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爾蘭蒂盯著他的眼睛,過了好一會兒才搖了搖頭。
“討論情愛之事的眾籌群四五⑥①二⑦⑨④零時候,仆人不需要知道主人的所知所想。”她說,“不過,我可以破例說一句。雖然我在這個時代的愛人是米拉瓦,但神選者身上籠罩著危險的迷霧。命運叵測,許多年後,你也許會是條後路。”
“我只是個仆人,大人,您要是把我當成後路......”
“以後你會知道的。”亞爾蘭蒂並不在意地說,“夜幕已經降臨,握住我的手,塞弗拉。這段時間的午後和夜晚,你會和我融化在歡愉中。”
塞薩爾覺得自己神志恍惚。他覺得這對話實在是異想天開,不像是真的。他嘗試辯駁:“我是菲瑞爾絲大人的女仆,而且,我不想被砍下頭顱送到米拉瓦面前。”
“血肉只是靈魂的影子,既然你對我懷有渴望,我從你身上引出不同的性征就輕而易舉。至於死亡,你放心好了,塞弗拉一定會留在菲瑞爾絲身邊。快過來,既然美好的夢境能讓人更加歡悅,你又何必抗拒?”
那死的會是誰?
還沒等他發問,亞爾蘭蒂已經伸手點在他額頭,刹那間,他感覺自己的靈魂血肉都在渴望她的愛憐。這種感覺蘊含著恐怖,來的詭異且莫名,宛如死亡一般。
她雪白的長發如同窗外飄雪,在他身周各處飄拂,逐漸遮蔽了他的視野、籠罩了他的身軀。她的臉頰在這飄雪中看著更稚嫩了,深藍色的眼眸卻蘊含著古老,顯得越發詭異。
他被那飄雪般的發絲托至半空中,感覺自己像是落進蜘蛛網的獵物。他分不清她身上究竟是薄如蟬翼的白袍,還是編織成衣衫的發絲。她勻稱的身體在層層飄雪中浮現時,就像妖精在蜘蛛之夢中顯現了一樣。他頭暈目眩了,他感到纖長的手指捧起他的下頜,感到微笑的臉頰在他上方觀察自己,看到飽滿潔白的胸脯將他擁入懷中。
她身上有一股香味,讓人意識朦朧,好像墜入夢中。那張臉上藏著的是什麼?是憐憫世人的愛意,是永恒不變的狂熱,還是晦澀難懂的古老?她的形象太多,又像是母親,又像是姐妹,又像是愛人,但正因如此,塞薩爾覺得她根本沒有形象。
亞爾蘭蒂帶著微笑吻了他,他感覺那吻帶著一股寒氣,就像死亡的預兆一樣流進了他的心田。
那天晚上,塞薩爾本來就破碎不堪的記憶和印象變得更模糊了,感覺就像好不容易拼出一小部分的拼圖給人打亂了,不僅如此,還弄丟了很多塊。風聲在窗外呼嘯,年輕的少女慵懶地靠在床頭,一邊撫摸著她熟睡中的妹妹的頭發,一邊在解開像蜘蛛繭一樣纏繞著他身軀的白發。他低下頭,看到自己微微隆起的胸脯消失了,兩腿間有什麼東西低垂著。
“一個年少的女孩變成了一個年少的男孩。”一抹微笑綻放在亞爾蘭蒂嘴邊,“你會覺得不可思議嗎?但這和我無關,是你的靈魂改變了你的軀殼。”
“如果學派看到我變成這樣,他們會殺了我。”塞薩爾說。
“等到夜晚過去,你就會變回那個沉默寡言的女孩。”
“我到底是什麼?”他問道,“你又到底是什麼?”
“這個提問真是奇妙,不過我要先深入接觸你才能回答。來吧,到我身邊來,你該不是想一直站在床邊吧?你板著臉好像沒有愛和渴望似的,但那是你的另一部分。你的這一部分渴望我,不是嗎?”
“您也只有十多歲,尚未經歷情愛之事,您應該找一個更加成熟......”
她眯起那對有著雪白睫毛的眼睛:“事實上,是我生下了我自己和我的妹妹菲瑞爾絲,親愛的。如果你意識到你在面對什麼人,你甚至可以叫我夫人。”
“不,你和你母親的神態不一樣,那些......那些我說不清是什麼的東西,它沒有完全改變你,它只是讓你通曉了往昔。”
“這話可真是讓我開心。”亞爾蘭蒂說,握著他的手在她身邊坐下,她比他高了半個頭,“既然你恭維說我還是個少女,年少的男孩和女孩滿足彼此不是合情合理?你可以在帝國的皇後還小的時候占有她,想到這件事,難道你不會感到一種陰暗的快慰?”
“你的話里有太多教唆和引誘了。”塞薩爾說。
“是嗎?教唆和引誘嗎?真是個好說法。”她靠了過來,仿佛要通過他的眼睛看到他的靈魂。她的眉睫和她身上的衣物是一個顏色,皮膚也白皙得驚人,因此她的藍眼睛異常讓人矚目,變化多端,一會兒如貴婦般高傲地俯瞰,一會兒微微眯起,一會兒睫毛忽閃,一會兒含笑靠近,一會兒又現出楚楚可憐的失落神采。
現在,亞爾蘭蒂的眼睛又在他臉頰一指近的地方睜大,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帶著少女似的好奇。
塞薩爾認為她眼睛里的色彩太多了,已經不再是人類的范疇了。這是種是不現實的夢幻,是迷惑人心的假象。最離奇之處在於,她眼中變化多端的色彩,每一種都不是扮出的假象,而是她曾經成為過的另一個人,其中就有她的母親。
在某種古老的存在改變了載體之後,亞爾蘭蒂就變成了她自己的母親,她的母親卻變成了一個記憶缺失的渾渾噩噩的老女人。
這事情的恐怖之處已經不止是愛情的變化了。
亞爾蘭蒂似乎很欣賞他的思考和他的戒備,她一邊撫摸著他的臉頰,一邊觀察他的眼睛,看到最後竟然笑出了聲。然後她又俯身吻他,這是個纏綿的濕吻,他感覺嘴唇發麻,舌頭酸澀,她的觸碰仿佛帶著讓人麻痹的毒刺。
等到他們嘴唇分開,她咂了咂嘴,好似在回味他的味道。“缺點了東西,”她說,“雖然你是迄今為止最有新鮮感的,但你還是缺了點東西,究竟是什麼呢?是因為你把一切都忘掉了?”
“我在盡我所能拼湊那些破碎的記憶,我不知道我是誰。”
“太慢了,而且你丟掉的也太多了。”她說著側過身,把圓潤的胸脯貼在他肩上,“到你詛咒纏身的那一刻,你也不可能拼好你殘缺不全的記憶。”她握住那只小鳥兒,放在手中逗弄。“不如讓我提前送你去死吧,你覺得怎樣?”她對他耳語,“沒有希望的人生不值得過,與其白費力氣,還不如提前為來生做點准備,就這麼決定了,可以嗎?菲瑞爾絲一定會為你找到最好的法子。”
他睜大眼睛,“我不理解,大人......”
她俯下身的一刻,塞薩爾猛然睜開眼睛,咳嗽著坐起身。他看向帳篷布外朦朧的篝火光芒,然後望向帳篷各個角落。菲瑞爾絲小時候的臥室逐漸隱去,亞爾蘭蒂也隨著阿婕赫的起身逐漸消逝,可是,那些侵入他記憶的東西並未消失。
“你做了什麼怪夢嗎?”阿婕赫用驚訝的目光打量他。
“我看到了塞弗拉當年的記憶。”塞薩爾揉著自己的額頭,“我被亞爾蘭蒂種下去的記憶詛咒了。多年以前,在菲瑞爾絲還不到十歲,我也才十來歲的時候,她把我......她從塞弗拉的意識里引出了破碎不堪的我,然後把我給......”
阿婕赫歪了下腦袋,“那你發現她是什麼了嗎?”
“還很難說,”他皺眉說,“當時亞爾蘭蒂看起來也就十來歲,但她說她是自己的母親,是自己的祖母,是自己祖母的祖母,甚至還要更久遠。她對我說,她們姐妹倆都是她自己生下的孩子。說實話,她照顧菲瑞爾絲的時候確實有些......有些母性,既像是菲瑞爾絲的姐姐,也像是菲瑞爾絲的母親。”
“那她們倆世俗認知下的母親呢?”
“亞爾蘭蒂說她已經是個無關的老女人了。”塞薩爾說,“在她遺忘了一切之後,這件事情就和她......我聽亞爾蘭蒂說,是和她無關了。”
“我還沒從見你這樣說一句話少半句話。”阿婕赫說。
“這事情里的疑問太多了,我不知道該怎麼描述。比如說亞爾蘭蒂繼承了什麼,是知識、是生命經歷、是明確的記憶、是具體的感受、還是人格本身?亞爾蘭蒂的母親又失去了什麼?她說她們姐妹倆都是她自己的孩子,這句話又有多少夸大其詞的部分?”
“聽起來這不是最重要的部分。”
“最重要的部分我沒頭緒。”塞薩爾說,“我還是看不出那個古老的存在是什麼,之前我覺得它也許是個庫納人,現在我覺得它都不一定是個人。”
“意味著你最好不要找吉拉洛解除亞爾蘭蒂給你種下的法術。你得繼續深入當年的事情,直到你解開謎底。”阿婕赫說。
“但我沒法在亞爾蘭蒂給我的記憶里主動提問。那畢竟不是殘憶,只是些記憶。”
“意味著你還得拿著它們去殘憶里找亞爾蘭蒂做比對。”阿婕赫微笑著拍拍他的肩膀,“我應該安撫你繼續睡去嗎,小男孩?至少那是個美夢,你說呢?”
塞薩爾搖搖頭,思索著亞爾蘭蒂的時代和戴安娜的時代的區別,在當年,亞爾蘭蒂明確知道自己的變化,也知道自己從古老的血脈中繼承了什麼東西。但在這個時代,戴安娜對古老之事一無所知,伯納黛特也未繼承任何古老的記憶,不僅如此,她還和那個名叫冬夜的不明存在完全分隔。
現在想來,發生在亞爾蘭蒂身上的變故一定是影響了那個古老存在的延續。
如果說,葉斯特倫學派的詛咒只是在育種,在為某種古老之物選擇更完美的載體。那麼,有沒有這種可能,——育種的進程已經在米拉瓦的發狂和菲瑞爾絲的背棄中前功盡棄了?
戴安娜似乎說過,從她往前的許多、許多代人,其實都像伯納黛特一樣資質尋常,只能靠藥物的支持承擔學派的職責。長期以往,這些人的性格和外貌特征都會發生極端的變化,換句話說,——就是被冬夜取代了。
許多代人以來,戴安娜是第一個明顯表現出資質的人,也許還是唯一一個沒有在童年時代見過冬夜的人。這話似乎是在說,在世代育種前功盡棄的千余年之後,葉斯特倫學派頭一次培育出了合格的載體,可以像亞爾蘭蒂一樣延續古老之物?
這意味著戴安娜身上的事情更麻煩了,比她母親伯納黛特還要麻煩得多,是和亞爾蘭蒂、和菲瑞爾絲同一個層面的麻煩。
塞薩爾嘆了口氣,想盡力理清這些錯綜復雜的條件。越深入葉斯特倫學派的隱秘,這事就越撲朔迷離。當初他還以為那個古老之物是庫納人,現在他都不確定那個古老之物究竟是不是人,甚至是不是個體意志了。
“我看過葉斯特倫學派的密文手稿,”他思索著說,“我記得亞爾蘭蒂的導師抱怨說,他要和一個在中午進行了長達一小時性行為的年輕人談論學術。我當時還在想,究竟是誰這麼倒霉,只不過是段持續了沒幾年的身體關系,就要在亞爾蘭蒂變成皇後之後被砍頭獻給米拉瓦。現在看來,這人可能就是我自己......”
“可塞弗拉當年又沒事。”阿婕赫說。
“塞弗拉沒事不一定意味著我沒事。”塞薩爾說,“亞爾蘭蒂像個蜘蛛一樣用她的頭發把我給裹住了,還從塞弗拉的意識里把我給抽了出來。你能想象這事有多詭異嗎?我當時的記憶和印象都很破碎,人格也只有十來歲。我勉強把碎片拼起一點想追溯自己前生的記憶,結果一下子就給她弄得支離破碎,還弄丟了好多。”
“聽起來是故意的。”
“我覺得塞弗拉渾渾噩噩到死和亞爾蘭蒂分不開關系。這家伙有意無意的惡意真是......”
“但你還得面對她很久。”
“不對,”他又搖搖頭,“不是惡意,是這家伙的認知改變了。我不好說是人格、是記憶,還是感受或者知識,但亞爾蘭蒂的認知一定跨越了非常長久的時間和歷史,成千上萬年都有可能。她認為的無心之舉,對旁人的影響其實非常可怕。意識和思想都被打亂的塞弗拉,精神走向極端偏執的菲瑞爾絲,還有陷入瘋狂之後認為要自己要失去一切的米拉瓦,這些人都是她無心之舉的受害者。”
阿婕赫揚了下眉毛,“真是精彩,我還以為當姐姐的是正常人,現在看起來比她妹妹瘋狂多了。那麼你要繼續嗎,——繼續觀察和承受她的無心之舉?”
“我非要找出她血脈的源頭不可。”塞薩爾皺眉說,“要是戴安娜也感染了她那種恐怖的認知,我就有大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