎樣?”
辰星順著她手指的方向,轉過身去。她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的身後,有一個符玄,滿臉帶笑,抬起手來指著。
可符玄正站在她的眼前。
……………………
戰爭告一段落後,符玄來不及喘息片刻,便連忙開始向雲騎們發號施令,讓他們把一片狼藉的戰場整頓一番。
她正氣喘吁吁地立在一片煙塵中央,忽然有人從旁邊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扭頭一看,銀狼正立在身邊。
“是你啊,”符玄衝她露出一個疲憊的笑容,“雖說爾等獵手是通緝犯,本次卻要向你道謝了。多虧你們,才能這麼快解決。”
“沒事,都朋友。”銀狼滿不在乎地揮了揮手,“哦,我是趁走前幫卡芙卡和刃給你帶句話。卡芙卡說辰星是個好姑娘,讓你對她好一點兒。”
“那個名為『刃』的人呢?”
“他啥也沒說,不過我看他跟卡芙卡想的應該一樣。”
“行吧。”符玄笑了起來,“辰星的好,你我有目共睹,照顧她自然不必多言。”
她環顧四周,這才發現辰星沒了蹤影。
“欸?怪了,她剛剛還在這的……”
“如果我是你的話,會去那邊看看,”銀狼抬起手來,給她指了一個方向。
“盡快去吧。花火小姐的時間不多了。”
“你是說,”符玄瞪大雙眼,但似乎顯得並不意外,“果然嗎……”
銀狼沒再說什麼,只是沉默地點了點頭。
符玄動作很快地找了過去。
道路七彎八拐,常人根本不可能尋得到,最後,她氣喘吁吁地拐過一個彎去,眼前出現了痛苦萬分的辰星和……她自己。
然後,那個“符玄”笑著伸出一根手指,朝她指了過來。
辰星轉過頭來,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是猜測與否……不如問問『她』怎樣?”
……………………
符玄沉重地點頭致意。
“花火小姐。”
辰星感覺,周圍的空氣似乎驟然泛起了紅光。
扭頭看向剛才同自己一起的那個符玄,在她周圍,數條巨大的金魚憑空浮現,優雅地游動著,身上的錦鱗把眼前映得通紅。
她曾見過一次這種景象,它只意味著一件事。
片刻之後,原先站在她面前的符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綁著雙馬尾的黑發少女,身上裹著赤色的和服。
“看來,最後的偽裝還挺成功的。”花火笑嘻嘻地說。
辰星整個人都傻了。
“等等,你是花火……符玄是你偽裝的……那……那……”她感覺自己整個腦子都混亂得要爆炸了,不過在一片驚慌中,她還是意識到了兩件最致命的事。
【她無意間把自己的心意直接告訴了花火本人。】
【而花火本人剛剛親口告訴她,花火將要失去所有的記憶了。】
仿佛意識到辰星已經徹底陷入了混亂,符玄善解人意地代她開口了。她面對著花火,不再是那副公事公辦的語氣,而是充滿了肅穆的同情。
“看來你剛剛是偽裝成了本座的樣子,把辰星拉來說話啊。在最後的時刻,選擇來找辰星,你很重視她吧?”
花火淡淡地微笑了一下。
“你說得完全正確,不過我已經不記得你是誰了。好像還有一點印象……好像才剛剛忘記不久……啊!”她忽然恍然大悟般的把兩手一拍,“你是辰星的女朋友,對吧!”
符玄苦澀地點點頭。
“的確如此。我很感謝你對她的關照。”
在她們兩人中間,辰星似乎終於維持住了理智。她艱難地抬起頭來,勉強朝符玄擠出一個笑容。
“啊……符卿……花火她剛剛扮成你的樣子,跟我開了個玩笑……她說自己馬上就要失憶了……”她強迫自己干笑了一下,“這是玩笑吧?她最喜歡嚇唬我了……你用法眼幫我看看……”
但符玄難過地望著她。
“辰星,本座很抱歉。你們從憶境出來的一刻,法眼就已經告訴本座……花火小姐所說皆為實情。那憶境吸取記憶之權能……毫無防備地承受兩個鍾頭,誰也不能幸免於難……她靠你體內的星核維持著記憶,如今也將要流失殆盡了。”
話剛出口,她立馬就感到後悔。
辰星那副情緒崩潰般的樣子,是她這輩子都不忍心看見的。
身材高大的灰發少女此刻已然魂不守舍,她無聲地落下了淚水,看向符玄,又看向花火。
“哎呀哎呀,何必這麼傷心呢?”
往日那如同煙花一般熾熱而活潑的少女,此刻卻格外寧靜地立在她面前,只有臉上浮現著她很少露出的那種恬淡微笑。
“人生就是隨心所欲,想干什麼就干什麼。我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才失去記憶,你應該為我感到高興才對呀?”
她隨即又嘆了口氣,輕描淡寫地提醒道:
“對了,你要是還有什麼問題,最好趁現在問我哦。不光是忘記你身旁那個女孩,我所剩不多的記憶也快流失完了。現在,從我成為愚者前的過去,到我現在待的這個地方,都漸漸地記不太清了。”她顯得有些新奇似的,環顧了一番周遭的羅浮景色,又笑著轉身來對著辰星,“大概過不了多久,我的人格就要徹底消失了吧。快!這可是最後的機會。”
辰星終於無法忍受了。隨著淚珠大顆大顆地從臉上滾落,往日堅強的少女無法抑制地抽噎起來,泣不成聲。
“到底……到底為什麼啊,花火……”流下的兩行清淚濡濕了灰黃的衣領,她卻早已無心察覺,只是不顧一切地哭泣著、向這位時間所剩不多的少女提出最後的問題,那個懸置在她內心中許久的疑問,“你為什麼要……要保護我……!明明我們那會連……連朋友都算不上啊……!”
“為什麼要為了一個陌生人的記憶,賭上自己的一切來……來……!”她哭泣著,不顧一切地嘶喊著,仿佛只要她呼喚得足夠,便能把逐步遠離自己的她再挽回片刻。
她面前,花火若有所思地,用一根指頭挑起了嬌俏的下巴。
“哎呀,我本來也沒想這樣啊。我是想著誘惑你陪我做些禁忌之事的話,你應該也就不會非得睡覺了,我也就能保住我的記憶。誰知道啊,你這家伙居然還挺講原則的,不肯背叛女友,哼。”
她佯裝生氣地鼓起臉頰,卻又甩過來一個俏皮的笑容。
“至於我為什麼這麼做……你還記得你自己說的話麼?『記憶,會塑造人的性格,所以無法忍受有人隨意修改別人的記憶』。我那時候還贊同你來著,記得嗎?”
辰星想要做出肯定的回答,但她渾身都由於過度的悲傷而顫抖著,連嗓音也一並如此,便只好發出一聲含混的啜泣。
“我確實贊同。”花火調皮地歪了歪頭。
“但是,誰說我以前就不贊同了?”
“我從來就是這樣想的……記憶是人們人格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少了記憶,人就不再是自己了。很難忍受吧?所以我才會跟著你過來,保護你,讓你不被憶庭那幫混蛋給禍害了。明白了嘛?”
辰星的淚水再一次滑落,她無聲地點了點頭。
花火滿意地拋過一個媚眼,隨後,忽然意識到什麼似的,嘆了口氣。
她揚起手來,從額頭上取下那張紅白相間的狐狸面具,將其舉到自己臉前不遠處。
“好啦,看來時間差不多到了呢。”
“不要!”辰星聽後失控地喊道,但花火責備地朝她擠了擠眼睛。
“不能任性哦,我已經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了……唯獨還記得你,大概你對我來說很重要吧?對了……好像還有一句話要跟你說……”
在辰星面前,那位如金魚一般靈動的少女緩緩將面具舉到臉前。
那張總是洋溢著笑容的臉上第一次露出有些落寞的神情。
在她眼中,仿佛周遭的一切事物都已離去、不再重要,尚還留有色彩的,唯有辰星一人。
“你說的『喜歡我』那番話,害得我到最後,居然對這個世界產生了一絲留戀啊。有點難過……還有點舍不得呢。不要忘記我在憶境里給你講的故事哦……”
黃眼睛凝視著紅眼睛,她的眼中似有水光閃爍,映得眼中那枚蝴蝶圖案微微顫動著,仿佛將要振翅飛走。
“謝謝你,辰星……再見了。”
在辰星心中的某一處產生了一個不切實際的幻想,祈禱著這一瞬間不會結束。
仿若回應她的心意一般,這一刻真的如同數百個琥珀紀那般漫長。
然而就在她嘴唇輕顫、將要張口的那一刻,那緋紅的眸子深處停留的最後一點靈光微弱地閃動一下,熄滅了。
……………………
正在療傷的憶者看著前來報信的屬下,得意地笑出了聲。
“我就說過……我就說過。”
“無論如何,凡是妨礙流光憶庭的人,終將受到報應。”
他輕蔑地一甩頭,在自己的記憶中刻下新的一句話。
“『假面愚者』花火的記憶,已經徹底歸零。”
……………………
“額……請問,你們是誰?”
在肅穆不語的符玄和泣不成聲的辰星眼前,花火,或者說曾是花火的那個人,正茫然地環顧著四周。
她臉上全然沒有了舊主的那種戲謔和從容,反而顯出一種怯生生的違和表情。
“不對,我又是誰……奇怪……我這是在哪……”她混亂地伸出雙手,胡亂揉著自己的腦袋。
“花……花火……”
辰星艱難地發出這兩個音節,朝她迎了過去。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這麼做,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有何意義。
“噫?奇怪的人……你,你等等,別靠近我啊……”花火顯得很害怕,她謹慎地後退兩步。見辰星沒有停下,便掉過頭去想要逃跑。
一聲輕響,少女倒在了地上,是符玄及時趕到她面前擊昏了她。符玄望著少女那纖細的身軀躺倒在自己面前,面色凝重,不發一語。
辰星的心碎了。
她不顧一切,幾乎是四肢並用地衝了上去,撲在那嬌小的身軀上,嚎啕大哭。
“嗚啊啊啊……花火……花火……是我不好……我害了你啊……!”
她已經看不請自己內心的想法與感受,不想考慮周圍的一切,只感到一種徹骨的、足以將她整個視野都染成漆黑的悲傷。
她不曾想過,自己的一番話會成為向花火本人的告白;更不曾想過,這次意外的告白居然成了永遠的訣別。
符玄沒有出聲打斷她的哭泣,也沒有告慰她,她清楚這一切都沒有用。只是走上前去,輕輕拍了拍她那寬闊,如今卻彎下去的背脊。
許久。哭泣聲持續了許久,漸漸地微弱下去。辰星不知道是自己的悲傷哭盡了,還是自己的眼淚流干了。她只覺得眼前發黑一片。
她聽到符玄輕柔的聲音在說話。
“辰星……本座有一問題問你,請你一定如實相告。”
她抬起頭來望著符玄,淚眼婆娑。
“你對花火小姐的感情……究竟為何?”
今天之內,這是辰星第三次考慮這個問題。
就在十幾分鍾之前,她對著花火偽裝成的符玄,猶豫思慮許久,才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但現在她不再猶豫了,答案再清楚不過。
“我愛她。”她的聲音卻低得像是將死之人的呢喃,但卻出奇的堅定,“符卿,我愛她,就像愛你一樣愛她。我本不知道該怎麼辦。只是現在……現在……”
她又一次伏在花火身上,不受控制地悲泣起來,再也吐不出完整的語句。
符玄深深地嘆了口氣。
“如果你像愛本座一樣愛她,”她的聲音同樣很低,也十分堅決有力,“那你應該想盡一切辦法,幫助她恢復記憶。”
辰星仍伏著啜泣,她看不見絲毫可能性。
“我應該……可是……可是……”
“你作為她留下的最後希望,不應該浪費時間,在這里哭哭啼啼的。”符玄的聲音忽然變得嚴厲起來,“她剛剛說,在憶境里給你講過她的故事對吧?你還記得對吧?那你就跟她的記憶有所關聯對吧?”
辰星忽然意識到了她在說什麼,她抬起頭來,驚愕地望過去。
“符卿……你是說?”
符玄似乎對她的遲鈍有些無語。
“你還記得三月姑娘吧?”
“三月……她……”
腦中似乎有閃電劃過,辰星目瞪口呆地瞪著符玄。她看見,符玄的臉上洋溢著自信的笑容。
“你是不是忘了,本座的窮觀陣是做什麼用的?”
眼前晦暗的景色幾乎驟然充斥了陽光,辰星從來沒有發現太卜司是如此美麗。她猛地挺直身子,拔地而起,不敢相信地迎著符玄。
“對了……窮觀陣!!符卿……?!你願意……你願意用窮觀陣幫她……!?”
“當然了。既然她和本座一樣愛著我的……”符玄的臉蛋略微紅了紅,“……夫君,那本座自然應當傾力相助。”
“符……符卿……”
眼見辰星感恩戴德、喜極而泣,符玄從容不迫地笑了笑。
“覺得對本座有所虧欠的話,就在今後慢慢彌補吧。”她不無得意地說,隨即,聲音陡然變得高亢威嚴起來,“來人呐!把這姑娘給送到大陣中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