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殘憶的主人,米拉瓦對當時發生的事情早有預料。塞薩爾看到他把無頭的身體轉向身後,就見一個黑發藍眼的侍從發出低吼,面孔扭曲,身軀拉長,長發在身後飛舞飄散,接著侍從全身發膚都燃起了深藍色的火焰。
這也是只大貓,通體漆黑,面目猙獰,身上遍布著蜥蜴一樣的甲殼。
“是早年間被殺到最後一個族裔也沒剩下來的族群。”阿婕赫開口說,“至於你的皇女學生身邊那只,我很難說得清她是從哪來的。”
野獸人身軀膨脹,瞬息間已經盤踞了小半個禮堂,蠍子一樣尖銳沉重的長尾巴橫掃過整個大廳,把牆壁抽的支離破碎,往外崩塌開來。塞薩爾知道納烏佐格這類個體可以化身為人類,但法蘭帝國和野獸人交戰多年,還不至於如此懈怠,放任野獸人混入皇帝的禮堂。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卡薩爾帝國提供的援助比想象中更多。
既然是支在戰爭中瀕臨滅亡的族群,族裔心中的仇恨想必不少,卡薩爾帝國拋出合謀的橄欖枝,它們頭一個接住也很正常。只是從米拉瓦的結局來看,這支野獸人最後的掙扎也沒能派上多少用場。
藍色火焰附著在一切可以燃燒和不可燃燒的物體上往外蔓延,塞薩爾看到連石頭都在焦黑枯萎,好像它們不過是看著比較堅硬的木材。米拉瓦沐浴著烈火往前跨出,無頭的身體穿過洶涌的濃煙,看著反而比那頭蜥蜴似的黑貓更加可怖。
塞薩爾聽到那只黑貓在咆哮,雙眼都在涌出鮮血,就像濃稠的血淚。它似乎是在詛咒,也像是在控訴,即使塞薩爾已經掌握了千年以前的許多門語言,這些野獸人族群生僻的土語還是太難懂了。
眼看火勢彌漫過來,他立刻抱著菲瑞爾絲往後退去,阿婕赫和阿婭也都跟了過來。如今吉拉洛不知所蹤,他們也只能先跟著米拉瓦的殘憶一步步往前走了。由於牆壁在殘憶的斗爭中破碎崩塌,本來漆黑一片的外界也現出了輪廓。
更遠方仍然是一片黑暗的深淵,預示著這是米拉瓦和亞爾蘭蒂共同的記憶,沿著他們倆身處的位置劃出了一個圓環形的邊界,再往遠處就不得穿行。不過,隨著米拉瓦的殘憶持續往前,他們一定能看到更多往昔的歷史,最終會揭曉的也許不只是智者之墓的秘密,還有索萊爾築在深淵邊緣的巨城。
塞薩爾本以為他們可以置身事外,只待在旁觀者的席位上凝望歷史。這時,他忽然看到一件本不該發生的事情發生了,——有個明顯是野獸人假扮的侍從回望過來,視线從米拉瓦身上落在了他們一行人身上。縷縷漆黑的絲线在它深藍色的眼瞳中徘徊,看起來就像倒入湖泊的墨汁,將其逐漸浸染為一色。
什麼東西?
殘憶中的野獸人飛撲而來幾乎只是一瞬間,他下意識抬手阻擋。菲瑞爾絲起初還縮在他懷里,羞怯地不敢抬頭,這時也立刻升起屏障。但是,沒用,這大貓的利爪撕開法術屏障就像剖開活人血肉,剜入他的皮肉當即引發了劇痛,——血肉和靈魂層面皆有的劇痛。
塞薩爾感覺到的不止是痛,還有一縷縷無形之物沿著他的傷口腐蝕蔓延。他的思想好像有針在扎,起初是一枚尖針,接著化作成百上千枚,好像一台遍布針刺的鐵處女把他的意識緊緊包裹在內。起初是錐心刺骨的疼痛,然後是沿著尖針滲入他思維的詭異色彩。
若說人類的思維意識是清水,這色彩就濃重得如同油墨,淌入他心中,轉瞬間就把他地意識衝刷的支離破碎,攪得渾濁無比。
食屍、野獸、哲人之辯......思想,像活著一樣的思想。身旁的話音變得遙遠無比,如同隔著群山對他呼喚,灼熱的火焰在他身上燃燒,卻也感覺是另一個人身上發生的災難。他的感知變得遲鈍了,就像坐在看台上注視陌生人承受苦難。
塞薩爾是個陌生人,這並不值得奇怪,因為他,他們,所有人,沒有任何個體的價值值得被永遠存留和延續。
只有思想可以。
套用理性的說法,把靈魂這種空虛的覺知者視為自己本就荒謬。靈魂是異物,是累贅,它借著思想和人格觀察世界,得以認識到自己地存在,但這種認識同樣是空虛的,隨便換個新的人格放到靈魂里代替舊的,靈魂就會接著用新的思想和新的人格觀察世界,並把舊的人格遠遠扔到一邊去。
塞薩爾需要意識到這點,並意識到自我意識和自我認知本身就是空洞的。一本空白的書籍是空洞的,書籍上用來描述書籍的文字當然也是空洞的。那麼,什麼才不是空洞的?當然是思想,值得永遠存留、永遠延續,可以壓倒所有靈魂和所有自我認知的思想。
它是超越血肉的載體,也是超越靈魂的載體,概括來說就是永恒本身。如果一個人遇見了這種思想,他就應該獻上自己的一切,無論是靈魂還是血肉,只為實踐這種思想,哪怕當它的奴隸也都是他莫大的榮譽。
為了承載這個思想,他要把自己靈魂中的塞薩爾徹底清理掉,把這個自我意識的痕跡抹除的一絲不留,這樣一來,他才不會汙損這種超越性的思想。他的靈魂乃是一本汙穢不堪的書籍,寫滿了虛假和空洞,但在承載思想的一刻,他就成了一本描述真知的真理之書,——生命之書,靈魂之書,不可變更之永恒,不可損毀之真實。
“我早就說過你腦子里莫名其妙的哲思太多了!”
塞弗拉忽然高聲大喊,變化隨之發生,刀刃由內而外刺穿了一切,令他皮膚破碎,鮮血飛濺,但也把那縷縷色彩切的四分五裂,隨著鮮血一同噴濺涌出,——它們是漆黑的,卻也是鮮艷的,視之令人迷醉,只一刹那就想沉淪其中。這感覺對於擅長哲思的人尤其強烈。
刀刃來自塞弗拉的道途,和他並不相容,因此它們帶來的疼痛比尖針更加強烈。但它很純粹,純粹得讓人滿足,毫無雜質,也無法和任何外物相容。刀刃在他體內衝撞,遍及靈魂和血肉,尋找著那些和他並不相容的異物。疼痛感逐漸增強,但他也逐漸清醒,從旁觀者的看台一步步走下,一步步認識到了自己的存在。塞薩爾的存在。
塞薩爾長出了口氣。雖然他對那些思想全無抵抗能力,或者說,他反而比尋常人更容易受影響,但有塞弗拉在,他們倆就可以彼此補足缺失。
他感到菲瑞爾絲衝動地用雙手抱著他的脖子,像是要用身體擋住他身上濺出的血,不由得感到一絲迷醉,默默撫摸她的頭。看她的反應,他就能猜出古代的菲瑞爾絲和塞弗拉上演的是何等悲苦的戲碼了。作為一個有事先上床再談的人,塞薩爾很少經歷類似的戲碼,但也不是沒有過,索茵那女孩正在其列。
塞薩爾後退兩步,把這只詭異的野獸交給阿婕赫和阿婭,然後就靠坐在樹邊,等待塞弗拉那些無形的利刃逐漸消散,等待自己的傷口緩緩愈合。不得不說,他現在的形貌淒慘至極,看著就像經歷過千刀萬剮一樣。
必須承認,剛才的經歷極其突如其來,堪稱是恐怖了,但是,他也不是無從揣測,——這事多半和闖入智者之墓的野獸人有關,並且,它再次牽扯到了阿爾蒂尼雅講述過的思想瘟疫。
就像把某人夢境中的意向剝離了出來一樣,有什麼東西把那只大貓從米拉瓦的殘憶中解放了。在那之後,它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侵蝕他這個不是殘憶的存在。這件事情聽起來匪夷所思,但在智者之墓中,在神選者的殘憶中,似乎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
“別哭了,我的主人。”塞薩爾安慰自己懷里的少女,“也許這段路上,我們會經歷很多波瀾和痛苦,但隨著時間流逝,我們總有一天可以一直生活在一起,誰也不會死,誰也不會消失。”
菲瑞爾絲雖然有些困惑,還是抬起頭來看他,長長的睫毛下含著幾滴閃閃發亮的眼淚。她疑問的目光看著就像是要探詢出個究竟來。
“我感覺你是她卻又不是她......你來自哪里?”她問道。
“也許是很久以後。”
“很久以後我們還好嗎?”
“很好,主人,雖然經歷了很多事情,但不會比那時更好了。”
“誰也不會死,誰也不會消失了?”
“永遠都不會。”
“永遠太不切實際了!我是法師,我必須要說,永遠太不切實際了!”
“好吧,那就從現在開始往後算,算個一千多年吧。”
“那時候我會是個偉大的法師嗎?”
“人人敬仰的大宗師。”他說。
菲瑞爾絲抿了下嘴,雖然看著沒有相信,覺得是他在哄她,但她還是靠近過來,就像只陰暗的小貓一樣,用臉頰貼著他染血的臉頰,臉擦臉。
塞薩爾感覺自己恢復了不少,於是掙扎著站起了來,發現被阿婭和阿婕赫擊退的野獸人已經消失了。殘憶不會毫無理由的消失,所以它很有可能是被帶走了。想到來歷不明的存在會在米拉瓦的殘憶里解放並帶走多少古老的孽物,塞薩爾就覺得事態正在迅速惡化。不僅如此,和米拉瓦殘憶中這些古老的孽物相比,剛才發生的思想侵蝕還要更加可怖。
必須借著米拉瓦的殘憶來應對這些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