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大家看到希望。
張問怔怔地站著,表情凝重,這樣不知呆立了多久,直到葉青成的呼喚才把他從那種情緒中喚醒。“大人……”葉青成又喚了一聲。
張問回頭看著葉青成,面色鐵青。葉青成一不留神被張問這種異常表情給嚇了一跳,忍不住看向張問的手:他的手緊緊抓著劍柄,指骨發白。
“咱們回京。”張問冷冷地說道。
“連夜回去嗎?”葉青成疑惑地看著張問。
張問點點頭道:“已經沒有必要在外面閒逛了。”
……
乾清宮西暖閣內,內閣和六部大員在張太後面前開始了一場御前廷議。暖閣里的青色基調依然那麼陰沉,幔維與華麗的珠簾隨風輕舞,猶如飄搖的皇朝、零落的帝國。
但是,張問卻情緒激動,他那充滿熱情的臉,火熱地燃燒著所有的低沉,他的聲音很平緩,但是卻帶著真摯的顫音。
“諸位一直想知道我的新政是什麼樣的,但是卻不便多問,而我深知這件事牽涉太廣,也不願意過早`泄漏。今天,我想告訴大家,新政是什麼樣的。新政也可以稱作‘新一條鞭法’,不同於前朝張居正變法的有三點:第一,不僅攤丁入畝,而且稅賦按照地價的比例來收取,誰有土地就找誰收稅,地價高稅收就高,無地者免稅,此法同樣適合於商業稅中的登記造冊的商鋪、資產;第二,為了防止縉紳權貴勾結的假借、詭寄、虛冒等逃稅手段,取消一切免稅制度,包括皇家、王公、貴族,一應繳稅;第三,重開稅廠,將中央賦稅衙門獨立出來。希望各位同僚支持張某人,一起共圖國家大計!”
“張閣老,萬萬不可!”首輔顧秉鐮這樣中庸的、唯唯諾諾的人竟然第一個站出來反對,而且態度十分堅決,他吹著花白的胡須瞪著眼道,“張閣老啊,您這新政說起來簡單,其中有多少火坑啊!萬望張閣老三思!”
兵部尚書、吏部尚書也紛紛勸說起來,“張閣老,您是智者,應該也想得到,首先新政有張居正變法的痕跡,這就牽涉到多少禁區了!”“再者,重開稅廠,和萬歷朝時的礦監稅使何異?萬歷朝時是皇帝下旨辦的事兒,但為了礦監稅使也是天下沸沸揚揚,如今這樣做,指不定會發生什麼大事!”
“最嚴重的是,影響了所有人的利益,誰會支持新政?阻力該有多大!張閣老慎重!”
張問默默地聽眾大臣說著,他知道,這些大臣都是出於好心,因為他們是依靠張問才坐上高位的,一旦張問倒台,他們也討不著好。
議論紛紛之後,漸漸安靜下來,大家都看著張問,希望他能表個態。
暖閣里很安靜,太後張嫣和站在她旁邊的遂平公主朱徽婧都沒有說話,旁觀著塌下一眾大臣。
張問瞪圓了雙目,好似要高聲言語,但是最後依然保持著平靜,他冷靜地說道:“太後、諸位同僚,要知道我提出新政是為了什麼?我缺高官厚祿嗎?”
他長身而立,清風緩緩吹動著他的緋紅官袍,補子上的仙鶴仿佛要從布料里躍起、騰空而起。在此時,張問那頎長的身影仿佛更加高大起來,就像站在一個山坡上,面對著追隨他的億兆百姓。
張問怔怔地看著眾人,說道:“吾意已決,不成功、則成仁!在站的諸位都是大明的精英、手握國器重柄,當此國家危難之際,如果為了社稷、為了億兆百姓,要有人去呐喊要有人去流血,我願與諸公同赴黃泉!如果諸位認為我有負於國家黎民,請太後賜出尚方寶劍,當面殺臣於殿下!我死無悔……在國家敗亡之前,我願先以血祭天,絕不為奴!”
當張問說出心里的一席話時,胸中驟然開闊起來,他覺得自己的良心已經洗淨了,無論有多少罪孽,無論有多少肮髒,他只需要用血,來證明自己的目的,一切都純淨了。
他相信,大明的血性與脊梁並未消亡,猶如在守土最後的時刻,無數的文武官員殺身成仁之際,他們最後的選擇,是尊嚴。
就在這時,無人注意到,遂平公主那顆幼嫩的心靈再次被張問的氣概給深深地打動了,她淚光閃動地看著張問的臉,但是,張問看著的卻是張嫣……因為張嫣現在代表的是皇權,有她支持了,大臣們是一條船上的,沒有辦法只好追隨張問。
張問專注地看著張嫣,讓朱徽婧心里說不出的酸楚;而張嫣觸及到張問的目光,心頭卻是一陣猛跳、窒息,她腦子里一片空白,完全都無法思考,思考這政策究竟會帶來什麼後果。
“太後……”張問滿懷期望地看著張嫣。
張嫣神色慌亂,有些不知所措,她的手指緊緊捏著袖子,緊張地揉搓,她此時此刻實在集中不了注意力地判斷對錯,她只好問道:“張問,正如諸大臣說的那樣,萬一變法失敗,會有什麼後果?”
張問輕輕地苦笑道:“大明會迎來新的君王、比如某個迎合地主、縉紳、權貴態度的藩王,而我們,黃泉路上作伴、死在一起。”
聽到張問說死在一起,張嫣的情緒頓時一陣紛擾,她幽幽地說道:“你是要堅持到底,不推出新政就願意以性命相抵?”
張問道:“臣意已決,絕無改變。”
張嫣聽罷把手縮緊長袖里,握緊拳頭,根本就不去想對錯,就冷冷地說道:“既然如此,我支持張閣老的新政,望眾位大臣也齊心協力,共赴國難。”
就在這時,兵部尚書朱燮元站出來,跪倒在地:“老臣支持張閣老!新政並非一定會失敗,否則張閣老也不會提出來。老臣從沙場上九死一生過來,守土盡責是死、力挽狂瀾是死,有什麼好怕的!”
第六折 肯羨春華在漢宮 段四十 中興
二月二十三日,皇極殿御門外面的空地上的情景依然如故,無非是一大群的官員等待太監傳旨取消早朝。張嫣垂簾聽政,不過她並不參與日常朝會,只是偶爾召見一些比較重要的大臣咨詢政務而已。
朝陽將露水的濕潤漸漸蒸干了,這是個陽光明媚的日子,但是張問卻覺得陰風慘慘,或許是強烈的陽光曬得人頭暈、產生了錯覺。
從眾官平靜的表情看得出來,絕大部分人並不知道新政的事兒,顧秉鐮、朱燮元等大員並未將機密泄漏出去。
就在這時,王體乾從角門邊上走到了台階上,大伙一看傳旨的是司禮監掌印,立刻意識上宮里要說什麼具體事情了。而張問,自然知道王體乾要傳什麼聖旨,他突然覺得很緊張,面對這樣的大事、心里也沒底的大事,不得不讓人緊張啊。
王體乾用莊重的神情環視了御門前的百官,不緊不慢地展開一道黃絹,深吸了口氣,盡量大聲地喊道:“皇上聖旨、太後娘娘懿旨……”
很快,御門前就一片嘩然。在念聖旨的時候亂說話,實屬罕見,因為有抗旨的嫌疑、是殺頭的大罪。
聖旨剛一念完,許多官員就圍住了張問,“這樣大的事,下官等怎麼從未聽聞,張閣老,您知道是怎麼回事兒嗎?”“張閣老,新政在御門昭告天下,後果不堪設想啊!”
……
汗水順著張問的額頭、從眼角流進來眼睛里,咸咸的醃得他的眼睛一陣刺痛,加上強烈的陽光在眼前閃晃,他頭暈腦脹。
張問從人群里擠了出來,站到第一層台階上,看著百官。無數的眼睛看著他,議論之聲漸漸安靜了下來。朝廷的官員經過清理整合,有資格上朝的這些人中間,絕大部分是張問一黨的人。
“中興新政,是我提出來的……”張問緩緩地說道,“經過內閣大臣、部堂堂官商議,這才昭告天下。我知道,很多人的利益會蒙受損失……”
蒙受損失的人並不是文官們,而是權貴及地方縉紳。因為頒布新政的政策對文官的利益有所保障,比如部分地方稅賦由地方官支配、部分陋規的合法化、國庫補貼等等,給官員增加的收入足可以彌補因繳納土地稅帶來的損失,新政給他們帶去的好處遠遠多於損失。
但是,縉紳對輿情影響很大,官員們最大的擔心不是自己得到了多少實際好處,而是要面對輿情包括親朋好友的壓力。
人群里有官員喊道:“張閣老,仁政才是正途啊,新政會被人說成橫征暴斂!”“按地價稅收,收成不好之時,朝廷豈不就是強取豪奪?” ……
張問用袖子揩了下眼睛,喊道,“詔書已告天下,覆水難收,願諸位同僚以國家為重!都散了吧,回去各司其職。”
很顯然大部分人都對新政沒有好感。
張問離開了御門,回到內閣值房,一面知會司禮監掌印王體乾選拔太監前往各地組建“稅廠”,一面又下達了政令:革新京察與外察,今後官員升遷的標准改變為對新政的執行程度。
新政突然頒布之後,人心浮動隨處可見,各大衙門里的氣氛十分緊張。張問的夫人張盈親自給張問送來了一件軟甲,要他穿在里面。
這些細節,讓張問意識到了危險。刺殺閣臣的事似乎很不可思議、好像不可能發生,但是張問知道,這種事絕不是沒有可能。像唐朝憲宗時期,因為朝廷想要打擊藩鎮,動搖地方實權者的利益,結果宰相武元衡在長安被當街刺殺!
內閣值房外的樹木發出了新嫩的枝椏,在微風中輕輕搖曳,張問的心也在不安中飄搖。如果自己被刺殺了,朝廷會不會像唐憲宗時那樣,大臣們都不敢上朝了?
張問很快想到了西大營,這是一支自己控制的武力。在這種時候,他再次感受到,當初把組建軍隊作為布局的第一步,是十分明智的。
“來人,備轎。”張問對值房外面喊道。
在玄衣衛、錦衣衛眾多侍衛的護衛下,張問離開了內閣,徑直前往德勝門,他想看看手里的這支武裝。他登上德勝門的城樓後,西官廳下達了命令,讓正在校場訓練的西大營全軍到德勝門下集結。
“咔咔咔……”整齊的腳步聲漸漸在城樓下巨響,猶如鍾鼓之樂,非常有節奏感。張問的眼睛頓時一亮,極目望去,只見各營官兵衣甲劃一、陣型嚴謹,數萬步騎猶如鋼鐵洪流一般匯到德勝門下。
眼前的情形讓張問有些震驚,他活了二十幾年,從來沒見過軍紀如此整肅的軍隊。而且動員能力之快,實屬罕見,張問剛到德勝門的時候,西大營還在校場分散訓練,不足兩刻功夫,各營已經組成了隊形,有條不紊地開進到德勝門前集結了。
在春日的明媚中,軍隊散發出的陽剛之氣,頓時洗刷掉了張問心頭的大部分陰影。清風徐徐,張問忍不住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立在城頭,滿懷激動地看著城下的洪流。
這時黃仁直、沈敬,還有章照、葉青成、穆小青等一干將帥從石梯上走上了城頭,向張問執禮。張問指著城下的軍隊,欣慰地說道:“你們不負我的托付,將西大營帶得很好。”
章照仰起頭,毫無謙虛之色,得意地說道:“末將每日都向將士說明大人的遠大理想、民族大義、國家重任。兄弟們只敬重大人一人,在任何時候,無論刀山火海,只要大人一聲令下,西大營全軍六萬五千一百二十一人,必定前仆後繼血戰到底!”
“好,好。”張問心下高興起來,心道章照到底是舉人,做起事情來的確比普通武夫要有心思得多。
張問又說道:“中興新政的事兒,你們也聽說了。不出所料,我恐怕要被人罵成秦檜那樣的奸臣。但是,我為什麼要這樣做,你們懂的。”
葉青成聽罷對張問拱了拱手,走到城頭上,對城下的無數將士大喊道:“中興新政是什麼?一句話,是減輕百姓負擔、去收那些地主老爺的稅!吃香喝辣的老爺們不同意了,要反對我們大人,怎麼辦?”
底下一陣鬧騰,將士把手里的兵器在地面上跺得震天響,也聽不清各自在喊些什麼,隱約中有“滅他娘的”“擋我者死”之類的罵聲。
葉青成也是秀才出身,不僅有一身好劍法,文章也寫得不錯,受張問影響,他的煽動能力也不是浪得虛名。而且長期身在軍營,說話倒也直接,新政的內容十分復雜,他一句話就說清楚了:要收那些地主老爺的稅。
葉青成又喊道:“咱們手里的兵器,是為了保護父老鄉親!咱們手里的兵器,是為了捍衛族人的尊嚴,恢復祖先的榮光,是漢家征伐蠻夷的利劍!”
眾將士紛紛高喊道:“蕩平遼東!”“為戰死的兄弟報仇!”
張問站在高處,舉起右手,長身而立,眾軍漸漸安靜下來。他朗聲說道:“大明內憂外患,舉步維艱,長此以往,我們就會像遼東的漢人那樣,淪為奴才!”
“……漢家五千年基業,絕不能斷送在我們手里。唯有強盛,才能讓全族生存!唯有用手里的劍,才能得到尊嚴!”
此時已經群情激憤,眾軍嗷嗷直叫,喊聲響徹天地,“中興!中興……”一些人喊著這個有特別意義的年號,很快讓大伙都加入到這種節奏感中來,又用兵器跺地來配樂,“咔咔……”的巨響逐漸整齊,聲勢十分壯大。
在呐喊聲中,張問的底氣漸漸地充實起來。
第六折 肯羨春華在漢宮 段四一 紛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