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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薩爾注視著蛇行者的動向,不時放緩步伐,但始終不曾後退,在匍匐數次後,終於接近了裂谷另一端。
他知道,衝出吊橋後他要面對更多群聚的野獸人,那些因為吊橋狹窄無法支援的野獸人全都會加入戰斗。不過,總得有人來打開路途。誰也不知道庫納人之牆撕裂之後事情會結束得多快。倘若血骨帶著蛇行者先行一步,他們卻還被擋在深淵另一邊,這事就和他完全無關了。
世界越發混亂了,到處都是撕心裂肺的咆哮和尖叫,腳下的血已經浸透了橋面,空氣中芬芳的血腥味也有如實質,潮濕地輕撫著皮膚。深紅的血霧籠罩著世界,刺激著人和野獸的靈魂,在他一步遠處,就有兩個丟掉了武器的人和野獸正在搏殺。野獸撕咬著騎士的咽喉,騎士也把手甲剜入野獸的眼球,最終它們就這麼糾纏著落入深淵中。
過了不久,這個騎士又從他們身後撲了出來,比剛落入深淵的他自己更加年長,盔甲上的鏽蝕也更多。另一些騎士幾乎就是盔甲殘骸里的行屍,面容枯槁,四肢衰敗,卻還存有意志順應衝鋒的呼喚。
塞薩爾發現自己身上的道途正激發,雖然菲瑞爾絲留在他手腕的符文线約束了肉體的異變,但他的精神依舊亢奮,在一片血腥味中感受到了每一個死者和瀕死者的呼喚。
在這生與死的交匯中,在象征著生命力迸發的咆哮聲中,他看到魂靈和血肉在平穩地發出震蕩,就像石頭落入湖泊產生地漣漪。一個個漣漪沿著吊橋的戰线擴散開來,相互交錯,相互擾動,產生漣漪的點正是那些發出瀕死呼喚的人。
塞薩爾感到滿足的並不是死亡本身,而是這些人和野獸在瀕死時刻迸發出的最為強烈的生命力。想到人們直到這一刻才能將他們的靈魂和血肉完全迸發出來,泛起層層漣漪,他就感到一陣洶涌的狂喜。這正是阿納力克的意志所在,甚至於,——野獸人渴望的也正是這一刻的狂喜。
也許野獸人還活著的時候血祭越多,它們在死亡之時、在生命迸發而出的一刻就會越發狂喜,甚至會被它們的真神銘記。那些真神的勇士會一次次重返世間,一次次體會到死亡前夕迸發出的狂喜。
戰线前方的野獸人忽然頓住了,仿佛它們正在面對的仇敵忽然間不再是仇敵,而是真神阿納力克的侍祭,是它們需要尊敬的薩滿。但塞薩爾只是跨步往前,將人和野獸死前迸發出的漣漪吸入胸腔,充斥著自己的靈魂和身軀。
在這種感官錯亂的時刻,塞薩爾看不清任何東西,因此他分辨敵我的方式就是把站在自己身前的影子全都撕開,然後繼續往前。不管是倒霉的騎士還是陷入迷茫的野獸,此刻他都會一視同仁。仗著菲瑞爾絲的遺贈還在,他毫不吝惜地利用著阿納力克的道途,至於事後怎麼辦,那當然是等回去了再想辦法認錯。
於是他對著手中長劍呼出一口血霧,強行在它白霜彌漫的劍刃上染上了自己的色彩。自己的神經和感官延伸至劍刃的一刻,亞爾蘭蒂嗡嗡叫的聲音更劇烈了。
塞薩爾大步往前邁出,越過地上人和野獸的屍體。雖然他看不清自己身前都是什麼人、是什麼野獸,但是,那些不同的漣漪落入他靈魂中,就會令他產生洞察。
他雖看不清野獸的利爪和致命的武器,但他在漣漪中穿梭時,那些死亡的威脅未曾落下,他就已經在半途前往它處,使得劍刃、長矛和利爪全部落空。他繼續前進,走過諸多生靈泛起的漣漪,並用手中劍刺穿圓心,將其隨手熄滅。他走到哪里,哪里的生靈就會迸發它們此生最為強烈的生命力,然後煙消雲散。
他能感覺到道途致命的誘惑和快感,只要他放棄形體,化作致命的血霧籠罩這片深淵,他就能在轉瞬間熄滅此處所有的影子。
他能讓它們在他的籠罩下迸發出最為美妙的漣漪,如此相互累加,層層升華,就會形成單獨的靈魂都無法承受的不可思議的狂喜。那份狂喜會讓人靈魂解體,人格破碎,但它並不是最終的狂喜,隨著漣漪累加的規模越來越大,他也會感到越來越劇烈的狂喜。這份狂喜將無邊無際,因為真神的許諾亦無邊無際......
世界忽然猛地晃了一下。
塞薩爾身形搖晃,只感覺一道恐怖的震蕩掃過,平息了一切,將所有的情緒和所有靈魂的漣漪都一掃而空。他感覺全世界都陷入了寂靜,不止是現實層面陷入了寂靜,連所有的精神和感受亦被撫平。他大叫了一聲,在咆哮聲中釋放出他剛吸納的情緒,這才勉強舉起劍來。
但所有人和所有野獸人都沒有動。
“怎麼回......”塞薩爾環顧四周,發現一切都是靜止的。
“巨牆撕裂了。”米拉瓦忽然開口,他的聲音也輕的驚人。
用無計其數的庫納人堆砌成的巨牆撕裂了,幾百米遠外,大張著嘴吟誦聖言的泣血人牆向外掀起,無數破碎的人體磚塊往深淵和吊橋上飛射,描繪出一系列蒼白流血的軌跡。一股要使一切陷入寂靜的波動從破碎的人牆中涌出,大片野獸人和帝國的騎士剛剛從失神中恢復意識,想要開口,然後又是一股。
這就是封印真龍的法子?
塞薩爾眼看著巨牆內溢出的氣息使得萬物陷入沉寂,一切靈魂和肉體的波瀾起伏都不復存在,連剛咬碎了人類咽喉的野獸人都要原地坐下,以安詳的神情開始冥思。
此情此景實在無法形容。巨牆還在往外掀起,使得一切歸於沉寂的氣息仍在往外涌出,越來越多的庫納人磚塊四分五裂,落在深淵中、裂谷兩邊和吊橋各處。一個上身裸露看不出男女的人體磚塊從他頭頂掠過,掛在吊橋邊的鉸鏈上,觸須一樣裂開的腰腹部下垂著五個並排的人臉,每個都流著血淚吟誦著聖言,控訴著闖入者的罪孽。
“你們的,期盼,才是,罪孽!”米拉瓦大叫著一劍劈下,把這庫納人磚塊從額頭到五個並排的人臉都切成兩半。
從這位赫爾加斯特的神選開始,諸多野獸人薩滿和帝國騎士都開始高聲誦咒,想以阿納力克和其余諸神的意志抵抗這股恐怖的寂靜。絕大部分人和野獸都還處於寂靜中,如同跪倒在地哭泣的羊群,剛站起來的人和野獸也都喘息不止。然而,眼看著血骨和蛇行者始祖要往巨牆撕裂的那端繼續前進,這些好不容易清醒過來的人和野獸也都往前撲去。
又一陣恐怖的寂靜掃過世界,塞薩爾用一只手捂住額頭,另一只手抓緊吊橋的鎖鏈,差點一步跌入深淵。米拉瓦用力拉了他一把,才讓他支起身來繼續往前。
他們擠開跪倒的野獸群落走到吊橋末端時,又一陣波動使得米拉瓦一步跪倒,扶著地上的屍體喃喃自語。這回換塞薩爾把他拉了起來,拽著他踉踉蹌蹌往前走。這家伙瞳孔擴散,意識被一掃而空,看起來都不知道自己是誰,又是身在何處。
陣陣波動一次又一次迫使萬物歸於沉寂,凡俗的靈魂和意志根本無法對抗,靠著那些外域諸神的恐怖意志才能勉強以毒攻毒。可即使如此,從羊群中站起的人和野獸還是一次次跪倒,又一次次起身,咳嗽著、低吼著,往巨牆撕裂時現出的空洞一個勁地掙扎。
地上滿是低伏在寂靜中的人和野獸人,就像田地里暴風吹拂下的麥穗,麥浪起伏,隨著寂靜之風吹過伏得越來越低、越來越低。
庫納人巨牆撕裂的巨口越來越大了,寂靜之風的吹拂也越來越恐怖了。已經有滿手鮮血的野獸人哭嚎起來,連塞薩爾以為無知無覺的血肉傀儡都發出陣陣哀鳴,聲音就像許多小孩在孤立無助的嗚咽,在哽咽,並發出懺悔一般的低語。
就在塞薩爾奮力推開擋路的野獸時,他視线瞥向一側,在不遠的地方看到了那條和他見過面的蛇行者。這家伙看起來對野獸人的真神阿納力克不怎麼上心,此時有很多薩滿都呼喚著真神往前掙扎、想要終結庫納人的罪孽,它卻已經瞳孔渙散地伏在地上了,連尾巴和身子都要蜷縮起來了。
塞薩爾拉著腳步趔趄的米拉瓦靠近過去,拿米拉瓦的劍劃破自己的手,趁著鮮血噴濺彎下腰,徑直把手塞進了它側裂的蛇口。眼看這家伙連吞咽和撕咬的本能都消失了,他眉毛一皺,直接撐開它的咽喉把胳膊塞了進去。一直到它的蛇牙都抵在了他肩膀,它才喉嚨蠕動,瞳孔收縮豎立,蛇信纏著他的上臂一直伸到了他臉頰上。
“你......”這家伙意識渙散,食道里卡著一條胳膊還能說話,“是神嗎?”
塞薩爾盯著它,“如果你覺得只有神會來救你,那我就是你的神。聽著,蛇行者,這地方不是你冬眠的巢穴。用庫納人堆砌成的巨牆已經撕裂了,你是想蜷縮在這里歸於沉寂,還是想帶著你的渴望前往終點?”
“我們在撕裂先民之牆,”它痛苦地閉上眼睛,“那股衝擊.......”
先民之牆,看來這就是血骨對它的稱呼了。剛才對吊橋投擲金屬長矛的蛇行者並不多,至少稱不上一整支族群。如此看來,大部分蛇行者都在竭盡全力撕裂先民之牆。現在,這件事終於完成了。
“那是先民的寂靜。”塞薩爾說,“看起來你的意志並不足夠對抗先民的寂靜。你心中的真神呢?”
“我想得到一些不一樣的......我不想奉獻,我想要那些......更偉大的知識......”
“這麼說你,”他揚起眉毛,“其實是個貪婪的家伙,你不僅背棄了族群與生俱來的使命,還屈服於凡人的瘋狂。”他抽出手臂,看著它的蛇信依依不舍地纏繞著他手掌的傷口,一直伸到嘴巴外面一臂遠都沒放開。“你知道,蛇行者,即使你投身於法蘭人的世界,你也無法得到他們秘而不宣的知識。”他的笑聲中似乎帶著些惡意,“但是,倘若你能指引一個族群領悟到這點,你就能代表遠不止是你自身的東西。”
“不......你不是神,你是先知?”
塞薩爾臉上浮現了微笑,“你只是需要一個支持你對抗血脈本能的東西,——那些奉獻、犧牲和使命。而我最擅長這個,我距離真神這麼近卻還在支持你做這種事,那我是先知還是神又有什麼所謂?眾籌群四五⑥壹貳柒九四零”
“瀆神的先知!”
“別讓恐懼占據你的心!”他彎腰靠近它,對它低吼,“先想點實際的事情!你正在做什麼?你現在想做什麼?“
它睜大了眼睛,“血骨!它正在穿過先民之牆,我們這些撕裂牆壁的苦力卻都被它拋下了!沒人比它更快!”
“這麼說,你也在撕裂先民之牆。”塞薩爾點點頭,“但我想,那個最大的裂口有太多人和太多野獸關注了。”他攥著它的臉,摩挲著這些光滑的蛇鱗,把它側裂的嘴往外拉,“你需要什麼,蛇行者?既然先民之牆已經撕裂了,那我想,我可以支持你撕開一個更小的裂口。我們就沿著那個更小的裂口悄悄鑽進去,看看血骨和你的始祖在做什麼。”
“這.......”
“難道你不想站在暗處窺探一下他們的作為嗎?”
“我.......”
“你的始祖注定會死!到那時候,就只有血骨這個意圖不明的食屍者掌握先民之牆背後的秘密了!難道你不想掌握它嗎?難道你希望那些偉大的知識因為真神的信仰而被封存,被掩埋嗎?”
蛇行者的瞳孔開始收縮,如同針尖,渴望開始展露。“你真是個可怕的先知。”它嘶嘶吐著蛇信,“不過也好,既然已經背棄了信仰,我也不介意多背棄一些東西。我這邊有個快要完成的牆縫,很狹窄,我帶你過去,但你要多給我一些血我才能撕開它。”
“你應該先換個稱呼。”塞薩爾說。
“好吧。”它低頭說,“我尊敬的先知主人,我宣布效忠你,至少現在是。”
一條擅長背叛任何東西的蛇,塞薩爾想,不過至少現在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