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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憶轉換之後,塞薩爾眼前一片黑暗,異常刺鼻的血腥味充斥四周,潮濕渾濁的泥土氣息夾雜其中,好似要裹挾著這味道浸透皮膚,滲入骨髓中。最初的殘憶是禮堂宴席,然後是遇襲的王都,接著又是戰場邊緣,這次似乎比戰場邊緣還要遭一些。
看起來隨著殘憶推進,整個事情的局面都在變得越來越糟。
亞爾蘭蒂交還給他的一部分記憶攝入心魄,令他久久無法釋懷,有那麼一刻,他幾乎以為自己在諾伊恩和奧利丹的經歷只是做了一場迷夢,他還是亞爾蘭蒂捏在手里的玩偶騎士,塞弗拉也還在一次又一次地殺害他。
若不是狗子正蹲在他旁邊,他恐怕真會沉浸到殘憶的迷夢中。
塞薩爾聽到自己身側有呼吸聲,離他很近,然後又變成低微的呢喃。他聽不出自己眾籌群四伍陸壹貳柒⑨四零身側的人如今是亞爾蘭蒂還是米拉瓦,但都有可能。又過了一會兒,他想起老米拉瓦已經完全變成了敵人,以亞爾蘭蒂如今的狀態,也不知道她還能不能蒙蔽對方。
如果她不能,他在殘憶中的處境就會更危險了。
“我還能蒙蔽老米拉瓦,”亞爾蘭蒂的聲音虛弱異常,“但蒙蔽不了太久。我們去找到菲瑞爾絲,把過去每個菲瑞爾絲的記憶都交給她,然後我們就去下一個殘憶。我親愛的妹妹,她的記憶累積的越多,她就越能幫到我們的忙。”
“你這聲音是怎麼回事?”塞薩爾問她。
“索萊爾的箭矢。”她說,“你自己激發了她預留的手段,還在這里明知故問?剛才我以為箭矢會隨著殘憶轉換消失,結果它反而越扎越深了!”
“那你可得好好記住這滋味,女主。”塞薩爾說,他發現自己的聲音里帶著淡淡的戲謔,“多虧了這支箭,你才能知道痛。”
“我本來應該把年少的米拉瓦也做成玩偶,可現在......”亞爾蘭蒂用輕淺低微的聲音說,“這男孩又在掙扎了,就像腹中的孩子在踢打我一樣......你和索萊爾究竟是什麼關系?你為什麼拿著她的信物激發了她預留的手段?”
塞薩爾感覺她聲音變得更低了,幾乎聽不見,於是勉強支起點身,在滿是血腥味的泥濘中摸索。他的手碰到了她,先是一縷發絲,然後是臉頰和耳朵。“這是個秘密,女主,”他俯下身,把嘴印在她耳畔,“在你把你的一切秘密交給我之前,我可不會把它告訴你。”
“你想要什麼秘密?”
“先從米拉瓦最在乎的事情開始,如何?我已經給你找回了不少記憶,你總該記起你忘記的事情了吧?”
“我還是記得不太清楚,不過比先前清晰了一些。”亞爾蘭蒂也把嘴巴湊到他耳邊,“聽好了,塞薩爾,你就當你是那時的米拉瓦,‘——聽我說,親愛的,我要把我們這一生中最重要的話告訴你,仔細聽好。你現在效忠於諸神殿和他們復興法蘭人的夢想,但你懷有最純粹的希望,這希望不依托於諸神殿,甚至不依托於索萊爾,只是你自己的希望,對嗎?’”
塞薩爾記起了老米拉瓦在戰場宴席上的宣言,也記起了年少的米拉瓦自稱的信念,於是伸手挽住她的腰,讓她繼續說。
一片深邃的黑暗中,亞爾蘭蒂緩了口氣,拿他的胸膛當枕頭靠了上來。“曾有一個時代,無論是法蘭人,庫納人,還是其他曾經存在過後來卻又消失的族群,他們都曾在這遍布傷痕的大地上互相扶持,不分彼此。人們聽從先行者的指引,在被深淵切碎的一片片土地上遷移,在他們探明的路途上扎下根系,而那些先行者,他們都是主母的孩子。”
“主母?”他有些詫異,“未長成的真龍嗎?是未長成的真龍嗎?”
“安靜。”亞爾蘭蒂拿食指按住他的嘴唇,“聽我說,親愛的,在那個時代,人們克服了前所未有的苦難。人們終於得到了繁榮,也撫平了幾乎所有世界的創傷,只留下最寬闊的一道,也就是如今的庇護深淵。”
“這我知道。”塞薩爾說,“我希望你說點我沒聽過的。”
她輕呼了口氣,把中指也按到他嘴唇上,用力壓住。
“但在繁榮終於實現的一刻,”亞爾蘭蒂用哀婉的聲音說,“各個族群在先行者們的意志下開始分裂,並在分裂中點燃了前所未有的戰火。其中有個族群,他們希望自己的種族成為一個人,把所有族民都變成先行者的復制體,而這,就是庫納人最初的起源。智者,他會把所有庫納人都變成他自己。”
“你確定你不是在危言聳聽?”塞薩爾秉持著一貫的懷疑論質問她。
她把整個右手都捂了上來,眼睛也死死盯了過來。
“而我們法蘭人,”亞爾蘭蒂用輕柔的聲音說,“我們希望每一個人都不一樣,希望每一個人都擔負起族群的命運,探索文明的所有可能,現在,諸神殿正在把每個人都變成同樣的人,親愛的。你難道沒有留意過那些反復誦讀著同一本經文的信徒?”
“當初是你自己用騙術締造了諸神殿的起源,現在又是你在放大它們的危害,利用它們教唆法蘭人的皇帝?”塞薩爾反問她。
亞爾蘭蒂嘆了口氣,手也放了下來,看起來當年的玩偶對她大放厥詞讓她相當不滿。“孩子長大之後就會掙脫父母的束縛,”她說,“我也希望諸神殿能像當年一樣遵從我的意志,但這件事已經不可能了。不過還好,我總是能找到新的孩子,給他們點撥,讓他們找到方向。”
“這麼說,你確實扮演了米拉瓦渴望的母親的角色。索萊爾像父親一樣給了他地位、權力和外在世界的知識,留下了一個充滿恐怖和權威的陰影,然後你看到他,嗯......”
“缺愛的小孩,”她說,“我給了他母愛、擁抱、撫慰,內在的理念和追求,不過我給的似乎太多了些。戰事接連失利之後,米拉瓦就把我抓的越來越緊了。他把我當成那些理念的根源,緊緊抓住不放,反而在事實上丟掉了它們。”
“先不論你話術的真假,按你講述的故事,這個先行者就是庫納人的智者,是奴役了法蘭人、殺死了主母、消滅了其他族群,還把你所謂的主母......把她的屍體封存在智者之墓最深處的人?”
“是的,智者之墓里有我們文明的起源。我一代接著一代繼承先祖的記憶......其實我也說不清,但我總是有個方向,一個神話像信念一樣橫亘在我們每一代人的靈魂里,告訴我們那兒有我們唯一的方向。聽了這個故事,你覺得我們的起源會是什麼呢,親愛的?”
“主母逃出去的一部分殘缺意志,主母的某個孩子,或者某個不幸罹難的先行者,”塞薩爾說,“都有可能。”
“不管怎樣,只要抵達智者之墓最深處,我就可以找回這個信念的根源了。難道你不想嗎?只要解決這個根源,你就不會害怕自己所愛的人繼續承受血脈的詛咒了。我兒時的每一個夜晚都在和我的先祖們交談,她們完全占據了我的夢,有人憎恨自己的命運,詛咒不絕於耳,有人不滿我的態度,一直絮絮叨叨,說我太過輕慢,還有像我母親這樣對我滿懷恐懼的。”
“那是因為你還是個胎兒的時候就在居高臨下吩咐她做事。”
“一代代篩選之後的資質越符合要求,意識就覺醒的越早。我母親是在一歲的時候剝奪了我祖母的先祖記憶,而我是在胎兒時期剝奪了我母親的先祖記憶,這很奇怪嗎?”
“一歲多的嬰孩已經有朦朧的自我意識了,”塞薩爾搖頭說,“但胎兒根本沒有自我意識,換句話說,你這一代是唯一非人的一代,亞爾蘭蒂。有人說你是邪物,這話不完全錯,你的血肉都沒完全發育成人形,你就已經從諸多先祖的記憶里產生了人格,這種詭異的東西.....”
“我並不在乎。”她微笑著說,“每個人都認為自己的存在理所當然,不是嗎,親愛的?總而言之,最後和我關系最好的先祖,正是那位締造了諸神殿信仰的先知。我知道她是個庫納人,因為我們彼此的記憶完全共存。她說血脈詛咒的秘密在於尋找自己缺失的東西......而你,塞薩爾,你身上有其他人都不具備的秘密,我身上的先祖意志想要得到它。你能告訴我那是什麼秘密嗎?”
“這件事我只告訴了不多的幾個人。”塞薩爾說。
“意思是我還不夠資格?”她眉頭微蹙,“好吧,那你就先告訴我索萊爾的秘密吧,親愛的。你和她,你們是什麼關系?”
塞薩爾低下頭,沉吟了片刻,“我和索萊爾......”
“別讓她知道聖父的秘密!”
塞薩爾一愣神,看到米拉瓦從這名頭發雪白的少女軀殼中掙扎了出來,烏黑的長發披散下來,幾乎垂落到腰,灑遍了他柔軟纖細的身子。看起來即使亞爾蘭蒂身中箭矢,這男孩要對抗她還是挺勉強。剛喊出這句話,他的氣息就虛弱了下來,也顧不上關注自己性征的細節了。
“我們是要找到她的妹妹菲瑞爾絲,”米拉瓦說,“但不是為了幫她,是為了讓深受其害的菲瑞爾絲進一步桎梏她、束縛她。我要把她關在牢籠里,把聖父的箭矢永遠都刺進她的心......我、我不能任由她占據我的心和我的靈魂。”
他說話的聲音比亞爾蘭蒂還輕,幾乎聽不到,塞薩爾把耳朵湊到他嘴邊才勉強聽明白。
“盡管如此,你還是要去智者之墓最深處尋找那個主母的遺體?”塞薩爾說,“你其實可以待在墳墓外面等我的消息,帶著亞爾蘭蒂做這事太危險了。我覺得索萊爾留下箭矢,一定不是為了......”
米拉瓦緊緊抓住他的衣襟,胸口起伏,額頭冒著虛汗,“我要確認我意志的起源。這件事至關重要。你可以支持我嗎,老師?就像你支持聖父走過那條漫長的路途,走到那座淪亡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