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人生喧嘩的時候,城內依然十分安靜,因為京師已經戒嚴許多天了。城中的百姓都忐忑不安地呆在家里,等待命運的判決。許多有男人的家里,都藏著兵部散發的兵器,大明朝的官員們對百姓說:萬一蠻夷衝進京師,男人就操起兵器,用武力捍衛自己的父母和女人。
城里十分安靜,卻能聽到遠處的城樓那邊傳來的喧囂……那些呼喊表示,大戰要開始了。
西官廳內的所有官員同樣這樣安靜地坐在衙門,默默地等待著那一刻的到來。這時就有人來報:“稟大人,建虜正在靠近京師,各營官兵已枕戈以待。”
不多一會,突然“轟”地一聲巨響,震得桌子上的茶杯咯咯亂響,房梁上的灰塵簌簌下樓,堂中有人突然吸進灰塵“咳咳”地咳嗽起來。
西官廳就在德勝門內,靠近城樓,德勝門的炮聲,西官廳衙門自然能夠完全感受到。
一聲炮響之後,炮聲就如雷鳴一般連續轟鳴起來。“轟轟轟……”震耳欲聾的巨響中,所有人都明白,大戰已經爆發。
“去,派人去各門,隨時稟報各處戰況。”張問大聲喊道,但是正值炮火高峰期,衙門里震得只有巨響,張問的喊聲被淹沒得若隱若現。
旁邊的官員看著張問說著什麼,大概是叫他再說一遍。
張問向一個文官招了招手,待那文官附耳過來,張問在他耳邊大聲說道:“你去通知外面的侍衛,派人去各門,隨時稟報各處戰況。”
“是,大人,下官即可去辦。”
許久之後,開始有侍衛陸續進來稟報各門情況,張問一一記錄時間和情況。建虜采用了一種在張問看來比較低效的攻擊辦法:四面攻打。
這種進攻方式傷亡會比較嚴重,但是守城的一方同樣不好過,因為無法按照實際情況有效地協凋兵馬增援……特別是明軍這種分別排列在各門的方法,因為四處都要面對敵兵的壓力,無法動搖陣營去增援別處:就像一個人被推在牆壁上,緊緊貼著牆壁,沒法左右移動。
沈敬很快就對張問說道:“建虜四面攻打,只有一處是主攻。有一處會十分危險!”
張問道:“冷靜,我們有槍有炮,還有一堵高牆,建虜沒那麼輕松。堅持幾日,等西大營解決了福王,我們的壓力就會小得多。”
炮聲從中午一直到晚上,陸續在轟鳴,就沒完全停止過。建虜攻擊了一整天,並沒能攻破任何一處。派去監視戰況的侍衛回來也只是報告傷亡情況。
隨著夜幕的降臨,炮聲漸漸停下來了,持續了大半天的攻防戰暫停了下來。西官廳衙門里燈架上的蠟燭已經點起來,門口掛上了燈籠,張問和眾官員准備今晚就守在衙門里。
張問下令各門打開甕城,放邊軍到甕城休息,同時派出兵部專員負責監督補給狀況。
張盈看著張問冷靜地處理著各種事務,忍不住在他耳邊說道:“如果真讓福王在京師主持這場戰役,我覺得他不定能守住京師。”
第六折 肯羨春華在漢宮 段六七 申時
朝陽剛剛升起,建虜密布的騎兵已聚集在京師外圍。愛新覺羅·代善用渴求的眼神看著京師那高大巍峨的城樓,這是一座夢想之都!它是人間至高權位的象征,它是太陽底下最繁華的都市,它是世界的中心,充滿了珠寶、金銀、美人、佳肴……
京師,在代善眼里就是人間仙境。
代善的眼睛里狂熱無比,戰馬高高揚起鐵蹄,他拔出馬刀,指向太陽,對著火紅的朝陽高聲喊道:“全世界都是我的,如果我不能從父親那里繼承,就用武力去奪取!”
“進攻!”
一排排扎著辮子的軍士鼓漲腮幫,拼命吹著面前那些人高的號角,“嗚……”風,把號角聲吹到原野四方,它悲壯、氣勢恢宏,充滿了熱情,同時也充滿了欲望和罪惡。
一大片手無寸鐵的漢人百姓被建虜騎兵驅趕著緩緩向城牆靠近,一路上都是漢人的血淚,後面的虜兵時不時就砍殺一陣,驚恐的百姓只得被擁擠著向京師他們的首都移動。
首都——天子就住在里面,天子每每頒布詔書都會說愛民如子,他是漢人的君父,他要保護自己的子民……但是,此時天子的軍隊只能用槍炮弓箭對准自己的百姓。
“督師,下命令吧!否則亂民衝散了陣型,如何抵擋建虜?”將領急切地勸說熊廷弼。
熊廷弼看著那些拖兒帶女的百姓,多數是老人婦孺,甚至有小孩還在母親的懷抱里。熊廷弼冰冷的臉龐上滑下了一滴渾濁的淚水……他那顆蒼老的心疼痛不已,不經歷這樣親手殺死萬千同胞的黑暗,無法感受到如此憤怒和心痛。
熊廷弼咬著牙哽咽地對眾將說道:“大明要強盛!我們不能去忍受這樣的恥辱再次發生!新政縱是刀山火海,也要捍衛!”
他閉上眼睛,揮了揮衣袖,“下令各軍開炮……”
槍炮噴射著憤怒的火光,濃煙四起,許多人躺在了血泊中,明軍陣營刀盾排列、戈矛林立,嚴陣以待,他們最先屠戮的,將是自己的族人。
血與火的肆虐,屍體堆成了山丘,殺戮從太陽出來那一刻起,就一直沒有停止過。建虜,也從來沒有如此不顧血本地瘋狂過,城牆下到處都在廝殺。但是他們只在一處地方尋找突破,其他地方都是牽制。
……
一個侍衛急衝衝地奔進了西官廳,來到大堂,單膝跪倒在地道:“稟報大人,安定門外的將士全部戰死了,敵兵正在攻城!”
眾官嘩然,大堂中一陣驚慌。張問沉住氣,努力讓自己保持著鎮定道:“牆上有冰,京師城樓不是那麼容易被攻破的,不必驚慌。沈先生,你立刻帶著內閣公文去安定門,指揮城內守軍增援薄弱環節。”
“下官遵命。”
張問內心也是忐忑不安,京師的面積太大,城樓眾多,需要大量兵力才夠使用,而眼下防御京師的兵力實在太少了……那些基本沒啥戰斗力可言的京營,還有民丁,在面對驍勇善戰的建虜時,哪是能當軍隊使的?他內心緊張到了極點,卻不敢表露出來,必須要裝作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才能穩定人心。
每一刻鍾時間,張問都像在熬一年,炮聲讓他的腦子里嗡嗡亂響,他緊張得手都在顫抖,只好藏在袖子里……萬一建虜真的從安定門殺進了京師,後果不堪設想,京師幾十萬官民將被蹂躪,甚至大明的皇宮也會慘遭奸淫擄掠!
一定不能讓建虜攻破京師!張問心里面反復念著這麼一句。
到申時三刻,沈敬一連派了三次人來告急:他從壓力較小的外城各門調集了大批京營城防部隊到危急的東北方向安定門,但是那些京營官兵不堪使用,臨陣懼敵混亂不堪,還不如百姓壯丁勇敢……安定門暴露在敵軍的攻擊之下將士死傷慘重,建虜在安定門外集中了主力,還從其他被攻占的城池運來了大炮,集中在安定門轟擊,防御岌岌可危!
顧秉鐮焦急地說道:“南城沒有多少建虜,現在趕快派人從永定門那邊衝出去,去良鄉調西大營立刻北上增援。”
張問冷冷道:“京營不堪使用,現在調西大營來得及嗎?況且昨天我們收到朱燮元的奏報:福王左右搖擺,一會要戰一會要撤,導致其軍團損失慘重,全殲叛軍指日可待!現在讓西大營北上,豈不是前功盡棄?那我們當初何必誘使福王到京師來,致使朝廷兩面作戰?”
顧秉鐮急道:“現在還管福王干甚,先抵住建虜再說!”
顧秉鐮說的也有些道理,但是張問不是隨便聽人一勸就動搖的人。張問仔細一想:安定門是不是能頂到西大營趕到?西大營沒有軍械,和安定門外的建虜主力決戰,會不會直接拼光了?如果放走福王叛軍,那朝廷豈不是又落入南北兩线作戰的尷尬之地?朝廷現在已經快耗不下去了,再這麼耗一段時間,遲早也是個滅!
張問沉默著,他身上的冷汗直流,渾身冰涼一片。
顧秉鐮又催促道:“形勢萬分危急,請張閣老早作決斷,將西大營北調增援,保住京師!”
張問一咬牙說道:“絕不能調西大營!傳令葉青成,把德勝門內的鐵軍營調去安定門增援……留下五百將士。”
“不可!”黃仁直大驚,急忙沉聲說道,“城內居心叵測的人正躲在暗處,要是把葉青成調去守城了,西官廳手里完全沒有武力准備,萬一有變,我們這群文官拿什麼對付內亂?”
張問冷冷道:“不是留下了五百將士麼?休得多言,來人,立刻給葉青成下達調令!”
堂下的官員應道:“是,大人。”
黃仁直痛心疾首道:“京師內外兩城有多少京營城防軍隊!只要有一處出了問題,那就是幾千上萬的兵馬,五百人頂個什麼用?況且紫禁城也有危險,萬一叛賊在宮里發動宮變,殺掉了張太後,把任太後給弄出來……到那時各門京營城防軍隊,聽誰的詔命?”
顧秉鐮愕然道:“當此國家危亡關頭,那些人會這種時候搞鬼?”
黃仁直冷冷道:“權力斗爭向來都是不擇手段你死我活,國家危亡在一些人眼里算個屁!權貴中間,什麼人沒有?只要他們覺得有機會,還管你國家社稷有沒有危險……如果人人都以國家為重,我大明還打不過建虜?”
兩人在那里吵,張問低頭沉思了許久,突然抬起頭來:“中樞不能在西官廳了,立刻搬到紫禁城去!讓西官廳全部侍衛、還有五百鐵軍營官兵都一起去紫禁城。”
張問急道:“現在,立刻動身!”
西官廳的人聽罷張問的命令,急忙收拾重要的公文等物,一時大堂里亂糟糟一團。張問拉住張盈,低聲說道:“你去把咱們府里的那幾個女人也帶上,其他丫鬟奴仆不相干的人別管……老子不能讓她們比我後死。”
這種時候,張問還惦記著他的女人,讓張盈也有些意外……但很多殉城的官員,都是先殺掉自己的妻兒。張問的腦子也是亂糟糟一團,此時他想起當初也許應該聽黃仁直的,先把那些有嫌疑的皇親、王公、太監一並除掉……但又會更早地引起恐慌和混亂。
他甩了甩腦袋,定住神,現在去想以前的事一點用都沒有,誰會想到連預備隊五千鐵軍營都得送上去?
炮聲仍在轟鳴,京師還處在血與火的洗禮之中……
第六折 肯羨春華在漢宮 段六八 皇宮
“張問為什麼突然把中樞搬到紫禁城了?”王體乾緊皺著眉頭,沉思著其中的關系,他抬起頭嚴肅地看著對面的稠袍人道,“咱們的事兒,您沒讓別人知道吧?”
王體乾對面坐著的那個衣服華貴的中年人,便是英國公張維賢。張維賢看樣子有四十來歲,讓人一看就是那種飽食終日的人。他的皮膚非常白,仿佛沒曬過一點太陽,甚至比許多女人的皮膚還要嫩白,渾身肉肉的,肥頭肥耳,手指也是鼓圓,就像大一號的嬰兒手一般。
張維賢搖搖圓腦袋,正色道:“從頭到尾,就只有王公公、宋將軍、還有在下三人知道,絕不可能泄漏出去。”
王體乾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張維賢道:“王公公考慮好沒有?張問身邊沒人了,現在正是大好良機啊!宋將軍帶著宣武門的兄弟,王公公帶著東廠錦衣衛的兄弟,一起去宮里,宮門上邊的太監不也得聽王公公您的?咱們衝進宮去,殺掉張太後和張問一干亂黨,把任太後營救出來,京師不就是咱們說了算?”
王體乾突然答非所問地說了一句:“老夫是個沒根的人,不過老夫仍然記得自個的家鄉在四川……”
王體乾這句話說得有點玄,張維賢沒回過味來,只說道:“王公公何必說這話,平日里外廷那些大臣爺們見了您,還不是得低聲下氣像個孫子似的?”
張維賢沒聽懂,其實王體乾提到自己的家鄉,有一層隱晦的意思是:四川沒出過賣國的人才,老夫也不能有賣國的嫌疑。這話的由頭是當初天啟皇帝的一句話,當時天啟皇帝提到秦良玉的丈夫冤枉而死,秦良玉卻依然忠心報國,就夸獎了秦良玉一句,因為龍顏大悅,順帶把秦良玉的家鄉四川也一起夸了。
皇帝說出來的話就是金石良言,因為王體乾也是川人,便記住了這句話……現在王體乾突然提起這句話,意思是對英國公完全不分時候、不管國家安危的一種鄙視。
張維賢依然滔滔不絕地說著政變成功的容易,王體乾終於忍不住直說道:“做事兒也得看時候,現在京師岌岌可危,咱們要是再從中間搗鼓一下,可不得背上禍國殃民的罵名?”
張維賢心道你一個斷子絕孫的太監,還怕罵名?他白了王體乾一眼道:“禍國殃民?不是張問搞出這麼多事兒出來,大明能走到現在這境地?以前的事兒咱們就不說了,就說現在京師告急,您瞧瞧他張問干的事,把花了國庫大筆銀子的精銳調到南邊去內戰,守城又讓熊廷弼這樣的人去守,熊廷弼什麼人,朝里都知道,出了名的窩囊……要我說,現在趕緊把張問弄死,要不然京師可就真沒了!”
王體乾冷冷地看著張維賢,看來張維賢這廝是鐵了心想在這時搞政變……王體乾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