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配完畢,還有些地方的銀子還是口頭說說,得等到稅收上來才能兌現。
等大伙都吵完了,葉向高正要總結匯報時,張問終於忍不住了,弱弱地問道:“浙江的兵和錢糧都分出去了,下官拿什麼剿匪、賑災?”
劉一燝扯著嗓門說道:“江南富庶之地,你身為總督、節制東南數省軍政,就沒有一點自己的辦法?”
張問皺眉道:“浙直總督衙門都扯了,都衙里官吏沒一個、錢糧沒一分、兵丁沒一人,我用什麼節制、節制誰去?”
有權什麼沒有?張問自然是能想到辦法的,可是浙江有很多東林黨,張問想討價還價,多要點東西。比如尚方寶劍啊、聖旨王命啊之類的,辦起事來也省心。
劉一燝哼哼道:“你沒那份能耐,怪誰?你不去,有人搶著去。”
朱由校這時發話了,說道:“朕從內帑再撥二十萬兩銀子給你,另賜你聖旨王命,你有臨機決斷、先斬後奏之權,你用這二十萬銀子招募壯丁,主持東南。”
張問聽罷急忙叩拜道:“內帑去年撥了一百萬軍費,今年剛開始,又去了五十萬,皇上給臣的銀子,臣不敢要。臣只有一個請求……”
朱由校心道:外廷都是想方設計讓老子出血,張問卻不要錢,看來還是自家親戚知道體諒朕的難處啊。他心下有些好感,便說道:“你說,只要能辦成事兒,要求合情合理,朕都答應你。”
“微臣曾經做過地方官,地方上情況復雜,勾連甚多。微臣只有一個請求,某些官員如果因公廢私、不聽節制,微臣上折子罷免換人,請皇上和內閣支持才是,另外微臣如果在浙江發現人才,欲以提拔,也請皇上支持微臣。”
張問這句話就是明白地說:老子要在浙江培植黨羽了,誰不是我的人,都滾蛋。劉一燝、楊漣等人在場,如何聽不懂?劉一燝當即就反對道:“這次四方用人,沒有誰有你這麼多七七八八的要求,你憑甚要求這要求那?”
“遼東、四川、貴州,又給錢又給人,下官是白手過去,況且那些要求都是總督份內之事,有甚過分?下官不過是先把丑話說在前頭,免得有些人在朝里庇護私人,影響正事。”
劉一燝吼道:“誰在朝里庇護私人?”一嘴的大胡子上濺滿了唾沫星子。
張問站在另一邊,相隔好幾步,見那口水亂飛,暗自幸慶,還好老子沒有站在你旁邊。
這時崔呈秀站出來說道:“張大人那根本不是要求,總督巡撫本來就有參劾罷免下屬的權力,張大人只是將話說明白而已。誰庇護私人,又沒有說劉閣老,您這麼激動作甚?”
這麼一通吵下來,全朝廷的人都明白了,張問投靠了閹黨。同時閹黨的人頓時就將張問看成了自己人。
這時候葉向高道:“為這些口角吵來吵去有甚必要?各位各司其職、共勉以報皇恩才是正事。”葉向高還是有些威望,話里的意思也中庸、從來都是說朝廷社稷為重,他那持重的話一說出來,大伙都多少要買兩分面子,這才住了嘴。
或許葉向高是真心以朝廷為重、不願看到凡事以黨爭內斗為重,但是他就算是三朝元老,也無法平息這黨派中間的新仇舊恨。但說前朝國本之爭以後,就流了多少血,黨爭已不僅僅是政見不同那麼簡單,還帶著私欲、仇恨。
就像兩個親兄弟,本來是一家人;但是你殺了我老婆,我害了你兒子,而且你爭我奪搶家產。那兄弟間的情分,也就是那樣了。
在長期的爭斗中,君臣離心離德,看不到希望。就像張問,也看不到任何希望;他現在很風光地當上了浙直總督,說不定哪天皇帝駕崩、閹黨倒台,就得去刑場上風光。很多官員在這樣的環境下是覺得銀子最踏實,所以什麼政見不政見壓根不管,各自悶聲發大財;張問卻覺得銀子也不踏實,就想悶聲培養自己的私人勢力,隱隱有不軌之心。
眾人在御門吵了好幾個時辰,這時候天都黑了,朱由校下令散朝,鴻臚寺官贊唱“退朝”,眾官跪下高呼萬歲,然後各有次序地出了御門。
張問走出左順門,大伙才紛紛散開,分成幾團人議論紛紛地向望恩橋走去。禁城中各處的燈籠已經掛起來,亮堂堂的猶如白晝。
張問慢騰騰地磨蹭了一會,等到崔呈秀過來,這才向其作揖並說了一些感謝的詞。崔呈秀長得矮胖,張問足足比他高了一個頭,這時故意站得遠遠的,否則兩人的外表對比就太有反差了。
“今兒皇上都說支持昌言在浙江的政略,昌言只管放開了手辦事,朝中老夫自有主張。”崔呈秀拍著胸脯說道,也是說給周圍的閹黨聽,儼然一副老大會罩著大伙的神態。
現在閹黨在外朝的勢力依然比不上東林,好不容易逮著著東南幾省的權力,崔呈秀當即就暗示張問,盡心打壓東南的東林黨,提拔自己人。至於福建的白蓮教,都是些小蝦小魚,崔呈秀一時倒給忘記了。
張問一一答應,一起走出東華門,這才和崔呈秀告辭。他的轎子依然等在門外,這時玄月看見張問,就招呼轎夫將轎子抬了過來。
玄月騎馬,張問坐轎,前後都有侍衛提著燈籠。剛走沒幾步,張問就挑開對玄月招了招手,玄月策馬靠了過來。
“你速騎馬回去,通知黃仁直和沈敬,到前院客廳等我。”
玄月拱手接了命令,策馬而去。
張問乘轎回到家,門房開了角門,將轎子放入院中。張問從轎子上下來,正看見迎接的曹安,就說道:“曹安,你立刻把家里安排好、把路上用度的東西也准備一下,我明日去領聖旨、公文,領到了就啟程去浙江。”
“是,少爺……少爺是任什麼官?”
“浙直總督。”張問說到這里眼睛就放光,權柄,他的最愛。他又問道:“黃仁直和沈敬到了嗎?”
“回少爺,到了,在客廳候著。”
“好。”張問隨徑直去客廳,找兩個幕僚商議商議。
黃仁直和沈敬迎到門口,三人一起入內,張問屏退左右,分上下而坐。未等張問開口,黃仁直已看出張問臉上的神色有異,就問道:“大人,朝里出了什麼事兒?”
張問道:“今日皇上召見,原本沒什麼大事,可是中途卻一連收到幾份邊關急報。我上午去的,現在才回來,可是很出了一些事。袁應泰死了,連帶遼東剩下的十萬大軍一起玩完,遼河以東的諸多重鎮恐怕無力保住;四川、貴州、福建發生叛亂;福建全省都亂了套,官府蕩然無存,朝廷已經任命我為浙直總督,節制東南軍政,設法平定福建局勢。”
黃仁直和沈敬聽罷都有吃驚之色,黃仁直摸著胡須道:“這事也太突然了,此前老夫等連一點風聲都沒聽到。”
張問灌了一口茶道:“我也是。我料到遼東遲早都會出事,不過沒料到這麼快。大概建州那邊已經千里無糧,這青黃不接的時候實在過不去。”
黃仁直道:“老夫前幾日在茶館里認識了一個戶部照磨的官兒;他打聽到老夫在大人這里辦差,就設法結交老夫。此人是從浙江調入京師的,對現在浙江的人事了解不少,老夫也趁機打聽了一些消息。”
第四折 眾里尋它千百度 段十四 出行
青石胡同的張家院子里顯得有些凌亂。張問又要出京,曹安正在安排人做准備工作,該收起來的東西要收起來、該帶走的東西要打包安排車馬,於是難免要打亂日常的安排,院子里的物什、人丁等看起來比平時亂了許多。
一個院子就像一個小社會,各種身份的人各自做著自己應該做的事。現在要出行,張問應該做的准備工作、就不會是收拾行李,他正和黃仁直等人說話了解浙江現在的人事情況;沒人沒錢沒糧,只有聖旨,要擔任浙直總督兼總理東南軍務,仍然是一件復雜而蛋疼的事情。
浙江現在的要員,相對去年有些變化。
新任布政使是錢益謙、東林黨的人,錢益謙本來典試浙江,去年天啟帝上位東林黨翻身,打壓浙黨,錢益謙積極參與其中,於是因功被東林黨內部舉薦為浙江布政使;按察使卻仍然是楊洛,楊鎬的堂弟,原浙黨的人,他的堂兄楊鎬早就倒台了,他仍然在浙江按察使的位置上穩了一年,不知該說他有點能量、還是該說運氣好;都指揮使陳所學,也是親東林黨的人。
另外鎮守太監是孫隆,不用說,魏忠賢在宮中得勢,孫隆自然就投奔了魏忠賢;福建信任巡撫兼著兵部侍郎,名叫何士進,也是東林的人,不過現在福建一片混亂、被白蓮教的匪眾霍亂,何士進那個巡撫頭銜不過就是一頂帽子,毫無建樹,要不是東林當政,他早就被押送京師問罪了。
黃仁直通過一些關系,了解了浙江的信息,張問就從黃仁直那里獲得了這些信息。兩人言談許久,商量了怎麼組建總督衙門等問題。這時沈敬就走了進來,說遼東的舊識章照來了。
張問心道定是遼東慘敗,執政的東林黨又大量清查異己頂罪,章照混不下去,這才到京師來投奔。
組建總督衙門需要大量的忠心而且有能耐的人,張問聽說舊人來投,心下頓時一喜,但是章照比自己低許多級,以後也是收為下屬,不便表現得太熱乎,便說道:“曹安,你將他帶到客廳來,正好黃先生、沈先生也是熟人,一起敘敘舊。”
曹安應了出去迎接章照,不多一會,就將人帶了過來。章照皮膚黝黑,身材健壯,這時穿著一身灰長衣,一副庶民的打扮。隨他進來的,還有一個年輕人,劍眉濃黑、面目冷峻,身長八尺,也是穿著一身布衣,此人張問卻是不認識。
章照走進屋中,和身邊那年輕人只輕輕拱手彎了一下腰,態度有些冷淡,面上還隱隱有怒氣。張問用目光一掃,就猜到章照心里裝著什麼事兒,他不動聲色,只微笑著指著旁邊那年輕人問道:“得天帶來的這個人,怎麼也不給咱們介紹介紹?”
章照心不在焉地說道:“他就是葉青成,原來是遼東軍的千戶,大人叫兄弟們寫蘇子河之戰的證詞的時候,還贊過他的文章好。”
“哦,我想起來了。”張問拿眼瞄了一下章照,又看向那個年輕人葉青成,說道,“果然儀表堂堂、相貌不俗,人說觀文便可知人,言不差也。”
葉青成再次作揖道:“末將參見總督大人。”
張問點點頭,端起茶杯,做了個手勢,和黃仁直沈敬請茶。兩個老頭陪著客套了片刻,也不說話,他們也看見了章照面上的不愉表情。
這時章照左右看了看,沒有外人,終於忍不住切入正題道:“大人,下官從遼東回來,聽人說您投了魏閹,可是真的?”
張問聽他自稱“下官”,而不再自稱學生,暫時不動聲色,不置可否。章照又道:“大人知不知道,現在大街小巷都罵您是閹黨?”
“知道……”張問坦然道,“不錯,本官是投了魏忠賢。”
章照面有怒氣、疑惑道:“大人是皇親國戚,為什麼要投魏閹、自誤名聲前程?可是讓遼東那些敬重大人的兄弟心寒。”
張問心道光靠皇上中用的話,我還忙乎那些事干嗎。不投魏忠賢,難道投東林黨?最近又有一個東林黨的御史房可壯落馬,聽說這兩天就會被斬首示眾,真以為東林黨的日子很好過似的。
他沉默了一會兒,看著章照說道:“一座山中有一頭猛虎,常常襲擾山下的村民,人畜深受其害。這時來了一個壯士,欲往山中搏虎為民除害。他有兩種法子:一是使用牛羊誘餌、陷阱、工具等所有能用得上的手段殺虎,這種辦法的好處是容易成功,卻有失壯士風范;二是直接提棒大搖大擺上去與猛虎斗狠,這樣做卻很容易反被猛虎吃掉。得天,如果你是那個壯士,你欲用哪個辦法?”
章照低頭沉思,默然不語。
張問見狀又站起身來,在屋中來回踱了幾步,仰頭看向窗外發出一聲感嘆道:“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他嘆了一聲,又回頭語重心長地說,“得天,現在四方烽火,國家當難,豈能為了一己名聲就束手縛腳?又或為了博得清名就拿腦袋撞石頭,於國家何益?”
章照苦思許久,神色復雜,他瞪大眼睛看向張問:“大人……學生……”
張問舉起手打住他的話,說道:“你們要是信我,就和我一起去浙江,不信我,也不用多說,請走吧。”
“撲通!”這時章照旁邊那葉青成突然跪倒在地上,說道:“末將信大人,如大人不棄,末將願追隨大人效犬馬之勞。”
章照見狀,也跪倒在地,咚咚磕了幾個響頭拜道:“學生等謹記大人今日之言,願隨大人同去浙江。”
張問忙扶起兩個人,拍了拍章照二人的肩膀說道:“大丈夫當建功立業,不要自顧眼前。”
話一出口,就連坐在旁邊的黃仁直和沈敬眼睛也是一亮,很是受用。因為下邊的人既然跟著張問做事,總是會希望他能有所成就,也好跟著出名發財,沒有人願意跟著一個不思上進的主子不是。
其實章照和葉青成兩個人現在落魄成這個樣子,除了投奔張問,真不知道還能在哪里出頭。但是章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