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雞鳴。

　　匣床終於打開了。

　　我帶著臥僵了的脖子和經羊膠漆染的烏發走下了躺睡了一整夜的釘床。

　　‘恭賀姑娘今日大喜。’牢獄婆子臉上堆起難得一見的笑容。

　　大喜。

　　亦即是我秦般若生命走到頭了。

　　我向婆子微微欠身， 畢竟人家一番好意。

　　回到牢子中， 地上已放了一盆豐肴: 有酒有肉。

　　我凝望這些以前我不屑一顧， 現在有如珍饌的酒肉， 卻沒有讓半點沾唇。

　　人們說: 上路前如不飽餐一頓， 到了地府也只能成餓鬼。

　　成餓鬼又有何懼?

　　我這一生所作的事足夠我下十次無間地獄吧。

　　我不怕。

　　也不悔。

　　我只是不甘。

　　為什麼我會失敗了?

　　我自問才智， 謀略， 膽色都絕不輸給那梅長蘇…

　　可是我竟一敗塗地。

　　那不爭氣的譽王在一開始沒有聽從我的進言把蘇長梅除掉是致命的錯誤。 可是， 即使如此， 我仍有把握可以扭轉乾坤， 反敗為勝。

　　結果卻是…

　　譽王失敗了， 我恢復滑國的計劃失敗了， 最後， 連逃跑再謀東山再起也失敗了…

　　事已至此， 一死而已。

　　在幽冥地府， 我會向恩師璇璣公主請罪。

　　但我因何而敗?

　　是我的無能? 是姓蘇的比我更勝一籌? 抑是天意?

　　(二)

　　酒肉撤去了。

　　接著來是如廁沐浴。

　　即使死， 人也應該走得干淨一點吧。

　　浸在大木盆的涼水中， 我帶憐惜地望向我那美好的胴體: 豐滿而堅挺的胸脯， 纖腰坦腹， 還有修長的雙腿…譽王曾對這胴體垂涎， 可是礙於我是他謀士的身份， 只敢遠觀而不敢褻瀆。 到我進入大牢， 當然亦會引起的那些虎視眈眈的男人們的覬覦。 但也許我那貌比天仙， 心如蛇蠍的惡名實在太嚇人了， 沒有人敢真的打我的主意。

　　其實， 如果他們強來， 我是不會反抗的。 這樣好的身體， 不一會就會成為城外野狼的美食， 太可惜了。

　　如果我不是女謀士， 而是列身宮禁中的妃嬪， 憑這天賦胴體加上我的頭腦， 我絕對有自信可以帝寵獨專。

　　可是我根本沒有選擇。 身為滑國攝政王的女兒， 肩負報仇復國的重責， 肩承著公主的師恩， 我只有這一條路可以走。

　　這路已走到盡頭。

　　這也好。 我已太累了。 殺人不過頭點地。 我沒有親手殺人， 可是因我而死的人的數目我已無法說得清。 刀光一閃， 一切都煙消雲散。

　　獄婆子取來我的伏刑衣物: 月白心衣外罩同色衫褲。 他們倒費心， 給我特地剪裁這襲囚衣而不是讓我穿上一般赭色刑服上路。

　　也許這內含深意: 我這一死， 不單是一名女犯伏刑， 而是滑國徹底的滅亡。 月白刑衣， 正好作為滑國的喪服。

　　兩名獄卒先把我押至獄神廟辭行。

　　獄神倒是面目和善， 不過兩旁的小鬼卻顯得猙獰。 人們說獄神能斷人間善惡。 我卻一笑置之。 在大梁而言， 我是十罪不赦; 對滑國而言， 我是貫徹始終的孤忠。 這獄神又憑什麼量尺把我判定是善? 是惡?

　　話雖如此， 免衙役難做， 也就遁例叩了個響頭， 然後由他們押至刑部大堂了。

　　過大堂只是走走形式， 我的判決早已厘定。

　　“…犯婦人秦般若， 謀叛大逆， 罪在不赦， 本應處以凌遲極刑， 今上仁德， 改判午時三刻， 西市斬首， 梟首三天， 棄屍荒郊…”

　　接著， 洗衣受縛， 衙役剝去了我的外裳， 余下的月白褻衣令我的奶子呼之欲出…

　　上了法繩， 插上了火簽， 我就被前推後擁的押出了刑部衙門。

　　囚車早已在等候。

　　疏罅木條造成的籠子中我被迫站在中央， 頭部自囚車頂的小圈露出。 衙役門敲鑼開道， 城中的人出來看這熱鬧的倒不少， 當中對我謾罵有之， 對我玲瓏身段品評有之， 向我投以雜物爛菜者有之， 其中一枚雞卵正好擲中我左乳把月白胸抹染黃了一大片。 我緊咬下唇， 表面處之泰然， 內心卻是悲憤莫名; 曾幾何時， 我是一人之下， 萬人之上叱咤風雲的女謀士， 今天卻成了販夫走卒都可以欺侮的死刑犯， 腦中一時一片空白， 一時牢牢緊著賜我這一切的人---梅長蘇!

　　如果有來生…

　　囚車穿街過巷， 自東門始， 再南門， 最後是西門。 北門不走了。 那將是我無頭屍身被運出荒郊喂餓狼的出口。

　　人群中也有少數默默垂淚的…

　　難道是我滑國的遺民?

　　我向這些人輕輕頷首， 那些人卻又刻意避開了我的目光。

　　罷了! 他們有他們的難處。

　　折磨了整整一個時辰， 終於來到了刑場。

　　(三)

　　我被拖下了囚車。 一名衙役持一破布上前揩抹我左胸上的蛋汙。

　　薄薄胸抹下的乳房受到那人指頭隔著布料的觸撞時乳頭竟有反應， 那人似也發覺了， 向我桀笑了一下， 我垂下頭， 一臉飛紅。 原來我除了是天下第一女謀士， 也始終是個女人…

　　那人替的抹去汙跡， 倒不是安什麼好心， 也不是為了取些便宜， 而是在把我押至監斬官面前驗明正身前， 總要弄得體面一些。

　　時辰還早， 監斬官下令把我拖至刑場里的斬台正中跪下等待行刑。

　　斬台高尺余， 寬約二十步， 深五步， 左方不遠處立有一根十尺長竿， 那將是我首級高懸示眾處。 我仰望竿端， 想象我那拖著六尺青絲的人頭在那兒迎風飄蕩的景象。 大梁國都也不常見到如此美麗的人頭吧…

　　圍觀的人倒不少。

　　畢竟一來我惡名遠播， 二來斬殺一個美女也難得一見…

　　當中我卻看到一個我想不到的身影…

　　是他! 梅長蘇!

　　我先是恨， 然後是愕然…

　　在他臉上沒有任何幸災樂禍的表情， 反之， 是一臉的哀戚…

　　我當然不會天真的以為他是對我動了情…

　　這是兔死狐悲? 裝腔作態? 抑是惺惺相惜?

　　既生瑜， 何生亮?

　　既有的秦般若， 又何必有梅長蘇?

　　老天爺總是作弄人…

　　就在這時， 我突然靈光一閃!

　　不! 就是因為有我秦般若， 所以才一定有梅長蘇!

　　如果只有我秦般若， 沒有克星梅長蘇， 我將會全無對手， 大功告成!

　　之後， 是大梁被顛覆， 狼煙處處， 白骨滿平原!

　　滑國也許重建， 可那絕不會是浴火鳳凰重生， 而是另一次興亡浩劫的輪回!

　　我向來但求目的， 不擇手段， 到頭來， 就得一個法場授首， 死無全屍的下場。 如果我成功了， 又有多少人有同樣的命運?

　　懂事以來， 我第一次感受到失敗者的悲哀， 感受到他人的痛苦!

　　在這刻之前， 這是不可思議!

　　是上天讓我在臨刑之際， 終於大徹大悟!

　　梅長蘇早已明白…

　　他不是想和我作對， 而是不能不如此做。

　　天下蒼生成了我和他對抗的注碼。

　　我和他都沒有贏輸。

　　是天下蒼生贏了， 是老天爺贏了…

　　我感到一顆淚水滑下臉龐…

　　然後， 我微微久身向他致意…

　　他還以微笑…

　　兩個對手， 相隔二十步之外， 心意竟相通了…

　　可以死了…

　　一通鼓。

　　上身赤裸的刀斧手上前拔去我背上火簽撕在我跟前。

　　上書“立斬謀逆女犯秦般若一口”的簽牌映入我的眼簾。

　　我不承認“謀逆”， 我本來就不是大梁的臣民。

　　可是我確是罪有應得。

　　我終於明白為什麼我會失敗了。

　　不是梅長蘇比我強。

　　不是我時運不濟。

　　而是我一直逆天而行!

　　這里圍觀的人， 除了梅長蘇明白的外， 其他人都恨我。

　　我恨梅長蘇， 是因為他阻礙我的計劃。

　　他們恨我， 是因為如我一旦成功， 他們就可能大禍臨頭， 妻離子散!

　　死， 是仁者息， 不仁者伏。

　　我兼而有之吧。

　　二通鼓。

　　刀斧手把我的胸抹扯去， 我的一雙奶子暴露眾人目光之下…

　　然後他把我的長發拉直交予小廝向前一扯…

　　我配合地把頭向前傾， 露出了頸部…

　　三通鼓。

　　那人噴酒洗刀。

　　手起， 刀落。

　　人亡。

　　心， 釋然…

　　(刑場上的秦般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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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記: 在琅琊榜的小說和電視劇中都沒有詳細交代秦般若最後的下場。 在電視劇的簡介中說到她最後在法場斬首示眾，只是沒有把這寶貴的片段弄成畫面，真是太可惜了。秦般若貌若天仙，心如蛇蠍，可是如果從她的立場看，很難判斷她是正是邪。唯一的是她有些不擇手段，甚至犧牲同伴以求達到目的也在所不惜。

　　一直想為她寫下最後的一段路，與其讓她懷恨受刑，不若讓她在最後一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