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廷頒布“中興新政”、並昭告天下,又廣派中官、文職官吏前往各地,組建稅廠;招募鄉勇團練“稅軍”,一副強硬的姿態。一時天下嘩然,輿情紛紛。縉紳士人,都指責張問一黨橫征暴斂、為了權勢置國家社稷於不顧。中興元年的春天,是謠言並起、人心浮動。
國內的福王等勢力積極拉攏地方豪強的私人武裝,又依靠強大的財力、招募壯丁組建軍隊,明目張膽、狂妄之至;而關外的女真人也是蠢蠢欲動。明廷籠罩在陰風慘雨之中,情況十分不妙。
中興元年的春天,遼東因去歲干旱、儲存不足,當此青黃不接之時,糧草不濟、經濟困難。各旗的親王貝勒紛紛上書英明汗代善出兵入關搶劫。
代善在大政殿召集皇親國戚、文武大臣商議對明朝的戰爭問題。諸親王態度一致,認為對明朝的戰爭機會來了。
愛新覺羅·阿拜是努爾哈赤的第三子,剛剛就任任吏部承政的官職。因為金國的六部是剛剛才建立的,大汗代善聽取了漢人范忠孝的建議,仿照明朝的制度建立了內閣六部的行政制度。阿拜從隊列里站了出來,說道:“啟稟英明汗,據可靠消息,明朝頒布新政以來,內部暗流涌動,有藩王要造反,明廷的主力都要用來防范國內,此時入關絕對安全,漢人只能眼睜睜地看咱們搶掠而去,這樣的機會,不出兵還要等什麼時候呢?”
眾親王揚著手臂,紛紛附議,只等代善一聲令下,即率鐵騎入關搶劫。
就在這時,范忠孝從大臣的隊列後邊站了出來,跪倒在地:“英明汗明鑒,奴才以為進攻明朝的時機未到。”
親王們議政,都是站著就開始說話,范忠孝卻懂得規矩,因為他是奴才,所以只能跪著說話。其實一個漢人能夠站在大政殿上參與討論軍國大事,已經很不容易了。
范忠孝上殿議政,是代善親自同意的,因為上次范忠孝提出的對漢政策之後,代善一試非常有效果,叛亂和反抗明顯減少了。所以代善對范忠孝的態度變化很大,認為他是一個有見識有謀略的人。
此時滿人都想打,偏偏這漢人要和眾人對著干,說不打,馬上就遭來一頓反對,更有甚者對范忠孝毫無忌憚地進行了辱罵。一個漢人,在滿人眼里根本就沒有什麼分量,罵他是狗也好貓也罷,罵了便罵了。
還好代善對范忠孝的想法很有興趣,他制止了眾人的喧嘩,但並沒有責備大家,連代善也認為罵罵漢人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兒。代善說道:“既然是議政,總得讓人說話。范忠孝,你說說,為什麼不能在此時攻擊明朝?”
范忠孝道:“回英明汗,奴才並不是反對攻擊明朝,而是反對入關。明朝頒布新政以後,依奴才看來,必定會有內戰,等他們內戰之時、找准機會入關,我們就有望奪取京師、一戰定鼎天下!所以奴才諫言,英明汗還是再等等。對明朝用兵,可以先打大凌河、錦州、松山等地,因為明朝自以為有遼西重鎮、山海關壁壘,可以高枕無憂,和京師的安危比起來,他們對大凌河一帶的戰事不會太過重視。”
代善聽到“奪取京師”時,已然有了極大的興趣,他對京師的紫禁城充滿了愛。他忍不住問道:“你認為明朝必定會有內戰?”
范忠孝毫不猶豫地說道:“奴才敢斷言,必定有內戰!張問此人頒布的新政,奴才仔細看過,奴才覺得此人膽大妄為、行事詭異,簡直不可理喻。這樣的政策,在奴才看來簡直愚蠢透頂,頒布出來後、天下大亂都有可能,不發生內戰就真的很奇怪了……”
“哈哈!”代善爽朗地笑道,“你這麼一說,我也想瞧瞧他們那個新政。”
范忠孝道:“等到明朝各地叛亂四起,九邊軍隊、朝廷精銳必須面對叛軍之時,我們再從蒙古叩關,與內地叛軍首尾夾擊明軍,明朝亡國就在眼前……又或者京師被叛軍攻破,山海關的張問黨羽無處可依,我們再曉以生死厲害關系,勸降邊軍,那時天下已在英明汗鼓掌之間也。”
……
在洛陽,福王朱常洵和鄭貴妃也在積極地籌備,他們聯絡地方官吏將帥,收買豪強。時河南有小股山寨綠林攔路干些攔路搶劫的事兒,朱常洵便說有起義軍威脅洛陽,以此為借口招募勇士組織軍團要保護福王府。
大勢顯而易見,起兵勢在必行。福王詢問皦生光關於起兵時機,皦生光說道:“待天下感受到切膚之痛!”
皦生光的功名只是個秀才,但他是朱常洵最重要的幕僚,也是鄭貴妃和福王最親信的謀士。早在萬歷朝“妖書案”的時候,他就參與其中,為鄭貴妃奪權出謀劃策。
朱常洵謙虛地問道:“請先生明言,何為切膚之痛?”
皦生光欠了欠身子,更靠近朱常洵一些,雖然這里沒有外人,皦生光仍然壓低聲音道:“新政頒布,天下輿情嘩然,但是大伙兒只是嘴上不服。待稅廠實地征收稅銀之時,大伙兒被逼著從腰包里掏銀子,此中肉疼……漸漸地,這種天下憤怒的氛圍才會逐漸成熟。特別是江浙一帶,地價極高,而新政的稅賦是按照地價比例來稅收,在江南,一年的地租絕對比不上地價的稅收比例;在地價沒有降下來之前,大地主、縉紳、富戶豈不是要變賣莊田家產才能交稅?這樣的事兒就像在人家身上剜肉;就像干柴上澆上了桐油,一觸即燃!干柴上澆油,就只需要一根導火索,王爺到時候只要點燃導火索即可。”
朱常洵又道:“張問手里有一支強悍的鐵軍,名曰西大營,約有六萬多人,聽聞京師密報上描述,西大營軍紀嚴明、裝備精良,必定是一支戰無不勝攻無不可的武備。請先生指教,如何破了西大營?”
皦生光道:“西大營幾個月就耗銀一百萬兩,肯定是一支精銳,毋庸置疑。但是我們為什麼要和它正面硬碰?”
“……屆時天下群起反抗,又有建虜在北邊攪局,京師首尾不顧。我們不用直接進攻京師,先把京杭運河給斷了!京師用度緊張,估摸著西大營主力會南下打通運河,此時我們的策略便是:敵來我退,南方縱深連綿幾千里,周旋的余地很大,不要計較一城一地的得失,和敵軍繞著圈子拖著。而京師尚在北方威脅之下,西大營不可能一直和我們周旋,只能回師:敵退我進,再斷掉運河,奪取諸多城池。如此耗下去,西大營縱是天兵天將,又有何懼?”
皦生光又說道:“對西大營的方略就一句話:敵進我退,敵退我進,讓其在連綿千里的戰线上疲於奔命,最後以逸待勞一舉圍攻!”
朱常洵哈哈笑道:“皦先生文武兼備,實乃諸葛再生、孫武在世啊!”
“王爺過譽了。”皦生光從袖子里掏出一卷紙來,雙手呈到朱常洵的面前道,“這是昨日王爺吩咐老朽寫的檄文,請王爺過目。”
朱常洵念道:“亂臣張問,性非和順,地實寒微;太後張氏,洎乎名節,穢亂春宮。二人通奸亂倫,狼狽為奸,豺狼成性,專政弄權;幽禁天子生母,包藏禍心,窺竊神器,近狎邪僻,殘害忠良,視天下為魚肉,橫征暴斂,褻瀆宗廟……”
“哈哈……”朱常洵讀罷仰頭大笑,“先生此文夠勁道!一篇文章,恐怕就能把賊首氣死矣!”
皦生光把玩著自己的胡須,微笑不語。他自認此文通俗易懂,最大的亮點就是說張問和太後通奸,他們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新政又得罪了天下的讀書人,大伙兒不得添油加醋大加論證?所以皦生光得意地說道:“張問注定要遺臭萬年,淪為千古恥笑。這樣的一個偽朝,推翻它是合情合理,王爺名正言順,實乃真命天子。”
朱常洵高興地說道:“待鏟除了亂賊,光復我大明正嗣,本王要倚仗先生之才主持內閣,將天下治理成一個太平盛世。”
皦生光眼睛一亮,忙伏倒在地,“王爺千秋功業,定然名垂青史,成為千古聖君。”
第六折 肯羨春華在漢宮 段四二 春雨
春夏之交,是雨水最多的時候,凌晨時分的張府平靜萬分,雨簾中隱約可以看見閣樓中淡淡的燈火。張問住的那棟小樓的燈火徹夜未滅,新政頒布以來,他失眠的次數越來越多。
小樓一夜聽春雨,原本是浪漫的情形,但是張問很顯然沒有那份心境。木質地板上散落著紙張,都是些繁雜的公文。這些紙原本是放在窗前的木桌上的,因為這種稱為“借景”的木窗沒有窗紙,夜風很容易灌進樓中,於是吹落了公文一片。
張問的房間十分雅致,帶著濃郁的古典氣息,“借景”雕窗、綠紗簾子,屋里擺設著古琴、香爐里焚著麝香、牆上掛著寶劍。最讓人溫馨還是紫檀大床上還有一個美人甜甜地熟睡,張問一回頭就能看見繡姑甜美的睡姿,一張秀麗的安靜的臉,睫毛在輕酣中微微顫動。
這一切提醒張問,他擁有的東西已經夠多了,如果不是天下事擾得他心煩,此情此景,該是多麼美好的夜晚啊。
春雨“沙沙”輕響,聲音不大,卻因此讓人聽不見春雨深處的聲音,就如無法聽見新政中的怨言,一切只能靠公文上的文字描述去想象。
夜風中搖曳的燈火,就如紛亂的人心;窗外的雨點,是情人晶瑩剔透的眼淚……
張問憂心而感傷,他嘆了一氣,展開另一本奏折。這份奏折是揚州知府商凌上的奏章,奏報了他在揚州任上執行新政稅收的內容。
新的稅收制是分成兩種:大部分是稅廠直接征收作為中央財政收入;另一部分是由地方長官征收和支配,作為地方政府運作的資金、府兵軍費、社會善款等開支,當然也包括默認官員合法貪墨分紅。
開春以來,為了保證新政稅收的實際執行,朝廷派出了大量的太監和官吏前往各地組建稅廠;同時頒布了地方官新的政績考核標准:執行新稅政策的程度。至於官吏是否貪墨、朝廷根本就不會去查,只要有能耐收上來,貪墨與否並不重要。這種做法也是不得已的事,因為新政阻力實在太大,如果不給官員們以豐厚的回報,恐怕很難有人願意去執行。
揚州知府商凌的這份奏章就是說他在任上執行新政遇到的困難。揚州有幾家大地主廣有田地,而揚州土地價格很高,按照比例一算,他們一年繳納的稅銀就達十幾萬兩,於是就集體抗稅。
商凌采取的辦法是按照地價折算,沒收了相應的土地充作官府財產。地主們不服,不斷襲擾官府土地上的佃戶,衝突每日頻發。
張問讀罷這些內容心里添堵,眉頭緊皺。
不知什麼時候,繡姑已經起床,張問聽到她的聲音:“黎明之前最是寒冷,相公怎麼不多加件衣裳?”
張問回過頭,見繡姑正抱著一件常服款款走過來,要給他披上。張問看了一眼窗戶外面泛白的天空,站起身來說道:“不必了,你取我的官服來,快到上朝的時間了。”
繡姑看著張問的黑眼圈和憔悴的面容,心里頓時一酸,一不留神滑下幾滴眼淚來,她抱住張問的後背,哽咽道,“相公,你一定要注意身子,你要是……叫妾身怎麼辦……”
“不要擔心,我沒事。”張問立刻感覺到後背上傳來的柔軟與溫暖,心中立刻就流過一股暖流,很是舒坦。他很寵愛繡姑,就是因為繡姑的這種貼心與溫柔,讓他欲罷不能。
他怔怔地看著窗戶時,就看見一片濕漉漉的樹葉從高處緩緩地飄落,他忍不住嘆道:“原來春天也有落葉。”
四更天已過,張問洗漱完畢,吃了點東西。他正要穿官袍的時候,繡姑又特意為張問在里面穿了一件軟甲,因為她聽張盈說相公現在很危險……
臨走之前,張問又從牆上取下了一把尚方寶劍掛在腰間,其實在這樣暗流涌動的時候,他自己都覺得不怎麼安全,有一把劍在手里,心里總覺得踏實一些。
張問的儀仗隊伍出了府門,以一頂青色官轎在中心,左右眾多侍衛護衛,玄衣衛的女人們打著傘步行,還有一隊錦衣衛官兵騎馬按劍,冒雨而行。一時紗帽胡同里燈籠點點,巷子深處的狗“汪汪”直叫。
張問四平八穩地坐在官轎中,突然轎中閃亮了一下,隨即“喀嚓”一聲巨響,空中響起了一聲雷鳴。
這雨還得下一陣子……張問想著,他伸出劍鞘,輕輕挑開轎簾想看一下天色……
就在這時,他突然看到巷子邊上的屋頂上有一個黑漆漆的人影晃動,正要從上邊跳將下來!巷子是南北延伸,那黑影正在東面的屋頂上,東邊的天空已經泛白,於是黑影的在慘白的天空映襯上顯得分開清晰,他的手里,還握著一柄短劍,正張開雙臂一躍而下。
“有刺客!”張問急忙大喊了一聲。
“喀嚓!”又是一聲雷鳴,將張問的聲音掩蓋了下去。
張問突然感覺到胸口一痛,他伸手一摸,一支箭羽插在了他的胸口上!雷聲過後,轎身上幾聲悶響,又有幾枝箭透過轎簾,釘在了轎子的木頭上。
“保護大人!”郊外響起了喊聲。
張問記得自己穿了軟甲的,也不知道胸口這支箭插進去多深,受傷嚴不嚴重,他還沒來得及檢查傷口,突然就覺得頭頂上“哐!”地一聲巨響,好像什麼東西砸將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