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腦門,“這里也糊塗了,您就是發火也沒用。”
於是馮西樓這才作罷,本想狐假虎威在這些奴婢面前逞一下威風,讓這些人知道我馮西樓現在是皇爺的紅人,可沒想到遇到了個老痴呆。
張問走進院子里,左右看了看,這里和以前一樣,還是老樣子,死過的人也不知宮人還記不記得,也許時間不長大家都還有些印象,但再過幾年肯定就沒人記得了。就像他的表妹小綰,如今還有誰還記得曾經有這麼個人呢?
一到黃昏,夏蟲唧唧地亂叫,張問一言不發地呆站了一會,好似在聽蟲子的低鳴一般,院子里的都彎著腰安靜地站在旁邊,大氣不敢出一聲。
余琴心也沒出來迎接,也不知有沒有人告訴她皇帝來了。按理屋子里的人聽見說話聲就應該知道了,但余琴心沒出來,她好像還不知道。
張問倒是沒想這些,他現在腦子里只有一個死人而已。他走到東牆邊的一到門面前,這道門以前被他踢翻過,現在已經修好了,而且依然關著,就如張問那次急衝衝地跑回來的樣子一樣,緊緊地關著。
他忍不住從門縫里往里看,腦子里想著的一具屍體掛在房梁上,當然那是不可能的。此時屋子里亮著燈,張問一看,心里猛跳了一下,他沒看見懸梁自殺的屍體,卻看見了一個活生生的女子正在沐浴。
那女子不是余琴心是誰,只見她正坐在一個熱氣騰騰的大浴桶里,背對著這邊,肩膀後背上的肌膚白皙光滑,水珠晶瑩剔透,加上水聲叮咚,竟然讓張問心跳劇烈,呼吸急促起來。
張問對自己的反應有些難堪,他死不願意承認偷看竟然這麼有趣,畢竟不是什麼光明正大的事兒。他心道:難道是以前年少時偷看吳氏洗澡給自己留下的印象太深,於是產生這樣難以啟齒的嗜好?又或是人的內心原本就有些隱藏的癖好?
他想再看一會,但旁邊還有太監宮女,自然不願意暴露自己的隱秘心思,便裝作無辜道:“朕不知道余淑妃在沐浴。”
旁邊的奴婢心道:那不是您的妃子麼,看看關什麼事。
里面的余琴心大概聽到門外有人說話,便問道:“三兒,誰在外面啊?”
那被稱為三兒的宮女看了一眼張問,沒有馬上回答,因為剛才馮西樓交代說不要嚷嚷。這時張問便清了一下嗓子道:“朕經過永和宮,便進來坐坐。”
余琴心用驚訝的口氣道:“啊,臣妾不方便迎接,請皇上稍等一下。”
第八折 新蘭滿長街 段十四 意象
先前張問和馮西樓走過的長街是東西走向,永和宮就在這條街的北邊,正門向南開,名曰永和門,永和門進去就是永和宮。
紫禁城里很多宮殿都遭過雷劈,先後修葺過,有的甚至重新修建過,多少都有些變化,倒是永和宮從來沒有發生過火災,現在這模樣就是明朝永樂年間的模樣,絲毫都沒有改變。大概是因為這里的房屋相對比較矮小的原因。
延續了兩百余年的建築未經大修,於是略顯陳舊,不過院子南角那口水井仍然有水,卻是十分不易。
幾個月前張家的女人們搬進紫禁城,宮室很多,都是自願選擇住所,因為永和宮又舊又剛死過人,住這里真有點嚇人,大家都不願意選永和宮。卻是余琴心一口就認定了這里,她的心思比較細,料定張問有時候會到這里來。
今天果然應驗了她的猜測。這段時間聽說皇帝從早忙到晚,根本沒心思管後宮的妃子,卻不料就算這樣的時候,仍然可以見到皇帝,余琴心不由得有些自得。
從張問進院子的時候,余琴心便聽到了動靜,並從檻窗看到了張問。當時她正欲寬衣沐浴,見到張問來了,本想重新穿戴整齊去迎接。不料這時聽見窗外馮西樓交代說不要嚷嚷也不要行禮,她便靈機一動,不如將計佯作不知,然後自顧寬衣入浴。
正如詩人描寫猶抱琵琶半遮面一樣,有時候人的內心隱藏著奇怪的心理,喜歡那種窺欲的朦朧感受。所以宮廷里的妃子在皇帝臨幸的時候,很流行穿一種半透明的白紗衣裳,遮又遮不住,露又沒全露,根據紫禁城里那種曾經被皇帝寵幸過的嬪妃說穿這種衣服比全部脫光還管用。
余琴心平時的愛好,除了音樂最喜歡的就是服飾,她對這方面揣摩得比較多,進而對人的審美心理也進行了細致的思考。所以當張問偷看到她在沐浴時,其實是她故意為之。
孫有德上回來說王體乾那邊的事情,讓她抓住皇帝的心,進而為鞏固王體乾一系在大乾內廷的地位作出一些努力。余琴心同意了,這樣做對她也有好處,如果沒有這樣那樣的關系網,女人只能是弱者,就如任人擺布的一件物什。她沒有好的出身,但這麼多年來孤身一人在風塵之間生存,而且過得很好很成功,沒有點心思和手段是不行的,否則她就會像其他名妓如柳自華等人那樣越混越淒涼。
要抓住皇帝的心,讓他對自己產生不舍和深刻的印象,豈是那般容易的?如果聽孫有德的,沒事去乾清宮亂晃,只會招人厭煩,到頭來就會和後宮數千美貌女子一樣泯然眾人,皇帝有她不多無她不少。
不過余琴心當然不是那麼傻的人。今天張問好不容易自己過來一趟,從他見到余琴心的第一眼,就沒打算急著要離開了。
余琴心不動聲色,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臣妾不方便迎接,請皇上稍等一下。”
張問便毫不思索地說道:“沒關系,朕就在外面先等等。”
余琴心用自責的口氣輕輕說道:“臣妾怠慢了皇上,一會兒皇上懲罰妾身吧。”
聲音輕柔,從檻窗縫隙若有若無地飄出來,讓張問心里有種癢癢的感覺,卻不知該如何懲罰?他深吸了一口氣,轉過身來,只見太監宮女們都躬身站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一點聲音也不敢發出來……對權力的敬畏,人們追逐的權力這種抽象虛無的東西,就是這樣的原因。
唯有那個掃院子的老太監旁若無人,依然不緊不慢地“沙沙”揮動著掃帚。院子里除了夏蟲的低鳴,就只剩下老太監掃地發出的沙沙聲音。他在紫禁城里過了一輩子,現在這麼活著大概已經對什麼事都不在乎了,於是權力的威壓對他毫無作用。
張問又想起了那次來永和宮看朱徽婧,這個老太監好像也在掃院子,沒想到這麼久了還能記住他,張問忍不住指著那老太監問道:“他……以前就在這兒吧?”
邊上那個宮女忙道:“回皇上,奴婢被安排到永和宮時,就看見他在這里,大伙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張問點了點頭,又指著院子南角的那座井亭:“里面還有水麼?”
“回皇上的話,井里面有水。”
“哦。”張問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今天不知怎地,一走到這里,腦子里就浮現出了各種各樣似曾相識的意象,朦朧中有種強烈的不想離開的感覺。
就在這時,余琴心那屋的房間“嘎吱”一聲開了,張問回頭時,只見她已跪在門口,款款說道:“臣妾給皇上請安。”
張問把南角那口井拋諸腦外,走到余琴心的面前,彎腰扶住她的胳膊道:“起來吧。”
他能做出這樣親切的動作,證明今晚有一個好的開頭,余琴心的嘴角不由得露出了一絲笑意,只是她低著頭,張問看不到。
張問低頭看時,心下又是一跳,他看到了余琴心領口里露出的一片豐腴潔白的肌膚,它的线條如此流暢光滑,真是鬼斧神工的女媧才能造出這樣的形狀啊。余琴心本來穿的是一件普通的宮廷綢子,還是立領的,或是因為怕皇帝等久了,才沒穿戴整齊,以至於領口的兩粒扣子沒扣上,否則張問也看不到如此美妙的景色。
不經意之間發現的美妙,就如聲音共振一樣,會陡然增大無數倍。
余琴心在張問作出扶的動作時,這才慢騰騰地站了起來,那片豐腴柔嫩的風景慢慢躲開了張問的視线,讓他心里竟然閃過一絲失落。
這時余琴心請張問進屋,旁邊的馮西樓一看這情況心里自然暗罵不已……本來今天跟著皇爺出來以為是件好事,結果弄到了余淑妃這里,被李芳知道了,他馮西樓不是又干砸了一件事?
馮西樓心道:早知這樣,皇爺吃完晚飯的時候,咱家就不該立在那里,這樣跟著皇爺的人就不是咱家了,省得平白讓二祖宗對咱家不滿一次。
余琴心請張問進屋之後,讓他坐到上方的軟塌上,自己在一旁侍候,然後喊道:“非塵,沏茶啊。”
一個女子的聲音應道:“是,娘娘。”
那聲音低沉非常,還有點沙沙的感覺,不是很好聽。余琴心仿佛能看到張問想什麼一樣,輕輕笑道:“皇上是不是覺得非塵的聲音太沉了?”
張問道:“一般男人的聲音粗,女子的聲音細,只是很少聽見女子這樣的嗓音而已。”
余琴心道:“前些日子臣妾搬進永和宮住,要新挑選一些奴婢,挑了非塵的原因正是她的嗓音呢,臣妾新譜了些曲子需要有人和唱,非塵唱得很好,很招人喜愛,名字都是臣妾給她取的,皇上覺得這個名字怎麼樣?”
張問隨口道:“名字不錯,只是……什麼曲子需要這樣低沉的女子嗓音?傷感的,悲傷的?”他對音律幾乎是外行,不過並不妨礙他和余琴心聊這東西。
余琴心搖搖頭道:“不是,是一種靜謐的調子。”
“靜謐?”張問愕然,甚至懷疑自己聽錯了,既然是靜謐,何苦還要聲音?
這時余琴心那雙幽深的黑眸子直視著張問,輕輕說道:“死亡一般的靜謐。”
這句話讓張問身上一寒,他的腦子出現了一個意象:一具女屍正懸掛在這房梁上,讓他仿佛重新經歷了那次愧疚與心悸。
不知怎地,今天一進永和宮,張問便猶如進入了一個夢境。
余琴心道:“皇上聽到了院子里那種蟲子的鳴叫嗎?它有聲音,卻讓人覺得周圍很安靜。”
張問若有所思道:“是這麼個理兒。”
余琴心又道:“只有聽過那種讓人絕望的黑暗調子,才能更好地品味到鮮花和陽光的感受。”
張問搖搖欲試道:“你這麼一說,朕真的想聽聽了。”此時此刻,他已經把堆在乾清宮那些奏章忘得一干二淨,甚至連自己是干什麼的都忘了,有的地方真是很奇妙。
這時,一個宮女把茶端上來了,應該就是余琴心喊的那個非塵。張問不由得專門回頭看了一下這個宮女,只見她長得還比較標致,身材適中相貌秀麗,宮廷里的女人都是經過好幾道程序挑選進來的,那種太胖的太瘦的太矮的太黑的稍微比較丑的都沒法進來,所以這個非塵的相貌倒是在張問的意料之中。只是外表和她的聲音真沒法想到一塊去,第一眼看到這樣的女子,想象她的聲音應該聲如黃鶯才對。
余琴心道:“非塵,你准備一下,皇上要聽曲子,我彈你唱。”
“是,淑妃娘娘。”
低聲沙啞的聲音就是張問面前這個宮女發出來的,是眼見耳聽為實了。
張問便准備洗耳恭聽了,他緩了一下心境,揭開案上的茶杯杯蓋,一股淡淡的茶香飄了出來,“武夷鐵觀音。”
余琴心淺笑道:“皇上聖明。”
“剛才朕在乾清宮喝的就是這種茶,這不一聞味兒一樣就猜到了。”
第八折 新蘭滿長街 段十五 歌聲
正當綠肥紅瘦的時候,院子里的樹木蔥蔥郁郁,但張問卻認為那些樹木都落光了葉子毫無生氣;正值夏天,就算太陽下山了灼熱的陽光消失了,溫熱的地氣仍然讓地上悶熱異常,實際上張問的皮膚上都濕漉漉的被高氣溫蒸出了細汗,但是他卻覺得周圍都涼颼颼的,陰風慘慘。
余琴心和那個宮女一彈一唱,那調子真是瘮人得慌。張問原本以為音律是為了帶給人愉悅而生的,卻不料世間有這樣低沉壓抑的聲音。與其說是彈唱,倒不如說那宮女非塵在低低地念叨,琴聲也是如此,沉得讓人心悸。
在張問的眼里,她們兩個女子從活生生的活人,仿佛變成了面無表情的死屍,又像是兩個鬼魂……慢慢地,她們的形象好像變成了張問心里的那兩個死人。
大概是這永和宮的一些細節刺激了張問的頭腦,讓他不由自主就聯想到了死去的人身上,無論是院子南角的那口水井,還是不經意間看到余琴心沐浴時的情景,這些東西都讓他想起了一些深藏的記憶,於是在低沉的歌聲中,它們便慢慢地纏繞在他的心頭。
死氣籠罩在整個世界,所有的東西都仿佛變成了一個夢境,一個無趣的夢境,讓張問覺得一切都了無生趣,手里抓住的東西都毫無意義,有意義的東西都溜走了。
這樣的感覺讓他絕望而畏懼,他幾乎是逃一樣地從余琴心的房間里跑出來,然後逃出了永和宮。待那歌聲從耳邊消失之後,他才喘著氣,慢慢感覺到了周圍的溫度。
馮西樓從後面追了上來,緊張地問道:“皇爺,皇爺,發生什麼事了?”
“沒什麼,沒什麼。”張問忙搖搖頭。只見長街上的石燈台里面都點亮了燈火,紅通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