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百年前,仙魔大戰結束後,修仙者們離開大陸前往逍遙海,為了爭奪資源,宗門間互相廝殺也是家常便飯。
冬池山莊也是其中一員。
當時,有一名叫做劉宴的天才少年在附近仙域中嶄露頭角。
他性格老實,長相憨厚,雖然也有少年的風發意氣,但總體隨和溫順,不喜爭搶,哪怕被他人占了便宜也總是想著能忍則忍,能讓就讓吧,打打殺殺的多不好。
就當時的情況而言,像這樣的人顯然是不適合作為宗門接班人的。
但冬池山莊的莊主偏偏看中了他,收為弟子,教授功法,最後還將自己的寶貝女兒許給了他。
二人成婚時,莊主為了突破至神通境已經閉關多年。
那日的婚宴極為古怪。
賓客們只見到新娘未著紅蓋,雙眼泛紅,咬著唇一言不發,嬌美的面容一覽無余。
新郎則神色無奈,一臉愧疚,不斷朝客人們賠笑著。
……
嚴默君的胸口仍在滲血。
哪怕他比那兩名青蓮仙門的真人高了一個小境界,再加上同境界下魔修確實強於仙修,可奈何功法差距太大了。
盡管冬池山莊在附近仙域中稱王稱霸,但與舉世聞名的青蓮仙門相比,那可太不值一提了。
那倆真人受了重傷,他又怎會好過呢?
不過緇瀅沒有動手。
她覺得以他現在的狀態,再料理一個自己還是綽綽有余的。
況且青蓮仙門又來了一撥人。
松圓湖主的汗水止不住地往外滲。
他如今三百余歲,曾從師傅,也就是上代莊主口中聽說過仙魔時代的殘酷。
那是一個連大乘境都陸續隕落的時代,年輕時他對此十分向往,今日真在這麼近的距離見到了神通境大戰卻心驚膽戰了起來。
話說其他人怎麼都不來呢?這種大事他們不可能感知不到啊……
嚴默君看著他,無奈笑道:“你還是這般不聰明啊。”
另外七位湖主乃至山莊里的長老們當然都感知到了。
所以他們才沒來。
松圓沒有沒想明白這點,但還是不自覺地低下了頭。
嚴默君向上空飛去。
這第二批青蓮仙門的真人中,領頭的也是兩名神通境。
神通境後期。
兩人皆是男子,一人乘白鹿,臉很白,像白鹿一樣白,一人乘黑豹,臉很黑,不過倒沒有黑豹那麼黑。
他們踩著祥雲沒入了雲端。
天上又響起了沉悶的音爆聲。
緇瀅低著頭。
巧蓮也低著頭。
只有余言神色忐忑地望著天邊。
盡管嚴默君已經入魔,但是——
他還是希望莊主不要出事,至少……
不要死。
其余人從祥雲上落下,來到山峰頂上與同門會和。
“師叔!”一名姿貌清美,衣著華麗的女子連忙上前道。
那受了重傷的神通境真人擺擺手,虛弱道:“暫時穩定住了……妙洛呢?”
“附近有些與海獸作戰後受了傷的修仙者,她見了便去給他們療傷了……您也知道,她就這性子。”女子無奈道,“不過有歡岢師姐陪著,師叔不必擔心。”
“嗯……”那真人點點頭。
女子說完,看向空中,神色隱憂。
“不必擔心。”另一名受傷的真人說道,“馬上就結束了。”
其余人聞言抬頭看去。
那音爆聲只持續了短短幾息便消停了,甚至連如意綢燃燒後形成的煙塵都未完全散去。
一道漆黑的身影從空中落下,身後拖著一條長長的血线,宛如一顆燃燒的流星。
這次輪到嚴默君墜落了。
他本就受傷不淺,消耗不低,一身仙寶還未來得及用魔氣煉化,在兩位全盛的神通境後期的青蓮仙門真人的夾攻下迅速折戟沉沙。
他沒有戟,不過有劍。
魔劍已經斷了。
他落在地上,吃力地站起身來,重重呼著氣,不知是在喘息還是嘆息。
寬大的身軀搖搖晃晃,胸口血洞中涌出的鮮血卻越來越多,不斷從指縫間滲出,很快便染紅了他的手掌。
嚴默君要死了。
在看到青蓮仙門的祥雲時,他同樣也看到了自己的結局。
那兩名神通境後期的真人回到坐騎上,在半空中靜靜俯視著他。
緇瀅陰晴不定地盯著他。
巧蓮躲在梅蘭竹菊身後,不敢看他。
“莊主!”
余言大喊一聲,擔憂至極地看著他,眼看便要上前。
嚴默君轉頭看了他一眼,沉沉呼出一口氣。
這次是真的在嘆息。
於是,他伸出手,朝余言輕輕一指。
一道極細的魔氣攜著一個閃閃發光的東西,落在余言胸口上,其身形一僵,痛苦地倒下。
騎在白鹿上的真人眸里劃過一絲悲憫,隨後說道:
“大膽魔修,還敢傷人。”
他的聲音輕緩而平靜,比起喝斥更像是安慰。
下一刻,一道仙氣順著他的指尖極快地穿過了嚴默君的胸口。
嚴默君沒有抵擋,不知是不是沒有這份力氣了。
他胸口的血洞更大了,大約一個拳頭大小,但是已經不再流血了。
白鹿呦呦鳴叫一聲。
嚴默君看著他們問道:“你們不是去鏡山澤了嗎,怎麼又到這里來了。”
那騎白鹿的真人解釋道:
“懷世庵的慈緣觀主以觀星法隱約算到此處有一名日後不凡的魔修,所以我們便中途改了行程。”
懷世庵已與青蓮仙門交好數百年,自佛修消逝後,世間最擅長占卜的便是這群比丘尼。
這代觀主慈緣的占卜之法更是冠絕逍遙海,從未錯算,就連青月閣閣主與之相比也遜色一籌。
“竟然能讓慈緣觀主費心……”嚴默君聞言感慨道,“那我倒是不冤了。”
他說完,就像過去無數次修行一般盤腿坐下,而後看了一眼不遠處滿臉冷汗,痛苦不堪的余言,又看向天上的兩位真人。
兩位真人對視一眼,回頭說了幾句話,隨後山頂上的青蓮仙門門人中便走出來幾人,來到下方查看余言的情況,而後紛紛抬頭說道:
“他被魔氣纏身了,倒不嚴重。”
“只是去除麻煩了些。”
“一時半會兒可能無法根治。”
騎白鹿的真人說道:“我見他心性純良,不如便帶回宗門治療吧。”
騎黑豹的真人沒有反對。
於是那幾名門人簡單幫余言處理了一下,將他扶起,便要帶到峰頂去。
“莊……主……”
余言看著嚴默君,眼中全無怨恨,只有淚水淌出。
方才隨著魔氣一同落在他胸口上的還有一枚指環,此刻正嵌在他胸口的皮肉中。
這指環看著很普通,在之前的許多年里都戴在一只寬大的手上。
它是嚴默君的儲物法器,里面裝著他的功法、法寶、仙丹靈藥等等全部東西。
嚴默君對他做了個對半開的手勢,而後看著他,靜靜說道:
“你知道為什麼我欣賞你嗎?因為你有話就說,有事就做……”
余言微微一愣,而後淚水涌出得更多。
“叫我好生羨慕啊……”
嚴默君仰起頭來,抬手朝天空伸去,
“當年我未入贅冬池之前,也是個風發意氣的……”
話音未絕,他的手先落下了。
最終,嚴默君還是沒有把想說的話都說完。
巧蓮身軀一顫,緊緊抱著自己的肩膀。
緇瀅松了口氣,冷哼一聲。
下一刻,她便看到余言正盯著自己。
他瞪大了眼睛,眼里還有沒流完的淚水,只是死死盯著她。
緇瀅心中一顫,隨後便為自己這一瞬的恐懼感到了莫大的羞辱,渾身氣息一震便想向他壓去。
但她只是想想,沒有真的這麼做。
因為天上那兩名真人都在看著她。
那騎黑豹的真人聲音淡漠,面無表情道:
“魔頭已死,冬池山莊已無事了。”
他的聲音傳遍了冬池山莊的每個角落,而後伸手一揮——
嚴默君的屍體化作飛灰,乘著秋風飛揚在這片見證了他人生大部分時光的土地上。
數百年來,他在山莊里種花植樹,逗鳥喂魚,卻甚少與人說話。
如今,冬池三千門人也無一人說話。
只有余言坐在地上,小聲地啜泣著。
之所以是坐著而不是伏跪著,是因為剛才嚴默君還告訴他不要隨便跪下。
他覺得好悲傷,不僅是自己的悲傷,也替嚴默君悲傷,加在一起,悲傷便成了悲痛。
忽然,寂靜的山谷里響起了鳥叫。
一聲、兩聲,滿山的鳥雀齊聲嘰喳,清脆如歌,瞬間蓋過了余言的哭聲。
八湖游魚鑽出湖面吐著泡泡,七十二峰雪水消融,鮮花漫野。
雪白的冬池忽然變作了春色。
無數鳥鳴回蕩不絕,仿佛一曲清亮的挽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