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沒意識到自己的變化嗎,主人?”狗子從他頭頂彎腰俯視他,“你左手斷面的血管就是證據。你已經進入這個受詛的國度了,轉變是沒法停止的。要麼就放任不管,一直往下跌落,要麼就抓住道途給你的繩索往上攀登。”
“這世界上就沒有讓人往後退一步的法子嗎?”
狗子搖搖頭,露出歡欣的笑容,就像她一直知道答案,只差在這告訴他了一樣。
“有,”她帶著微笑說,“用毒素抑制你的生機,讓你皮囊下的血肉靈魂一點點腐爛,你就不會再跌落了,因為那樣你就差不多是具還在走動的腐屍了。腐屍怎麼會跌落或者往上攀登呢?”
他感覺自己的臉變陰暗了。“有人這麼做過嗎?”
“那些受詛之後還堅持自己人類身份的人都會這麼做,人們把他們叫聖人,稱其為偉大的堅持。你想當聖人嗎,主人?”狗子帶著怪異的好奇問道。
“你要是想,就得棄絕所有能滿足你欲望的東西。”菲爾絲盯著他說,“你棄絕了自己的感官欲望,不會再感到歡愉,那你就不會再被誘惑,也不會再發生轉變,就像荊棘纏滿全身之後你就沒法再碰到愛人的身體一樣。”
“令人絕望。”塞薩爾說。
“我們最好快些。”菲爾絲咕噥道,“你還有事要做,而且再往前走幾步也能幫你更好對付今後的危險。”
“我不知道該怎麼配合你。”
“你會感覺到我在引導你的心靈,只管聽我的話就好。”菲爾絲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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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傾身,抓住他一條胳膊,抱在她酥軟的胸脯之間。
尚未等塞薩爾體會其中微妙的感受,菲爾絲就張開了嘴,他以為她要咬住,誰知她把他左手斷面一口含了進去,輕輕一吮,就帶來一陣強烈的酥麻感,汩汩血液涌入她喉中。過了一會兒,他竟然看到血液散發出的紅光透過她喉部皮膚傳了出來,好似那兒只有一層半透明的薄膜。
他的頭腦忽然間變恍惚了,今夜本來寒風凌冽,他卻發現屋內的風完全停息了,仿佛是空氣凝固了,令人覺得氣悶。
塞薩爾盯著在她皮膚上蔓延的分叉紅光,感覺她咽下的血和他產生了某種聯系。因為這聯系,他能嗅到她血與骨的馥郁芳香,令他體內某種非人的感官渴望蠢蠢欲動。
“我在帶你接觸世界的另一個面目,所以不要掙扎,不要從我懷里掙脫......”
菲爾絲話音分明很輕柔,他卻覺得,從她口中蹦出的每個音節都如同尖針劃過陶器,莫名顯得尖厲刺耳。不止是她的話音,許多聲音都變刺耳了,哪怕她呵氣的聲響都要刺得他耳朵滴出血來。各種細微的環境音本來很難察覺,這時都轉為尖厲的嗞嗞聲,將他淹沒,如同鉛一樣沉的汪洋包圍了一尾魚。
她的形體驀然間消融了,他看不見她在哪,只能感覺她趴在他背後。這一刻,他感覺她兩條胳膊環在他脖子上,下一刻,他感覺她的呼吸吹在他肩上。周遭世界的穩定輪廓驀然間解體,床、櫃子、桌椅、牆壁都像火炬下的人影那樣向外延展,遠端隱入黑暗的帷幕中,遠超出他的視野之外,近端如利爪抓在他身上,想要撕裂他的皮膚。
整個房間都變得如同密林深處,遍布著深紅尖銳的枝杈,遮蔽了每個方向的視野,連天空都無法看到。
在這深紅色密林中,許多頎長的節肢屈張伸展,許多臃腫的觸須抽搐擺動,許多沾滿血的大嘴撕裂開來;許多怪異的眼珠在血色枝杈上骨碌亂轉,許多猙獰的血骨堆積成山,許多流著血的空洞面孔在樹木縫隙中爬動,好像扁平的屍蟞。
“這附近接觸外域的只有城堡里那幾個老家伙,但他們去的地方不是猩紅之境,所以我們不會遇見其他同路人......不,那兒有個我不認識的女人,個頭很高,被鎖在.......沒事了,她被鎖鏈束縛著,沒法接近我們。總之不要從我懷里掙脫......”
菲爾絲還在說話的時候,什麼東西忽然撲了過來,凝滯的空氣中卷起血霧。一只血紅色獸爪抓緊前方的紅木樹干,顫巍巍的獸毛泛起漣漪,像是位於水下一般無風自動。塞薩爾看到枯瘦的肌肉依靠清晰可辨的肌腱維系在枯瘦的骨骼上,協同一致地使力抓握,壓碎了樹干上亂轉的眼珠。
這只獸爪正在緩緩靠近他,似乎想要觸碰他,但它懸停在了他幾步之外,像是被什麼束縛住了一樣無法前進分毫。
一個聽著很遙遠的聲音從交錯的深紅色枝杈後傳來。“你從哪兒來?”
菲爾絲立刻在他耳邊低語起來,“跟她說我們是意外接觸了祭祀的人,什麼都不知道。”她說完補充了一句,“我是走我們學派的辦法附在你身上偷摸進來的,她看不見我,也聽不見我說話。”
說話的人似乎很期待回應,於是塞薩爾傳達了菲爾絲交待的答復。
“你為什麼被鎖在這里?”他說完也補充了一句。
“我不是被鎖在這兒。”樹木背後的那人說,“我是被困在另一個人的身體里,就像被拴在一根釘死的木樁上,哪怕把靈魂投射過來也沒法走出太遠。”
“你住在城內嗎?”塞薩爾問道。
“我在城外的軍營里看著你們呢。”對方話里帶著戲謔。
“你是薩蘇萊人?”塞薩爾心有所感。
“一部分算不上。”她答道。
塞薩爾轉而想到了卡蓮修士的故事,問道:“那你是野獸人?”
“一部分算得上。”她並無誠意地給了個同樣模棱兩可的回答。
“薩蘇萊人允許自己的部落子民探詢異神阿納力克?”塞薩爾鍥而不舍地問道。
“沒有這個說法,”從那邊飄來的聲音很悅耳,每個字似乎都帶著催人遇睡的感覺,“只是我們這個種群生來就和世界的另一個面目相連,受人憎恨、恐懼。這就是為什麼我要披上厚氈衣,把自己裹在密不透風的獸皮里。”
野獸人與生俱來就和所謂的外域——或者說世界的另一個面目——相連?這話聽著實在匪夷所思。塞薩爾更願意相信是野獸人種群里有一些稀少的個體生來如此,這樣的話,卡薩爾帝國若想把野獸人當軍事奴隸用,只要單獨找到那些特殊個體提前扼殺就好。
“小心她的話音!”菲爾絲咬著他耳朵說,“這個道途上走得遠的人會引誘後來者把他們吞下去。你們本來就是跟無止境的渴望相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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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實,她說起話來就像念詩,用溫柔異常的聲調掩飾她那只尖銳枯槁的獸爪,好像扮成外婆的狼在引誘小紅帽接近自己似的。塞薩爾覺得這個意外相遇很有意思,這事告訴他,薩蘇萊人的軍營里也有一個掩飾身份的孽怪,並且,隨軍法師的失蹤可能和她密切相關。
從他們的對話來看,她似乎有意在話中揭示自己的身份特征。這事很怪,有可能她是在散布假消息,誘使他對一個無辜者動手,但也有可能,她是誘使他殺害那個困住她的人。
這樣一來,她就能得到解放?從某個困住她的囚籠中?
“總之,”對方說,“我在猩紅之境待了很久,既然你才把靈魂投射過來沒多久,也許我可以給後來者一些引導和建議。我想,身為一個探詢外域的人,你也不會關注俗世間的爭端吧,你覺得呢?”
他覺得什麼?他可能是諾依恩最關注這場世俗爭端的人了,整個諾依恩也沒有幾個人比他更關注。
“一部分算得上。”塞薩爾給了她一個模棱兩可的謊話,末了還補充了一句,“但我會關心我跑不跑得掉。”
“別擔心,但凡你在這片林地多走幾步,四處探索探索,你就不會問自己這個問題了。或者你其實不知道該怎麼探索?”
菲爾絲又咕噥起來:“別聽她的!呃,好吧,其實我知道的也不多,你可以稍微聽一點,我可以告訴你她有沒有在騙你。”
“一直以來,我都是跟著一本古老的經卷做祭祀。”塞薩爾想了想說,“很多內容已經模糊不清了,但我可以聽出你給的建議是真是假。”
“那就讓我的建議更具體一些吧。我需要仔細觀察觀察你,然後才能告訴你什麼法子最適合你。”
聲音停下來,似乎在等待他的回應。塞薩爾沒法子,只能點頭答應。
“把頭抬起來,伸長你的脖子。”她說道。
塞薩爾聞言做了這個動作,但他總覺得,自己是一個小豬仔在給一頭狼展示自己的肉質。
“很好,”對方攥著樹干,輕輕舒張利爪,劃過那些血淋淋的眼珠,“這脖子的线條紋理不錯,頸項中心的凸起正是最叫人鍾愛的那種。你和我不同的地方在於皮膚太白,不過等塗滿了血,也就沒什麼區別了。順著這個誘人的人類脖頸往下——你看起來不太接受這個形容詞?”
塞薩爾承認他還是頭一次被人品評,這事以前從來沒發生過。乍一聽,她是在贊嘆他的身體輪廓,但仔細一想,對方這個贊嘆其實就像他贊嘆鹵好的鴨脖子,所謂的塗滿了血,用他的話說就是塗蘸料。
“我們不妨把話說得更直白一些。”塞薩爾道,“在你表達吞食欲望的時候,我是在椅子上,還是在餐盤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