騙子先知的聲音又傳了出來,“你是想讓這個世界按你的想法去運轉嗎,塞薩爾?你屢次自述,說你的一切作為都是為了你和你身邊的人。可落到現實中,你卻想把你的手伸向一切你能伸的地方,給所有走在自己路上的人都劃出另一條路。這一路上,究竟有多少人因為你受了影響,偏離了自己本來的路途?”
“你才是在尋找意義上浪費太多時間了。”塞薩爾看了眼米拉瓦,幾乎能隔著他的軀殼看到他靈魂中的先知,“我做事不需要意義,也不想沉思我的作為有什麼深遠影響。如果這個世界上的人因為我的決定變得不一樣了,那也只是他們得到了我的意見,然後自行做出了決定。”
亞爾蘭蒂聞言回過頭,看向他們雙方。
“我還記得許多年前,也是先祖大人告訴我說,——‘你不需要急躁,只要按著自己的步調前進,你就能抵達希望。我只是站在你身後靜靜守望而已。’”她說。
塞薩爾揚了下眉毛,騙子先知這話和他有什麼區別?一個說自己只是站在後人身後守望他們,一個說是自己只是做了一些事,是其他人自己做了決定。他們倆的話看起來不同,核心卻很相似,在影響其他人的意義上甚至沒什麼區別。
他們倆都不說話了。塞薩爾握著米拉瓦的肩膀,鼓勵他做出決定,騙子先知則無言地蜷縮了起來,看起來頗有種同行相遇是冤家的不快。
對想當先知的人來說,最礙事的,莫過於還有另一個先知在場,不僅宣揚著不一樣的道路,而且還比她更占上風。
騙子先知可以是一個完美的指引者,也可以是一個完美的老師,畢竟,她曾經一手締造了諸神殿的秩序,也一手造就了葉斯特倫學派的存在。然而,如今她看到自己依附的米拉瓦一步步走上了塞薩爾給出的路途,就意味著她依附了一個無論如何都不會信奉、也再不可能信奉她的人。
對她來說,這也許是無法忍受的,卻又是不得不忍受的。
“穿好你在吊橋上衝鋒時穿著的盔甲,米萊。”塞薩爾握著他的肩膀說,“老米拉瓦已經不知道人心所向了。經歷了如此長久的痛苦和迷失,這些騎士需要的是勝利、是指引、是高舉著旗幟帶領他們前行的希望,你在吊橋上承擔了這個角色,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老皇帝呢?他還在喊著為了你們的皇帝重奪榮譽。”
“我和他不一樣了......”
“是的,你和他已經不一樣了。”塞薩爾說,“你站在這個地方,你看到、經歷了這麼多的事情,你比他更理解人心所向。就帶著這股意志,在亞爾蘭蒂、在這里所有騎士的支持下前進,突破那些瘋狂的野獸,站在蛇行者和老皇帝之間拿到屬於你的一份力量。不止是真龍的遺產,還有老皇帝體內正在流失的赫爾加斯特的意志,——拿走他們。”
年少的米拉瓦仰面看著他。這時候亞爾蘭蒂已經在振臂高呼了,騎士們看到他們的皇後現身在此,周身環繞著呼嘯的白霜,頓時都站定原地。僅有一部分騎士對老皇帝做出回應,但看到大部隊還站在原地,他們也都陷入猶疑中。
老皇帝用瘋狂的目光凝視著穹頂的亞爾蘭蒂。
“讓我聽一下你的心跳聲。”年少的米拉瓦低聲說,“我想知道這里的聲音是否誠摯。”他把右手放在他胸口,屈著手指撫摸了下,接著把他染著塵灰的臉頰移過來,貼在他胸口處。“這意味著什麼?”他問。
塞薩爾淺呼了口氣,抱住他的肩膀,“這意味著,老米拉瓦看似神勇無比,籠罩著光輝,但他已經背離了帝國的子民,即將成為非人的龍類。他只想抬頭仰望諸神,為了一些高不可及之物拋棄其它的一切,你卻能低頭注視這里的所有人,感受他們的希望和期盼。人們將會追隨你,他卻只能像個空虛的孽物一樣在天空中飛掠,發出狂亂的咆哮。”
“我仍然心懷不安,但我會聽從你的指引,老師。”米拉瓦聲音輕柔,讓人心頭發癢,“但你要知道,這不是因為你是先知,而是因為你是我的塞薩爾老師。我相信,我們之間存在比先知和受指引者更不可替代的關系。或多或少,我用這些念頭彌補了我信念的缺失和我心中的憂慮,這點,也請你了解。重要的不僅在於你的話語,更在於說這些話的人。”
塞薩爾輕拍著米拉瓦的肩膀,看到他扶著他的胸口踮起腳來,往他唇上一吻,然後舔了下自己的嘴角,就轉身去收拾盔甲了。
臨別一吻?看起來就是了,他們都已經做好了智者之墓分崩離析的准備,也做好了他們在崩塌中失散各處的准備,甚至做好了失散之後各自前往各自方向的准備。接下來的起事和戰爭,都是他們自己的事情,和其他人完全無關。待到他們再次相見、重逢,他們各自的處境想必已經大不相同了。
只從話語和舉止來看,米拉瓦這家伙實在甜美又迷人,然而說實話,他剛才的發言對塞薩爾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壓力。像他這樣的人,越是深陷一段感情關系,甚至願意克服自己的精神不適在共處時變成女性,中途要是出了岔子,回頭像把利刃一樣對著塞薩爾扎過來就會越狠。
因為有騙子先知時時刻刻和米拉瓦對話,剖析塞薩爾的發言,米拉瓦一定會對他的鼓動看得很清醒,即使一時看不清醒,之後也會逐漸明了,這就是夾在兩個有矛盾的先知之間傾聽雙方話語的好處。
此外,因為亞爾蘭蒂的事情,米拉瓦也一定知道世上不存在永恒不變的關系,更沒有永恒不變的美和善。他還這麼說,還在他的話里帶著一股對於永恒不變的期待,這事情本身就很微妙。
微妙的不安感又來了,當然,不是因為外在的不安,而是因為塞薩爾時時刻刻都在往所有方向伸手,因為這事導致的不安。
塞薩爾像巨樹一樣扎下根系,伸展樹冠,試圖盤踞在周遭諸多樹木的天空中,把自己的思想甚至是血脈融入一切。大部分時候,這都能讓他過的更好,但也有些時候,他會伸展到一些帶著隱秘危險的地方,被尖刺和藤蔓緊緊纏繞,既無法後退,也無法在這個方向前進。
蛇行者目視著全副盔甲的米拉瓦舉起劍和旗幟,邁向越來越瘋狂的戰場。“我聞到了危險的味道,”它說,“她的話聽起來很美好,實際上卻滲著甜美的毒素,你不覺得嗎?這家伙比起我更像條蛇,還是條纏人的蛇。”
“你有很多意見?”
“作為先知來說,你把手伸的太靠前了。這家伙的精神很不穩定,像那位古代先知一樣站在她身後守望她,這才是正確的決定。”
“她?你一定要堅持你的稱呼嗎?”
“我可不想像你一樣為了表達尊重就無視現實,先知。”蛇行者否認說,“這家伙就是一堆藤蔓,幾乎沒有能當樹木的部分。是你在她的土地里扎下根系,把她滿地的藤蔓頂到了天空中和陽光下,她升的越高,就會把你勒得越緊。剛才那話,幾乎就是在明示。”
“你可以當我債多不愁。”塞薩爾說,“另外,有些事情不需要刻意應對,只要沿著既定的路途往前走,大部分困境都能自然而然解決。”
“我就當如此吧,”蛇行者說,“你是先知,你的困境不需要我去憂慮,但你打算怎麼幫我?我不覺得正主拿到了她自己的遺物會給外人分一份。如果我沒能得到這份遺贈,你也就不需要期待蛇行者族群的輝煌能有你的一份了。”
“我的身體正在米拉瓦身後不遠處呼喚我,”塞薩爾說,“我不需要走過這段路,我可以現在就回到自己的身體,然後在老米拉瓦身後不遠處站起來。這時候我如果抓住你,我就可以把你也帶過去。但是,你得想辦法讓你看著不像是個蛇行者,至少別被你的始祖認出來。”
它的蛇信嘶嘶作響,預示著它的緊張。“族群內部的間諜密探嗎......”
“你的期待,本來就不像是個野獸人該有的期待。”塞薩爾說。
“連始祖都會背棄自己的使命,我背棄族群的期望又有什麼可驚訝?”蛇行者說,“還執迷於野獸人和庫納人的對立才是我們族群的悲哀。對立到最後,無非就是另一個極端的庫納人罷了。一成不變的歷史再這麼一成不變下去,我看野獸人族群也要成為活著的墳墓了。一群沒有真神的呼喚就蜷縮在原始森林里的可憐蟲,它們想把自己埋在墳墓里,那就埋吧。我要把自己的根系扎下去,把我的樹枝延伸到每一片土地。”
“現在,我要給你化身為人的鮮血。”塞薩爾說,“如此說來,你准備好用另一個身份面對世界,准備好偽裝成人對抗你的同族了嗎?不止是這一次,還有以後的很多很多次。有了這個身份,你甚至可以作為人類在我們的每一座圖書館里停留。”
“別再許諾了。”蛇行者噝噝作響的聲音更劇烈了,“你的許諾太甜美了,先知,你用話語順著別人的弱點下刀的時候多少收斂一下,可以嗎?我的意志經受不住這麼殘忍的考驗。”
“你倒是很擅長自我審視。”塞薩爾帶著蛇行者退到暗處的陰影,目視著咆哮著的法蘭騎士涌過廊道。然後,他在自己手上切出一條長長的豁口。
在陰影中嗅到這些血,蛇行者幾乎是把蛇頭探到了自己的腰部,脖子和身軀彎得好像沒有骨頭,當然,這家伙確實沒有人類的骨頭,——全都是軟骨。它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渴念,嘴巴側裂,毒牙閃爍寒光,尾巴提到半空中來回搖動,顫抖著想要纏緊。
這家伙描述米拉瓦的時候說他像條蛇,還是條纏人的蛇,其實就是在拿它自己的生理行為做比喻。塞薩爾摩挲著它的臉頰,感受著鮮血逐漸浸染蛇鱗,把它們變得粘膩而濕滑。
“今後,為了讓你在人類世界的活動顯得更合理,”他說,“你可以表現得像眾籌群④⑤陸①貳柒⑨④〇是在效仿那位傳奇勇士納烏佐格......你想提前去人類世界見證一些東西嗎?我在北方的卡薩爾帝國有些殘酷的事情要辦,可以交給你一些,讓你真切認識到人類社會的運作和崩潰。”
“你想說,若是始祖和族群問起來我的經歷,我也可以把你的作為歸功到我身上?”
將軍那邊的事情不能全交給貪婪的銀行家,交給他身邊的人又太考驗人心,還是這條對人類世界懷著好奇的蛇行者最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