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和西大營這麼硬拼,還是皦先生說得對,先奪取長江下游方是正途。”
皦生光忙道:“王爺,此一時,彼一時,當此時機,定要下決心和西大營決一死戰!”
剛才北邊的騎兵喊殺震天響,王德勝也是嚇得不輕,當初他在開封府就被福王大軍的雄壯給震懾了,急忙投降……要是福王被擊潰,自己被朝廷捉了回去,能饒得了自己麼?聽說浙直總督邱忠良只是因為沒及時救援揚州,就被誅滅九族,那自己這樣直接就投降的人,會是什麼下場?
王德勝急忙建議道:“王爺,不如留下後軍,再配合騎兵營抵擋敵軍,咱們先向真定撤退,避免被前後夾擊無路可走啊。”
“王德勝!你蠢也就罷了,不要胡言亂語,必須為自己的言行負責!”皦生光聲色俱厲地喝道。
王德勝漲紅了臉,他確實對行軍作戰不通,但是卻咽不下皦生光那咄咄逼人的惡氣,“後軍和騎兵營,起碼有裝備齊全的六萬步騎,如果西大營真如你所說不堪一擊,他們就一定能抵擋住西大營,讓我主力從容轉移;如果西大營被你完全低估了,咱們何苦與之死磕到底?趁後軍抵擋的時候,趕快撤退方是正途。敵兵騎兵襲擾,便用騎兵營對付,先到真定,起碼有個城池倚靠,留在這鳥不生蛋光禿禿的地方干甚?”
福王緊皺眉頭,兩邊的眉毛幾乎都擠到了一塊兒,他揉著自己的太陽穴道:“讓我先想想,讓我先想想……”
第六折 肯羨春華在漢宮 段六五 寒冷
西官廳長廊,一個文官提著長袍,正急衝衝地向里面走,他的神色緊張,額頭上滲滿了細汗。他懷里揣著的急報讓他十分著急,而且走廊上密布的帶刀侍衛也莫名讓人緊張。
長廊左右密密麻麻地站著身穿青布袍衣的侍衛,個個都把手按在刀柄上,那文官走在其中的感受十分不好,被這麼一大群人盯著,那些人仿佛隨時都可能拔出腰刀;同時西官廳站這麼多侍衛,也加重了緊迫的氣氛。
文官快步走向大堂,剛跨進門就迫不及待地喊道:“良鄉急報,西大營和福王軍大戰爆發!”
大堂兩邊或坐或站著幾十個衣色不等的官員,聽到這句話,都齊刷刷地把目光投過來。
“呈上來。”一個有些沙啞的聲音說道。傳報的官員抬頭看時,只見暖閣里的公座上坐著一個身穿紅袍的年輕人,正是內閣次輔張問。
門外陽光明媚,暖閣上的光线卻黯淡,因此顯得有些陰冷,張問那張如削般的臉龐在陰冷的環境中仿佛殺氣逼人。他不動聲色地接過奏報,展開細看一遍,然後遞給旁邊的黃仁直和沈敬。
良鄉大戰勝負未定。
黃仁直充滿了擔憂地說道:“現在就看良鄉的勝負了……”
張問的聲音有些沙啞,但卻短促有力:“良鄉大戰一開,建虜極可能渾水摸魚,著令薊遼總督熊廷弼全權節制九門外所有兵馬,戒嚴備戰!”
堂下的官員飛快地寫好政令,傳上來給張問過目之後便用印傳遞出去。張問回頭說道:“沈先生,你帶著內閣公文去戶部支銀召集壯丁協助守城……並打開兵部軍械庫,向百姓發放兵器。”
沈敬道:“兵器外流恐京師內亂。”
張問沉聲道:“大敵當前,顧不得許多,京師有八十萬百姓,給他們兵器,就算建虜攻進城中,我大明百姓也不能束手待戮!”
“是。”
張問想了想,又道:“通州還沒有被攻陷?叫孫承宗去,讓汪在晉再守三天。”
……
夕陽西下,余輝下的通州城一片淒苦,空中隨時都仿佛有人在痛苦地呻吟。汪在晉哭喪著臉,他絕望地說道:“再守三天是吧……三天之後又三天,三天之後又三天,究竟什麼時候是頭?”
他連憤怒的心情都沒有,亂發半遮的眼睛里一片死灰。
孫承宗道:“咱們的援軍已經到良鄉,卻碰到了福王的軍隊,雙方火拼起來了……待援軍擊退藩王,不出一天,就能感到通州增援。為了大明,為了億兆百姓,汪大人,您就再堅持一下吧!”
“唉……朝廷的、福王的,幾十萬雄兵,不都是咱們大明的?”汪在晉苦悶地沉吟道,“孫老,您說他們有閒工夫內耗火拼,干嘛不上來干建虜?”
孫承宗忙道:“那是皇家的事兒,我們還是少管、少說……不管怎樣,你那麼多個三天都守過去了,再守三天,這次已經到了最後關頭,肯定是最後三天!”
“得了吧,您哪次不是最後三天?”汪在晉道,“孫大人,我實話告訴您,我這三天是怎麼挺過來的……”
孫承宗左右四下一看,城外的壕溝附近擺滿了屍體,根本就沒活人了,而城上也幾乎沒有官兵,只有零星一些傷重的將士,其他的全是老百姓,手里拿著各式兵器,有的是在地上撿的兵器,有的居然拿著鋤頭鐮刀。孫承宗道:“你說。”
汪在晉苦笑道:“建虜根本就沒來攻城……您瞧瞧這麼一副模樣,沒兵怎麼守,我又不是神仙。所以您說守幾天就守幾天,我是沒關系的,等建虜打過來,戰死了事。”
孫承宗只覺得身上寒冷異常,他也不知該寬慰汪在晉幾句,還是和汪在晉一起長吁短嘆人生苦短幾聲。良久孫承宗才說道:“有些事我們管不上,但是事關民族存亡……能做多少就盡量做吧。”
“這天是越來越冷了……”汪在晉看著夜空呆呆地說道,“我為官二十年,家無余資,對得起大明社稷了,只是我那糟糠之妻,讓她苦了一輩子,我心里卻是有愧。”
孫承宗道:“汪大人放心,你家里的父母妻小,同僚們幫你照顧。”
這時孫承宗覺得身上真是寒冷異常,他突然一激靈,高興道:“天助我也!汪大人,你沒有沒覺得天氣驟寒?如此寒冷天氣,今晚往城上潑水,明日一早既不都結冰了?”
汪在晉冷冷地丟給孫承宗一句話,就像潑過去一盆冷水:“沒有用的,沒兵潑什麼都沒用,除非你再給我一萬軍械齊備的甲兵,我才有辦法。”
“兵是沒有了。”孫承宗抓住汪在晉,“我知道你長於守城,你能行的,無論用什麼法子,你一定給我守住!”
汪在晉嘿嘿笑了一下,差點沒笑出眼淚,憑一幫老百姓,在城上潑點水就能守住了?他覺得這些日子建虜都沒有全力攻打通州,否則就算給一萬軍隊也不一定守得住。汪在晉道:“孫大人,其實潑水不潑水都是一樣……您可得記住您說過的話,給我追封兵部尚書銜,讓朝廷給撫恤。”
“你守住了通州,老夫等上書舉薦增補你做閣臣!”
“閣……閣臣?”汪在晉怔怔看著孫承宗,“這次您就是讓我入閣也不起作用,前些日子我能守下來,是建虜沒有全力攻城。現在朝廷和福王軍正在火拼,勝負未知,建虜肯定會趁著這個機會迅速南下攻擊京師,在此之前,首先打的就是通州!”
孫承宗也沒有辦法,他無權協凋兵馬,再說就算讓他來節制京師兵馬,他也不會在通州布置重兵……如果京師薄弱,通州陳列重兵,建虜完全可以繞道直擊京師。
“給我守住!守不住提頭來見!”孫承宗拋下一句話。
汪在晉無法,只好號召百姓都來城頭守城,百姓們也都清楚,建虜為了打通州死了不少人,攻下城池之後恐怕要屠城。
通州軍民又連夜在城牆上潑水,讓城牆結冰加強城防。
黎明時分,天氣格外寒冷。當天邊剛剛泛白,城外就響起了蒼勁的號角聲,那是建虜騎兵正在靠近,那悲涼的號角,就像一聲聲催命之音。汪在晉提劍站在城頭,他已經許多天沒有洗澡換衣服了,又髒又破的官袍和花白的長發在寒風中飛舞,他長身立於城頭,讓他看起來就像一個悲壯的英雄。
官袍已經變成一身破布片,但是它的領子是圓領。圓領,那是漢人官袍的標志,在有建虜的地方,穿圓領就是氣節。
汪在晉對一眾老百姓喊道:“與其被人當羔羊屠戮、被人凌辱,不如戰死。鄉親們,拿起武器,有血性地死!”
城頭上的人高喊起來,各色刀槍棍棒鋤頭鐮刀在空中舞動。
防炮大部分因為使用太頻繁,或炸膛或損壞,已經無法使用,汪在晉下令毀掉大炮。城中大火衝天,煙霧彌漫,府庫和一些衙門都被點燃了……汪在晉知道守不住,就開始堅壁清野。
黑壓壓的建虜騎兵慢慢從天邊涌來,通州就像洪水中搖搖欲墜的危城。建虜騎兵衝至城下,向城牆上面放箭,一時箭羽漫天,猶如雨點一樣,城上的軍民中箭者不計其數,城頭不斷有人栽倒下來。
箭樓和城牆上的官民也在用弓箭還擊,但是火力太弱,無法有效抵擋建虜的靠近。建虜大群人馬越過護城河,聚集在城門城牆下,人馬甚眾,開始用各種方法破壞城門……
第六折 肯羨春華在漢宮 段六六 炮響
“通州,被建虜攻破了。”孫承宗在西官廳黯然地向張問稟報道,“知府汪在晉以下全部官兵戰死殉國。”
孫承宗心下一陣酸楚,他仿佛又聽見了汪在晉的聲音:三天之後又三天,三天之後又三天,三天之後又三天……在一刻,通州城破的消息,讓孫承宗突然想到:汪在晉在明知城池必破的情況下、在明知朝廷要把他當炮灰的情況下,依然昂首站在通州城頭……汪在晉,其實是一個很值得人尊敬的同僚。
“嗯。”張問只是淡淡應了一聲,每天都有人在死亡,張問不可能一直都去傷感悼念那些死者。其實,汪在晉對張問來說只是一個名字。
相比張問對汪在晉的印象模糊,孫承宗因為多次去通州巡視城防,見過汪在晉好幾面,所以在孫承宗眼里汪在晉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孫承宗忍不住提醒道:“張閣老,當初通州城防脆弱,我為了激勵汪在晉死守,答應他戰死之後追封他為兵部尚書銜……還有他家無余資,妻小無人養活,朝廷應該給予撫恤。”
“這些事兒都等戰後再說,到時候孫大人寫一本折子上來,我一定設法讓宮里批紅。”張問說完,然後回頭對左右的文官說道,“建虜很快就會兵臨京師城下,派人去提醒一下熊廷弼,作好准備。”
“是,大人。”
雖然張問的語氣很淡定,而且大堂中也很安靜,但是正是這種安靜讓所有人都意識到了情況的危急……沉悶的氣氛,就好像一群被困在正在塌方的礦井里的人,除了默默求上天保佑,再沒有任何辦法。
這時黃仁直忍不住低聲提醒道:“大人,天氣寒冷,昨晚京師城牆上潑的水都結成冰了,不如,下令熊廷弼入城,接受城防,據城而守……還有個原因,大人是明白的。”
張問早期的兩個幕僚,黃仁直和沈敬,黃仁直善權術,沈敬善兵事。其實黃仁直不太精通戰爭攻防之法,他表面上是說兵事,實質上是指負責城防的東官廳京營中間,可能有人已經被內部反對新政的敵人滲透,不太靠得住。
沈敬馬上反對道:“通州離京師才幾十里?建虜騎兵部隊,不到半天就能到達京師,現在打開城門換防,恐怕不但不能鞏固城防,反而會造成協防上的混亂。同時用邊軍換下京營,那麼京營干什麼去?為什麼要浪費兵力讓京營閒置,不僅打擊京營士氣,就連邊軍將領也會多半臆測搞得人心惶惶。所以我不同意黃兄的意見,大人最好不要換防。”
黃仁直和沈敬交情深厚,他們現在的意見出現了分歧,只是站在不同角度,並沒有私人原因……(這一點,福王那邊的皦生光和王德勝完全不同。)
張問也和福王完全不同,他馬上就制止了兩人的爭論,斷然說道:“不必多說,城防不用換。”
“大人三思,有些人,不得不防……世間萬物,其理相似,最大的敵人往往在內部!”
張問說道:“吾意已決。這里不是廟堂,不是御門,這里是西官廳!西官廳管的是兵事,在西官廳,只能有一個人說了算!”
京師所有的城門都已緊閉,時刻處於戒嚴狀態,大街上也不准有平民行走。京師處在雙重防御之下:熊廷弼指揮的邊軍八萬兵馬陳列在各城門前面,背對不可能開啟的城門,用血肉之軀組成第一道攻防线,他們重點布置的地方是京師內城東北西三面的六道城門,因為這部分城牆後面,直接就是內城、紫禁城;第二道防线就是京師城牆,各大城樓上有京營官兵和臨時招募的壯丁負責城防。
熊廷弼策馬奔跑著對眾軍不斷喊道:“後面的城門,不可能打開!這里八萬兄弟都沒有退路了。我們的前面,是嗜殺成性的建虜騎兵,他們和我們沒有共同的祖宗,身上流著不同的血,我們和他們沒有道理可講,只有用手中的劍,決一生死!我們的後面,是皇城,是八十萬父老鄉親,京師的後面,是億萬萬炎黃子孫!兄弟們,今天我們便用一腔熱血,祭拜列祖列宗!”
城牆上下的官民都高聲呼喊大明萬歲,京師官民在危亡關頭,人心走到了一起。大伙總是在窩里斗得你死我活,但是終歸都有共同的祖先,危急全族安全的建虜,便是所有人的敵人。
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