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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塞的衛兵立刻認出了塞薩爾,修繕要塞時每天都會在腳手架旁指指點點的統帥,針對修繕事項書寫了至少十多條規定,有時候還會和工頭站在城牆邊上大聲爭論,為了誰更懂建築學吵的不可開交。
當然不可否認的是,塞薩爾大部分時候都在靠狗子走捷徑,一如他在諾依恩靠她走了幾何學和彈道運算的捷徑。不過,走捷徑可以切實改良工作細節,讓他和各個工頭都爭得有來有回,後來他也就習慣如此了。
至於戴安娜,她不僅要趕著參與會議,還帶走了阿婕赫,說有事交給她辦,於是,安置塞弗拉的事情就落在了他身上。
此時古拉爾要塞還沒有蛇行者和阿婭的消息,扎武隆的劍恰好在她們倆手上,因此塞弗拉只能待在要塞里等消息。沒過多久,他就帶著這家伙一路往下,經過一段昏暗的長廊,下了幾道環形台階,終於到了他們為菲爾絲築起的地下據點。塞弗拉問起他們這位小主人,塞薩爾也不知道該怎麼描述,只說讓她自己去看,也許可以說幾句話。
最後,他們倆站在試驗場門前,一扇布滿了揭示法咒的金屬門,塞薩爾伸手按在門上卻有些緊張,塞弗拉也默然不語。
“我以為你會對你的妻子提一句。”塞弗拉說,“你身上的符文线會改變很多事。”
“讓她自己決定吧。”塞薩爾說,“總不能讓菲爾絲一直像個小孩子一樣聽我和戴安娜的話。”
塞弗拉稍稍咋舌,沒有回話。考慮到她和過往的自己相融匯不久,情緒復雜也是意料之中。菲瑞爾絲還是菲爾絲這個年紀的時候,塞弗拉尚且因為靈魂的切分渾渾噩噩,一直像個不會說話的小女仆一樣跟在她身後,不比阿婭好出多少。如今她帶著阿婭走了這麼長的路,其實很像是往事的輪回。
“孩子總有長大的時候,”她說,“或者說離開的時候。現在她可以當個十多歲的小孩,一直跟在你身邊,把往日的符文线交給她,事情就不一樣了。”她伸手拍了下他的肩膀,“想清楚點,塞薩爾,可不是每個人都會留下來。”
“你說話的味道變得不太一樣了。”塞薩爾說。
她側過臉:“你覺得是為什麼?”
塞薩爾一時間也不知該說什麼好。可以說這家伙沾了過去的塞弗拉,也可以說過去的塞弗拉沾了她,兩種人生經歷相互匯合,得到的結果和兩邊都不一樣。可怕的侵略性和沉默的逃離匯合在一起,究竟弄出了什麼東西?
“把秘密埋葬在無人知曉的黑暗中,你就不會這麼苦惱了,塞薩爾。”她又說。
“當然,”他回答,“但我畢竟是愛你的,我必須救你。你變得越難揣摩......我的愛意就越深刻,就像探索未知的自己一樣。”
“你說話真像個變態,不如說你就是。”塞弗拉說,然後又若有所思地補充了一句,“不過,我也沒資格指責你就是。”
塞薩爾聳聳肩,推門而入,走向正繞著伊絲黎的人頭不住打轉的菲爾絲。
他平復了一下心情,思索菲爾絲接受自己過去的饋贈會發生什麼,往日的記憶又會怎樣改變她。
不該有永恒不變的統治和永恒不變的秩序,當然,也不該有永恒不變的人和關系。雖然一股愁緒讓他想抱緊這個永遠十多歲的女孩,永遠都不放開,但對自己價值觀念的堅持還是推動著他來到此處。他想要把來自過去的饋贈放到她手中,注視她的抉擇,接受她的變化。
一如既往,迎接他的是昏暗的光线,菲爾絲習慣在陰暗的環境里活動,房間里也充斥著香燭、藥草和油膏的味道,讓人覺得昏昏欲睡。試驗場本身很寬敞,但已經擺滿了各種各樣的法術用品和測算儀器,在黑暗中相互糾纏在一起,就像巨大昆蟲的巢穴,只能讓人在它們圍出來的狹窄小道上行走。
他們的床擺在靠內的房間,隔著門可見床上的被褥一片凌亂。菲爾絲睡覺和醒來的時間很不穩定,所以幾乎沒有收拾過,哪怕收拾好也會給她不定期弄亂掉。
伊絲黎的人頭下描繪著繁復的法陣,法陣上還扣著許多復雜的儀器。她本人的頭顱不僅封在器皿里,眼睛還蒙著塊厚實的黑布條,頸部的斷面下一片黑暗的虛空,不時涌出陣陣黑霧,已經完全不似人類了。
走到擺放人頭的方桌旁時,菲爾絲已經蹲在了地上,背對著他們,努力往前伸手,在規模驚人的雜物堆里翻找她的材料。雖然對她來說,塞薩爾只是消失了一小會兒,還不如以往他去會議的時間長,但對於他,僅僅墳墓坍塌後經歷的歲月就長久得無法想象了。
再看到菲爾絲像個幽靈一樣蜷縮在角落里翻東西,衣衫凌亂,長發披在赤裸的肩頭,身上還沾了好多灰,他一時只感覺恍惚又茫然。
塞薩爾俯下身,伸手撫過她的頭發,立刻聽到一聲驚叫。這家伙本來就蹲得不穩,這下子嚇得直接倒了下去,腦門磕在了箱子上。她捂著腦袋回過頭,“你從哪冒出來的!我的揭示法咒呢?為什麼一個都沒響!”
他側過臉去,看向塞弗拉,後者低頭看向自己手中的短刀,若無其事地眨了下眼。然後他們一起往後張望,來路上遍布破碎的法咒遺痕,都解體得悄無聲息,塞薩爾甚至都沒注意到。
“你也許得鑽研一些更高明的揭示法術了。”塞弗拉攤開手說。
“我見過這家伙!”菲爾絲又指著塞弗拉叫出了聲,“就在諾依恩的城牆上!她的兄長,那個可怕的草原人,他當年是不是把你當成自己的親弟弟了?你為什麼要帶著她悄悄潛入到這里?你要找她當妻子然後帶我去無盡草原嗎?你要當酋、酋長?”
“你看起來沒睡好覺,”塞薩爾說,“腦子不太清醒。”
“我才沒有......”菲爾絲勉強支起身來,卻搖晃了一下,伸手扶住他,好不容易才站穩腳步。她花了點時間集中精神,晃了晃腦袋,然後扶住他的腰。“你要去草原上當酋長也行,但你還是得帶上我。”她嘀咕著跳到他懷里,由塞薩爾托著她的身子把她抱起來,環著他的脖子掛在他身上。
塞薩爾緊緊抱住她,感覺到雜草一樣的亂發裹挾夜晚的倦怠撲面而來。環繞在她身上的是一股讓人和現實越走越遠的夢幻感,陰郁又迷離,一起待的久了,會讓他感覺現實根本不存在,想要一直在陰暗的試驗場里和她一起蜷縮下去。
“一股怪誕又虛幻的味道。”塞弗拉評價說。
“一直都很虛幻。”塞薩爾說。
“你對活的很虛幻有什麼不滿嗎?”菲爾絲咕噥著說,低下臉去,揭開他的衣服咬他的肩膀,拿牙齒在上面廝磨。那雙赤裸的小腳在他膝上晃來晃去,和她的身子一樣嬌小纖細。“還有,你們要是在一起了,戴安娜要怎麼辦?”她又問道。
“我確實有事想和她兄長說,不過不是現在,也和愛人之事無關。”塞薩爾說,撫摸著她的後腦,梳理著她雜亂的頭發,聞她身上的氣味——總是混雜著汗味,還有仗著自己的身子不會變化就一個勁往嘴里塞的甜點氣味。“有個問題,菲妮。”他悄聲說,“你想見證自己的過去嗎?也許會像一場長夢。”
“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變化。”塞薩爾往後坐在方桌上,讓她坐在自己腿上。
“我會變得更了不起嗎?”她說。
“我想會是。”
“我會掌握更多偉大的知識嗎?”她又說。
“毋庸置疑。”
“我用了那麼長時間布置的法術,那些我以為可以改變戰爭的勝負,可以被所有人都目睹和銘記的法術......它們再也不會像上一次圍城戰那樣毫無用處,就像丟在地上的垃圾一樣,除了我們以外再也不會有人知道嗎?”
塞薩爾輕呼了口氣。“我不知道它們對你那麼.......”
“那就把它給我,”菲爾絲輕聲說,“過去的我,過去的菲瑞爾絲,她一定是知道我最害怕的和最想要的,才會拜托你把它給我。所以把它給我。”
“你也不完全理解她呢,塞薩爾。”塞弗拉開口說,“你有看到那位大宗師的影子嗎?有看到她成為菲瑞爾絲大宗師的理由嗎?你會害怕嗎?因為你,她有可能會重走往日之路。”
菲爾絲把他抱得更緊了。塞薩爾和塞弗拉對視了一眼。“事情已經和當年不一樣了,”他說,“我沒有發瘋,我的靈魂也沒有失落在門的那邊。如果當初有我陪著菲瑞爾絲,事情一定會變得不一樣。這話哪怕放在現在,放在菲爾絲身上也一樣。”
塞弗拉只是抱著胳膊,旁若無人地打量他們倆,“那就——”
“當然,還有你,”塞薩爾打斷她說,“你也和那時不一樣了,塞弗拉,你的靈魂中已經不止是往日的瘋狂了。你會在一些我需要你的時刻出現嗎,就像我在你需要我的時刻出現一樣?”
塞弗拉嘆了口氣,“最好是只和你還有這家伙有關的事情,別的事情,我可不想......”
“你究竟是誰?”菲爾絲終於回過頭來,看向塞弗拉,“我感覺有些不一樣,因為不止是你能看見我,我也感覺你......我能握一下你的手嗎?”
“沒什麼意義。”塞弗拉只說,“你應該握住那只刻滿藍色符文线的手,女主。往日已經逝去,就算你接受了過去的饋贈,你也該凝視前方,而非回首昨日。”
“感覺就像有兩個塞薩爾。”菲爾絲目光懷疑地說,“你原來是這麼說話的嗎?”
塞弗拉稍稍咋舌,歷經了不知多少歲月的長眠後,他們這兩塊顏料多少都侵染了對方,說話的方式免不了也受了影響。塞薩爾最近有時會陷入莫名的沉默中,塞弗拉這家伙也染上了他長篇大論的毛病。
“你當時為什麼非要抱著我睡過去?”她問道。
“沒什麼,就是想抱點什麼。”塞薩爾說,“不然我睡不安穩。”眾籌群肆五陸①②柒⑨肆〇
菲爾絲眼睛又睜大了,“你真的要去草原當酋長嗎!不,是去當酋長的妹妹的......呃,當什麼?”
“別亂想了,女主,我是他缺少的一半靈魂。”塞弗拉攤開一只手說,“你早該發現這家伙的性格里缺了點東西吧。如果我把補上去,這家伙就會成為完整的塞薩爾,但他也會因此失去很多非人的特質。正是因為這些特質,他才能站在這個地方。”
“是、是這樣嗎?”菲爾絲咕噥起來,看了塞薩爾一眼,又眯眼盯了塞弗拉好一陣,最終放棄了。“不行,我看不出來,”她說,“但等我拿到來自過去的真知,我就一定可以看出來了。從此之後,我就會變得不一樣.......”
符文线忽然閃爍起來,似乎因為菲爾絲這句話,它們一下子得到了期待的回應,環繞著他的手臂絲絲縷縷地懸浮到半空中,就像蜿蜒流淌的星光之河。
塞薩爾覺得自己的頭腦有些恍惚,就像剛從夢中醒來,菲爾絲則如同星光的孩子一樣,朝它們緩緩伸出手,眼眸中閃爍著幽暗的藍光。他知道,這是菲瑞爾絲正在和過去的自己分享心智。
正如當年的菲瑞爾絲所說,她已經不想再經歷將來的歲月了,她並未以人格意識的狀態出現,也沒有寫下連續的記憶。在他看來,星光之河中只是充盈著夢幻般的一幕幕景象,如同圖書館中的書頁長上了翅膀,在夜空中翱翔。菲爾絲的心智被這些星光包圍著,就像徜徉在夢中的孩子,像是蔚藍色湖泊中的一尾小美人魚。
塞弗拉凝視著前方的星光之河,雖然一直表現得若無其事,此時還是陷入沉默中。一股愁緒從她心中生發,若不是塞薩爾站在她身側就會受她浸染,還真感覺不到。塞薩爾也拍了下她的肩膀,看到她投來一瞥。“接下來你要怎麼辦?就在這兒待到晚上嗎?”她問道。
“你在這看著點,陪她敘敘舊吧,”塞薩爾說,“我在城鎮那邊有事要做。”
“你妻子的事情?”塞弗拉問道。
“不,上層的秩序有戴安娜和阿爾蒂尼雅,其實不需要我干涉太多。我在做一些她們一定不會允許我去做的事情。”
“我知道了。”塞弗拉眉毛輕挑,“但是,如果你點的火燒到了她們腳下,你要怎麼辦?”
“到時候反對她們的不會是我。”塞薩爾只說,“當然,頭一個出事的,也不會是我們這邊。”
“埋下混亂的種子自己卻不主動參與?你讓我想起了那幾只真龍,塞薩爾,特別是圖書館那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