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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願走入深淵 Lilie 37987 2025-01-06 21:31

  (十七)被隱瞞的過去

  季清澤這個時間點本不該出現在這里的。

  而林郁也知道,雖然今天遇到他的妹妹這事實屬是個意外,但不論是自己在她面前揭露季清澤可能一直以來有意隱瞞的秘密,或是這整個對話的走向,細想之下都是她在理智清醒的狀態下刻意引導的。

  而就算今天不被他撞見這一幕,難道之後見到自己妹妹動搖的態度會猜不出點什麼嗎?

  慌張的情緒在她臉上僅停留了極短的時刻。林郁自認和季清澤都算是聰明人,那麼這件事也許從一開始就沒有必要隱瞞什麼,不如說,讓他撞見這一幕反而正好。

  某種意義上她在賭。

  但她並非毫無底氣,自己是唯一一個見過季清澤這輩子最落魄低谷的樣子,並陪他度過那段日子的人。而即使是現在,他的野心和事業想要進一步發展,也無法離開她背後的助力和所能帶來的資源。

  這份特殊性,應當足以讓他為自己打破一些原則了。

  林郁壓下自己心中那一絲難以察覺的緊張,眼睛定定地凝視著季清澤。

  他眼神中那一瞬間的鋒利和壓迫感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漠然的情緒。仿佛她先前捅破的並非什麼大不了的秘密,而只是隨口提了一句自己今天吃了什麼早餐。

  季燦燦與林郁本就是只見過兩次面的關系,自然不清楚她是抱著怎樣的想法說出這番話的。

  事實上她也並沒有余力去思考這些了,她甚至不清楚,這一番理解起來並不困難的話,為什麼卻像是在她腦中打了一個死結。而同時襲來的還有一種駭人的恐慌,仿佛所有人都知道並隱瞞了什麼真相,卻冷眼旁觀她活在一個被編造的假象里。

  最後還是季清澤走到了她面前。他蹲下身,手搭在她身側的雕花鏤空扶手上。也許是不想讓現在這個狀態的她受到什麼額外的刺激,刻意避免了這個姿勢可能帶來的身體接觸。

  只是過了一陣季燦燦仍然還是沒回過神來的樣子,他輕輕嘆了口氣,又像是回到了十幾年前哄她練琴的時候,用那雙有些冰涼而骨節分明的手覆上她的。

  “燦燦,我們先回家,回家再說。”

  林郁看著他又恢復了那副波瀾不驚的面孔,也不知從哪冒出來一絲似乎她自己都沒有察覺的失望和難受。

  她清楚並早已習慣這個人所表現出來的距離感,哪怕自認與他的交情已經足夠深刻。但越是如此,她越是忍不住去想,自己能否有一天成為那個唯一能夠打破這層保護殼的人。

  而也正是這種想法,使得她不會因他每次無意識地劃清界限而動搖或受傷,反而擁有了更大的安全感。畢竟他對自己都是這樣,那對別人就更加不可能。

  直到她無意地發現他生活中那些碎片化的影子。

  像是在他趕項目連續通宵的夜晚,她想著順手去辦公室給他帶杯咖啡,就看到他似乎是疲憊到了極點,正靠在椅背上微微闔著眼。

  桌面上攤著許多看起來翻閱到一半的資料,有的被幾本厚重的專業書籍壓著。她知道季清澤是個極度追求整潔的人,可見這段時間是真的忙得焦頭爛額了。

  只是這樣,他桌子上仍然留了一個干干淨淨的角落,跟周圍重迭的書籍紙張十分不搭。

  她有些好奇,於是在將咖啡放在他桌上的時候瞟了一眼。

  是一張照片和一分外文的報紙。

  照片上的女孩子面容精致美麗,看起來最多二十出頭的樣子,身著一件典雅而不失華貴的綢質禮裙。微卷而帶著些許栗色的長發襯著她膚色愈發白皙,哪怕只見過一面也足以讓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畫面中她站在一架鋼琴前,背後是看起來正在鼓掌的樂團,手里還捧著一束花。

  林郁自己對於音樂特別是古典音樂了解不多,自然也不會主動去獲取這方面的資訊。她並不記得自己認識這個人,只是在看見她雙莫名熟悉的眉眼,看著那種在人群中仍能讓人第一個注意到她的莫名氣場,突然就有了答案。

  她沒有再去看那張照片,而是將目光落在了那份報紙上。

  不是英文,正當她想進一步辨認一下語言時,注意到印在頭版上的人物似乎是之前報導剛上任的德國總統。

  她一門心思撲在學術上,能認出來已經不容易了。她也並不認為季清澤還會有時間和精力去關注這些政治資訊,隨便翻了一下,上面果然登著一篇看似是演奏會的報道,配圖里出鏡的依舊是照片上那個女孩子。

  她能猜出來,這個人是季清澤的妹妹。

  但她們總共也就見過一次,還是在她念高中的時候,那時季清澤的妹妹應該還在讀小學。可就算當年還有印象,這也過去太久了。

  只是去關注自己多年未見的妹妹近況,實在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盡管除了高中游園會那次,季清澤並沒有向周圍人過多地提起她。但林郁想起之前他家發生變故的那段時間,自己上門探望時看見的那些被珍重地收在防塵袋里的樂譜,又或是有時出現在他書架上的黑膠唱片,想來都是跟他的妹妹有關吧。

  這太正常了,林郁無數遍在心里告訴自己。

  只是這時候,就像是某種潛意識在質疑自己這種想法一般,她總是會不自覺地回想起那個有些恍惚的夜晚。季清澤高燒到40度仍然強撐著加班,而等她去看他的時候,這個人看起來已經燒糊塗了,卻還在准備過幾天的項目申報材料。

  她的聲音里有點怨氣:“有必要這麼拼嗎?你看看做到這個地步有哪個人能來心疼你?你爸你媽?還是你那不知道在哪國衣食無憂的妹妹?”

  季清澤正靠在椅背上,也許是高燒的緣故,臉上看起來是一片異樣的紅。他本來閉著眼,但是不知道聽見了什麼,突然迷迷糊糊的伸出手,剛好抓住了面前林郁的手臂。

  林郁被他這突如起來的舉動嚇了一跳,但下一秒,手臂上隔著衣服布料傳來的那份滾燙溫熱的觸感又讓她心髒停跳了一拍。

  “燦燦……”

  季清澤的聲音有些暗啞,只是林郁也並非沒有見過他以前生病強撐的時候,但這一次又與以往的任何一次都有所不同。

  他似乎在恍惚間將自己錯認成了什麼人,嗓音里蒸騰著一股熾熱又難以言說的情欲。

  是的,情欲。

  林郁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如此定義他話語里的這份情緒。

  而這也是她唯一一次見到這個平時看起來淡然又自我克制到極點的人,叫著那個她並沒有什麼印象的名字,露出這樣一副她從未見過的,壓抑而又充滿男性欲望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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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清澤記憶中有一個不願回想的夜晚。

  事實上他不願意回想時刻有很多,尤其是家里發生那場變故之後,但也沒有哪個時刻會讓他像那個夜晚一樣焦慮和恐懼。

  盡管作為一名高三應考生,學校把每天的日程都安排得相當緊湊,但從下午放學到晚修之間還是可以勻出來一個多小時。那天他並沒有選擇在這個時間去圖書館,而是趕著腳步回了家。

  今天理應是燦燦結束音院附小的考試,從C市回來的日子。他覺得自己的心情就好像一個操勞又糾結的家長,不知道一會見到她回來,該不該問考得怎麼樣。但他也比誰都迫切地希望妹妹能順著自己的願望,在這條路上平穩地走下去。

  他到家的時候父親並不在。盡管他平時著家的時候也不多,但自那場爭吵以來,家里已經很久沒有同時湊齊四個人了。

  但是母親和燦燦理應到家了,考試安排在上午,而這里距離C市也就一個半小時的車程。

  他心中有些疑慮,想確認是否日程上發生了什麼變更。但又擔心萬一打擾到她們,於是先撥通了季方林的電話。

  “爸,媽和燦燦不是預計今天下午回來嗎?但現在家里沒人,是路上堵車了?”

  電話對面沉默了好一陣,季方林才像是下定了決心一般開口:“她們可能晚點到,你先去上晚修吧。”

  季清澤想問問出了什麼事,但父親看起來卻是一副知情卻避而不談的樣子。再問下去,他也只是勸著讓自己先回學校,最後只能先答應了下來。

  只是等到下了晚修回到家,季清澤從樓下看著平日本該昏暗的陽台亮起了燈,胸口隱約溢出一股暖意。但當他打開門之後,卻並沒有見到那兩個本應出現的身影。只有父親背對著他坐在客廳,手旁煙灰缸里是看起來剛掐滅不久的煙頭,還繚繞著一縷幾乎微弱不可見的煙霧。

  說不出是預感還是直覺,他隱約地意識到,今天過後,有些事情可能就回不到從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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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方林告訴他,姚老師突然聯系到他們,說最近有個歐洲的老牌交響樂團剛好世界巡演到國內,這幾天會在S市落腳。樂團指揮是姚老師的舊交,本身也是個知名的鋼琴家。他就想趁這個機會帶燦燦過去見見他,所以暫時先不回來。

  季清澤嗯了一聲,也沒有過問太多。

  “是個很難得的機會。”

  “是、是啊……而且燦燦之後如果要走這條路,肯定是要出國的,不是說古典音樂都是發源於那些什麼歐洲國家麼,要有機會早點出去看看,對她來說也是好事。”

  他話語間一開始還有些隱約的不自在,但見兒子也沒深問,反而滔滔不絕地講了下去。

  “聽說姚老師認識的那個指揮家是個大人物,燦燦要是能在他門下學習,之後的發展肯定不會差。就算這次考上了附小,以後肯定也是要出去的……”

  季方林說著說著情緒就上來了,提到燦燦要出國,還瞟了一眼兒子的反應,但他似乎並沒有聽得十分仔細。

  也許是學業上的忙碌使得他平時敏銳的感知在這樣一個寧靜的夜晚變得有些遲鈍,季清澤並沒有因為平時嚴肅寡語的父親突然說了這幾番話而感到奇怪,也沒再詢問什麼細節,便回了自己的房間。

  直到過幾天,家里依舊沒有收到來自母親和妹妹的聯絡。季方林也不知是不是看出了他情緒上的古怪,於是主動提起了這件事。說那個指揮家覺得燦燦挺有天賦的,鼓勵她試試今年的柴可夫斯基國際青少年賽。能不能得獎不重要,但這個經驗會對她之後的發展很有幫助。

  預選就在三個月之後,地點是德國的慕尼黑。而賀成華會帶著她一塊過去,短期內應該是先不會回來了,還不忘叮囑他要安心備考。

  三個月,正是季清澤高考結束後的暑假。

  中途他也與母親聯系了幾次,但基本都是賀成華接的電話。季燦燦似乎是忙著准備比賽曲目,總是很不湊巧地沒在她身邊。

  而季清澤看起來也沒什麼明顯的失落,只是在高考前的一個夜晚,悄悄訂下了飛往慕尼黑的機票和酒店。想在這樣一個對她而言彌足珍貴的比賽上,至少做到一個哥哥應有的鼓勵與陪伴。

  ==

  季方林這幾天也不知道在忙什麼,整天見不到人影。

  離高考還有三天的時候,學校開始清理考場,讓學生都提前放假回了家。季清澤對於在哪學習也沒什麼所謂,依舊情緒平靜地在客廳看著書,正好撞上季方林回家。

  他看起來在外奔波了許久,現在正是六月,正午時足足有三十幾度。他臉上看起來都被曬得有些發紅了,還有一頭沒來得及擦的汗。

  “清澤,你在家啊。”

  “嗯,這幾天學校清考場,放假。”

  季方林恍然大悟般地噢了一聲,又像是突然想起自己作為一個父親在這種關鍵時刻應該表現出的關切,接著問道:“考試那天,要我送你去學校嗎?”

  只是季清澤的反應依舊平淡:“不用了,跟平時也沒什麼區別,考場也是本校,我走過去就好。”

  “行,那你自己路上注意安全,平常心對待。”

  “好。”

  季清澤答應下來。

  高考後准備去德國看妹妹比賽這事他還沒有跟季方林說過,也沒有什麼特殊的原因,只是覺得沒必要在這種家長普遍覺得特殊的時間點,與他談論過多其他的話題,只要臨行前告知一聲就行。

  但不知道季方林是故意這麼表現,還是他看起來嚴肅古板的外表下其實藏著一副相當開明的性子。季清澤高考的這兩天,也沒像他的同學一樣受到來自家里人的各種令人誠惶誠恐的特殊關懷,就這麼平平無奇地過去了。

  他在家里休息了兩天便開始准備行李。本來高考完後他就打算跟父親說自己要去德國看妹妹比賽的事,但這兩天他偏偏沒有回家。

  也正是這時,廳里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

  家里的座機已經很久沒有響過了,平時親戚有事聯系一般也是直接打手機或視頻。只是賀成華堅持家里還是有必要留個座機號碼預防萬一,這才沒有取消。

  季清澤接起電話,對面是一個有些生疏的年輕男性的嗓音。

  “您好,請問是季董事長家里嗎,我是秘書小余。”

  像是公司員工把電話打到家里了。

  “是的,但是他現在不在家,我是他兒子,有什麼事嗎?”

  “啊……是這樣,您、您好。”

  對面聽起來有些不知所措,語氣里開始帶了些焦急和慌張:“對不起打擾了,實在是這幾天聯系不上董事長才打過來的。如果季董最近有回家,能麻煩您轉告一下嗎?之前我們訂的那批原料,貨款本來預定上個月就要給到,但現在已經延了一個多月了,再拖下去就算嚴重違約了。請季董盡快看看該怎麼處理吧。”

  “貨款沒有按時付清?”

  “是的,現在對方公司威脅要走訴訟途徑了,我們都為了這個單子忙得焦頭爛額的。”

  打電話的人似乎也沒什麼工作經驗,也不清楚這些細節能否向非當事人描述得過於仔細,更不知道接電話的人雖然是董事長兒子,但也就是個剛高三畢業的學生。

  “我會轉告的,是公司財務出了什麼問題嗎?”

  電話對面的人這才有些意識到自己也許說得太多了,開始手忙腳亂地模糊一些信息:

  “嗯……也、也不是什麼特別大的事,麻煩您轉告董事長一聲就行,剩下的我們會先看著處理,您也不用太擔心了。”

  掛斷電話以後,季清澤在廳里仿佛一座雕像般靜坐了許久,最後還是拿起手機撥通了一個電話。

  “林郁嗎?我是季清澤,有件事情想請你幫個忙。”

  ==

  查到那個賬戶的實際持有者,並沒有花費太多的時間。

  這主要還是得益於林郁家里的關系網。從初中認識季清澤開始,這還是他第一次開口請她幫忙處理這種相當私人的問題。

  只是這件事情其實相當敏感,因而林郁家里雖然有些關系,能查到一些保密性不太高的資產流動情況,但有些太過深入的細節實在是難以得到定論。她於是中途又聯系過季清澤幾次,要了一些相關人員的具體信息,最後把查到的資料給他發了一份過去。

  季清澤的視线緊緊盯著那份文檔,里面的信息相當混雜,幾乎包含了公司這一年以來所有的資產、股份變更以及流水記錄。

  半年前的數據基本上沒什麼問題,但這三個月以來,公司名下的好幾處不動產都出現了頻繁的持有者變更、抵押或是被以遠低於市場價的價格出售的情況,其中部分現金流向了一個瑞士銀行的私人賬戶。林郁在把這份報告發給他的時候也提了一下這件事,說雖然有點難,但也許有辦法查出來是什麼人,只是需要花點時間。

  季清澤繼續往下翻,注意到公司的一部分股權也早就被抵押出去了。從這份未公開的財報數據來看,已經有一部分業務完全處於架空的狀態,甚至讓人懷疑公司的常規運作是否還能正常進行。

  而林郁發給他的那份文檔也到這里就結束了,所有的資料都指向同一個結論:公司的資產運作出現了一個窟窿,但細節和原因都還不清楚。

  季清澤給林郁回了個電話:“謝謝你,方向大概知道了,剩下的我自己想辦法吧。”

  掛斷後,他又仔細地刪除了所有關於那封郵件的收發記錄。

  只是他最終也沒能去成德國。因為家里這些天幾乎堵滿了人,有忙著找季方林追討訂單尾款的供應商員工,也有法院派來處理破產清算流程的工作人員。

  季清澤正是在這時收到了林郁的又一條短信,里面寫道:“那個瑞士銀行賬戶的來源查清楚了,持有者是一個叫Chenghua He的人,你認識麼。”

  他回:“我知道了。”

  一部分資產清算的流程走到途中,時不時會有銀行的人上門讓季方林配合處理,還會帶著幾個應屆生模樣的年輕人在一旁整理資料和記錄,其中幾個小姑娘也不知從哪里聽說了什麼,有時會悄悄跟旁邊的同事談論幾句。

  “這次可麻煩了……但上頭說這種事情不常見,讓我們跟著跑跑流程,以後要是遇到相同的情況就知道該怎麼處理了。”

  “聽說是女主人卷了錢帶著女兒跑了,留下老公和兒子,兒子還剛高考完。造孽啊,怎麼會有當媽的這麼冷血。”

  “就是說啊,我覺得這種情況一點都不常見,讓我們來熟悉流程也指不定什麼時候用得上……”

  “我也是這麼想的,真麻煩……”

  “……”

  說話的人不認識季清澤,但就算知道他在場也無法猜出來是誰。只因到了此刻他的面上依舊沒有一絲波瀾,或者是任何哪怕只能被稱作動搖的情緒。

  (十八)兄妹

  回家的路上季清澤只是緊握著方向盤,卻一言不發。

  但他能感覺到副駕駛上那個比平日里顯得更為脆弱的身軀,在以一種難以察覺的微小幅度不住地顫抖著。有好幾次感覺她想要開口,想要伸出手,但最終還是沒有去觸碰他。

  他眉間驟然緊了一下。

  還在讀高中的時候,盡管可以借助林郁家里的那一層關系,但他所能查到的信息也僅限於此了。沒有哪一個時刻他比那時更清楚地認識到:拋開周圍人給的那些無用光環,自己確實只是個無力且無法做出任何改變的普通學生。

  也許是平時優異的成績和相對同齡人更加穩重的行事風格,讓他在學校受到的那一份來自同學和老師的略顯特殊的關照,使他在並未意識到的情況下有了一種自己已經足夠強大的可怕錯覺。

  如果沒有發生意外,那麼這份錯覺也許會伴隨著他的成長與成熟,逐漸融入他的內核,成為他真實人格的一部分。但偏偏事與願違,這份錯覺下的強大最終在與現實的碰撞中破裂粉碎,只暴露出一個如此幼稚而可笑的自己。

  查到那個賬戶的持有者只花了幾天,但追溯更為細節的部分卻近乎耗費了三年。

  季清澤打開了紙箱,里面是一台看起來相當有年代感的筆記本電腦,原本金屬色的外殼已經被掩蓋上了一層厚重的灰。把他寄過來的人似乎也只是草率地做了幾下清潔,哪怕是相對干淨的地方也布滿了各種細小的銀白色劃痕。

  他平靜地輸入手機里已經記錄了三年的賬號和密碼,知道自己也許正在打開一個潘多拉的盒子。

  這台電腦原本屬於家里的公司,但在進行企業破產清算時被作為資料物證提交給了法院,中途卻不知被什麼人截下,又經過各種途徑最終落到了他的手上。里面是哪怕動用林郁家里的關系,也難以查到的各種非公開資產記錄和財務內帳。

  公司三年前的經營確實是出了很嚴重的問題,而在資金鏈幾乎斷裂的情況下,那部分不動產變賣後獲得的現金也沒有拿去抵之前的窟窿,而是流向了一個瑞士銀行賬戶。

  正如林郁所說,持有者是一個叫Chenghua He的人。

  只是公司經營開始出現危機和這件事情的發生之間,仍然存在相當一段時間的間隔。資產變賣換來的現金沒有拿去維護資金鏈是事實,但更關鍵的問題卻出在這場經營危機的起因上。

  季清澤翻著里面的文檔和報表,注意到內報表上開始出現明顯的赤字,與公司和一個叫青林進出口的股份有限公司之間開始存在訂單往來幾乎是同一個時間點。

  訂單內容是非常普通的生產原料,但對照報價單能夠發現,這個公司給的價格基本在市場價的兩倍以上。但即便如此,兩家之間的訂單往來也只是越來越頻繁,最後來自這個渠道的原料訂購幾乎占據了訂單全體的70%以上。

  而股權架構顯示,青林進出口股份有限公司的實際控制人叫楊曼。

  季清澤對於這個名字完全沒有印象,但他繼續檢索著,最終找到一個不起眼的TMP文件。而注意到它也並非是出於什麼特殊的原因,只因相同層級的文件都有明顯的被刪除清理過的痕跡,偏偏這份文件卻保留了下來,很大的可能性是出於處理上的遺漏。

  季清澤看著那份文件,一開始並未有什麼反應,只是到了中途,臉上突然有了一絲嗤笑。

  幾百頁的純文字,幾乎都是聊天記錄,基本都是日常瑣事,卻時不時出現一些露骨的調情。

  “曼曼,投資都是有風險的,這不是你的錯,我一定會給你更好的生活。”

  “不要再說之前的事了……我知道你也是為了我們的將來,清澤馬上就要去讀大學了,等這次公司的危機過去,我們就結婚。”

  “……”

  季清澤看著屏幕,久久沒有動靜。

  事情的真相如此簡單而直白,那一瞬間甚至令人感到可笑。

  ==

  後續的發展也並沒有什麼意料之外的戲劇性。

  季清澤這天難得回了父親在S市郊區的住所,他平日里都住在學校,因此開門時季方林見到他竟在家,臉上登時出現難以掩飾的吃驚。

  “今天沒課嗎,怎麼突然想到要回家……”

  季方林有些猶豫地問出口,自從兒子上了大學,父子之間的聯系就逐漸變得少了起來。也許是不再住在同一個屋檐下的父子倆確實缺少了共同話題,又或者只是因為兒子到了需要更多私人空間的年齡。

  “有事,所以回來一趟。”

  季方林正想問他是什麼事,卻看到桌上攤滿的打印紙。他拿起一張來看,在注意到內容的那一刻臉色驟變。在這三十幾度的盛夏里,整個人看起來像是因為寒冷而發起了抖。

  季清澤此刻的表情卻可以稱之為輕松,他甚至還笑了一下,才解釋道:“沒告訴您我在查,抱歉,爸。”

  只是他的語氣一如即往,季方林卻從中感到了一絲刺骨的冷漠和距離感。

  “這個青林進出口股份有限公司,楊曼,跟您是什麼關系呢?爸。”

  季方林如墜冰窟。

  “這些賬目如果被查到,您知道是什麼後果。”

  這一天的開始與結束都發生得無比混亂,但季清澤記得,他平日里看似穩重而嚴肅的父親,這個已經五十五歲的男人,像是舍棄了所有作為一個父親的權威與尊嚴一般,在他面前驀地跪了下來。

  甚至連無力的解釋都有些前言不搭後語。

  “清澤……對不起,都是爸爸的錯,但是你能不能也理解一下爸爸……我知道他們說你媽做了什麼,我不是不想解釋的,但曼曼的公司那個時候急用錢,而你媽和燦燦都出國了,賬戶也是瑞士的,怎麼都查不到她身上的……但是一旦查到那個人身上她就會坐牢……”

  季清澤沒有說話,只是看著眼前的男人如泣如訴般地跟他解釋著,仿佛懷抱著什麼難以言說的苦衷。

  “……只是我絕對沒有虧待你媽,你知道的,離婚時我們簽了協議,那部分錢都是給她的……”

  事已至此,不論是作為一個父親,還是作為一個男人,他都不再有資格請求任何人的原諒。

  季清澤沒有再追問細節,他清楚,也不再有這個必要了。

  只是離開家前,他對季方林留下了一句話:“過段時間我可能會去美國交換一陣子,也不太方便,如果沒什麼重要的事,也不用聯系了。”

  季方林很多年都認為,是自己的緘口不言讓這個兒子把心里無處安放的憎恨都留給了母親。

  但季清澤自己心里清楚,自始自終他厭惡的都只有那個無力挽救也無法保護任何人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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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即使是S市,與上下班高峰期時段相比,工作日下午時分的車流還是會少了許多。

  季清澤住的地方離學校不遠,一路上也並未等幾個紅燈就到了,只是這短暫的路程也在車內靜止般的沉默中顯得如此漫長。

  季清澤沒有說話。季燦燦想問,卻不知道如何開口。

  直到季清澤打開家門的那一瞬間,她才在後面怯生生地拉住他的袖子,用著幾乎令他心碎的聲音問道:“哥哥,能不能告訴我這些年你都在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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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廳里的擺設簡潔得幾乎沒有煙火氣,只有沙發是偏暖色系的天鵝絨。

  他們還住在A市的時候,家里也是這種材質的沙發。那時候季燦燦最喜歡在上面打盹,然後看著哥哥在一旁專注地看書,甚至覺得比在自己床上都要睡得舒服些。

  季清澤讓她坐在沙發上,又去廚房熱了杯牛奶,哄著她先將那微小的抽噎平復下來。

  他俯下身,手臂就搭在她身旁的坐墊上,兩人之間並無接觸,但看起來卻像是季燦燦被環在了他的懷里。

  “你先別把剛才林郁說的話放在心里,哥哥知道你在擔心什麼,但事情不是那樣的。”

  季清澤此時的語氣,是自他們重逢後從未有過的,近乎露骨的溫柔。

  “爸媽當時確實是因為感情不和離了婚,對不起,那個時候我什麼都做不了。”

  他的指腹摩挲著季燦燦臉頰上那已經干涸的淚痕,仿佛陷入了回憶:“後來因為一些意外,公司的經營遇到過一些困難,爸媽權衡之下申請了破產流程。但還有一筆名義上與公司無關的備用資金留了下來,爸也用這筆錢嘗試過再次創業,只是不太順利而已。”

  突如其來的信息量令季燦燦有些懵,但是哥哥的話語聽起來真誠而毫無隱瞞。

  只是很快她又反應過來,追問著之前那番對話里的細節:“可是林郁師姐說的交不起學費退學……”

  季清澤這次卻沒有等她說完便打斷了:“沒有這回事,但是很多事情她不知道,也沒有必要跟她解釋。燦燦,這只是一個突如其來的意外,但不是你想象的那種災難。我無法否認這件事對我造成了一定影響,但如你所見,我現在平凡地工作與生活著。而爸雖然沒住在這里,但他的生活也是一切照常。”

  他的眼神定定地凝視著她的,瞳孔里倒映著深海般的寧靜:“我不打算一直瞞著你,但是不論發生了什麼,事情都已經過去了,這不再是什麼值得你多想或者擔心的事情。”

  季清澤心里其實沒有底,因為他並不確定妹妹能否接受這個解釋。如果是十幾年前,他也許會更有把握一些,但他也清楚妹妹的想法已經與十年前不同了。

  “可是我完全不知道……怎麼會……”

  季燦燦一開始還在小聲地抽噎著,中途數次詢問著哥哥是否還有所隱瞞,並試圖從他身上或是言語間的任何一處微小的細節,去尋找哪怕輕微的一絲經歷過苦難的痕跡。直到找不出任何影子,她才開始有些壓抑地哭出了聲。

  但季清澤的回應只是平靜地環住她的身體,甚至有些調笑地說道:“好了,都這麼大了,還哭鼻子,丟不丟人。”

  她哭了差不多有半個小時,鼻子和雙頰都紅了,但季清澤也由著她哭,只是在一旁靜靜地陪著。等到她意識稍微清醒了一些,又開口問道:

  “爸爸媽媽……那個時候為什麼會離婚?”

  季清澤想了想,手臂上的力道又更緊了些,最終回答道:“可能是因為沒有愛情,只有親情了吧。”

  懷中仍然有些顫抖的脆弱身軀沉默著,又在不知過了多久再次問道:

  “那哥哥……之前我去找你的那一次,你為什麼什麼都不說?”

  不需要她補充更多的細節,季清澤也清楚她指的是哪一次。

  因為害怕她開口後的任何一個詢問而不敢見面,只能托朋友把她帶去了醫務室。哪怕放心不下,也只能悄悄地躲在門外。

  季清澤想,為什麼呢。

  也許是無法忍受,我將來有一天會成為被你施舍,被你同情,甚至是讓你產生罪惡感的根源吧。

  他看著眼前那泛紅的雙頰和濕潤的眼眸,最終沒有回答這個疑問。

  (十九)他的歸來

  季燦燦也不記得那個晚上自己哭了多久,又是怎樣迷迷糊糊睡過去的。

  明明受委屈的人是哥哥,但最後被哄了大半個晚上的人卻是自己。

  她似乎半夢半醒間又追問了哥哥許多問題,有時候季清澤會耐心地回答她,但有時候他也不說話,只是任由她摟著自己,然後收緊手臂,試圖就這樣遏制住懷中軀體的一切脆弱與顫抖。

  在這個被真相與愧疚衝擊的夜晚,她似乎理解了那些刻意之下的回避與拒絕。而即便事實並非如此,她也會一廂情願地替他找好理由,以便等到這個晚上過去,他們還能回到一切破碎前那樣溫馨而毫無隔閡的兄妹關系。

  這是自私的,她清楚,畢竟承擔一切委屈和痛苦的人是哥哥,而不論是否知情,自己都只是在這個過程中扮演了一個冷漠的局外人。

  但是怎麼辦呢,她太貪戀那份過去的溫暖了。

  所以不需要全部,只要一點點就好。那一絲帶著舊日影子的溫情,已經足以讓她從這份瀕臨窒息的愧疚中站起來,成為一個不再是全然依賴他保護的妹妹,而是能保護他的妹妹。

  季燦燦坐在床上,擦了擦紅腫還有些發疼的眼睛,等到腦袋清醒了些,才意識到這是哥哥的臥室。

  他的臥室風格與這個家的其他房間別無二致,裝潢簡潔到了極點。除了桌上攤著的幾份文檔,和因為她躺著才有些許凌亂的床單,便幾乎再也看不出任何生活氣息。

  她自認不算睡得早的人,有時趕上晚上的錄音或排練,也不是沒有一兩點才到家的情況。

  而每當這時,她步伐和動作都會小心翼翼地,努力不發出任何一點明顯的聲音。但路過書房時,卻發現哪怕都到了這個點,門縫里還是透露出一絲隱約的光亮。

  那個人幾近可怕的自律十年如一日,如同常明的燈火,卻永遠不會燃燒殆盡,然後成為他人眼中無數種憧憬的縮影。

  ==

  季清澤每周三都是早八的課,而季燦燦這天難得睡到了十點,家里自然不會有他的身影。

  她於是關上臥室的房門來到了客廳,桌上還擺著季清澤出門前給她留的早餐,一碗清粥和一碟蒸餃,蒸籠調了定時,這個點還冒著熱氣。

  只是她也並沒有太多時間仔細品嘗了,離與K-Rock正式合作的演出還有兩天,而今天下午一點,他們會在馬丁劇院進行最後一次排練,並完成曲目相關細節的最終確認。

  而季燦燦到的時候,K-Rock的成員們似乎也剛到不久,還在調試著各自的樂器。約瑟見她進了門,非常熱情地吹了聲口哨,又招呼了剩下幾個成員過來,開始討論幾處段落的處理方式。

  約瑟希望每一次演奏現場都能給觀眾提供獨一無二的體驗,也因此會更傾向於使用一些高風險但極易出彩的處理方式。只是這一次,鼓手的塞斯卻沒有跟他站在同一戰线上,而是非常謹慎的分析起了利弊:“約瑟,這畢竟不是我們的演奏會,而是頒獎典禮,這一次還是求穩一點比較好。”

  然而約瑟卻沒有一點贊同的意思:“說什麼傻話,誰希望看這種每場都一模一樣的無聊表演?你太謹慎了,一點都不像個搞搖滾的。”

  “或者我們可以換種處理,這里原譜只標了鋼琴的力度,那麼人聲這部分可以這樣……”

  塞斯一邊說明自己的意見,一邊給他演示實際的效果,但總會在話音剛落的時候被約瑟接上,然後開始他聽起來有理有據的反駁。

  季燦燦在一旁聽著也不太好插話,如果這是涉及到鋼琴的部分或是會大幅影響整體演奏效果的問題,那她也許還能說說自己的意見。但他們爭論的中心實際上更偏向於樂隊與個人演奏理念的差異了,而她作為一個非樂隊成員的人,也不太好提太多個人建議。

  只是沒想到約瑟和塞斯都是陷入這種問題後會完全喪失時間觀念的人,季燦燦中途見他們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便自己練起了曲子。等到兩人間的討論終於平息了些,才抬頭看了眼牆上的鍾,正指著晚上八點半。

  也幸虧他們的爭論發生在其他所有關鍵細節確定下來之後,才沒有耽誤什麼正事,否則剩下的人也不可能就這麼任由他們吵下去。

  也正是這時,一旁的玻璃窗傳來幾聲急促的“噠噠”聲,又迅速地變得密集起來,老式的木質窗檐也開始咿呀作響,竟是突然下起了暴雨。

  約瑟才爭論了一個下午,也不知道哪里來的精神氣,突然眼睛一亮:“噢,我喜歡這天氣,令人感到寧靜。”

  塞斯也很自然地接起了話茬:“不錯,雨天會帶來靈感。”

  他們幾個一合計,當下便決定今晚就睡在劇院排練室了。第二天醒來直接繼續練,一點兒不耽誤。要不是覺得這種情況下邀請一位年輕的女士多少有些失禮,他們甚至想問季燦燦要不要也試試留下來。

  季燦燦雖然沒什麼所謂,在劇院排練室過夜和外出野營,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別嗎?但想到自己住在哥哥家,心態又回到了以前小時候的樣子。哪怕已經成年了,潛意識里還是覺得自己在做一件需要向家里報備的事情,有點麻煩,又不是很有必要。

  她笑了一下,禮貌地謝絕了這個聽起來十分有趣的提議,拿出手機開始琢磨打個車回家,偏偏季清澤的電話在這時候打了進來。

  嘈雜的雨夜里,話筒里的聲音顯得愈發地安穩和沉靜。

  “燦燦,在外面嗎?”

  “嗯,在排練。”

  “下雨了,給我發個定位,我去接你。”

  季清澤似乎是在開車,背景音聽起來有些嘈雜,還夾著鳴笛和雨刷聲。他也沒有繼續說太多,在聽到她嗯了一聲後便掛斷了電話。

  給他發了地址之後,季燦燦的心里有些莫名的忐忑。

  哪怕是回國之後,這也不是哥哥第一次去接她。但在昨天過後的今天,又似乎有哪些地方不太一樣。

  約瑟他們已經決定今晚睡在劇院的排練室,因此也不愁該怎麼回酒店,反倒饒有興致地又討論起了譜子,時不時還拉季燦燦過來看一眼。而等到季清澤來的時候,甚至已經討論到了難舍難分的地步。

  還是塞斯最先注意到了季清澤,拍了拍一旁的季燦燦,問道:“季,那個男人是來接你的?”

  季燦燦回過頭,正好對上門口季清澤的眼神。

  他今天穿了一套相當正式的的黑色西服,像是剛結束一場重要的會議。手里拿的是一把平時放在車里用的長柄傘,非常謹慎地收在袋子里,以避免在地上落下任何水漬。但肩上看起來卻有些濕濕的,像是從露天停車場過來的時候不慎淋了些雨,整個人的氣質顯得既清冷又平和。

  季燦燦見他來了,有些匆忙地小跑過去,神情帶了些抱歉地說道:

  “……對不起哥哥,能不能再稍微等我一下?他們還有個問題想再討論討論。”

  季清澤看著面前有些紅撲撲的臉,很耐心地回應她:“嗯,你忙你的。”

  季燦燦於是在給他解釋這里的位置隨便坐之後,又匆匆回到了約瑟那邊。他們對這個突然到來的訪客似乎也不太在意,只掃了一眼便又把注意力放回了譜面上。

  “……季剛才說的有道理,這里還是要用穩重的低音才能把旋律襯托出來。”

  “但是下一小節馬上就是漸弱了,這里還在強調旋律會不會聽起來不太干淨?”

  “比起這個,最大的問題還是這一塊聽起來太整齊了,完全不符合自由速度……”

  “……”

  季燦燦一開始還想著不能讓哥哥等太久,但到後來,也不知道把這件事忘到哪里去了。

  只是季清澤也並不著急,他有時也會打開電腦回復幾封工作上的郵件,而沒什麼要緊事的時候,就坐在後方靜靜地聽著他們的討論和演奏。一直到十點左右,才看見季燦燦一臉愧疚地找了過來。

  “已經好了?那我們回家吧。”

  而約瑟在聽到這句話後,表情突然變得十分精彩。季清澤先去了停車場,他於是趁著季燦燦收拾東西的空檔,湊過悄悄調侃道:“季,你跟那個男人同居了?”

  季燦燦登時瞪大眼睛,正回想他是從哪句話得出的這種離譜結論,便聽他接著說道:“這種看起來一本正經又很禁欲的男人,會有意思嗎?竟然你也喜歡這樣的……上次琳娜說我就是個毛頭小子,缺乏成熟男人的魅力,難道是希望我以後也走這種路线麼……”

  他說著,竟像是認真地陷入了思考。

  只是季燦燦不能再給他的想象力任何繼續發揮的余地了,有些好笑地打斷:“你誤會了,他是我哥哥。”

  約瑟這才“噢”了一聲,但也沒什麼失落的意思,而把糾結的重點放在了問題的後半句上。

  “那琳娜呢,當時你也在場,你覺得她那句話有幾個意思?我實在是搞不懂你們這些年輕女孩的想法……”

  季燦燦一邊收拾東西,一邊相當無奈地聽著,時不時毫無意義地評論幾句,他就又能樂此不疲地講下去,直到收拾完畢,非常決絕地跟他說了再見,約瑟這才不情不願地回去找了他的隊友們。

  她總會害怕耽誤了哥哥的時間,但她不知道的是,不論是十幾年前她看不見的琴房門外,還是現在劇院外的停車場,季清澤對於所有等待她的時間,都只會縱容。

  他開車時不太愛說話,季燦燦也只是看著窗外,數著那些滴答滴答的聲音,感受著繁忙間歇中難得的放空時光。

  雨聲實在是非常好的白噪音,不一會兒睡意就襲了上來,她本想就這麼在車上打個盹,但迷迷糊糊間,想起還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沒做。

  “對了哥哥,我們的正式演奏在後天,你要來聽聽嗎?”

  似乎是怕季清澤為難,她還替他找好了推辭的理由:“如果有工作的話就不用了,反正之後也會有的……”

  “好,我會去的。”

  只是季清澤相當干脆地便答應了下來,顯得她下一句話十分多余。

  季燦燦於是“嗯”了一聲,努力讓自己身體中起伏的情緒平靜下來,讓它聽起來像是一次再普通不過的邀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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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式演出的地點是馬丁劇院外的一處露天舞台,而作為流行音樂圈一個舉足輕重的獎項,排場自然也是毫不吝嗇。整個場地足以容納上萬人,氛圍也熱鬧得像是音樂節。

  季燦燦正待在劇院二樓的休息室,進行著正式演奏前的最後熱身,驀地就回想起自己在過來的路上對哥哥說的話。

  “今天的演奏結束之後……哥哥,你能在劇院二樓的休息室等我嗎?就是上次你來接我的那個地方……我有一個禮物要給你。”

  極短暫的沉默過後,他的聲音里帶了一絲隱晦不明的情緒:“什麼禮物?”

  “現在不能說,說了就不叫驚喜了。”

  她不由得攥緊了手,又不免有些緊張。

  他還記得嗎?

  一個隨口許下的約定,也許只是用來安慰鬧脾氣的妹妹。

  如果不被再次提起,本該隨著時間的洪流被永遠塵封在記憶里,最後成為她夢境中的零光片羽。

  而她如今擁有了兌現它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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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的演奏安排在典禮中段,正好在最佳作曲的頒獎之前。

  所有的細節部分都磨合討論過無數次,幾個總是存在爭議的地方,約瑟和塞斯的觀點最終也達成了一致。但說到底,這次的合作突破了太多暗默的規則和限制,對於之後業界會如何評價這一場演奏,誰心里都沒有底。

  只是已經沒有人會在意。

  鐳射燈打在舞台底部繚繚升起的灰白色煙幕上,伴隨著低沉如同脈搏一般的鼓點高速變幻著。

  一片寂靜之中先是傳來清亮的琴聲,又急促地變得高昂,在一段連續下行音過後,舒緩的吉他聲切入進來,是約瑟那極具辨識度的低啞嗓音。

  典禮會場於是變為一場尖叫與狂歡的盛宴,在這個盛夏的晴朗夜晚,連空氣都帶上了熱度。

  最後一場頒獎結束的時候已經將近十一點半,維護秩序的安保十分訓練有素,不到一個小時,觀眾基本已經離場,只留下部分清場和收尾的工作人員。

  約瑟一行人先回了酒店,而周子睿也已經對接好了剩余的工作和手續,季燦燦也只需要和其他參演者一樣回家休息即可。

  只是今天晚上,她還有一件特別的事情要做。

  她身上還穿著那件禮服小裙子,深紺藍色的絲綢材質,帶了些精致但不至於刻意的紋飾。設計上是好看,但走起路來並不十分方便。

  可她已經沒有心思考慮是否要換一件更為輕便的衣服了。只因此刻,一種融合了無數不安、等待與盼望的情緒,伴隨著幾乎貫穿心髒的鼓動,已經盈滿了她的身體。

  而她最後來到的,是位於馬丁劇院東側,處在走廊盡頭的一個有些偏僻的小禮堂。

  季清澤那天來接她的時候,休息室周圍都還拉著簾子,什麼都看不見,所以他自然也就不知道,這間休息室其實剛好連著那座小禮堂的二樓,而只要拉開簾子,整個小禮堂的視野便一覽無余,幾乎就是包廂視角。

  只是這間小禮堂也並不寬敞,加上建築結構本身的問題,也沒能跟著上次的劇院改建擴充一下容納量,基本上只要是場稍具規模的演出就已經無法滿足了。

  但幸運的是,由於不定期還會對外出租的關系,里面那架鋼琴的狀態仍然保持得不錯。

  她坐在鋼琴前,回過頭,只能看到二樓那一絲隱隱約約的亮光,仿佛回到了參加附小考試的那一刻。

  當時她的第一首樂曲是海頓C大調奏鳴曲,並以一首勃拉姆斯的間奏曲結束。

  但今天,她的考試曲目只會有一首。

  肖邦的C小調夜曲,48號第1首。

  從小到大所接受的系統性訓練告訴她,賞析一部作品時,盡管難以完全拋開個人偏好,但結合當時的時代文化背景是基本要求。

  而喜好本身就包含許多復雜的因素,情感上的共鳴、對卓越技巧的欽佩、又或者作品本身表現平平,但卻是創作者試圖超越個人局限性的一次艱難嘗試,甚至只是因為去音樂廳的路上碰巧下起了大雪,讓許多難以言說的巧合與機緣萌生了那一刻的心動。

  所以她也清楚,一部作品能反映創作者靈魂的一角,卻幾乎無法反映聽者的。

  季清澤喜歡這首曲子,也可能只是因為那天天氣很好。

  又或者是什麼特別的緣由,讓他喜歡上了這首通篇充滿了張力與戲劇性,卻始終都是絕望的曲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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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曲奏畢,季燦燦回過頭看向二樓,那隱約的光亮始終如一。

  她覺得自己此刻的心情正如同等待期末考試揭榜的學生,但如果說這是一種出於不自信的緊張,那好像也不是的,在排除無數個選項後,她知道答案只有這個。

  但是這並不是考試,而是一個禮物,所以答案不應該由她給,而是由那個收到禮物的人。

  她轉動把手,老式的木門發出一聲刺耳的吱呀聲。下一秒便是一陣清甜而干淨的氣息籠罩了她,帶著幾分她記憶中十分熟悉的局促與不安。

  那個人的聲音就這樣沉穩地落在空氣里,似乎壓抑著一些她此刻也無法形容的情緒。

  “好久不見。”

  (二十)禮物與想見的人

  他身著一件十分素雅干淨的便服,身形清俊卻並不過分瘦削,手里是一束給演奏者准備的花。

  也許是趕來的路上過於匆忙,胸膛伴隨著略有些紊亂的呼吸聲以一個極小的幅度上下起伏著,臉上透著些並未褪去的潤紅色,有些靦腆地笑了一下:

  “很精彩的演出。”

  哪怕許久未見他也依舊如此,內斂、克制,卻又時常出人意料地衝動。

  一如初次見他時留下的印象。

  季燦燦從未想過回國後還有機會這樣見到他,身體比大腦先行一步給出了反應,徑直走上去就撞進了他的懷里。刹那間短縮的距離讓身前緊貼著的軀體有一瞬間的僵硬,但又很快反應過來回抱著她,周身縈繞著的還是那一股令人安心而熟悉的氣息。

  “魏鳴!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上次的面試通過了嗎?”

  他低下頭,視野里便只落下她腦後挽起的栗色髻發,只相比在台上時略微散開了些,帶了點小卷的碎發從鬢間落下來,仿佛隔著襯衫撩過他的身體,有些癢癢的。

  那鑲了細碎水晶的銀色發飾在耀白色頂燈的照射下閃爍點滅,就如同她在台上的樣子一般耀眼奪目。

  像一顆抓不住的星星。

  “嗯,我拿到這次巡演里首席小提琴的位置了,歐洲那邊兩天前剛結束,下個月是在國內的第一場。”

  懷里的身體溫暖柔軟,她香甜而帶著熱度的呼吸幾乎是伴隨著每一個她開口的瞬間穿透他的身體。魏鳴驀地就感到神經有些發緊,開口時,聲音里已經帶上了一絲他自己都並未察覺到的暗啞:

  “你的朋友們給你帶了禮物,要不要先看看?”

  季燦燦看向他身後,這才注意到那個被塞得有些滿滿當當的紙袋子,臉上是不加解釋就能看出來的極度好奇:“禮物?”

  她一挪騰,身體便不再似剛才那般緊貼。懷里原先溫熱柔軟的觸感也在刹那間被空蕩的距離感所取代,這瞬間的落差甚至驅使魏鳴的身體在他無意識的情況下收緊手臂,又在碰到她身體的瞬間如觸電般停下,有些恍惚地掩飾著動作的不自然。

  他輕咳了一下,半蹲下身,開始從袋子里拿出一個個奇形怪狀的玩意跟她細致講解:

  “貝爾克和赫伯特,還記得他們嗎?”

  他想起那個平時單方面跟他不太對付的第二席,有些別扭地找過來讓他轉交禮物的樣子,不禁有些莞爾:“他們讓我代為轉告,祝賀你第一張與DC和柏林愛樂合作的錄音正式發布。”

  貝爾克和赫伯特給她帶的是樂團成立15周年的紀念玩偶和下個樂季的演出節目冊,足有一厘米厚度。看這樣子,想必下一年的排期也是滿滿當當。

  剩下的禮物也大多來自與她有過幾次合作之緣的樂手,魏鳴見她陷入回憶的樣子,眼底暖意更深,又極有耐心地一個個接著講過去。

  “這是方晴的,我想你們應該一直都有聯系,她並沒有特意讓我帶什麼話。”

  季燦燦點點頭,想起上次她演出結束後喝多了給自己打電話,沒說一半又睡死過去的樣子,一下沒忍住笑出了聲。

  只是很快,這刹那間的分神便被魏鳴有些忐忑和猶豫的聲音打斷:

  “你不問我給你帶了什麼禮物嗎?”

  她偏了偏腦袋,笑得很燦爛:“你是傻瓜嗎?還有什麼禮物會比見到許久沒見的老朋友更珍貴呢,我從來沒有想過今天會在這里遇見你,這就已經是最大的驚喜了。”

  只是魏鳴聽見她的回答,並沒有露出預想中的反應,反而是眉間皺了一下,表現得有些不解:

  “你在這里,並不是因為知道我今天會來嗎?下午的時候我給你發的……”

  他的後半句沒有說完。

  也許是重逢的喜悅使人對於關注之物以外的感受變得過於遲鈍,才會沒有注意到背景里隱約卻又不斷放大的嗞啞聲。

  冰涼而清脆,像是金屬,卻又帶了些突兀的鈍澀感,也許是鏽跡導致。

  馬丁劇院小禮堂所在的這塊區域,確實是太久沒有使用和定期維護了,這從進門時橫斷在入口處的門板和四周可見帶著刺牙的窗框也能看出一二。這樣一個地方,也許並不適合在沒有人的時候單身闖入。

  季燦燦回想起劇院門口那措辭嚴肅刻板的告示。現在看來,那比起管理上的考慮,應該更多是處於對安全性的擔憂。

  休息室頂部那個並不起眼的,明滅著黯淡光芒的黃銅色吊燈,換作平時,甚至都無法停留在任何一個過路人的短期記憶里。

  而在它砸下來的瞬間,季燦燦的視野仿佛也在一瞬間上下顛倒,接著便感到一個堅硬的身體壓在了她上方,卻並未傳來預想中的疼痛。

  在這場瞬息發生的意外中,眼前這具身體的主人給她留下了一個狹窄但足夠安全的空間。

  魏鳴的臉色不知是因為反應過激還是疼痛而有些發白,但他很快冷靜下來,眼神掃視了一下身下護住的人,直到確認並無明顯的傷口或是衣物破損的地方,神色這才有些緩和。但還是有些急促地確認道:“有沒有哪里受傷?”

  季燦燦在聽見他的疑問時也回過神來,盡管意識在中途有過刹那間的斷片,但在看到身旁碎裂的吊燈骨架和玻璃碎屑時也很快把握了現狀,順著魏鳴的動作緩慢地坐起了身。

  吊燈碎裂後,整個休息室失去了唯一的光源,只能借著一旁相連的小禮堂的燈光勉強看清四周,而聽感則在這片昏暗中變得更加敏銳。

  她看見魏鳴的喉結難以察覺地滑動了一下,喉嚨里壓抑了一聲換作平日便極易被忽略過去的嘶聲。

  這少有的反應十她頓時有些慌張,接著便只知道用疑問回答他的疑問:“你受傷了?!”

  她極為小心翼翼地從魏鳴懷里掙脫出來,無視他通過環住自己手腕表示的輕微拒意,像個負責的醫生一樣開始檢查他身上的情況。

  只是也不必刻意尋找,他左肩後方破損的衣衫和有些猙獰的赤紅色傷口就已經告訴了她答案。

  “我現在帶你去醫院。”

  她拿出手機正要打急救電話,但還沒等她撥通,魏鳴的手便伸過來,悄無聲息地按下了側邊的主鍵掛斷了它。

  “太夸張了,只是小傷,我家里有藥,回去稍微處理一下就好。”

  語氣聽起來雲淡風輕。

  季燦燦卻快要被他這個樣子氣笑了:“什幺小傷會流這麼多血?不行,必須去醫院。”

  她接著便要繼續打剛才那通未被接聽的電話,只是這次,魏鳴的動作不再像剛才那般留有余地,而是多了些不容拒絕又有些陌生的強硬。

  “不去醫院,好不好?我不想去。”

  “……魏鳴,你今年多大了,還是小孩子嗎?這麼不喜歡醫院。”

  這從未見過,近乎反常的執拗令她頓時有些手足無措。季燦燦本想拉他起身,卻又怕碰到傷口加重傷情,手里完全不敢用力。

  而這個受了傷的人似乎表現得比她自己還要冷靜,只是眼神不再似剛才將她護在懷里時那樣堅定,而是有著一股莫名甚至可以被稱作脆弱的情緒。

  她與魏鳴的相識源於巧合,又因數個機緣與契機進一步相知。在這之中,她也許看見過他不同於外表的另一幅面孔,也隱約觸碰過某些他所背負之物的形狀。

  但直到現在,她也並非完全了解這個人的一切。

  “……無論如何都不去嗎?”

  “嗯。”

  季燦燦最終還是放棄了與他繼續爭辯下去的想法。

  只是這一番爭執下來也並非一無所獲,至少她現在已經能以十分穩定的情緒去查看他的傷情了。

  而魏鳴的傷口雖然乍一看有些夸張卻並不深,基本還是能被劃歸於皮外傷的程度。她小時候調皮玩性大,經常時不時就帶著類似的傷口回家,那時都還是哥哥一邊生氣地訓斥一邊幫她處理的。到後來,她甚至已經學會了在回家挨罵之前先自己預先處理一遍。

  “那我送你回家,不可以再拒絕了。”

  魏鳴這才有些放松地笑了一下:“好,麻煩你了。”

  ==

  這個季節的S市晝夜溫差極大,白天還是盛夏時分的暑熱,但到了夜晚就有些許寒意了。

  季燦燦本以為魏鳴這次巡演回國,會按照慣例跟樂團一起住在預先定好的酒店里。卻沒想到他是先於樂團的行程一步回了國,現在住在S市的家里。

  他幾乎不怎麼主動說起與自己有關的事,也沒有提過家里的情況,季燦燦自然也就無從得知。只是意識到這一點時,她對自己關於魏鳴一無所知的這個事實的認知又加強了。

  她跟著魏鳴來到了距離馬丁劇院幾百米的一處露天停車場,魏鳴是開車來的,但他現在明顯不是能讓人放心開車的樣子。

  季燦燦此刻只能無比慶幸,自己在哥哥研究室的那次經歷之後就迅速換好了國內駕照的決定實在是過於明智。

  出發前她看了一眼從剛才的某一時刻開始頻繁振動的手機,最上方顯示的是魏鳴發來的消息,說他已經回國,會在她演出結束後在休息室等。再往下拉,顯示消息的接收時間是在三小時以前。

  似乎是小禮堂並不靈敏的信號導致她錯過了不少消息。

  她想起意外發生前魏鳴並未說完的話,頓時理解了他那時的不解源於什麼。剛准備跟哥哥也發個消息,才發現他的信息就顯示在魏鳴的後幾條。

  “燦燦,今晚課題組有個臨時會議,我可能來不了了。”

  “難得你邀請我,對不起,都是哥哥的錯。”

  而此刻的她滿腦子想的都是如何盡快幫魏鳴處理他的傷口,並沒有太多處理其他情緒的余力,便只打算簡短地解釋下情況。

  但在發送前,又不知為何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刪掉了關於魏鳴受傷的內容。

  “沒事的哥哥,我的演出又不止這一場,還是工作比較重要,下次我再邀請你來聽。”

  “之後要跟朋友們慶祝一下,我可能晚點回來,今天不用等我啦。”

  她發完短信便收起手機啟動了車子。一旁坐在副駕駛的魏鳴則自始自終都十分安靜,只是看著她有些急促的樣子安慰道:“不要急,慢點開。”

  但控制情緒畢竟是件知易行難的事情。她光是把車開出停車位,就差一點要擦到旁邊車的保險杠,一路上更是幾乎都在靠最後一絲安全駕駛的意識才堪堪穩住油門,哪里還有力氣關注別的。

  如果她此刻的注意力並非被完全被身邊人占據,也許還能留意到同樣停留在露天停車場,只與她隔了幾個車位的暗黑色車影是如此似曾相識。

  佇立在車頭的銀白色金屬刻飾,在尾燈的反射下一瞬間閃過赤紅色的光點,又很快堙滅在黑暗之中。

  ==

  窗外霓虹燈星星點點,只有魏鳴會時不時看上一眼。

  季燦燦則是完全沒有這個心思,她回國後還沒有正經握過方向盤,一路上都精神高度緊繃。

  但幸而這段不到四十分鍾的路程還算順利。

  魏鳴所住的地方是一幢位於郊區,離市中心還有一段距離的小別墅。這樣的家境在一個臥虎藏龍的頂級音樂學院雖算不上遍地可見,但也並不罕有。

  季燦燦十歲出頭時就去了德國,學的又是藝術,一路上也見過不少生活奢侈闊綽的富家子弟,因而見到這場面時雖也有些意外,但也並未多想,只掂量著怎麼盡快幫魏鳴處理他身上的傷口。

  而不巧的是,這個節點正值雨季來臨前夕,魏鳴所住的這一塊片區的地下車庫因為要做排水系統維護,出入口都被臨時封閉了起來,他們只能把車停在相鄰的另一個片區。

  等到花了一番功夫把車停好時,離他們最開始進小區的時間點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分鍾。

  季燦燦莫名地就感到有些心累,正走進車庫電梯時,聽見一旁的魏鳴接到了一個電話。

  她按住開門鍵,本以為魏鳴會很快跟上來,卻只見他臉色驀然一變,並沒有再向前走的意思,又接著很快掛斷了電話。

  季燦燦有些不解地看向他,那張原本平靜的臉上晃過一瞬間的驚疑不定,但又很快消失。

  魏鳴剛剛在電話里只簡短地應了幾聲,並沒有過多的回復,因而季燦燦也無從猜測電話的內容和對方的身份,只是不知怎地,潛意識里已經開始覺得這並非一個好的預兆。

  她看著魏鳴,對方從外套里拿出了一張門卡遞到她的手上,語氣有些困頓和歉疚:

  “先上去等我好嗎?朋友過來送個東西,我去拿下,很快就好。”

  季燦燦也不知道自己時花了多大力氣,才忍住沒給這個受傷而不自知的人一個頭槌。

  只是當事人此時的動作卻迅敏得像是不記得自己身上還帶著傷,倉促離去之前還記得叮囑和安撫她一通:“真的很快,別擔心,你先從這里的電梯口上到地面,左邊走到盡頭就是13幢,刷門卡就可以進去。”

  還沒等季燦燦伸手拉住他,魏鳴就已經腳步匆匆地消失在了另一個電梯口。

  偏偏自己現在穿的還是演出時那雙中看不中用的鞋,怎麼想都不是能追上去的樣子。

  她一時間只覺得生氣又無語到了極點,但也先照魏鳴說的做。

  幸而魏鳴給她的路徑和指示都非常清晰,其實也不必花多少心思尋找,這塊建築年代看著就很新的別墅片區,棟與棟之間的距離都相當寬裕。哪怕外觀相近,但只要不混淆方向,找起目的地來並不十分困難。

  季燦燦站在門口,本想著出於禮貌還是在外面等他,卻沒想到過了半個小時也不見他回來的身影。又想起他受傷時那副無關緊要的樣子,心里已經篤定他並不是個能把自己照顧好的人。

  她思考了一陣,最終還是搜了家附近的藥店,買了些臨時處理傷口的外用藥才折返回來。再看離開前給魏鳴發的短信,依舊沒有得到任何回復。

  到了夜里十一點左右,溫度已經要比白天低上十幾來度,而她身上穿的那件綢質禮裙也並不是能夠抵御這種氣溫的厚度。

  魏鳴車里開了空調,臨下車前還拿過放在車後座的上衣外套披在了她身上,因而季燦燦最初也並未意識到有什麼問題。直到吹過下裙擺的風開始變得呼嘯而凜冽,開始順著每一處縫隙鑽進她的身體,饒是她再逞強,也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聰明人不要跟自己的身體過不去,還是進去等吧。

  她剛說服自己丟棄這種無謂的保持距離感的習慣,正拿著門卡要去觸碰把手側方的感應區域,卻發現幾乎是同時,那扇本來巋然不動的木門在她動作之前倏地打開了一條縫,露出與從窗台向里看去時別無二致的暖白色燈光。

  出現在她眼前的是一個幾乎周身都縈繞著濃厚酒氣,看起來三十出頭的男人,臉上好幾個地方都穿了金色或銀色的金屬環飾。看見她的那一刻便意義不明地笑了一聲,鼻腔里發出一聲短促而粗重的氣音。哪怕並未開口說話,已經讓人感覺到危險。

  季燦燦正下時地要後退一步,卻瞬間被他抓住了手臂。與魏鳴或是哥哥觸碰她時,那種近乎把她當易碎品一般克制而小心翼翼的力度不同,眼前這個男人幾乎是用鉗制的方式固定住了她的身體,一絲能夠用以掙扎的空間都沒有留下。

  他有些調笑地嘖了一聲,開口問道:“女朋友?”

  說是疑問,他接下來的動作卻粗魯而迅速得像是並沒有耐心聽她回答的意思。這個陌生男人原本固定住她一邊手臂的右手,開始不懷好意地順著那塊白皙細膩的皮膚向上摸去。中途見她似乎快要找到間隙掙脫,又警告似地掐了一下她的側腰。

  直到聽見一聲細細的吃痛聲,手已經順著那件男士外套的開口摸上了她裸露在外的脖頸。

  他似乎已經認定自己的力量處於絕對凌駕的位置,便開始用一種近乎玩味,如同看戲般的態度對待起季燦燦那些無法起到實質作用的抵抗掙扎,手里的力氣也隨著輕視程度的加深而有所減弱。

  而正是這個時機,季燦燦掙脫開他鉗制住自己的右手,反手就是一耳光甩在了他的臉上。

  “啪”的一聲,在這個寂靜別墅區的夜晚,已經顯得足夠突兀和響亮了。

  只是男人被打後卻並沒有立刻做出什麼過激的反應,而是緩緩摸了摸自己被他打過的左臉,神情訝異卻並不惱怒,反而像是在不斷回味咀嚼剛才那一出意料之外的叛逆舉動。

  像一個極有耐心的捕食者,盯著已經無處可逃的獵物在掌心之間垂死掙扎。

  力量之間的差距實在是過於顯而易見,這點程度的反抗,充其量連情趣都算不上。

  他滿臉痞氣地笑了一下,手掌骨潦草地擦了擦嘴角,又極有壓迫感地再一次逼近,直到將她困在門側方與牆壁的夾角里,卻又突然停下來不再有所動作。

  “像只小野貓,脾氣還挺大的。這個廢物眼光倒是不錯……可惜了。”

  季燦燦本以為剛才那一耳光多少震懾到了他,這才有了這短暫的停頓,正拿起手機要趁著這個空隙報警,卻在下一秒被手上傳來的一陣不容拒絕的蠻力止住了動作,接著便感到身體在被往房門里拖。

  男人進門就把她甩在了地上,又迅速蹲下身用膝蓋壓制住了她慌亂之中抗拒蹬動的雙腿,左手則是摸到自己領口開始解起了紐扣,表情帶上了一種隱約而危險的性的意味。

  “這麼喜歡他啊,一點不讓人碰。他在床上厲害嗎?把你干得舒不舒服?”

  “惡心!你放開我!”

  季燦燦這時的聲音已經有些無法控制的顫抖,只能眼睜睜盯著身上的男人快要進一步動作。

  而幾乎是頃刻之間,伴隨著此時身後房門發出的“咔噠”一聲,一個隱隱綽綽的黑色影子落在了她身上,眼前的暖白色燈光也因遮蔽而有刹那間的減弱,接著便只感到身上壓迫著自己的重量突然一輕。

  魏鳴掐著脖子就把人甩在了一旁的地上,見他一臉驚愕仿佛要彈跳起來回擊,又是一腳踩在他左肩上開始重重地碾。

  男人的喉嚨里發出了一聲仿佛聲帶里扎滿碎玻璃的低啞嚎叫,扯著他的足踝想在掙脫出來的同時反將他帶倒,卻不想對方卻突然在這時收了力,積蓄在緊繃身體里的力量則因這一下撲空的反擊而頓時失去平衡,手有些慌不擇路地四處摸索著。

  只是還沒等他再次穩住架勢,魏鳴又拎著他領口將他翻過來正面朝上,對著那還留著掌痕的左臉就又是一拳。

  男人重重地嗆了一聲,側頭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正要再次回擊,臉上卻又是一次帶著狠戾的拳頭招呼了上來。胸腔里開始發出近乎有些可怖的咯咯聲,又往身旁啐了一口,但這次不再只是帶血的唾沫,而是赤淋淋的一口鮮血。

  (二十一)出格

  魏鳴打他的那幾拳發了狠,眼底幾乎都是赤紅的血絲。

  他現在整個人看起來有種近乎暴戾的殘酷,完全不是季燦燦印象里那個內斂得甚至有些拘謹的樣子,而更像是毫不相關的另一個人。

  男人一開始還會掙扎兩下,明顯還有反擊的意識。但是魏鳴從頭到位都沒有一句話,幾乎是在往死里打他。還沒幾下,掙扎的幅度便很快變小了,到最後甚至到了有些可有可無的地步,就連氣息也不再如一開始那般粗喘,幾乎讓人懷疑是否還活著。

  季燦燦的大腦雖因男人突如其來的侵犯而有過短暫的空白,但在魏鳴將他制在地上的時候也已經完全回過神來,也顧不上身上隱約殘留的鈍痛,便起身要找剛才在衝突之中掉落的手機想要報警。

  幸而手機掉落的地方離她並不遠,電話很快就被接通,對面的接线員專業而冷靜地跟她確認了眼下的情況,並回復會盡快出警。

  她緊繃的神經在這一瞬間才有所緩和,想跟魏鳴也說一聲,卻發現他仍然壓在那個男人身上,動作沒有任何停下來的意思,平日里幾乎有些蒼白的骨節分明的手已經多了些青紫的淤痕,幾處破損的地方甚至開始滲血。

  對於一個專業的小提琴演奏家而言,幾乎沒有什麼東西會比手更加重要。

  在他們這個領域里,凡是做到頭部的演奏者,特別是已經聲名鵲起的獨奏家之中,不乏會有人給手上千萬甚至近億的保險。

  但這雙本應名貴甚至驕矜的手,此時卻青青紫紫幾乎看不到一塊完好的皮膚,只有赤紅破損的創口在露骨地展示著剛才宛如暴風驟雨般發生的一切。

  給惡人的教訓已經足夠,接下來會有法律懲治他,已經沒有必要再讓自己進一步陷入麻煩里了。

  她的手覆上魏鳴緊繃的後背,順勢落在他的手臂上,試圖通過這種身體接觸所傳達的安全感和溫度使他的情緒平復下來。

  “魏鳴,你先冷靜下來……我已經報警了。”

  最終,覆上了他遍布傷痕的右手。

  “別打了……你的手在流血。”

  魏鳴的視线先是落在她的手上,停頓了一下,才緩緩抬起頭對上她的眼神,開口仿佛剛要說些什麼,卻不料身下原本奄奄一息的男人像是突然從身體里爆發出一股巨大的力量一般,猛地一掀,趁著這個空檔便從剛才的壓制中瞬間掙脫了出來。

  “崽種,碰下女人這麼不樂意了?剛回來就下死手,真有你的啊。”

  男人手法潦草地擦了擦額前的血,像是已經預見他不會再進一步有所行動一般,在確保拉開了一段足以應對下一次攻擊的距離後便也不再表現出反擊的意思,只是眼神依舊狠戾地盯著他。

  “流浪狗當久了,連發情都控制不住了嗎。”

  回應他的是魏鳴相比剛才更加沉穩卻也冰冷的聲音,他身上那股陌生的戾氣已然不復存在,身體的動作卻依舊警惕,似乎已經做好了應對任意一種回答的准備。

  “說我是狗,你以為自己就有家能回?”

  男人嗤笑一聲,像是被他話語里的指代激得有些怒極反笑,也不再刻意維持之前的距離,在極短的時間內又再次迅速逼近,向前一步拽住了魏鳴的衣領。

  “現在回來又是幾個意思?之前你從商學院退學都要去讀那個什麼破音樂學院的時候,可沒把那老女人氣得夠嗆啊。現在又是在干什麼,發現搞音樂沒出息,又回來盯著家里的了?你還要臉嗎?”

  他手里用了十足的力氣,骨節幾乎都繃得發白。看向魏鳴時,卻見他表情並沒有再出現任何一絲波動,仿佛是在看待什麼肮髒的垃圾一般,連分毫鄙夷都不屑給出。

  “別把所有人都想得跟你一樣。”

  魏鳴此時的語氣甚至已經聽不出任何情感上的波動。

  男人聽見這話反而松開了手,像是已經憤怒到了極點,卻又在努力表現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情緒矛盾而充滿混亂,像螺旋一樣盤根直上,似乎每一個下一刻都可能到達臨界點。

  “哦,我想錯了,當然不一樣。”

  “你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家里公司說不要就不要了,去搞個音樂,又聽說成了什幺小提琴天才?跟我這種從小被當廢物養大的人怎麼會一樣。是吧,我的好弟弟?”

  魏鳴並沒有再接話,只是平靜而警惕地盯著他,像是已經從這場情緒的圍剿中抽離出來。

  手背上那份溫熱而柔軟的觸感自始自終都未曾消失,堅定而又帶有一種令人安心的力量,如同它的主人一般,大膽而熱烈,卻又將所有的動搖和恐懼都隱匿起來,只有通過皮膚相抵間傳來的微小顫栗才能有所覺察。

  而還沒等男人要有下一步動作,接警的警員便已趕到,同時下車的還有一個身穿暗金色西服外套的中年男人。他先是接起電話倉促地說了什麼,又側頭跟一旁的警員簡單交待了幾句,便帶著一臉的怒意直直向他們走來。

  他只瞥了魏鳴一眼便沒有再看,反而是將視线轉向了另一個人,眼神上下打量了一番,語氣里滿是厭惡與不耐煩:

  “看看你干的都是些什麼好事。”

  中年男人又向一旁站著等待的警員示了個意,接到指示的警員這才不再維持等待的姿勢,而是很快將人帶上了車,一連串動作一氣呵成,像是在處理什麼燙手山芋。

  被他壓制的人也並未表露出什麼惱怒不甘的意味,他上車前頓了頓,回頭看了魏鳴一眼,有些嘲弄地挑釁了一句:

  “你真以為能關我多久?我進去了,比我發愁的人多的是。”

  只是依舊沒有收到任何挑釁的回復,才嘖了一口不情不願地上了車。

  ==

  魏鳴似乎是真的很久沒有回過這幢別墅。

  季燦燦被他帶進房子里的時候,除了客廳正中的沙發稍微有些簡單打理過的痕跡,其余的餐桌椅都還蓋著淺灰色的防塵罩。雖然不到落了一層灰的地步,但也明顯不像是有人長久在此居住的樣子。

  只是房子的主人現在看起來比這還要過分不少。

  她一進門,便拉著魏鳴到那唯一看起來還比較干淨的沙發上坐下,從塑料袋里拿出之前在藥店買的外用藥。只是還沒等她看清傷口的狀態,就被魏鳴反客為主先檢查了一遍,直到確認她身上只有之前與男人對抗時脖頸留下的輕微淤紅才罷休。

  而一整個過程之中,魏鳴除了在被問到“痛不痛”“這里還有嗎”之類的問題時會耐心而平靜地回答她,也並沒有再主動提起之前發生的事情。

  季燦燦中途隱約猜到那個男人的來路可能並沒有那麼簡單,在聽到他對魏鳴的稱呼時更是進一步印證了這個想法。但她也知道,這也許並不是一個適合她主動提起和詢問的話題。

  她本打算處理好傷口,叮囑魏鳴早點休息之後,便自己打個車回家。只是正在這時候,小腹猛然傳來的墜脹與溫熱感讓她驀然一愣。

  完了。

  偏偏是在這個時候。

  魏鳴見她動作突然停頓,眉間似乎也隱約皺了皺,以為是之前還傷到了什麼別的地方,神經又一瞬間緊繃起來。

  “哪里不舒服?”

  她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溫吞地開了口,聲音有些悶悶的:

  “……是生理期,我忘記了。”

  得到答案,確認她並非是因為任何傷口或疼痛而作出這樣的反應,魏鳴緊繃的身體相比之前有所緩和,但看起來也並未完全放松。

  “需要什麼東西嗎,我去買。”

  季燦燦看向他,也不知道是第幾次震驚於這個傷員的毫無自知之明。

  “不行!我可以叫外送……”

  “這里外送進不來,需要去門口拿,跟我去買是一樣的時間。”

  他伸出手擋在她與門口之間,動作溫和卻又帶著一種難以察覺的強硬與不容拒絕。

  “在這里等我一會。”

  魏鳴看起來並沒有將她不加掩飾的生氣和不滿放在心上,而是很快就又出了門。折返回來的時候,將手里白色的紙袋遞給了她。

  季燦燦向里面瞟了一眼,是衛生巾與一次性內衣。

  盡管清楚這是再正常不過的生理現象,但讓一個許久未見的異性朋友幫忙買這樣私密的東西,臉上也有些隱約的熱度。

  “還有缺什麼嗎?”

  “沒……沒有了!謝謝你,我借用一下洗手間。”

  她下意識地不想與他對上視线,聽見魏鳴嗯了一聲,指了個走廊盡頭的方向,便匆匆順著方向走了過去,等收拾完再出來,便只看見魏鳴依舊沉靜地坐在沙發上,也不知道在思考些什麼。

  他肩上的傷口此時已經被處理過,襯衫上雖仍沾有些髒汙和血跡,但基本是與他爭執的另一方留下的,而他本人,除了在之前吊燈墜落的意外中留下的傷口,並沒有在這場打斗中受到什麼額外的傷。

  季燦燦本打算就在這樣的距離與他告別,卻不知為何,像是放不下心這個落寞而脆弱的身影,依舊走到了他旁邊坐下。

  一旁沙發凹陷帶來的觸感使魏鳴此時也抬頭看向她,眼神里是難以解讀的情緒。開口時先是嘆了口氣,話語仿佛是在剖白:

  “對不起,之前我有事情瞞著你。”

  “我這次回來,並不完全是因為巡演。是家里出了一些事情……沒想到會把你牽扯進來,是我的錯。”

  他頓了頓,側過身,這個角度與她並無直接接觸,看起來卻像是將她環在了臂彎里。

  如果不是他主動提起,季燦燦本來也並不打算直接詢問他這件事情。但如今魏鳴開了口,她願意做一個耐心的聽眾,而如果可能,也許能給他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

  但魏鳴接下來的舉動卻是她並未預料到的,他順著這個姿勢,輕輕向前帶了一下她的手臂,便讓她整個上半身都落在了他懷里。

  與季清澤沉穩而平靜的擁抱不同,魏鳴抱住她的時候,通過身體相觸的地方傳來的是一種獨屬於少年的生澀與小心翼翼。

  他的動搖是如此的不加掩飾,像是在對待一件失而復得的寶物。

  “在小禮堂的時候,你在等的人……並不是我,對不對。”

  語句在詢問,卻並不像是在尋求她的答案。

  “燦燦。”

  “以後,不會再讓你像這樣受傷。”

  ==

  季清澤並沒有在停車場停留太久。

  一周前,陸一博本約了他今晚見面,商討一下Tesco的合作項目進一步的計劃。考慮到他工作忙,陸一博甚至特意挑選了一個他沒有課的晚上,卻不想還是因他臨時出現的日程變動而沒有見成。

  季清澤將車停在了樓下,卻並沒有打開車門。他偏過頭看了一眼放在副駕駛座位上的筆記本,畫面仍然停留在陸一博之前發給他的模型准確性校驗報告上。只是頭像上方的紅點依舊在不斷累積,似乎是又在這之後接連給他發了不少消息。

  哪怕已經從一個初創公司做到了如今行業獨角獸的地位,Tesco的創始人卻依舊還是高中時那副毛躁而又急不可耐的性子。

  在這次與他們的合作項目中,季清澤和他的團隊負責的是基於卷積神經網絡的環境感知模塊算法開發,現如今也已經到了投產前最後的安全性評估階段。如果能被順利應用於Tesco的下一代旗艦產品,預計能占到當財年淨利潤的40%以上,這對於明年的首次公開募股也會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

  除了學校的事務以外,他最近的時間幾乎都投在了這上面。

  而妹妹的邀請,是第一個計劃外的變動。

  他合上了筆記本,沒有再去關注新增的消息,又伸手打開了右前方的置物箱,從里面拿出一個方形的小盒子,難得地點了根煙。

  他抽煙的次數幾乎屈指可數。

  上一次似乎還是二十歲出頭的時候,在一個等待人生里第一次投標結果的晚上。

  只是自那之後,他發現煙草和焦油的刺激並不能給予他任何情緒上的舒緩,反而會進一步放大無法控制的部分,便對於這類從外物上索求精神撫慰的依賴性行為再無好感。

  煙和酒都是如此,只能淺顯地模糊對於情緒或時間的感知,卻無法起到任何現實上的作用。

  直到這個認知在今晚被第一次打破。

  打開房門的時候,落在他視野里的是一雙濕漉漉的,有如受傷小鹿一般的眼睛。

  帶著一身陌生的、極力掩飾卻依舊刺眼的傷痕。

  他想起劇院外那個與她一同離去的身影,所有的疑問似乎都在這一瞬間有了答案。

  原來不是在等他啊。

  他的妹妹,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經歷他不知道的事,遇見他不認識的人。

  像一朵花苞落在平靜的水面上,刹那間綻放,刹那間盛開,最美麗的瞬間都發生在他無法見證的時刻,全都留給了別人。

  她的時間從來都不困囿於那間十幾年前的小小琴房。

  成年以後,季清澤其實對於時間的流逝沒有太多切實的概念。還是學生時代時,他的時間概念更多的是由各類繁雜課題的截止時間構成。工作以後,也只是順應變化為了各類項目開發周期里的截止時間。

  他以為共同的創傷得以使他們的時間同步,或者至少曾有一段,會永久停留在那間記憶中的老房子里。卻不想在他缺位的時候,她的指針早已向前撥動。

  而停留在原地的只有他一個人。

  ==

  季燦燦到家時,已經大約是凌晨一點鍾。

  她身上帶了鑰匙,自然也就沒有必要按門鈴,更何況季清澤最近似乎工作特別忙,每天早上七點多就已經不見人影,算起來這個點應該也已經休息了。

  客廳只亮著一盞小燈,餐桌上則是季清澤給她留的牛奶,杯壁上隱約掛了些水汽,是加熱過後又冷卻的痕跡。

  她輕手輕腳地繞過客廳,本想簡單洗漱一下便上床睡覺,卻在這時聽見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

  “燦燦。”

  回過頭時,季清澤已經走到了她面前,身後敞開的門縫里瀉出來一道光,盡管看得並不清楚,但桌上依舊亮著的電腦屏幕和堆積的文件夾已經昭示了他還處在工作的狀態。

  “哥哥?你還醒著,我以為你已經睡了,怎麼這麼晚還在工作……”

  “嗯,會議結束得比較晚。”

  他關上了身後臥室的房門,又接著打開了走廊的燈,見她在這光线明亮的一瞬間有些瑟縮地下意識摟緊了身上的外套,問了一句:“聚會玩得開心嗎?……沒能去看你的演出,我很抱歉。”

  “聚會?啊,嗯!很開心。”

  季燦燦愣了一下,才想起是自己在短信里找的借口,但也很快回過神來,表現出了應有的反應,出於心虛還刻意補充了些不存在的細節:“他們拉著我換了兩個地方吃飯,折騰到好晚……哥哥,我現在好困,等下會早點睡。”

  充滿細節與真實感,說得她感覺自己都要相信了。

  季清澤並沒有接話,她於是很自然地以為哥哥已經接受了這套看似漏洞百出的說辭,此時的沉默只是因為他也希望自己能夠早點休息。

  她有些心焦,似乎是想從這個有些無所適從的氛圍中脫離出來,便急著要關上臥室的房門。

  但一雙骨節分明的手制住了她的下一步動作。

  眼前季清澤的手臂直直擋在了門縫之間,這突如其來的動作把她嚇了一跳,怕夾到他,很快也松開了將要關門的手。

  “燦燦。”

  她抬頭對上季清澤的眼神,里面是一種陌生的悲憫。

  “為什麼要說謊?”

  那雙手固定住了她的手臂,硬朗的骨節仿佛在下一個瞬間就會隔著薄薄的皮肉刺穿她。

  季清澤見她愣著沒有說話,似乎微不可見地笑了一下,眼底卻沒有絲毫笑意。直到過了一陣依舊沒有等到任何答復,才像是在體諒她剛才的走神一般,將同樣的問題換了種方式,再次詢問了一遍:

  “從什麼時候開始,學會對哥哥說謊了。”

  他的語氣冰冷得近乎沒有任何溫度,壓抑著一種仿佛隨時都要迸發的慍怒。

  是記憶中從未有過的哥哥的模樣。

  (二十二)缺位與代償

  門板被他的身體擋住,已經不再是隨手就能關上的狀態。

  在她並未意識到的情況下,也許是不經意又也許是被刻意為之,所有可能被用於回避的手段都悄然堙滅在了同樣凝滯的空氣里。

  季清澤就這麼站在她面前,並沒有進一步的動作。

  而不同於語氣中所蘊含的情緒,他此刻的面容卻是看起來十分平靜。

  如果不是十年前那次偷跑回國的經歷依舊烙印在她的記憶里,她幾乎都快要忘記,除開他在哥哥身份下的那一層溫柔體貼的外表,季清澤同時也是一個疏離而永遠猜不透的兄長。

  謊言被戳穿的心虛在這有些怪異而不適的氛圍中又進一步放大,她無意識地後退了一步,已經來不及思考出一個令人信服的理由,只知道脫口而出:

  “我沒有……”

  季清澤有些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臉上依舊看不出任何情緒:“這個沒有,指的是沒有說謊,還是沒有做錯事?”

  “……”

  她低下頭沒有回話,又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才聽見一聲極輕的嘆息。

  “燦燦……你是不是談戀愛了?”

  聽見季清澤的猜測,她這才猛地抬起頭,開始有些倉促地辯解起來:“不是的哥哥!真的只是遇到了一點意外……我不想讓你擔心。”

  也許是從他並無一絲波瀾的話語中汲取到了一絲被稀釋過卻依舊危險的情緒,身體中下意識的反應便開始阻止起讓他的猜測進一步發展。

  “我是跟朋友在一起,也沒有談戀愛……還是他幫我解決了麻煩,只是中間事情變得有點復雜……哥哥,我真的只是不願意讓你擔心。”

  她偷偷看向季清澤,他的臉色似乎要比剛才緩和上一些,也許是多少接受了這個說辭。

  這樣的認知使她緊繃的情緒一瞬間松弛下來,甚至開始有些懊悔自己剛才在以怎樣的想法揣度他提出這個猜測的動機。

  季清澤似乎真的只是站在一個長輩的角度,對她的晚歸表示出擔憂而已。

  “其實哥哥,我都已經成年了,就算是談戀愛也……”

  也許完全是她想多了。

  也許只是過於長久的分別所帶來的互相之間身份的缺位,又進一步地造成了認知上的錯位而已。

  接下來只要等待足夠長的時間,等到哥哥意識到自己已經是一個足夠獨立、能夠為自己的選擇負責的人。到那時,存在於他們之間的所有空缺都自然會被彌補。

  她想象過接下來或許會有一場兄妹之間交心的長談。

  與之前那次只是為了解開誤解的對話不同,這一次,也許能讓他們之間走失的靈魂再次同頻。

  只是她的想象很快斷在了一個同樣溫熱的觸感,穿過她虛掩在身上的外套領口,最終落在她依舊隱約發痛的脖頸淤痕上的時刻。

  “是什麼樣的朋友,能在這里留下這種痕跡?”

  季清澤骨節分明的手就這樣覆在了她側頸處的淤紅色指痕上,又似乎在沿著邊緣小幅度地摩挲著。他的指腹上有一層薄薄的繭,平時看不出來,但在此時這樣皮膚相抵的時刻,卻又將相互之間的觸感放大到了一個令人心驚的地步。

  切切實實地告訴她,他根本沒有接受這個理由。

  她虛掩在身上,用於遮蓋頸間淤痕的那件外套,也不知在哪個時刻被哥哥的手輕輕撇開,露出下面難以遮掩的、曖昧而又令人遐想的指痕。

  一種莫名的恐懼瞬間在此刻襲擊了她。

  不同於之前無意識的躲避,她下意識地往後挪了一步,但又似乎被什麼東西絆住,在幾乎就要失去平衡的下一刻,被一雙手半保護半引導著,最終陷坐在了臥室進門處的低矮沙發里。

  門外走廊處依舊明亮的光线打在他身上,擦過身體的外緣後在她身上落下一個模糊的暗影,像一個禁錮的黑色牢獄。

  季清澤彎下腰,凝視她的眼神里有一股難以言說的情緒。頸部原先溫熱的觸感消失後又逐漸蔓延,似乎是落到了她的手臂上。

  “除了這里,還有哪里呢。”

  季燦燦此時已經完全失去了靠身體的潛意識作出任何反應的能力,注意力也全然集中在哥哥固定住自己手臂的左手上,但下一刻,後背脊骨處傳來的金屬的冰涼質感又令她瞬間清醒過來。

  她回過頭,嘗試著去捕捉質感的源頭,但在這個角度卻依舊什麼都看不到,只有季清澤依舊溫潤的聲音落在她的耳邊。

  “燦燦……讓我檢查一下有沒有別的地方受傷。”

  疑問的話語還未出口,伴隨著“刺啦”一聲斑駁的長音和瞬間彌漫後背的涼意,一種無端而危險的猜測侵占了她的大腦。

  “哥哥……?”

  在她看不見的身後,季清澤以一種緩慢而不容拒絕的動作拉下了那件小禮裙背部的拉鏈。

  “哥哥,你在做什麼……?”

  沒有等到任何回答,並不算長的拉鏈很快便被褪到了底部,露出了禮裙包裹之下白皙細膩的後背。

  她下意識地環抱住了自己的身體,試圖去阻擋禮服失去支撐後進一步松脫的趨勢,身體則呈現出一個微微側傾而蜷縮的姿態。

  偏偏在這樣的姿勢下,光裸後背上的蝴蝶骨卻更加若隱若現,像極了一只脆弱的蝴蝶。

  季清澤淡淡地看了一眼,手上的力度便又再次收緊,順著她禮裙松脫的方向就開始往下拽。

  “哥哥你別這樣……!我真的什麼都沒有做……你相信我好不好……”

  瞬間加劇的恐慌使她開始不顧後果地掙扎起來,裙擺卻被季清澤的身體壓住,動作之間身上半松脫的禮裙反而進一步下滑,隱約就快要露出一點胸乳。

  “燦燦……聽話一點,不這樣,我沒辦法都檢查到。”

  區別於動作上的強勢和不容拒絕,季清澤此時的語氣卻充滿了一種無奈和懇求的情緒。

  他似乎真的只是作為一個擔憂妹妹晚歸的兄長,抱著檢查的目的,想要確認她身上是否還留有因他疏於照顧而導致的傷痕。只是這樣的行為放在一對成年的兄妹之間,依舊顯得如此怪異和出格。

  而受限於她毫無章法的掙扎,那件禮裙依舊半褪不褪地掛在身上。

  季清澤似乎仍然保有著一絲理智,會顧忌著不能在動作間傷害到她。而回想起她小時候對哥哥的每一次撒嬌和玩鬧,都是以他的妥協和讓步作為結束。

  她驚恐而又小心翼翼地將這份記憶作為唯一的籌碼放在桌上,試圖去賭一個他最終心軟的結果。

  如她所想,在見到她刻意過激的掙扎之下被禮裙上的尖銳珠飾劃出來的紅痕時,季清澤手下的動作頓了一頓。

  趁著這一瞬得以喘息的時間,她側過身想向前逃離,甚至顧不上這個角度下卻又將光裸的背部暴露在了他眼底。只聽見耳邊一聲嘆息般的聲音,便感覺一股尖銳的力量從位於脊骨處的拉鏈下緣傳來。

  季清澤神色依舊冷靜,在她背過身去的那一刻用手覆上了她掀起的裙背後擺,視线描摹過兩側鏈牙向下交匯的弧线,便就著拉鏈底部的閉合處開始往下撕。

  他瘋了他瘋了他瘋了!

  季燦燦不受控制地尖叫了一聲,再也無暇顧忌掙扎的動作,開始用所有她能用的手段推拒著。

  “哥哥……我不要這樣!我討厭你!我真的只是不想你擔心,你別這麼對我……嗚……”

  直到意識到季清澤的動作不再有任何猶豫的那一刻,恐懼最終還是使她哭出了聲。

  她的抽噎斷斷續續的,幾乎快要忘了呼吸,視野也因淚水而變得模糊。所有抵抗的手段都已用盡,絕望得像是在刑場等待著劊子手最後的慈悲。

  可也許是從中得到了答案,又也許僅僅只是一種妥協。

  季清澤在此時停下了動作。

  他的手從她的後?離開,落在了她滿是淚痕的臉上。淡淡的有些許泛白的痕跡在指腹的摩挲之下變得模糊,但又很快被再次浸濕。

  他接著又重復了幾次擦拭的動作,但在意識到是徒勞之後便也不再繼續,只是沉默地看著她,眼神里的情緒晦暗不明。

  凝滯而緊繃的空氣之中,連時間的流逝都開始變得遲緩。

  沉寂之下又不知過去了多久,季清澤緩慢地起身,手里的動作帶著一種突兀的僵硬和生澀感,開始整理起她身上被折騰得凌亂不堪的衣裙。

  等到他再次停下手時,耳邊原先哭泣的聲音也已經停止,只是眼淚並沒有同時停下。

  “燦燦。”

  他半蹲下身,像一個笨拙而無所適從的兄長,嘗試著給這一切她所害怕的所作所為尋找理由。

  “我只是不希望看見你受傷。”

  “……”

  在那之後,季清澤並沒有再繼續堅持要檢查她的傷口。

  而她身上那件演出後並未來得及換下的禮裙,在經過他一番生硬而並不熟稔的打理之後,雖然看起來勉強恢復了最初的樣子,但貫穿後背拉鏈下方的撕裂口已經不是只靠修補就能復原的程度。

  以後應該也沒有機會再次穿著它演出了,她想。

  對於一件破損的裙子而言,等待它的結局無非是被丟棄或者永遠沉睡在衣櫃底部兩種。

  ——只是這樣的有形之物實在是太容易被取代了,也許都犯不上到要做選擇的地步。

  她也處理過很多老舊、破損或難以維修的東西,甚至只需要一次搬家,就需要花費不少精力在這上面。

  但是……如果這樣的裂痕發生在親人之間呢?

  從未有人告訴過她正確的選擇是什麼。

  ==

  這個沒有答案的夜晚過得極其漫長,而又如同死一般地沉寂。

  等到她第二天早上七點多起床時,家里已經沒有了哥哥的身影,只有身上的淤痕似乎還在看不到的地方隱隱作痛。

  但至少,他不在的這個事實依舊令她松了一口氣。

  ——她並沒有想好該怎樣再次面對哥哥。

  她去盥洗台用冷水洗了把臉,盡可能將注意力都轉移到這之後的工作安排上。

  和K-Rock的演出結束之後,她接下來半個月的工作安排只有一張與S市愛樂樂團合作的紀念專輯的錄制,是莫扎特的C小調第24號鋼琴協奏曲,會在幾次排練磨合之後放在兩天內錄完。

  而在正式排練前,她本應與指揮有一次提前的碰頭,以便確定好部分關鍵段落的處理方式從而節省在正式排練中花費的時間。只是這次合作的樂團客座指揮——許啟明先生,同時也兼任T大音樂學院作曲系的系主任,平日里工作安排已經極其繁重,想空出一個不被打擾的下午都十分困難。

  根據周子睿昨晚發來的消息,第一次碰頭的時間似乎還並未完全協調好。

  他這時應該也還在和樂團對接場地的相關事宜和排期,而與他這兩天的焦頭爛額相對的是,季燦燦這兩天卻是難得的休息時間。

  她關掉信息,轉而打開了最新收到的S市中心醫院發來的報告。

  按計劃,媽媽的手術會在兩個月之後正式進行。但在前幾日的一次例行檢查中,她的凝血功能被查出來存在一些潛在性的問題。主治醫生建議提前安排一些針對性的治療方案,以便能按照預定計劃進行手術。

  她想了想,還是決定今天直接去一趟醫院。

  S市中心醫院離季清澤住的地方並不遠,打車也只有大約二十分鍾的路程。

  賀成華所在的是一間靠近走廊盡頭的單人病房,除了平時檢查時會有醫護人員例行進出之外,平時里基本不會有其他人打擾,算是十分安靜。

  床頭花瓶里有一束百合,還掛著點水珠,像是剛放上去沒多久的樣子。

  媽媽平時雖然不討厭鮮花,但也沒有主動去買的習慣,那麼,也許是她的朋友今天來過?

  季燦燦腦中有一絲疑惑一晃而過,但也很快消失。

  賀成華雖然帶著病,但臉上除了有些疲憊,看起來面色並不很差,反而有些不解地打起了趣:

  “怎麼這麼早過來?”

  季燦燦撇了撇嘴:“這兩天工作不太忙……而且媽媽,我過來看你還需要理由嗎?”

  賀成華聞言微笑了一下,見她還在專心地看著之前醫生留下的單子和報告,便也沒有再繼續接話,眼神無意間落在了床頭的百合上。

  “在哥哥那里,住得還習慣嗎?”

  “媽媽……”

  季燦燦聽見她的疑問,手里的單子似乎一下子沒拿好,全都掉在了地上。她有些倉促地收拾了一下,想著心平氣和地回答這個疑問,卻發現自己身體里的動搖似乎要比想象的更難隱藏。

  而這些小動作,在一個母親面前只會無所遁形。

  她於是只能放棄徒勞的掩飾,像是坦白一樣發出了悶悶的聲音:

  “我現在,不太知道哥哥到底在想些什麼。”

  賀成華看著女兒低垂的頭,思緒也有一瞬間的恍惚。

  作為一個母親,在兒子成長過程中的缺位是她自己無法邁過去的一個坎。

  她不只一次想過,如果能有重來一次的機會,她也許並不會再像當年那樣衝動,執意帶著年幼的女兒遠走他鄉。

  但放在當時,她也只是一個不知所措的、因背叛而心如死灰的妻子而已。

  想到這,她閉上了眼睛。

  即使是在當時那個混亂不堪的場面之下,她也並非沒有認真地考慮過這場變動之後女兒和兒子的將來。

  女兒還年幼,不需要割舍太多東西就能隨時開始一段新的生活。而不論她以後想要做什麼,哪怕是真的想要走上音樂的道路,也完全來得及在一個新的地方重新開始。

  她也許會短暫地為這一次家庭的分離而哭泣難過,但等到她長大,這段經歷也只會成為她模糊不清的童年殘影中的一垣而已。

  只是……

  她想起記憶里那個安靜寡言的兒子。

  在她和季方林都忙於生意而無暇顧及家里的時候,某種程度上,是他代替了他們作為父母的角色,照料著年幼女兒生活中的每一個細節。

  他似乎總是能井井有條地把所有事情安排好,不帶任何的情緒,只是按計劃、一步一步地完成預定好的事情。

  回想起來,哪怕是季清澤到了高中,他們也很少和他談論起關於將來學業和生活的規劃。

  並非是不關心,只是她早就隱約意識到,兒子似乎早已有了自己的規劃,而這也並不是他們幾次談話就能左右和改變的。

  既然如此,那就任他去吧。

  也因此,即便是當他們得知兒子拿到保送名額後依舊堅持要參加高考時,除了在當下表達了一絲震驚,但還是尊重他的所有選擇和決定。

  他已經足夠成熟,能夠做出對自己最有利的選擇,並且為自己的選擇負責。那麼,哪怕是在這樣變動之下,人生的選擇權,還是最適合交給他自己。

  而作為一個母親,她所能做的也只有給他所有可能的選擇鋪好路而已。

  協議離婚的時候,哪怕對季方林已經恨之入骨,她留下了一筆足以讓兒子在人生此後關鍵的幾年中,應對任何選擇的錢。

  ——他理應能夠過得很好。

  至少在她出國後他們之間為數不多的幾次通話中,兒子的回答證實了她當初的決定是正確的。

  等到真正再次見面時,他已經成了T大的教授。褪去了少年時的青澀,如今的樣子看起來溫馴而謙和,似乎也受到了非常良好的教育。

  盡管她後來逐漸發現,兒子好像並不太願意跟她提起這些年的生活。

  那麼,或許是他依舊經歷過一些不痛不癢的挫折——這很正常,大部分年輕人都經歷過。

  但既然他如今看起來生活體面而富足,想必是那些困難都已經過去了。

  是的,她當初的選擇是正確的,不論是對於兒子還是女兒,都做出了對當時的他們最好的選擇。

  她沒有細想,也不願意進一步深思,這是否是她到了現在也依舊承擔不起自己作為一個母親,在兒子的成長過程中長久缺位的罪惡感,才有了這樣自欺欺人般的想法。

  她看著面前女兒低垂的頭,最終只是輕輕安慰了一句:

  “不管怎麼樣,燦燦……你要相信哥哥是愛你的。”

  “……”

  考慮到媽媽接下來的檢查安排,季燦燦並沒有能在病房待上多久。

  她本來還想在一旁看著,但後面進出的醫護越來越多,有些不便打擾的樣子,便也沒有強留。

  只是現在還不到早上九點,她當天沒有其他的工作安排,也……並不太想回家。因而便打算在一樓公園隨便逛逛,晚點再回音樂廳練一下要錄的曲子。

  而正在這時,她收到了幾個來自於周子睿的連發消息,前後還夾雜了兩個未接語音通話,看起來實在是十萬火急。

  她打開消息欄,里面是周子睿在說和許指約到碰面的時間了,他今天上午的排練臨時取消,因而十點到下午兩點間的時間都空了出來,便約她直接在市音樂廳見面。

  ——還有一個多小時,現在過去應該正好來得及。

  她沒再多想,直接打開了线路導航。上方卻又彈出了來自周子睿的一條新消息,說今天還收到了一個排期外的邀請,但還在確認細節,等後面敲定了會再跟她說。

  似乎是個沒有定下來的事情?她歪了歪腦袋,也並沒有再進一步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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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於剛好錯過S市的上下班高峰期,她到市音樂廳的時候離十點還有二十幾分鍾。

  許啟明先生似乎也是剛到的樣子,脫下風衣直接掛在了第一排觀眾席的椅背上。他看起來大約是六七十的年紀,兩鬢頭發已經花白,但面色卻仍舊十分紅潤精神。

  季燦燦沒有太多跟國內樂團合作的經歷,但這些年下來也接觸過不少華人指揮家。而對於許啟明先生這樣早年活躍於海外,但在五十歲時選擇回國發展的老指揮家,她雖沒有直接合作過,但對於他的名聲和專業性也是早有耳聞。

  這是一位對莫扎特作品研究頗深的指揮家,或者說更准確一點,是一位專精的學者。

  在和他接觸不到半個小時的時間內,季燦燦已經深刻地體會到了這一點。

  與其他指揮家不同的是,許啟明會從作品創作的時代背景等多個維度去探索作品正確的詮釋方式,並且總是傾向於選擇完全忠實於譜面的表達。

  “這一段也許可以彈得更有歌唱性一點,想象一下,就像歌劇一樣。”

  在解釋譜面時,他總是習慣於通過各種比喻性的描述,從而將建議更加形象地傳達出來。而從結果上來說,這種方式也非常易於讓演奏者理解。

  得益於此,與其說是排練前的碰頭,倒更像是一節收獲頗豐的大師課。

  這次的選曲本身難度並不低,幾乎算得上是莫扎特的鋼琴協奏曲之中難度最高的一首,全曲充滿了各種炫技性的表達和艱澀的段落,但也因為突出的音樂性而極其出名。

  而許啟明先生本身也是個思維非常跳躍的人,時不時就會突然轉回到十幾個小節前,他話語里夾帶的信息量也頗大,雖說只是正式排練前的簡單碰頭,但已經完全是一場腦力與體力的交鋒。

  一直到了第三樂章的小快板。

  許啟明一開始還在堅持要站著,但時間久了似乎還是有些體力不支,便隨手拖了個一旁的簡易座椅坐下,又接著聽她往下演奏。

  只是這一次,他中途並沒有再像之前一樣頻繁地打斷,只是等她完全演奏完,才翻回之前的譜面,略帶沉思地問道:

  “在你看來,這段四度向下的半音摸進是一種怎樣的情緒?”

  季燦燦看向他手指所指的段落,回顧似的又演奏了一遍,才試探性地回答:“……絕望?”

  許啟明笑笑,並沒有否認她的答案。

  “這麼說也沒錯,但也許可以更具體一點。”他又接著補充道:“當然了,這只是其中一種解釋……我認為它代表的是悲傷的眼淚。”

  他伸出手比劃了一下,食指和中指並攏落在左肩,又緩緩下滑移動到右髖部。

  “像這樣,一段完全下行的旋律,非常美麗。”

  眼淚嗎?

  季燦燦吟味了一下其中的情緒,腦中帶著他所描述的意象,又嘗試著將這段樂句演奏了一次。

  中途許啟明依舊一言不發,她本想開口詢問自己是否還有哪些詮釋不到位的地方,卻聽見對方用一種慈祥的聲音緩緩開口道:

  “你今天看起來並不開心,是遇到了什麼不好的事嗎?”

  她心里一驚,但還是很快便將起伏的情緒平復下來,只是依舊不自覺地低下了頭。

  “不……沒有什麼事情。”

  她將手從琴鍵上拿下,有些局促地解釋:“對不起,您是否是覺得我今天的狀態有點……可能不是特別好,我會盡快調整的,不會影響之後的正式排練。”

  許啟明見狀很快擺了擺手,轉而用了比平時更為輕快的語氣:“別誤會,我並沒有在責怪你。帶上樂譜之外的情緒並不是一件壞事,這也是你演奏的一部分……更何況這還是一首小調,我倒是覺得就適合這樣的情緒。”

  他像是一個極有耐心且寬容的長輩,並沒有在意她短暫的走神,而是很快又投入到演奏的指導之中。一直到將三個樂章都完整地順了一遍,見她已經基本恢復演奏的狀態,便也沒有再提起之前的那一茬。

  只是在回頭確認第一樂章的幾處處理時,他突然跳躍性地提起了一個話題:

  “我之前看過你演奏的勃拉姆斯118號間奏曲,雖然有點稚嫩,但處理得很有意思。”

  他邊翻著譜邊笑著說道:“雖然那些老學究都普遍認為年輕人彈不好勃拉姆斯,但我並不這麼想,誰規定的呢?……我們學院下個月有一場勃拉姆斯主題的音樂會,就只邀請了國內外年輕的鋼琴家。”

  說到這,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臉頰:“咳,你知道的,勃拉姆斯190周年誕辰,各個地方都在搞這個……我本來是主張不要跟風的,但學院上面有要求……你應該也收到了邀請,可以考慮一下要不要接受。”

  季燦燦本來在他指出自己今天的狀態之後,便一直都在十分精神緊繃地努力調整狀態,一直到聽見他最後的詢問才回過來一半的神,突然便想起之前周子睿短信里提到的那個沒有落實的邀請。

  她有些不確定地回答:“呃……是的,我應該是有收到邀請,但是最近……”

  最近也許需要重新調整和整理一下狀態了。

  但還沒等到她猶豫的回答,便被許啟明打斷了:“不用著急回復我。”

  他頓了頓,又像是忽然想起什麼,語氣溫和地說道:“聽說你的哥哥也在T大任教,想來和我們學校也是有些淵源……你可以仔細考慮一下,能看到在現在活躍於海內外舞台的年輕鋼琴家,想必也會給你的後輩和同輩們帶來不小的鼓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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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許啟明先生的碰面一直持續到了下午兩點,他之後還有其他的排練安排,季燦燦也不便耽誤他的時間,便在大致確認好之後正式排練的時間後與他道了別,又回到音樂廳開始自己練習,一直到了晚上八點左右,才打算回家。

  但是……

  冰涼手指留下的古怪觸感,仿佛又再次於脊背上復蘇。

  也許她和哥哥都還需要一點時間和空間,才能逐漸習慣於接觸一個實在是太久未見的親人。

  她關上音樂廳的門,准備先去值班室還了鑰匙,再在附近找個酒店先住一晚。

  但在她偏過頭去的那一瞬間,出現在她視野里的是一個她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季清澤就站在離大門不遠的拐角處,似乎已經等了很久,一旁椅子上還放著已經合攏的筆記本電腦,想來是聽見她關門的聲音便提前中斷了工作。

  因視线遮擋的關系,她在關門的時候並看不見這里是否有人,但只要離開音樂廳,這里是唯一的必經之路。

  “來接你回家。”

  還在她愣神的時刻,季清澤便已開口說道。

  只是她腦中的疑惑依舊沒有消解:“哥哥,你怎麼知道我……”

  “今天在學校碰見許教授的時候,他提起了你。”

  季清澤似乎早就已經看穿了她的不解,見她依舊沒有任何動作,似乎輕輕嘆了一口氣:“燦燦,這里的位置有點偏,晚上並不是很安全。”

  他說著,接過了她手里提的裝著樂譜的紙袋子,往前走了兩步,但並沒有聽見預想中跟上來的腳步聲,便又回過頭看向她,眼神深邃而又帶著安撫:

  “……聽話,回家了。”

  他的話語平靜得聽不出任何明顯的情感波瀾。

  這讓季燦燦一瞬間有些恍惚,那些早已被遺忘在角落的關於哥哥的碎片,像是在一個起風的夜晚被突如其來的海浪拍向岸邊。

  哥哥其實一直都是這樣的。

  哪怕用著一種溫和的、提議般的語氣,又總是讓自己身處一種被動的等待之中,看似留有余地,但其實從未給過她任何拒絕的選項。

  她有些僵硬地向著他所在的方向走了兩步,見季清澤的神色有所緩和,才又猶豫地跟了上去。

  S市的音樂廳已經建成了二十多年,但得益於幾年前的翻新,現在從外觀上基本看不出老舊的樣子,只能從一些使用習慣上的地方略微窺見上個世紀的影子,比如略顯逼仄的內部構造和車位稀少的露天停車場。

  季清澤打開車門示意她上車,但過了好一陣,她才終於有所反應。

  等到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時候,她看起來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狀態,像是一個要重復輸入指令才能有所動作的人偶。

  “燦燦,系好安全帶。”

  沒有回應。

  他似乎有些無奈,只能先解開了身前剛系上的安全帶,又側過身去要給她系。動作之間不經意碰到了她的身體,一陣帶著抗拒而不加掩飾的顫抖便在刹那間沿著相觸的地方肆意蔓延。

  季燦燦仿佛一瞬間回過了神,臉色有些明顯的慌亂,一下子開始沒頭沒尾地尋找起來。

  “我、我自己來……”

  而正在她的手伸向側後方安全帶的瞬間,季清澤伸出手按住了她。

  他硬朗的骨節貼著她手背上的皮膚,在帶來獨屬於他的冰涼觸感的同時,又有些隱約地硌,只是並不至於感到疼痛,而在這之下則是血管里傳來的與她流淌著相同血液的鼓動。

  幾乎是身體相貼的距離,呼吸的方寸之間都被他身上淡淡的、隱約的薄荷葉味道所縈繞。

  季燦燦身體僵硬,想伸出手推開他,但哥哥的身體巋然不動。

  “燦燦。”他開口。

  “昨天是我錯了……你不要這樣害怕我。”

  季清澤手中的力量有一瞬間的收緊,見她微微皺了皺眉,又抬起頭呆愣愣地看向他,顫抖地張開口想要說些什麼,但最終只是搖了搖頭,整個人看起來委屈又可憐。

  他垂下了眼眸,明明身體上的動作一直都帶著一種隱約的壓迫感,神態上卻像是在卑微地祈求。

  “燦燦,你的出生,是一件帶來我人生中的禮物。”

  話語間他停頓了一下,仿佛陷入了漫長的回憶里。

  “那時候你還是小小的一個,會因為偷懶不想練琴跟我撒嬌,又因為讓你吃不喜歡的水果跟我鬧脾氣,也會攢了三個月零花錢,就為了給我買一件生日禮物。……燦燦,我希望你能過得幸福快樂,而不要受到任何傷害。”

  他的手指摩挲著她的,眼神里是一股淡淡的柔軟和溫情,語氣卻有些酸澀:

  “但是你實在是太久不在我身邊……很多事情我現在都已經記不太清了。”

  “比如……該怎麼去當一個哥哥。”

  季清澤的手已經從她的手背離開,轉而撫上了她的臉頰。

  “燦燦,再給我一點時間……可以嗎,我會去學著照顧好現在的你。”

  哥哥掌心里溫熱的觸感使她有些不知所措,但也並沒有推開他,而是沉默地垂下頭,語氣有些悶悶的:“……哥哥。”

  他應聲:“怎麼了?”

  “我已經不是需要人照顧的小孩子了……我能照顧好自己。”

  季清澤語氣里有淡淡的笑意,接著之前的動作給她系上了安全帶,才又啟動了引擎:“嗯,我現在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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