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這里,”塞薩爾很客氣地說,“是因為烏比諾大公要求我貢獻我的劍。但我本來該去奧利丹的王都和學者、詩人為伴。”
“聽起來像是傭兵。”阿爾蒂尼雅評價說。
“傭兵也沒什麼不好。”
“我不這麼想。”還沒等他反應過來,阿爾蒂尼雅就收回了她剛在話里下的套,“傭兵都有他們自己的軍隊,但你無法保證這面旗幟下的軍隊對你忠誠。一塊趁手的磚頭搬來搬去,最終還是免不了填進土里。”
塞薩爾想和這家伙對視,差點就被她給逼退了。不只是因為她銳利的目光,更是因為這話確鑿無疑。
是的,被揭穿的感覺並不好受,無論怎樣在戰場上贏得勝利,這支規模不小的軍隊都跟他本人全無干系。他是占有了這個子虛烏有的貴族身份,但這個身份理論上的後盾,要麼就在諾依恩和血腥的祭祀為伴,並不把他當一回事,要麼就在多米尼和王室眉來眼去,思索如何才能致他於死地。
排除烏比諾這個看人下套的老混賬不談,塞薩爾在奧利丹王國完全是孤立的,他既沒有家族支持,也沒有任何可以倚靠的盟約關系,只能借著冒領來的貴族身份盡量站穩腳跟。目前來看,離他最近的路子就是借由戰功贏得國王的封賞,拿到起家的土地和財產,然而在岡薩雷斯,他已經聽說了埃弗雷德四世的名聲。
指望能從埃弗雷德四世手頭獲得公平的對待,還不如指望找個有錢的寡婦結婚,等著把寡婦熬死,繼承她的土地和財產。
至於烏比諾公爵,他自己都放棄了北方的軍權來給他的好兄弟埃弗雷德四世一心幫襯了,還能指望他不慨他人以慷?
真要是仗打完了,從埃弗雷德四世手里摳下來幾塊沒人要的破爛地皮,他能當個小領主安度晚年,那都算是好事了,更差的可能,是他得把自己積攢的身家倒貼進去才能維系領地運作。他一邊給那幾塊破爛地皮做倒貼,一邊還得提防戰爭中結了仇的人尋他的麻煩。到那時候,就算他自己很難死,他靠封賞拿到的領地也會以比戰爭更高的效率變成荒原和死地。
那可是個學派法師。
到時候他要怎麼自稱?如果封了個路都沒有的爛山溝就自稱山丘之王?如果人都死絕了就自稱荒原領主?
其實還挺好聽的。
塞薩爾收起自己漫無邊際的迷思,“那又怎樣?”他並不打算把自己心里的彎彎繞繞直說出來,“這些騎士和小貴族各有各的家族關系和盟約,難道我還能把他們當成自己的後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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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並不奇怪,”阿爾蒂尼雅說,“其實,我出生的地方也拒絕了我。他們剝奪了我在自己的國度長大的權力,與此同時,另一個國度也一樣不會接納我。在改旗易幟的時候,總會有人會被扔出去,當成討價還價的籌碼,往哪邊走都不合適。”她眺望了一陣營地,隨後再一次和他四目相對,“這些醫師和士兵看起來聽我的指揮,但他們也不屬於我,你能明白嗎?”
她把真誠拿捏的越發恰到好處了,但她打量自己的目光還是令人不安,好似把她當成了全知全能的大法官,隨時隨地都能評判旁人的價值和好壞。若非如此,塞薩爾可能真會覺得她是真心實意想和自己締結友誼。不過,就算他有再多懷疑,也不會表現出來。
畢竟他自己也沒好到哪去。
阿爾蒂尼雅沉吟許久,目視他把頭發洗滌干淨,才斟酌著語氣開了口,就像做了一個不得不做的重要決定:“能否請你告訴我,塞薩爾閣下,你對岡薩雷斯的叛亂了解多少?”
“說多不多,”塞薩爾說,“說少不少。”
“那我說更具體一點吧,”阿爾蒂尼雅修養很好,沒有被他說了跟沒說一樣的話氣到,“關於埃弗雷德四世一手造成的反對勢力,你了解多少?”
“不止是岡薩雷斯。”
“你從何而知?”
“當時的指揮官梅里奇是保王派,他在巡邏部隊見到了弗米爾總督派來的使者,於是先假意接受,然後趁其不備擊斃了他們。”塞薩爾對他和狗子剛編的故事信口拈來,“在虛與委蛇的時候,他已經大致了解了弗米爾總督的計劃。就像你說的那樣,我往王室派系去,我怕埃弗雷德四世比起戰功更看重他自己的姻親,我往貴族派系去,又怕他們不把我這種使節當成自己人。”
這是很現實的理由,就算他覺得這家伙很難對付,也不會為此拒絕和她合謀。絕大多數情況下,人們選擇合作,並不是因為他們當真能夠相互信任、能在彼此之間托付性命,只是因為這樣最符合現實。
“看來你很清楚投身哪一邊都稱不上可靠。”阿爾蒂尼雅說。
“我是很清楚,”塞薩爾說,“不過我也沒法憑空變出一支效忠我的軍隊來。”
聽到他這麼說,公主殿下臉上露出了淺淺的微笑,“對於一個能指揮贏得這等勝利的指揮官,變出一支效忠自己的軍隊其實不難。”
“你說得好像你能變出來一樣。”
“我不能變出來,但我知道每個環節該怎麼操作。事實上,到了你我這種位置,最難的不是弄出一支追隨自己的軍隊,而是把他們常年維持在自己的旗幟下,並讓他們一直願意追隨這面旗幟前進。”
“這......”
“我很高興你這麼坦誠,塞薩爾閣下。既然你願意分享秘密,讓我能夠進一步確認奧利丹的亂局,我也該給出回報,告訴你該怎麼利用它。”
塞薩爾嘖了一聲,因為他們倆的對話幾乎都在被她帶著走。“那你又確認了什麼?”他質問道。
“先從奧利丹的兩個派系開始說吧,不用我說,你也知道,不管一個貴族是保王派還是革新派,他們都會對外來者保持提防,但正因如此,在這種危機關頭,烏比諾大公反而會因為你的能力和出身更信任你,把更大規模的軍隊交給你。”
塞薩爾哼了一聲,“要是我背叛了,烏比諾塞過來的這些人會第一個殺我,他又能有什麼不能交給我的?”
“那在背叛之外呢?你不一定非要一心一意為奧利丹的王室打仗,也並非只有聲望和名譽才是實質性的積累。你可曾注意到,若不是弗米爾總督背叛了王室,他這些年的斂財行為其實無關緊要,也沒人在乎?”
塞薩爾沉默了片刻,“你是說強征......”
“你看,”公正殿下的語氣帶上了點難以捉摸的俏皮,煞是可愛,但他們倆正在談的東西可不是很俏皮,“北方的戰勢雖然沒能結束,但至少是緩解了。戰勢一緩解,所有人都能緩口氣,慶幸和平的到來,——唯獨雇傭兵軍隊不行。他們不僅不能緩口氣,還得一邊討要因為各國財政困難欠下的薪水,一邊為下一場仗該去哪打發愁。”
塞希雅已經為他證明了這點,塞薩爾想道。“貴族軍官和騎士們的榮譽與效忠都是對家族、對王室,無論如何都對不上外來的使節,但是,雇傭兵軍隊......”
“是的。”她同意說,“雇傭兵軍隊的希望很簡單,兩點,先是穩定的金錢來源,然後是卓越的指揮能力。只要滿足這兩點,你甚至都不需要黑劍這個中間人,人們自然會慕名而來。為了幫王室抵抗革新派的貴族,招攬更多士兵並不難,對嗎?”
“要是王室不肯給錢.......”
“那就向埃弗雷德四世討要自行征收錢財的資格,你覺得怎麼樣?”阿爾蒂尼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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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語氣越發玩味起來,“假如他們認為你不可能翻得起多大浪花,那麼,冒著激怒其他貴族的風險去攻占幾個革新派的領地,把他們的錢財征過來支持軍隊擴張,他們反而會更高興。說不定,他們還會在提起這事的時候被你逗得笑個不停呢。你本來就沒有同盟者,這下就更不會有人願意和你聯姻或是合作了。”
“我相信你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沒有攻擊你自己的意思,公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