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的永遠都很動聽,塞薩爾大人。”卡蓮修士說,“我當了這麼久修士,卻比不上你更擅長安撫人心。不過,我還是會按你講的故事本身做評價,而不是那些你聲稱自己知道卻沒有講出的東西。”
塞薩爾點點頭。“這當然全看你的意思,修士。”他道,“如果你覺得今天的故事不好,我會明天繼續過來,如果你覺得明天的故事不好,我後天也會繼續過來,直到你覺得哪個故事合你的意為止。”
“意思是這樣就可以結束了?”她問道。
“這樣我就可以每天過來一趟,從你這兒獲得幾個士兵們的故事了。”
“士兵們的故事並沒有多少,兩三天時間就可以講完了。”
“你只看到了現在,”塞薩爾朝正殿里滿地的傷患瞥了一眼,“但在圍城結束以前,傷者死者都會源源不斷,送到這座神殿的病患也會源源不斷。你接手了這地方,那在它的使命結束以前,你也就一並承擔了它的義務。除非......”
“除非怎樣?”
“除非你想提前放棄它。”他說。
“如果這兒拆的只剩下一片廢墟,那我就在這照看廢墟。吃慣了野菜粥的人也不需要更多維生的東西。”卡蓮無動於衷地答道,“不過看起來我說這句話反而合了你的意。”
塞薩爾很想說就她這個處境,她放棄這兒是合他的意,她不放棄這兒,照樣也能合他的意,辦法多得是。他不是沒有更有效率的辦法,只是他在繞過她的心理防线這事上感到了趣味,所以才用她的方式和她對話而已。
“那麼你的評價是怎樣?”他問道。
“盡管是個平庸的故事,但靠你講故事的技巧,它變得比它本身更好了,而且我過去從未聽過類似的故事。”她說,“總之你贏了,就是這樣。”
“現在輪到你給我們講隨軍法師的故事了。”塞薩爾說。
“我會講,但我事先聲明,士兵們的故事里有太多荒誕的色彩,有些並不比薩蘇萊人大軍騎著馬從礦道里殺進城更可信。具體孰真孰假,還請你們自行分辨。”卡蓮最終說。
......
故事是從保護隨軍法師的士兵們那兒聽來的,綜合了多方講述,為了當它只是個故事,直到離開神殿,塞薩爾也沒和塞希雅討論它的實際意義。可能是出於愧疚,也可能是出於教義,格蘭利沒和他們一同動身離開,他帶著很多侍從和仆人在神殿的正殿繼續幫忙,甚至准備打個地鋪和病人一起過夜。
一支由搬運工和礦工組成的民兵隊伍充當警衛,跟著他們倆回營地。雖然不是沒有更好的士兵,但從其他軍官手下的士兵對他的意見來看,塞薩爾更願意相信這批他自己撈出來的人。塞希雅訓了他們這麼久,總不至於干不來守城、治安和警衛的任務。
狗子混在隊伍里很不起眼,就是個裹著棉衣看不清面目的矮個子火槍手。為了提防那些無影無形的刺客,塞薩爾到哪都會讓狗子混在人群里跟著。
已經是夜晚了,雖然一整天都是在枯燥乏味的對話中度過的,就神殿的事情跟財政官扯皮,在塞希雅的建議和跟隨下檢查軍需物資的賬簿,查看現有多少炮彈、火炮和火藥。上午和中午的談話結束了,下午又要去配合大祭司的演講,在廣場上安撫焦躁不安的上諾依恩民眾。
剛剛完成對付伯爵親信的麻煩,又陷入更大規模的富商和小貴族們鬧事的麻煩,而他干了快一個月的職務,還包括應付下諾依恩最近頻頻暴亂的貧民們的麻煩。他確實把這些事干的得心應手,情報官卡納迪說他天生擅長權術和地方治理,猶如蜘蛛在網中行走,但他本人覺得,他自己才是困在蜘蛛網里的蒼蠅。
總得來說,塞薩爾很不喜歡干這事,這一整天他唯一的好心情來自希耶爾的神殿。看那個修士心里不滿卻說不出的樣子很值得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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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以後也能當個故事講給其他人聽。
他們來到引入上諾依恩的水渠邊,“所以野獸人的故事可信嗎,老師?”塞薩爾問道,“長著慘白狼首的恐怖身影從河底撲出,一眨眼間,躲在軍陣里的法師就消失不見了。”
夜晚的上諾依恩很寂靜,不像下諾依恩一樣因為礦坑輪班,夜里有時比白天還吵。油燈的亮光吸引來一群白天鵝,它們從城堡那邊的漆黑水面游了過來,往這邊伸長脖子張望。塞薩爾倚著欄杆,捻了點碎面包扔過去,接著就見到它們無聲無息地劃破水面,湊到碎面包前啄食起來。
“你沒聽過野獸人的事情?”塞希雅問道。
塞薩爾當然聽過,但有些事情聽過和完全知道不是一回事。“我只知道他們給北方帝國當了快一千年的奴隸,近些年發起了起義。”他說,“你見過他們嗎?”
“我以前見過野獸人,”塞希雅說,“但我所見的只是最南方的先頭部隊,在更北方森林和帝國主力僵持的我從沒見過。就我所在的那支軍隊的經歷,野獸人是一群特別敏捷、特別壯碩的類人蠻族,身體畸形,獸顱扭曲,對暴力行為有一種與生俱來的飢渴。”她停下來,給塞薩爾一些時間體會這句話的含義,然後才說,“無論是男人、女人、老人、兒童或者還算完好的屍體,等他們過境之後,都會變成一些支離破碎的看不出本來面目的東西。”
“除此之外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嗎?”塞薩爾問。聽著就像是長相比較可怖的蠻族。
“和火炮陣地還有火槍齊射相比,他們沒什麼特別之處。”
塞薩爾點點頭,“所以這種襲擊可能發生嗎?”
“我的個人經歷是不可能,”塞希雅答道,“隨軍法師不止是會待在士兵們的保護下,自己也會上一堆名頭多到讓你聽了頭暈的法咒。有些是預兆性質的法咒,有些是藏匿身形的法咒,還有些是觸發性的抵抗法咒。只要有敵人靠近他們,意圖進行擊殺,引發的聲勢會非常劇烈,有時候在幾百米外都能清楚看到。”
“但在卡蓮修士的故事里,什麼事情都沒發生他就消失了。你覺得這事有什麼可能?”
塞希雅搖搖頭。“我不清楚那個隨軍法師的水平,想來不會太高。可就算如此,連防護性的法咒都沒有也太荒唐了。”
“總有什麼理由。”塞薩爾回憶著卡蓮修士的故事,“如果沒法在隨軍法師上找理由,就在長著慘白狼首的恐怖身影上找理由。”
“我是聽過一些更北方的傳說。”
塞薩爾又扔下去點碎面包,等她繼續說。
“有些年老的帝國人說,有些野獸人被稱為惡魔之子。”塞希雅說道,“據說就像螞蟻群落里會誕生蟻後一樣,一些特殊的野獸人會在族群中毫無征兆地誕生出來,形體更恐怖,頭腦更狡詐,表現出的能力也更匪夷所思。帝國那邊會定期找出這類可疑的個體提前扼殺,不過看起來這些年他們忙著內斗,這事也就擱置了。”
“聽著更像是民間傳說了。”塞薩爾道。
塞希雅聞言把手一攤,“我也只是跟你分享帝國鄉下村落的故事而已。”
“你省略的細節太多了。”他抱怨道。
“我又不會講故事。”她不以為意地說。
“那我講的故事怎麼樣?”塞薩爾忽然發問,“我很在乎你的評價,老師。”
塞希雅端起下巴,望向水渠,似乎在斟酌用語:“挺好,或者說還不錯?反正值得一聽。”
這話實在很敷衍。“你能給自己唯一的學生多一些鼓勵嗎,我的好老師?”塞薩爾面帶微笑問她。
“嘖,你還想要什麼鼓勵?”
“你想,出征在外的時候,難免要在漫長的行軍途中圍著篝火守夜。和最會講故事的人一起圍爐而坐,肯定比和其他人一起更能排遣煩悶。你可以這麼鼓勵我,——如果要選個人一起烤火度過以後的漫漫長夜,那當然是我最合適,你覺得怎樣?”
塞希雅咋舌起來:“這段話的語義究竟變了幾次?從圍著篝火守夜到圍爐而坐,然後又成了私定終生?”
“如果你還想強調你不懂詩歌和修辭,你剛才就該裝自己沒聽懂。”
“我已經習慣你的發言了。”塞希雅擺擺手說,“少說點沒用的情話,回去想你的故事,明天我要知道他們在渡河的那座山上受伏的細節。”
“塞希雅老師,你說話的樣子就像隨時隨地舉著一把劍擋開你唯一的學生。”他又扔下一點碎面包下去。
“你再扔面包下去晚上就只能喝粥了,我唯一的學生。”
“你看著這些天鵝,難道不會想到我們剛出來的地方嗎?”他若無其事地問道。
塞希雅聞言頓了一下。“這麼想未免太過份。”她說。
是很過分,因為在這黑暗陰沉的,或許是遍地罪惡的城市中,那名年輕的修士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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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水渠里富商們特意引進上諾依恩裝點門面的天鵝一樣,置身在哨塔、軍營、炮彈堆、火藥庫和拷問囚犯的監牢之間,雖然美麗純潔,卻毫無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