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大業十三年敦煌郡。
“駕!”“駕!”“駕!”
黃沙莽莽的敦煌戈壁上,粗砂礫石濺起兩尺來高,一共一十三匹駿馬前後疾馳而來。
這一批人皆著深灰公服,頭戴皂巾,腰挎配刀,背著長弓,神情凝重緊緊追蹤著前面的敵人。
這十三人乃是敦煌郡玉門縣的巡捕,因著十日前一批原定沿河西走廊通往西北邊陲運送軍械糧餉的車馬,在敦煌郡內被賊人劫掠一空,押運車馬的軍卒無一人生還。
這般驚天大案自然著落在所在轄區玉門縣縣令靳顯的頭上。
因著郡守嚴令靳顯哪敢怠慢,便責令治所內五名捕頭各帶一批人馬將賊人抓捕歸案。
可這茫茫戈壁上的大案又哪是這麼好破的呢?
此時絲綢之路已經開辟數百年,乃是隋朝與西域經濟文化交流之命脈,而由中土通往西海的三條道路皆需取道敦煌,是以敦煌郡內商隊往返頻繁,而路途上又相對孤僻,這樣一來,自然產生了不少覬覦財富的亡命徒。
而這一批巡捕便是蹲伏多日才尋到一點蛛絲馬跡,可那賊人極為機敏,馬術又好,見勢不妙便駕馬西出玉門,一路北上,此時此刻這十三名巡捕已是追了整整一夜,尚未追上。
巡捕中一名髯須漢名叫何昆,是有著十幾年經驗的老巡捕,此刻他見眾位同僚奔勞一夜,雖身強體壯精力無礙,但胯下馬匹已漸力竭,再這麼追下去恐有變數,於是向著最前面女捕頭背後喊去:“張頭兒!點子扎手,這麼追下去也不是辦法,不如讓兄弟們歇一歇吧!”
張鸞英是唯一與前面的白影打過照面的,她當然知道那人不光馬術過人,武功也是了得,如此追敵自然冒險。
但靳顯給她破案的日期已是迫在眉睫,若是比期一到還破不了案,就要和其他四名捕頭一樣革職查辦還要重責五十大板,她可是大英雄張忠的女兒,如要那般灰頭土臉還不如一刀殺了她。
再者,敦煌重歸隋治不久,乃是魚龍混雜之地,突厥人、黨項人、山賊、馬匪肆虐,更有武林黑道打家劫舍,張鸞英深知若是失了前面的蹤跡,想要再尋线索,那是難如登天。
於是她側過頭臉,對著何昆道:“何捕快,成敗在此一舉,我等人困馬乏,那白影自然也是如此,今日我是非追上不可。”
何昆見張鸞英挺秀側臉上胸有成竹之色,動了動喉嚨,卻不敢再言。
張鸞英年紀雖只有二十五歲,容貌武功卻是完美繼承其父之風。
墨染濃眉,窄高鼻梁,朱唇皓齒,一雙眼眸如點漆。
烏黑長發高高束在腦後,干練至極。
又使得一雙尖釘短矛,武藝超群,膽略過人,口中說出的話語有股莫名的威壓感,便是何昆這樣的梢長大漢也不敢反駁。
見張鸞英已如此施令,眾人只得咬緊牙關加力鞭打催踢身下坐騎,就這樣又奔襲數十里地後,遠處的白點忽然轉入一處山坡。
張鸞英縱馬跟上,又行了一陣,地勢漸漸上升已是偏離了大道,左側已經顯出山麓。
何昆辨清方位,氣喘吁吁道:“張頭兒,我們快到鳳鳴山地界了,還追嗎?”
經他一提,張鸞英這才發覺果真快到鳳鳴山地界,不由得心中一凜,再看前面白影已是消失的無影無蹤。
原來這鳳鳴山上鳳鳴寨盤踞著一伙山賊,最初只不過是邊塞一股普通的盜匪,可近年來卻是新出了一名女賊首,喚作“血羅刹”池翎,傳說她生得青面獠牙,半人半鬼,更是不知從哪里練得一手驚人的功夫。
不僅敦煌郡就是連帶著周圍郡縣都無人敢惹。
如今鳳鳴寨已發展得部數百人,莫說北地眾多勢力,就是官軍也拿它無可奈何。
張鸞英正遲疑之際,山路前面忽然轉出一員姿容秀美,朱漆軟甲的白馬女將。
還未等她開口,那女將高頭大馬居高臨下嬌聲喝道:“哪里來的官差,竟趕闖入我鳳鳴山轄界,可是活著不耐煩了嗎?”
何昆也是被這突如其來的女聲一驚,再仔細瞧去,這女將二十七八歲年紀,卻是粉面含春,絲毫沒有北地女子風吹日曬之感。
看向己方之時明明黛眉微蹙,卻又隱隱有一種若含秋波的韻味,加之成熟知性的戎裝,倒是勾起了自己身為男人最原始的欲望。
張鸞英自不是弱於人下的性子,更何況是名女賊寇?
於是回聲叫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豈有爾等賊寇圈地自占之理?”幾句話是說得擲地有聲。
誰知那女將聽後卻是仰頭大笑,張鸞英聽到嗤笑聲後心頭一股無名火氣蒸騰,左手已是按在尖釘短矛之上。
可除了她之外,包括何昆在內的眾巡捕看著這女將笑靨如花的樣子,卻是心痴魂醉,躁動難耐。
那女將笑的夠了,忽而眼神一凝,一雙美眸直直射在眾人臉上,一個個瞧了個通透,狠厲說道:“各位,臨死之前報上個名號來吧。”
這時一名瘦長漢子驅馬兩步,竟越過張鸞英,扮起個自認為得意的笑臉,作揖道:“這位姑娘,在下是玉門縣治下巡捕錢峰,道上的朋友給了個混名,喚作‘兩腳蛇’,如今相遇姑娘便是有緣,敢請問姑娘尊姓大名?”
張鸞英見錢峰如此丑態畢露,氣得要命,恨不得把這淫蟲上腦的錢峰剁成兩截了。
可大敵在前她不肯公然露短,只是低聲微怒:“錢峰,還不退下。”
誰知那女將聽後卻是雙掌輕撫:“玉門縣離此不下三百里,虧你們這麼遠來找死。記勞了,本姑娘名作潘月容,陰曹地府里你們也算死的明白!”
聽到這女將名字張鸞英並未錯愕,原來這鳳鳴山共有三位當家寨主,這三寨主便是有著“玉郎愁”之稱的潘月容,只是她不識真容罷了。
就在這電光火石一瞬,張鸞英眼角銀光一閃,伴隨耳後何昆焦急地大叫:“小心!”一道銀色鞭影疾如閃電直撲向錢峰面門,錢峰身手雖是靈敏,但他萬沒想到離自己足有三四丈遠的潘月容竟還能突下殺手,一時毫無准備竟躲閃不及。
就在這時他忽感一只溫軟玉手扣住他後心,緊接著身體一輕已是離開馬鞍,同時右耳邊“唰!”得一聲銀鞭擦臉而過。
錢峰深感劫後余生,轉過頭對著張鸞英道謝:“多謝張——啊——!”
謝意未至,錢峰卻是一聲慘叫。
原來那銀鞭從他臉側擦過後,鞭梢竟在空中生生扭頭,如同一條靈活的毒蛇一般環繞一個半圈重重擊在錢峰腰後,勁力之大竟讓張鸞英右手脫力,錢峰瘦長的身子便軟塌塌地癱軟在山路上,眼瞅是不活了。
“錢巡捕!”“峰哥!”“錢峰!”
眾位巡捕見錢峰忽遭毒手,一齊發出驚呼嘶吼。
那銀鞭一擊即中,緊接著躥回潘月容手中,動作行雲流水就如操縱活物一般。
收鞭之時張鸞英這才看清,那銀鞭不過丈長,但鞭身卻是由一件件密密麻麻的金屬鋼扣串聯一起,就如同人的脊椎一般自由伸縮。
最大可伸長至三倍長度,這才在三四丈遠之地,趁其不備一擊襲殺錢峰。
張鸞英心下大駭,此刻方知這位“玉郎愁”武功深不可測,如此重量的鋼鞭在她手上伸縮自如不說,還能凌空翻轉。
這借力控力之法非極深內功不得為,真是瞧小了這看似柔弱無骨的美人才累的同僚無辜慘死。
山路上一時刀光閃閃,眾巡捕盡數抽出腰刀,弓弩對准了潘月容,連聲叫罵:“賊婆娘,納命來!”張鸞英卻是強迫自己冷靜,安撫道:“大伙莫急,小心賊人毒手。”
話音剛落,只聽兩旁山路一陣窸窸窣窣之聲,然後“嗖!——嗖!”“嗖!——嗖!”一陣箭雨射向眾人,原來鳳鳴山的嘍囉兵早就埋伏在道路兩旁。
這下連何昆也是大罵:“賊婆休放冷箭!”話外音中已有四人“誒呦!”聲連起,不及揮刀格擋中箭身死當場。
張鸞英耳聽八方,避開箭矢的同時聽清兩側搭弓之聲不下於三十人,自己人少勢寡又在明處,只得高呼撤退。
潘月容哪能放他們離開,勾起嘴角:“小的們,一個人也不許放過。”語畢,一夾馬腹,衝入群中。
如今連帶張鸞英只剩八人,張鸞英深知以潘月容的武功,七人合力也遠不是敵手,留下他們也只是徒增死傷,於是回頭對著何昆小聲急促道:“何昆,你帶著大伙快走。”話未說完,潘月容內力修為極深,耳聰目明,隔著老遠便將張鸞英的話聽的清清楚楚,插嘴笑道:“不忙事,你們誰也走不得。”說罷,右手一抖銀鞭直指何昆。
但聽“叮當——!”一聲,張鸞英左手短矛斜刺,截住鋼鞭,何昆見狀知道憑自己的功夫幫手也是無用,帶著眾人調轉馬頭,拍馬便走。
誰料埋伏的嘍兵擲出數根絆馬索,攔住去路,隨後各持長槍短戟殺出,何昆等人只得揮起腰刀下馬迎敵。
本來靜寂的山谷內頓時充斥著金鐵交戈之聲,但見潘月容一團紅火與張鸞英一身漆黑斗得不可開交。
張鸞英一手雙矛,將銀鞭擊在半空,灑出一片寒光,隨後趁虛抵隙,在鞭影間連戳向潘月容胸口,逼得她不時回防,不能趁機對他人再下毒手。
潘月容紅唇間“咦?”了一聲,過了十余招已瞧出她的武功路數和用意,不由得大感意外。
張鸞英武功得於其父張忠,尤其是這一手“鴛鴦槍”,更是在大開大合之余融入了剛柔並濟之態,長釘短矛不過一尺半長,卻是勁如崩弓,發如炸雷。
釘尖與鞭梢相擊更是擦出漫天火花,迫得潘月容不得不凝神應敵。
再看何昆那頭,這些巡捕自然是公人中百里挑一的好手,雖不是潘月容之敵但對起嘍囉兵們卻絲毫不虛,七個人與二十幾名嘍兵戰在一起已是上風,時不時便有嘍兵受傷倒地,眼看再過一時便能突出重圍。
潘月容自然瞧出局勢不妙,便不再對著面前女捕頭留手,右臂縱鞭之余,左手一連拍出兩掌,分襲張鸞英兩脅,乃是招極為高明的“空明掌”。
張鸞英只覺兩股狂飆驟起的掌力籠罩在她肋下要穴上,不敢怠慢,不顧身下駿馬嘶鳴,一踢馬背是借力飛身而起,一手“子午連環刺”凌空而下,槍影縱橫猶如天風海雨,迫人而下。
潘月容暗道“來得好!”,右腕一抖,銀鞭寸寸崩發,若蟒似蛟,盤旋飛舞。
一陣斷金碎玉之聲,叮當密集,將這手連環槍招招擋下。
緊接著左手駢指如戟點向張鸞英肩窩,勢要將她半空擊下。
誰想張鸞英早有後手,肩窩正中一指後卻能卸力消勁,乃是當年一名少林高僧機緣巧合下傳給張忠這招佛門心法,卻成了張鸞英唯一反敗為勝的轉機。
潘月容本以為自己這招“雁落指”定能重傷張鸞英,誰知指尖一觸肩窩,內力卻如泥牛入海,深陷其中,一瞬空門大開。
張鸞英找准時機右足正踢在白馬馬頭之上,那白馬嘶叫一聲,口吐白沫,倒地抽搐,潘月容同樣向下栽落。
潘月容見愛馬倒斃,來不及傷心,摔落之際在空中一個“燕雀巧翻身”才堪堪穩住身形。
而張鸞英哪能容她喘息,趁她鞭形已亂之機,矛尖直抵向她粉嫩的脖頸。
張鸞英眼露喜色,只要將這女賊斃在矛下,這危機便解。
可潘月容在這性命攸關之時卻獰笑一聲:“你當你贏得了我嗎?”身子還在失衡之際,竟能纖腰一折,腳下“梨花繞樹”,生生橫移一步,左掌撮指成刀運聚功力,掌掾硬劈在張鸞英接踵而來的右手矛上。
這一下聲如郁雷,張鸞英右臂震得發麻,短矛幾欲把持不住,同時小腹一痛,已被潘月容一腳蹬住,翻在地上。
潘月容卻並沒有繼續痛下殺手,而是將目光鎖向何昆等人。
要知張、潘二女這一番性命相搏般纏斗在旁人看來不過是電光火石間的一瞬,何昆眼尖瞧得張鸞英已經落敗,反應齊快:“大伙快上,休要叫女賊婆得手!”他話雖如此,但腳下步伐卻是慢人一步。
可剩下六名巡捕已是回刀砍向潘月容,張鸞英內息紊亂說不出話,只能強忍腹痛看向戰場中央。
一陣叮叮當當金屬碎裂之聲,六柄朴刀瞬間便被銀鞭鉸斷,潘月容再曲腕一抖,一聲聲慘叫脫口而出,六人功力相差太大,立即被擊得腦漿崩裂,骨斷筋折。
何昆見同僚們頃刻間慘死當場,不由肝膽俱裂,怪叫一聲撒腿便跑,眾嘍兵也不攔他,任由他跑。
只見他剛跑兩步,那銀鞭就如長了眼睛一般,倏地躥出正中他背窩。
何昆先是僵在當地,隨後直挺挺栽下一側山坡。
原本以何昆的武功,正面對敵還能過上幾招,可他軍心已亂,功夫已不成章法,只能落得死無全屍的下場。
張鸞英剛緩過痛勁,內力疏通脈絡,可眾嘍兵已將她斧鉞加身,四柄利刃壓在她肩膀上。
張鸞英眼見已方只活她一人敗局已定,自己又被生擒,只怕難以善終,當下心如死灰,只求速死。
一名女嘍兵上前將她身下短矛,腰間匕首盡數繳獲收起。張鸞英強挺脖頸,雙目赤紅,對著潘月容怒道:“賊婆有本事就殺了我!”
潘月容嗤蔑一笑:“沒想到這麼多人只有你一個女娃有血性,放心,我可不能讓你這麼輕易死了。小的們,回山!”
眾嘍兵應聲稱是,將張鸞英拿牛筋繩五花大綁,簇擁著收兵回山。過了盞茶功夫,山坡下的“屍體”卻是輕輕蠕動。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