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塞薩爾也看到了老米拉瓦,看到了塞弗拉一行人和她背上的他自己。老皇帝身著鏽蝕的甲胄,正站在被封印的真龍正下方。他背上的吉拉洛已經快衰朽至死了,腦袋耷拉,身形枯槁,看起來送米拉瓦抵達封印之地才是他真正的使命。
老皇帝高舉著手臂,吉拉洛握著他的腕部,以他最後的生命力為他呼喚穹頂的真龍,干瘦的手臂上閃爍著璀璨的符文。他的存在正在消散,起初還只是佝僂衰朽,接著已經無法覺察,只能看到一片陰影籠罩著米拉瓦,接引著穹頂的封印。
多枚閃爍著強光的金屬矛撕裂了空氣,如灼目的陽光從天而降,要貫穿米拉瓦的身軀。大多都在無形的壁障上擦向一邊,深深刺入山岩刻下裂紋,揚起漫天塵埃,但還是有一枚徑直洞穿了老皇帝的胸腔,把他牢牢釘在地上。
蛇行者始祖帶著它的子嗣們漂浮在穹頂的黑暗中,環繞著真龍,誓要斷絕人類攫取其遺產的可能。
血骨雖是傳言中野蠻凶狠的食屍者領袖,卻盤著腿懸浮在空中,姿態安寧,神情平穩,像神一樣俯瞰著下方的米拉瓦。它十多枚血球似的眼珠中閃爍著洞察一切的光芒,——那些眼睛不像是食屍者瘋狂的血眼,反而像是映出一切的銀鏡。
接受了思想瘟疫嗎......
塞薩爾當然還記得那一刻的感受,他清楚記得,當時他懷有一種渴望,意圖抹除他靈魂中一切屬於塞薩爾的痕跡去書寫思想瘟疫的真知。在那一刻,他的認知從刹那間的個體意識抬高到了無盡的永恒,在此等高度的視角下,沒有任何人的價值高到可以永遠存續,然而,思想瘟疫可以。
當然,思想瘟疫是外化的看法,他身處那一刻並觸碰到思想瘟疫的汙穢時,它就不再是思想瘟疫,而是永恒的真知。
所謂不可變更之永恒,不可損毀之真實,就是把他靈魂中會隨著歲月流逝衰朽死去的事物全都擦除,改寫為永恒的真知。他將從時刻衰朽的人化身為一本永不衰朽的書冊,記載著永不衰朽的真知。這份真知是如此珍貴,以至於他那些時刻衰朽的人格意識蘊藏其中,就是在玷汙,是在損毀。相應的,若把他自身獻出去,則是在接受莫大的榮譽。
塞薩爾要獻出自己的靈魂去書寫它,就像法師的奴隸獻出自己的人皮去書寫邪咒。他的靈魂需要徹底清洗,把塞薩爾的痕跡清理得一絲不剩,奴隸的人皮也要徹底清洗,以免汙垢損毀了法師想要書寫的咒文。
這份危險的思考,恰恰會落在善於思考的人身上。其中,那些對永恒的真理懷有期許和想象的人特別容易受害。它對塞薩爾、對他身邊這位蛇行者都有莫大的威脅,對塞弗拉這類人卻毫無意義,對血骨這種荒蠻的野獸也毫無意義。
於是,事情就來到了另一個層面,——思想瘟疫會把肉體層面的殘忍殺戮轉移到思想層面中。智慧成為劍盾,思想成為利刃,擁有最高明智慧的人握著自己的利刃在思想的競技場中一路廝殺,擊潰所有敵人,其中勝利者將得到最高的榮譽,——用自己的靈魂來書寫思想瘟疫的真知。
那位傳聞中原始蠻荒的血骨酋長其實早已不復存在,它的大腦乃是思想瘟疫的競技場,它的身軀乃是勝利者的座椅。它吃下的人都是競技場中的斗士,握著自己思想的利刃彼此爭斗,誰獲勝了,誰就能坐在椅子上擔當血骨,以它的名義在現實中傳播思想瘟疫的詛咒。
血骨是代表思想瘟疫來到了此處,那麼老皇帝呢?
塞薩爾低頭看著米拉瓦,發現這家伙竟硬生生折斷了金屬長矛,把那半截如有實質的耀眼陽光從他軀體的血窟窿中拔出,幾乎像是只恐怖的孽怪。
他看起來已經接受了一小部分真龍的遺產,軀體不斷拔高,比塞薩爾在殘憶中看到的米拉瓦還高了一倍。他健碩的上身已經撐開、撕裂了鏽蝕的甲胄,僅有寬大曳地的長袍系在腰間,虬結的肌肉活像是蒼勁的樹干,腹部巨大的血窟窿里遍布著新生的血管,正像針线一樣縫合他軀體的破損。
但老米拉瓦還是發出了狂怒的咆哮,——他軀體增長的速度忽然減緩了。
“血骨沒有爭奪真龍的遺產。”亞爾蘭蒂從他背上飄了下去,“它在幫蛇行者的始祖,——那個注定會死的初誕者。”
塞薩爾發現他身側的蛇行者正吐著蛇信,噝噝作響,頓時明白過來,這家伙也和他們想到了一樣的事情。
“始祖......”它說,“我尊敬的母親和當時所有誕生在墓中的始祖都交媾過,它不僅接納了它們的種子,還吞噬了它們全部的血肉靈魂。完成這一切之後,它堅信自己孕育出的族群會超越一切。它只是條蛇,但我們擁有虛體、掌握著恐怖的力量、可以在虛空中肆意翱翔。現在看來,它仍然沒有滿足。”
考慮到初誕者的一切都是為了最終的犧牲,把自己的一切都獻給它繁衍的族群,那麼,血骨讓它接納真龍的遺產,就意味著蛇行者族群會在它死後成為神話族群。這個族群會遠超出過去的一切野獸人族群。
另一方面,真龍的遺產在一整個野獸人族群中四分五裂,自然也就談不上長大,更談不上陷入永恒的靜止了。這正如卡薩爾帝國的皇室血脈。然而卡薩爾帝國只是一場真龍之夢,需要蘇醒才能掌握力量,蛇行者卻無需如此。
不得不說,和老米拉瓦比起來,血骨這張椅子上坐著的人是更有智慧。
米拉瓦反握住地上的長矛,不顧燒灼的強光將其用力投出,只見它劃出一道致命的軌跡,竟從山底往上徑直貫穿了穹頂。那道軌跡比尺規描繪的還要筆直,比整座黑山還要高。它先是帶著磅礴的氣流撕裂了十多個蛇行者將其貫入穹頂,穿透山峰,擲入燃燒的王都,接著才傳出震耳欲聾的轟鳴回音。
蛇行者始祖高聲咆哮,令各個蛇行者往各處散開,凝結著寒冰的巨龍看起來正在破碎,往蛇行者始祖和米拉瓦兩個方向崩潰解體。
不止是米拉瓦,蛇行者始祖也盤踞在穹頂變得越來越龐大。起初它還是一條虛空中的巨蛇,如今它已然長出了尖爪、擁有了犄角、展開了羽翼,碧綠如玉的鱗片裹挾著虛實不定的蛇身,輝映著被米拉瓦撕裂的穹頂,折射出熾烈的血色紅光。
從殘憶中墜落的野獸人像蟻群一樣涌向米拉瓦,要擾亂他對真龍遺產的爭奪。法蘭帝國的騎士們剛剛突破野獸的重圍抵達此處,見得此情此景,不禁都陷入呆滯。
“為你們的皇帝重奪榮耀!”老皇帝發聲高呼,聲音如雷鳴般在這片廣袤的空間中回蕩。
“該幫誰呢......”亞爾蘭蒂不禁也陷入迷思。
塞薩爾看了亞爾蘭蒂一眼,這家伙似乎很缺乏主體性,總想找個東西去依附,借著其他人的名義行事。“這份遺產四分五裂已經注定了,”他說,“現在該考慮的不是幫哪邊,是我們自己也可以分一份,不,是兩份。”
“兩份?”亞爾蘭蒂眨眨眼,“除了我們一言不發的古代先知,還有人也想要?我覺得這東西很危險,裝在玻璃瓶里觀察還差不多,真要給我還是算了。是你想要嗎?“
塞薩爾握住蛇行者的尾巴,不顧它應激的反應纏在自己手腕上,用力握緊。“蛇行者始祖得到了一部分遺產,它注定會死亡,這份遺產也注定會成為它族群的遺贈。問題在於,這份遺贈不會落在先前出生的蛇行者身上,它們這些先行者,將注定會成為後輩的墊腳石。”
“別抓這麼緊,先知,我知道你想說什麼......”
他看向米拉瓦,看向藏在這家伙靈魂中的騙子先知。“現在,你是想眼睜睜看著你的一切都被撕碎帶走,還是想用另一個米拉瓦的名義站出來,在皇後亞爾蘭蒂的支持、在法蘭帝國騎士的衝鋒下拿走仍然屬於你自己的一份?當然,你得勻給我一份,我會把這些轉交給這條認我當主人的小蛇,確保它能凌駕在所有族群同胞之上。”
“你還真是永遠都不會失敗,永遠都會有條索讓你抓住爬上去。”騙子先知聲音悠揚,“我曾聽你自述,說你只是碰巧在所有走向失敗的路途里找到了成功的一條,現在看來,這話可不怎麼像真的,——這種路到底是你碰巧找到的,還是你扔了條索道強行搭出來的?”
“那你要我說什麼?說現在這條路已經失敗了,封死了,你的遺產已經被搶了?”塞薩爾瞥了她一眼,“沒有什麼徹底的失敗和徹底的困境,無非就是再找條索道扔出去,再試著爬一下,這條不行就換下一條。即使老米拉瓦已經把遺產全都占有了,我們不還是有法子讓他再吐出來嗎?你是它的主人,別說你不知道怎麼催熟自己,讓他在立刻長大陷入永恒靜止和把東西都吐出來之間選擇其中一個。”
蛇行者觀察了他一陣,尾巴逐漸纏緊了他的胳膊,“你的話里有真理,先知,我贊同你的看法。不過,你可曾想過,如今真龍的意識就依附在米拉瓦的靈魂中,這份遺贈,我們年輕的皇帝又會如何看待?”
亞爾蘭蒂開始升向穹頂時,年輕的米拉瓦也往前邁了一步,他看起來很不想看到老米拉瓦借著真龍的遺產占據優勢,畢竟,老皇帝已經占據很多很多優勢了。這家伙也想和騙子先知爭奪遺產嗎?
“米萊......”塞薩爾思索著說,“你是否想過,就這麼追尋老米拉瓦曾經走過的路,你只會被越甩越遠?他已經占據了這麼多的遺產,即使你想搶奪,你也只能和遺產的正主爭奪更少的一份,然後你會被拋得更遠?”
“我.......”
“你有感覺到戰爭和衝突之神的氣息正在老皇帝身上越變越衰弱嗎?”塞薩爾又問他,“真龍的遺產占據他之後,他將不再是赫爾加斯特的神選者。你是想去撿拾他搶奪遺產的殘渣,還是想成為唯一的赫爾加斯特神選,用他無法再走的路途超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