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枚異常繁復的法咒符文,由圖書館主人親手書寫,和現實世界中一處遙遠的場所相連,只需輕微觸碰,就能洞悉彼處的生靈和地勢地貌。然而圖書館主人的法咒本身非比尋常,需要謹慎對待。
不僅如此,戴安娜認為,有關於它的一切都要謹慎對待,哪怕是看似無害的對話也一樣。倘若措辭不夠審慎,斟酌話語時未能顧及到方方面面,她擔心自己也會像圖書室里寫下手稿的法師一樣迷失其中,起初是一天,然後是一個月,時間逐漸累積,最終就會沉陷在此,把無限延伸的圖書館當成自己靈魂的終途。
在那之後,要麼就是在漫長的孤寂中自我了結,把自己有生以來的一切都書寫在其中一處圖書室中;要麼就是成為隱修派修士,永遠都無知無覺地徘徊在此。
之所以戴安娜如此謹慎,是因為圖書館主人讓她想起了法師們自己,她不僅想起了很多學派的法師奴仆,還想起了那些接受過毀傷性實驗的研究用野獸。她覺得,在圖書館主人眼里,無論是那些隱修派的修士,還是那名寫下手稿的法師,他們都是些法師奴仆一類的東西,甚至就是接受毀傷性實驗的野獸。
“握住我的手,菲妮。”戴安娜開口說,“還有你,塞薩爾,別看了,握住我的另一只手,然後握住她的另一只手。至於阿婕赫,你就像往常一樣融入他的意識,讓他帶著你作戰,可以嗎?好,現在我們都連在一起了。待會兒我們會帶著自己的血肉之軀一起抵達那個場所,等事了之後再回叢林中去。”
“過去就直接動手?”塞薩爾問。
“現在已經開始了。”她說,“所有人都閉上眼睛,仔細感受我分享給你們的感官,不過要記得,現在我們看到的,只是在另一個遙遠的場所發生的另一些事情。在一切還都是幻象的時候,你要做好准備,把形態也轉變完全,塞薩爾。在我們用傳送咒抵達那邊的刹那間,你就要在最短暫的時機發起襲擊,殺死所有威脅。”
戴安娜閉上眼睛,那地方的場景就像刻在眼瞼里的一幅畫一樣出現了。破裂的道路,崩塌的房屋,折斷的樹木砸落在地,可見此地一片狼藉,到處都是法術造成的毀滅痕跡。這兒是叢林邊緣的伐木場,看起來是叢林北邊。
他們眼前是一塊從山坡上牽引下來的巨石,往上仰望,可以坡道飛揚的泥土看到巨石墜落的軌跡。它擊中了一棟屋子的房頂,把它砸得稀爛,但是屋中沒有屍體,地上也沒有血液,——這地方沒有任何死者和傷者。
很明顯,法術的毀滅像幻象一樣掠過無形刺客,在他們手持的利刃下或是偏折,或是如泡沫般分崩離析。那名修士自覺走投無路,想用間接的法子對付無形刺客,想要牽引巨石將其砸死或是掩埋。然而很不幸,無形刺客可以在陡峭的崖壁上行走,甚至是在崩塌的碎石之間來回跳躍,躲開墜落的巨石自然不在話下。
因為時間流逝的速率不同,巨石砸垮房屋揚起的塵埃正在緩緩落下,慢的讓人感覺很不自在。
戴安娜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形正在塵埃中前行,姿態像是在跳躍,在塵雲中劃出一道清晰可見的軌跡。那是一條長而彎曲的弧线,起始點在崩塌的建築房頂,落點則在另一處建築的屋頂。在她眼中,無形刺客的身形依舊無法辨識,全靠彌漫的塵雲才能勉強分辨。
“你能分辨出其他無形刺客嗎?”戴安娜問塞薩爾。
“可以。”
“那就好,”她說,“我們會按照我們在幻象里的位置傳到那邊去,我可以保證法術的精確性,保證落點絲毫不差。所以,你要計算出一個可以精確襲擊他們的起始處,並計算整個行動軌跡。但是,最開始別靠近無形刺客一米以內。他們攜帶的利刃會干擾法術運作。”
“但你們站的太近了,我可能會弄傷你們。”塞薩爾說,“我眼前只有彼處的幻象,沒有我們的存在。”
“那就......你往過來點,我看不到你。”她說。
“你在哪?”
戴安娜往前傾身,分開嘴唇,光芒隨即從她口中往外涌出。她想找到塞薩爾吻過去,結果卻碰到一張咧開的狼口。一條長得驚人的舌頭往前伸展,竟然從她的臉上舔了過去,濕漉漉弄了她滿臉口水。“你是白痴嗎?”她叫道,“我還沒讓你准備你就變成野獸了!別用你的長舌頭亂舔我,我不喜歡馴養動物!”
但塞薩爾已經這樣了,她也只好勉強按下心思,等回去了再找他的麻煩。她捧住他那條狹長的下顎,讓光线經由她滲入他的意識。從仿佛能把人攔腰咬碎的巨大狼口中,透出了一股灼灼欲燃的戰栗感。她覺得身前的野獸越來越高大了,她幾乎要仰起頭才能碰得到,——這家伙現在究竟有多大,能一手把她抓在手里嗎?
因為阿婕赫寄宿在他的靈魂中,這家伙免去了形體的完全崩潰,但由於同樣的理由,他在失去人形後接近了野獸人的本相,讓她感覺異常不自在。
戴安娜按住塞薩爾的下顎,後退半步,長出了口氣,才從幾乎無法呼吸的感受中緩過氣來。她的手抵在那獸爪中,感覺就像一個嬰孩面對成人,考慮到法咒已經傳遞了一半,換個人繼續應該也沒差。
她拉菲爾絲過來,然後吻了她。那只比她還小的手微微顫動,竟然把一枚嬌嫩軟滑的舌頭伸了過來,輕輕舔起了她的嘴唇。隨後它又像條好奇的彩鱗小蛇一樣鑽了進來,柔柔地挑住了她的舌頭,像是完全不知道她在做什麼似的糾纏到了一起。菲爾絲扣著她的手指往前傾身,竟推得她靠在了那家伙的手爪上,鼻尖輕觸,呼吸交替,旖旎的情緒之間,她差點沒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
這無疑是塞薩爾的問題,不會有其它解釋。
待菲爾絲帶著眼簾合攏也能看到的強光靠近狼顎,戴安娜才緩了口氣,感覺自己的舌頭和嘴唇有股麻醉感。不是她不習慣,是她完全沒准備。這家伙嘴巴太小,嘴唇太薄,觸感也太柔軟,和塞薩爾一比就像絲絨和沙礫。此前那次接吻,她口中全是黏液,從牙齒一直浸到咽喉深處,完全體會不到其它知覺,這次就不一樣了。
雖然戴安娜心有抗拒,菲爾絲卻很好奇,不僅對她很好奇,對獸化的塞薩爾也很好奇。她伸手扯他狼顎上的毛,掰他嘴里的尖牙利齒,還抓住他的舌頭,張嘴咬在上面,戴安娜幾乎立刻聽到他發出嘶的一聲痛呼。然後,她才伸出舌頭舔舐他舌面上的齒印,光线滲透而出,繼而流動起來,沿著肌膚交錯之處涌入他喉中。
她為什麼如此若無其事?難道她還試過更有違常理的行為嗎?也許確實試過。
戴安娜最初的印象,是菲爾絲伏在他腰間只能親吻或者用牙齒咬;再次看到的時候,她以為她會一如往常,誰知她竟然一口吞了下去,塞滿了自己的嘴巴,一側的腮部都鼓了起來;再往後的一次,她甚至都能在她喉部看到凸起的輪廓,那種窒息物和異物感實在是無法想象。
她不想多想,拉著菲爾絲往後退,然後告訴塞薩爾一切已經准備無遺。
再次確認以後,戴安娜完成了整個法咒,塞薩爾口中也迸發出越發強烈的光。強烈的破碎感從她全身皮膚滲透而入,帶著她完成了從幻象到真實的轉變。本不存在於彼處的他們,還有本不存在於此處的另一個地方,他們相互交錯,以絲毫不差的度量完成了交匯。整齊的圖書館消失了,塵埃和灰燼撲面而來,狂風的鞭打亦衝刷過全身。
時間的流逝趨於正常,忽然出現的法師也引起了波瀾,但沒有任何人來得及反應。那個當空躍起的無形刺客首當其衝,本來還在追捕獵物,手中長彎刀劃出致命的弧线——然後他就突然消失了,連同另一處屋頂上的無形刺客一起失去了蹤影。只見一大片汙血濺了不知多少米遠,兩具模糊不清的屍體則如投石車拋出的巨石般砸向天空,僅留下兩道塵埃勾勒出的尾跡。
塞薩爾也消失了,那棟唯一完好的建築則完全崩塌,在彌漫的塵雲中心處可見一個遍布碎木頭和碎石磚的狼藉陷坑,內部還鑲嵌著兩團砸爛的狼藉之物。灰塵撲簌簌落下,環繞著失去人形的破布中的骨渣肉糜打著旋兒飄落,落在他遍布狼毫的修長軀體上。
沒有任何尖叫,也沒有任何痛苦的呻吟。在死亡以前,他們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在死亡以後,他們則完全失去了人體的面貌,失去了發出聲響的能力。
塵雲拂過臉頰,將戴安娜從迷思中喚醒——那灰塵夾雜著刺鼻的血腥味。塞薩爾像團巨大的孽怪一樣站在廢墟中,四周也一片黑暗。要下雨了,狂風吹拂著她的衣衫,四周野草低伏,碎石翻滾。
“翻一下廢墟!”她叫道,“找到修士,然後我們就回叢林那邊!”
“這有件衣服。”菲爾絲說。戴安娜循聲望去,上前幾步,伸手在廢墟中抓住了一條沾滿了灰的織物。她把它拉出廢墟,看到是一條長披肩,主體是蒼翠的草木顏色,邊緣綴滿了棕色流蘇。
“御寒用的衣服。”戴安娜說,“就是從北方來的沒錯了。你有找到什麼嗎,塞薩爾?別告訴我你不小心把人給拍碎了,我不想收集屍體碎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