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聽著實在絕妙,從許多年前開始,塞薩爾就許下過不止一個誓言了,現在來到此處,自然都已無法實現。哪怕來到此處之後,他對菲爾絲許諾,說自己不會受靈魂腐蝕的影響,時至如今,他也早已無法抵擋那紅霧彌漫的異境對自己的侵蝕。
可以說,是伯爵城堡地下的祭台為他開啟了新一輪的生命,把他從既定的死亡拉到了搖搖欲墜的懸崖邊緣。而比起小女巫一次次從墜入深淵中拉起他的恩情,他本人的誓言和承諾,其實也都是些虛弱無力的東西。
眼前這家伙,救她一命就願意以命相交,以自己的後半生為他尋找獲救的機會。他不自覺地蒙受了這麼多次幫助,結果也只能說些虛弱無力的誓言和承諾。說實話,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還有多少機會實現它們——以他被迫站在台前的情況,他也難說自己真能如他所說,先往本源學會控制的城市去。
他們從還沒修繕的城牆缺口往上走。
“你這話要是換我現在說出來,”塞薩爾說,“就像在白日做夢。”
“我陷在泥潭里的時候,也整天白日做夢,希望自己想哪去就往哪去。”阿婕赫說,“你看著像是頭一回發現自己只能做夢。”
過了一會兒,她又說,“我建議你往左走幾步。”
塞薩爾沒注意她這句話,然後一腳踩空,差點被松動的磚石帶到城牆底。
“你能預見未來?”他驚訝地盯著她。
“我能感覺到很快就會發生的事情。”阿婕赫輕描淡寫地說。
“那還好。”塞薩爾說,“至於做不做夢,我以前也在諾依恩的泥潭里白日做夢,想要逃到城外去。後來我結識了很多人,試著借助的力量他們幫自己逃出去,眼看就要成功了。再後來,我有了數不清的機會可以直接走開,但我總不能把我結識的人都像工具一樣扔掉,只自己走開。”
“你和太多人走太近了。”
“那你就是太孤僻了,從不接近任何人。”他回說道,“哪怕是你的血親。”
“經歷從古王朝至今無數死者的記憶已經夠累了,我沒空和還活著的人有太多交集。”阿婕赫說。
“我以為你話里的做夢只是那條蛇的夢。”
“它還小的時候就在汲取死者的記憶,越積越多,在它的意識里匯成一片汪洋,但它本身只是一滴水。”
塞薩爾覺得那條黑蛇到死也不可能清醒過來了。
“所以你其實已經有一個模糊的路线圖了。”他換回先前的話題,“你外出旅行,與其說是探索未知,不如說是重歷過去的腳步。”
“這場旅行確實有大致路线。”阿婕赫對他說,“但換成你來走一定會中途改道,哪怕只是有你在場也會這樣。”
“別說的好像我很特殊一樣,本來就沒多少人像你一樣想往哪去就往哪去,畢竟也沒多少人像你一樣和誰都這麼疏離。”塞薩爾抱怨說。
“但也沒多少人像你一樣不自覺地陷這麼深。”聽她的語氣似乎微微笑了笑,意味深長,她似乎覺得這十分有趣。“剛抓住穆薩里的時候,你有很多機會出城,而且我相信,在這之前你也有很多機會。”她說。
“是有,但我的機會都是借助別人得到的,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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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就這麼割舍。”
“里頭沒有可以讓人輕易脫身的公平交易嗎?”
“沒有。幾乎都是情誼,難道你和你兄長就沒有情誼嗎?”
她放慢了腳步,稍作思索。
“確實沒有,”她說,“我和穆薩里的事情全都是公平交易,包括這次出征也是。”
“你們倆一定有個人有大問題。”塞薩爾說。
“當然啦。”她說,“有大問題的肯定是我,畢竟穆薩里在部族里是每個人都尊敬的領袖,我卻是那個會搞糟事情的人。”
阿婕赫從最後一段殘破的石路走上城牆,塞薩爾也隨後跟了上去。他把視线在身後殘破的狗坑停留了片刻,接著才眺望起城外軍營海一樣的大帳。這些帳篷從城牆幾里外一直延伸到更遠方的山腳,地上築著很多土牆,插著很多木樁尖刺,地下也挖滿壕溝工事,帳篷中央還有數不清的馬匹和車輛,駝滿了他們的軍需物資。
從輜重隊的規模來看,這些物資夠他們撐到初春。也就是說,草原人其實不會圍攻諾依恩圍攻一整個季節,他們最終還是會在春季來臨前回到大草原,畜群需要在夏天以前趕到夏天草場,春季播種也需要很多人手。
不過,現在這些都無所謂了。
塞薩爾掃視一圈,最終把視线落在更遠方,那兒正是往北方去的大道。在道路盡頭,可見奧利丹的軍隊正在緩緩接近,由於人均身披盛裝,因此比起當時急行軍過來的薩蘇萊人,他們看著更像是節日里接受國王檢閱的依仗隊。訓練有素的軍團組成一個個整齊的方陣穿過雪地,大風吹過時,可以在晨曦中看到近百嵌有金邊、紅黑相間的雄獅旗在軍陣上方飄揚。人站在城牆上眺望,很容易覺得自己是正在檢閱軍隊的國王。
“真夠浮夸的。”阿婕赫說。
“他們也不是來打仗的。”塞希雅從城牆那端的塔樓走了過來,“我們在北邊打仗的時候不會有這種陣仗,要是有這種陣仗,就說明一場戰爭到了尾聲,有大人物要來見證宣告戰爭結束的儀式了。”
“你們的俗話是怎麼形容這種場面的?”塞薩爾忽然問了一句。他覺得氣氛不太對,如果他不開口緩和氣氛,多半會有他不希望的事情發生。
“干嘛問這個?”
“我只是好奇你們雇傭兵團體私下是怎麼腹誹和抱怨他們的。”
她把嘴一撇。“有人來興師動眾逛窯子了。”
塞希雅邊說邊踱步過來,先盯著阿婕赫腰間的短劍看了一陣,然後專注地打量她這一身厚氈衣,似乎在估計她的體態和身形。過了一會兒,塞希雅終於開口了:“沒錯,當時突襲了塔樓的刺客就是你。你很輕易地結果了所有人?”
塞薩爾聞到一股微妙的劍拔弩張感。
“也不是所有人,要不然,怎麼還會有風聲傳出去?”阿婕赫回說道。
“這麼說是很輕易了。”塞希雅琢磨著說。
“你不參與那邊的迎接儀式嗎,老師?”塞薩爾迫不及待地插話說。
塞希雅微微一笑。“我從沒出席過這麼莊嚴文雅的場合,以前是輪不著,現在是不習慣。比起這個,我更好奇當時發生的事情。”
“我跟你一樣各為雇主做事,如果殺了你的人,那也沒什麼可請求你原諒的。你該不會是來研究怎麼切斷我脖頸的吧?”阿婕赫反問道。
“這倒算不上,”塞希雅伸手拍在塞薩爾肩膀上,“黑劍為錢辦事,干這一行,死在戰場上自然沒什麼可說。不過塔樓里的人死的這麼輕易,我還是很驚訝。現在看到你的時候,我就挺好奇,從事你們這一行的看待我們可憐的人類,是否和屠夫看牛羊差不多?”
“我不是屠夫,不懂他們怎麼看待牛羊,不如你先告訴我屠夫會怎麼看待牛羊吧。”阿婕赫把問題拋了回去。
“吃掉它們。”塞希雅斂去微笑。
“我可以擔保這家伙不吃人。”塞薩爾立刻插話說,“吃人的那個現在......”
“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我是否吃過人,塞薩爾。”阿婕赫開口說,“如果你想給別人展示無條件的信任,那我覺得這毫無意義;如果你是想避免衝突,那我覺得傷口越拖,反而越容易化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