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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2

月蝕 山鬼 21137 2025-03-18 11:31

  (十九)

  “崔璨。”

  “何事啟奏。”

  “我考得像坨屎。”

  湯雅倩把90分的數學卷子一把拍在崔璨桌面上。

  “要不起。”

  崔璨把自己86分的數學卷子拍在湯雅倩卷子上。

  “……今天你晚飯我請了。”

  “不用,我和——”

  “噢,那個高叁的學姐,對對對,怎麼能壞了你的好事呢。”

  幸好被同桌搶過了話頭,否則差點就要說漏,崔璨亡羊補牢地輕輕抽了一下自己的嘴。

  “你跟她還是沒有進展嗎?只是朋友?你說她有沒有可能不喜歡女生,你有沒有試探地問過她啊?而且人家都高叁了萬一不准備談戀愛呢,首先高叁學業那麼緊張,再然後她要是不在武漢讀大學,你們不得長期異地戀嗎,我跟你講啊崔璨,異地戀,狗都不談。”

  湯雅倩一邊開始裁卷子貼錯題本,一邊嘴上無心地念叨。

  “話說她跟你說過她要考什麼大學嗎,你說她成績很好,好到什麼程度呀?武大華科,還是浙交復,媽呀,”她夸張地拔高語調,“還是清華北大?你知道嗎,我初叁認識一個同學,成績在班里也就算武大華科的水平吧,移民到美國之後聽說現在在申請哈佛呢。你覺得她會想出國嗎?雖然現在這個情況出國很困難……但說不定呢。”

  和錯題本上稀稀拉拉的卷子碎片一樣,湯雅倩的話也變成許多零零碎碎的詞語,退燒貼一樣黏在崔璨身上,一向不太著調的思維回到現實的同時,深秋的寒意滲過校服外套、羊毛毛衣和法蘭絨襯衣。

  她為什麼遲遲不問姐姐將來的打算呢,是沒想到嗎?

  “我操,我正反面的錯題重迭了,把你卷子給我裁一下。”

  還是說,分別是無法接受的,沒有姐姐指導的高中生活也是難以想象的呢。

  “滾,我那兩題也錯了。”

  就算和姐姐一個年級,憑兩人的學業水平也必然會考去不同的大學,一想到她會在離自己很遙遠的地方開始一段新生活,找到新朋友,和不認識的人一起吃晚飯,心田濃郁的愛的沃土里就忽地開出一小朵恨的花。為了掐滅丑陋獨占欲重生的苗頭,她盡力不在這處話題上翻泥動土。

  “她沒說過這些。”

  “拜托,這都沒說過,你們平時在一起都在聊些什麼啊?”

  寂靜的月光下,妹妹啞口無言時蒼白的臉頰讓白玉煙感到伴著微痛的快意,她幾乎開始享受這種殘忍的提醒。每道明一次兩人之間她所認為關系的本質,做姐姐的資格離被剝奪就又遠了一步,事態的列車與安排好的軌道垂直的離心力就又弱下幾分,從小鍛煉出的理智中,正義罕見地與懦弱聯手。安全感,這就是她追索的全部,她非常滿足,她別無它求。

  “…我知道…我知道了,都是我的幻想,我單方面的依戀,我的自作多情。”

  她非常滿足,別無它求。

  “我只是這段時間過得太壓抑,太煎熬,”妹妹晶亮的雙瞳融入星辰,閃閃的,到底是反光還是眼淚,白玉煙看不太清,“你是我唯一的甜,我反復地回憶你,卻缺少正確的引導。”

  非常滿足,她想,別無它求。

  “只是這幾個月里,有那麼幾個很小很小的瞬間,”妹妹的聲音很平靜,白玉煙想多了,她把自己的情緒帶進了觀察中,“你跟我講話的語氣,你看我的眼神,你碰我的方式……讓我很疑惑,我列出了兩種可能的答案,卻選擇相信了明顯更不合理的那個,出於我的私心。基於這個虛構的、捏造的答案,我向你索要那些不正當不道德的回應。”

  妹妹將白玉煙的衣服拉好,站起身整理好自己稍顯肥大的校服,拍了拍身上的草,拉著姐姐的手幫她站起來。

  “我非常,非常抱歉。姐姐。”目光伸向別處,似乎正牽著靈魂回避眼前的人,崔璨露出苦澀又勉強的笑容,“我不是有意要……性騷擾你,希望你原諒。”

  那叁個字讓白玉煙嚇了一大跳,反駁的衝動立刻鑽出肺髒、躍至聲帶,但當語言開始組織,舌肌躍躍欲試地要將其翻譯,喉頭呈出的卻只剩一段空白。

  這空白幾乎嗆著她。

  是啊。

  如果她完全如她自己所言,自始至終都只是在提供情緒的支持、一直都堅定地表達著自己並不享受其中;如果她對崔璨沒有任何性衝動——她的大腿上、她的床上、那面模糊的鏡子前,只有一人的愛欲在不要命地燃燒;如果在崔璨的每聲姐姐里,她聽出的都僅有責任、絕無其它,那麼她則壓根無從辯駁,她該識相地順著妹妹的話,裝腔作勢地說我原諒你。

  道德的高台上,她藐視著的妹妹終於伏在塵土中向她認罪,上天在她頭頂垂下憐愛的彩虹,在她腳下降下叱責的怒雨,她可憐的妹妹,淋得抬不起頭,泥漿濺了一身。接著,一切不倫都迎來結束,陽光普照。

  非常滿足,她…別無它求。

  不,不,不。

  “你沒有、這不能叫……”

  開口前她便意識到這是個嚴重的錯誤,她不知是什麼在驅使。

  所有荒唐本該就此結束。

  “那叫什麼?”妹妹抬起頭,那雙惡狠狠的眸子里快要溢出來的質問驚得她後退一步。

  而這一刻她才終於深刻而直白地認識到,即便是她那賣菜小販般精打細算地勻給妹妹的那部分出格,她施舍給自己那小得可憐的放縱,也是徹徹底底的、災難性的舛訛。她的謹慎是個不太好笑,但相當滑稽的笑話。

  “你把這些說成安慰我的手段,說你毫無感覺只希望我回頭是岸,可每當我痛得想要抽身,你突然又頂著狗屁親情的名頭對我溫言軟語,你纏著我,我給你機會的時候你也從不喊停,如果你真的、真的一點都不喜歡我……那、那你也是個腦子不太清楚的混蛋!”

  崔璨頭一次用對白玉煙使用這類措辭,某些屏障似乎隨著她的怒吼消失了,但她無暇顧及,她氣得渾身發抖。最先失去理智的人只會在爭吵中落得下風,白玉煙先一步找回了自己的那套邏輯,方才的猶疑在她鎮靜表情上留下的裂痕僅閃過一瞬,倨傲與麻木已經重新在她黯淡的眼睛中蟄伏就緒,發出響尾蛇的沙沙聲。

  在《仲夏夜之夢》里,狄米特律斯對海倫娜說:

  “是我引誘你嗎?

  是我曾經向你說過好話嗎?

  我不是曾經明明白白地告訴過你,

  我不愛你,

  而且也不能愛你嗎?”

  “我不喊停,是因為我無所謂。”毒蛇亮出獠牙,“我可憐你。”

  “無所謂,他媽的……無所謂,操,做愛都能他媽無所謂了!我才要可憐你!”崔璨用力推了一把白玉煙的肩膀,後者撲通一聲摔在草地上,她下一秒便揮著拳頭壓了上來。昔日操場小霸王霸凌同學的動作仍然十分熟練,但明顯並不准備真的下手,動作不太迅速的兩只手腕轉眼便被白玉煙擒住,碰不著她的臉也抽不回來,進退兩難,兩人在草地上僵持不下。

  崔璨瞪著她不說話,眼眶里兜著兩汪淺潭;干涸還是漫溢,只等白玉煙下一句話。

  大好時機,現在就能彌補剛剛的紕漏。

  “你想要我拒絕你是嗎?”白玉煙艱難地開口,這陣緊隨而來的阻力,同樣是剛剛強迫她開口的推力。

  她不想知道它到底來自哪里,也不想知道它為什麼會出現。

  “那我現在明明白白告訴你,我從今以後都不——”

  “干嘛呢你們倆!”

  教導主任適時的出現終止了這場鬧劇。

  直到很多天之後,崔璨都仍在回想那句白玉煙沒能說完的話。

  她用無數種傷人至深的詞句將它補全,一次次品味其中的無情和諷刺。她明明知道姐姐要說什麼,白玉煙那時的表情已經預示了一切,但某種神秘的,聽起來像是受虐傾向的渴求,讓她按捺不住地想聽她完整地將它說出來,站在她面前,親眼目睹那雙薄唇開闔,道出那句結束語,為一切劃上一個圓滿的句號;她想親耳聽見,即便那會是讓她的船只沉進絕望的汪洋的最後一瓢水。

  但似乎沒機會了,因為白玉煙和她已經快兩個月沒講過話了。那晚被教導主任押回各自的教室後,兩人心照不宣地一直沒有聯系對方。

  馬上要八省聯考了,白玉煙現在應該在緊張地備考吧?

  一陣刺耳的橡膠摩擦地面的聲音傳來,另一張磨損有些嚴重的滑板在一個漂亮的powerslide後停在她視线當中。

  坐在板場邊緣的她抬起頭,初冬的太陽和自己呼出的霧氣晃了一下她的眼睛,過了一陣她才看清那個女生的臉。

  “新來的?”厚重眼线下的眼睛機靈地眨了眨。

  “今晚第一次見叔叔,記得穿正式點。”

  白玉煙在媽媽看不見的地方嘴角抽了抽,看上去和崔璨頗有幾分神似。她在腦海中盡力檢索自己衣櫃里的“正式”衣裳,手指擺弄著茶幾花瓶中新鮮嬌嫩的玫瑰。

  白芸告訴她這個男人是做醫療器械相關的,儒雅英俊風度翩翩,闊綽大方的同時心細溫柔,為人處事很有一套。看得出,她很喜歡他。

  “知道了,”她站起身背好書包,“我去培優班了。”

  “你沒有什麼想問的嗎?說不定這個叔叔——”

  “沒有。”

  白玉煙關上門。

  見風使舵,投機的偽君子,她想,醫療器械生意,不義之財。他的錢不會是你的,心許於他的風度更是猴子撈月。如果你還在盼著能找到一個可以托付終身的靠譜男人,恐怕你要一直失望了。

  刻薄得有些惡毒的心聲,當白芸那張帶著淡淡愁容的臉真的浮現在眼前時,又變成了扎向她自己的回旋鏢。

  那年她還在讀初一,白芸帶著她在深圳的某個小公園散步。公園里有一座紀念雕像,銘牌上寫著1999年一些無人在意的重大歷史事件。媽媽盯著那個銘牌看了好一會兒,接著忽然開始講起以前的事。

  早在她17歲的時候就已經結識了深圳。

  初中讀完後,外公外婆接著供舅舅們讀高中,而她在親戚的介紹下,多報了一歲,與一眾相似的年輕人擠進九十年代的打工潮,期望在改革開放後沿海城市的高速發展中謀求一份比務農更體面的生計。廣東地理上毗鄰港澳,更在古惑仔或TVB電視劇的熏陶中披上港風文化的霓虹色光暈;相較通勤距離較長的長叁角地區,廣東的工業區與居民區多數呈現犬牙交錯之勢,幾乎步行就能上班;廣東的老板們——正如在熟人介紹下不遠千里招了媽媽的那位——也似乎更習慣聘用外地工。龐大的務工人口涌進廣東,也應生了嚴苛的執法機構與執法條例,來避免犯罪事件與社會不穩定性的增加。這個時期,東莞樟木頭可謂如雷貫耳五個字,多次被聯防隊抓到沒有暫住證的人員,會被強制送往樟木頭修鐵路,修一個多月鐵路再遣返回原戶籍地。

  暫住證,顧名思義,功效上可以理解為綠卡。外地來廣的打工人員要在自車票時間起半月的時間內辦理暫住證,暫住證每年一辦,每個鎮證價不同,1999年時的價格低的幾十塊,高的幾百也有;當時普工的月薪不過四五百,初到廣東的人一路上舟車勞頓不說,多半還伴著坑蒙拐騙,幾乎沒人有半個月內辦證的財力。聯防隊,全名村民綜合治理治安保障聯防巡邏隊,又臭又長,故簡稱。以工業區或村為管轄單位,隸屬鎮派出所但組成人員並非警員,多為退伍軍人、二流子、退伍軍人罩著的二流子、二流子罩著的二流子、和退伍軍人有關系的二流子、想成為軍人的退伍二流子。標准配備治安聯防紅袖章一枚,警用黑色巡邏盔一頂,一米二鋼管一根,強光手電筒一把,墨鏡一副,非標准配備如腰上有無別刀,不可知。

  聯防隊權力:查暫住證;每日工作:查暫住證。工業區之虎,隨機、隨時查暫住證。查暫住證時,出示身份證,無效;出示廠牌,無效,沒有暫住證,全都帶走。查暫住證不需要理由,路上見到俊男靚女,暫住證有無,抱頭蹲下,查;半夜敲響你的家門,暫住證有無,抱頭蹲下,查,銀色的鋼管在頭頂揮舞。不要頂嘴,不然把你的暫住證扔出窗口扔進下水道,再問你要。夜里聯防隊路過樓下,偶爾聽見一米二的鋼管在地上拖行發出刺耳的刮擦聲,這種行為並不具有實際意義,只為示威,灰常拉轟。任何被揪到拿不出暫住證的人員,會被聯防隊塞進面包車、小貨車、大貨車,在黑壓壓的車箱里牲畜一樣顛簸,一路拖到最近的勞改場或收容所關起來,等熟人帶錢來保釋。沒有熟人?沒有熟人的破落戶,就去親吻鐵軌,親吻回家的路吧。

  1999年,媽媽17歲,來深圳的路上還給人騙走十多塊。笨手笨腳的小工,付完房租吃完飯余下的工資攢了兩個月都不夠辦證,去工作像去偷竊,上班路上賊眉鼠目瞻前顧後,一聽方圓幾里外嚷著查暫住證,冷汗把化纖工作服浸得透濕,營養不良的臉比抹牆的石灰還白,心跳得就像瀕死,眼見著的無證人員有的猴子一樣爬上茂密的芭蕉樹、有的蛤蟆一樣蹲入魚塘邊的蘆葦、有的家鼠一樣躥上屋頂的橫梁,有樣學樣匆匆忙忙縮進車棚,黑黢黢灰撲撲的角落里,揪著地上的車前草,瞪大眼睛渾身發抖。

  但總是有運氣不太好的時候,媽媽說,那個聯防隊的,走路沒有聲音。

  有人頂嘴,那個戴紅袖章的就把他踹倒在地,腿上胳膊上都挨了幾下。

  白芸摟著她的肩膀,兩人坐在長椅上,從媽媽的神態白玉煙感到,媽媽並不是真的在對她講話。

  關上門後,車廂里好黑呀。

  媽媽當時特別害怕。

  也許因為冬天的空氣太干燥,心里都不自覺炸了些火星子,雙手揣在羊羔絨夾克兜里燥得慌,拿出來又凍得發僵。去培優班的路上經過一個廣場,廣場上幾個戴著毛线帽的年輕人蹬著滑板,穿著單薄的衣裳在空地間穿梭,其中一個差點撞到她。她有些惱地瞪過去,瞥見對方未穿護具的手肘與膝蓋,心頭忽然涌上一陣匿名惡行被揭穿似的慌亂,匆匆轉頭看向別處,連並那股怒氣也一下沒了蹤影。

  “無所謂”,白玉煙,你夸下好大的海口。

  但我走的每一步都是對的。我做的所有事都是為了她好,我仔細檢查了很多遍,我做好了作為一個姐姐的一切。思前想後權衡利弊,任何時候她需要我的幫助,我都超額完成了目標。

  誰都沒有資格指責我。

  你也……你也沒有。

  狼心狗肺的……

  她還是忍不住將手從兜里拿出來,在朔風中往手心吹了幾口氣,白霧與她紅紅的鼻尖短暫打了個照面,濕潤了她的睫毛。

  ……小混蛋。

  (二十)

  “白玉煙,明天學習方法交流大會的稿子寫好了嗎?”

  被叫到名字的女生嚇了一跳,強壓著臉上的表情轉過頭,只見數學老師毫無征兆地出現在窗邊。

  “這次是專門開給高一高二同學的,比較正式,你寫完的話給我看一眼,我看看有沒有什麼可以改進的。”

  “好的老師,”她從書立中抽出兩張紙遞過去,“我已經寫好了。”

  “嗯,”數學老師才掃了幾行便連連點頭,“寫得真不錯。其實你說的這句我很認可:‘筆記,是一個學生聽課思考的痕跡,抄到了筆記,是不等於抄到了思考的。’你看看這說的,老師送你倆字,精辟!”

  白玉煙送了數學老師一個真誠的假笑。

  “高一高二的同學就該聽聽你這種掌握了方法的學生做的分享,以免走了彎路,浪費大好年華。”

  既然都應試教育了,白玉煙心想,走哪條路不是浪費大好年華。

  “現在很多學生做分享都藏著掖著,覺得大家學到了自己的方法自己的名次就會下降,一點人情味都沒有了!像你這樣傾囊相授的同學實在是我們學校辦學的中堅力量!”

  數學老師拍了拍白玉煙的肩膀。

  “你這樣的人上了社會也是有義之士,還記得老師當時上學的時候也是……”

  白玉煙收回了自己的耳朵。

  她希望在自己出場之前,崔璨就已經離開大會堂了。全校級的大會,話雖如此,憑崔璨的性格依然很有可能會半路翹掉去買零食吃。

  這篇發言稿里太多言不由衷,寫到如何提高學習的積極性時,她左思右想也不知除了那些功利主義論調自己還能寫些什麼;如果大家學習的動力源自所謂興趣而不是恐懼,高考也不至於變成如今這種你死我活的狀況了。高中的考試,本質上仍然是場十分殘酷原始的廝殺,但領導老師似乎總是不理解或故意忽略這一點,將它當作一類十分文明現代的競爭放到台面上討論,這種不太識相的行為讓一切看起來都假惺惺的。她即將成為這場虛偽的表演中台詞最多的主角之一,可她不希望妹妹看見自己和她的敵人站在一起。

  數學老師越是滔滔不絕,她越覺得自己那篇發言稿面目可憎起來。

  “……感謝苗壯實同學帶來的語文考試技巧分享!下面讓我們有請,兩次獲得年級第……”

  後台老師對白玉煙使了個眼色,白玉煙接過話筒走上台,大會堂的燈光非常刺眼,有那麼很長一段時間,台下都對她來說一片漆黑。主持人介紹完她後,那片漆黑中傳來雷鳴的掌聲,恍惚間她所站的似乎古羅馬的斗獸場中央,對面的夜幕中是未知的猛獸在發出撼動她五髒六腑的怒吼。

  這是一場血腥的互相殘殺,她腦袋里不斷冒出這樣不合時宜的想法,但我站在這里,衣冠楚楚地強調:奧林匹克精神。

  念了叁行之後,她終於能看清一排排座椅間寫著班級安排的牌子。她很快找到高二14班,她的眼神在一張張面孔上掃過,未發現目標後,她又更加仔細地挨個檢視了一遍。

  她記得崔璨的同桌,崔璨說過從高一分班前她們便是形影不離的朋友。如果她那個同桌旁邊都找不到崔璨的人影,那崔璨確實是慣例地耍了滑頭,偷偷跑掉了。

  湯雅倩的兩邊都沒有看見崔璨,白玉煙在心中長舒一口氣。

  從容地朗讀著紙上的內容,舞台的燈光集中在她身上,她放心投身這場粉飾太平的表演。

  相互理解,友誼長存,團結一致,公平競爭。

  參與比獲勝更重要。

  謝謝大家。

  她望向台下微笑著鼓掌的領導。

  她忽然覺得一切都讓人難以忍受。

  “白姐,那是你妹嗎?”

  前桌同學敲了敲桌面,白玉煙從物理題目中抬起腦袋,聞言心倏地一提,忐忑地轉頭望向窗外。

  前桌眼力不賴,確實是崔璨。懶洋洋趴在欄杆邊上似乎正曬太陽,兩只腳輪班互踢鞋跟,吊兒郎當的動作十分具有辨識度。

  只是今天毛躁的頭發罕見地束了個低馬尾,露出頸部的皮膚——不省心的小屁孩甚至入冬了還穿著白色的秋季低領校服外套,在一群披著冬裝校服的藍黑色企鵝當中十分扎眼。

  自從上次在操場吵架,兩個人至今仍保持著同暑假時的斷聯狀態。崔璨也沒有別的理由忽然出現在16班門口,找她一定想商量點什麼,也可能突發急事需要幫忙;但既然是來找她的,為什麼既不發短信,也不找自己的同班同學幫她傳話呢,難道是小孩子比較愛面子,說不出口嗎?

  經驗告訴白玉煙,崔璨面對她的時候臉皮比一般小孩子厚很多,不太容易出現這種議和只議半截的情況。躊躇了十幾秒,她取下自己搭在椅背上寬大的羊毛圍巾站起身,沒往教室門口的方向走幾步,有些出乎她意料的事情發生了。

  隔壁班的一個女生出現在她視野中,同樣穿著單薄的秋季校服,拍了拍崔璨的肩膀,兩人十分熟絡地打個招呼寒暄了幾句,接著勾肩搭背地朝樓梯走去。

  兩只白色海鷗結伴在藍黑色企鵝群中漸漸飛遠,和諧得有些刺眼,顯然,崔璨剛剛等的是這個女生。

  當她的腳步僵住,她花了好一陣才意識到這種身體涼下去、想要躲起來的衝動叫尷尬。

  依稀記得隔壁班的這個女生,及肩的頭發發尾內扣做得很精致,左手手腕戴很多只粗細不一顏色不同的金屬手環,走路時發出風鈴般叮叮當當的脆響,在穿著朴素的同級生里很奪眼球。有一次在走廊上兩人擦肩而過,對方夾著一塊邊緣磨得面目全非的雙翹板,而自己正抱著團員申請表。對方打量她,先是瞥了瞥她鼻梁上鮮少佩戴的黑框眼鏡,接著又掃了眼她手肘與肋部之間夾著的那迭表格,從這種不太舒服的審視中,白玉煙大略猜到對方什麼心理,她只是懶得理會。

  迭起圍巾回到座位,前桌早就離開了座位不見影蹤,白玉煙若無其事地拿起筆接著寫題,幾分鍾過後,她仍然沒讀完那道題干只有四行的電勢題。

  一天中午白玉煙和班長在16班門口分卷子,金屬手環彼此敲擊的聲響從她耳邊飄過,她與班長同時抬頭看向那人走過的背影。

  班長是個對籃球鞋頗有研究的男生,腳上的AJ一周不重樣,待女生走遠後,語氣不乏艷羨地低聲對白玉煙說了句:“卡地亞誒。”

  “什麼?”白玉煙茫然地從兩迭卷子間抬頭。

  “她的手環,卡地亞的。”

  “噢……”她用手掌輕輕摸了摸自己的後頸,“確實挺好看的。”

  崔璨會和那個女生玩得來是情理之中,她想,也許一些普通的巧合就能讓她們認識彼此,畢竟這麼大個學校卻只有一個食堂,一個超市,一個書店,一個診所;滑板……崔璨也玩滑板,兩人家境也更相似,都沒有什麼後顧之憂。記得妹妹曾經打趣過自己的大堆頭銜,更不必提前些日子演講時想起妹妹也許在看的心虛——也許她確實更該找個這樣的朋友,現在她們會有更多的共同話題和活動。妹妹更不容易孤單了。

  挺好的,只是受歡迎的妹妹又認識了一個新朋友而已。妹妹朋友向來不少。

  而假如,假如崔璨不是自己的妹妹,從來不認識自己,兩人在走廊上那樣擦肩而過,崔璨也會向自己投來那種眼神嗎?

  鴻鵠與燕雀……

  曾幾何時,我以為我才是被仰望的那個。

  “同學們,馬上八省聯考了……”

  班主任換了兩次,現在是個叁十出頭的青年單身男教師,北大物理系畢業,同班同學們或高調或無言地崇拜著他,課堂氛圍十分融洽。

  “……今年是改革的第一屆,我們學校在選科這個事情上有很多沒有做好預判導致的……”

  白玉煙抬頭看了眼黑板上方懸掛的攝像頭,想象從那個玻璃凸透鏡的里面觀察整個課堂的模樣。她坐在第叁列第叁排,離老師很近;她穿著校服,與同窗整齊劃一;她握著筆不敢松手,桌面上的紙張滿是紅與黑的线。不大的教室里有五十個學生,每張桌上紅與黑的线近得彼此相連鋪成一張暗紅色的蛛網,她是束翅就擒的飛蟲深陷其中,就像其它所有人。

  這種雷同一直讓她安心,當蛛網震動,她知道無論生死都有無數同類與她共進退。但海鷗的白色翅膀雨夜閃電般劃過她腦海,她忽然開始介意同它們相近,她的意識短暫掙脫出這具軀體後回頭望,試圖找出自己身上有別於周圍環境的地方。

  “……我們學校同學歷來都有個規律,高考分數一般都比八省聯考的分數高叁到四十分……”

  花了18年,努力爭取的,就是現在這樣,她想。沒有崔璨的話,她本該可以對自己很滿意。

  至少假裝很滿意。

  “……現在讓學習委員發一下考場分配的名單……”

  為什麼胃有點疼?

  似乎早上忙著抱作業,忘記吃飯了。

  這狠心的生活,就不能看在她快高考的份上,暫時少添些麻煩嗎?

  “白玉煙?”

  她立刻回過神來,接過老師遞來的名單。

  還是生活並未特意為難她,只是她庸人自擾了呢。

  有點……煩。

  讓班長發不好嗎,一定要做成這樣的格式每人發一份嗎,像月考的時候一樣貼在門口讓大家都來看一下不就好了嗎?省事,還環保。

  “噢對了,學習委員午休的時候來一下我辦公室。老師給上次月考的年級前一百准備了小禮物哦~”

  班上的同學開始低聲起哄,算不上喧嘩,但仍然嘈雜得讓白玉煙想堵住耳朵。

  吵死了,有什麼大不了的?

  身體因疼痛而發冷,但心頭無端端燃起無名火。

  所有人都閉嘴。

  “這次考了全班第叁,真不錯啊,白玉煙。再接再厲,老師相信你有拿第一的實力。”

  班主任將一個小禮盒放到白玉煙手上,白玉煙定睛一看,是進口鋼筆。

  老天,她暗暗腹誹,難道一副好鞍能算給騾子的禮物嗎。

  “謝謝老師。”她彬彬有禮道,拿起剩下的小禮盒准備離開。

  “哎同學等等!”班主任對面的老師叫住她,是17班的物理老師,殷勤地給她遞過來一沓卷子和一枚巧克力,“老樣子,幫我把這個放到17班好嗎?”

  “好的老師。”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走到17班門口,正好又看見崔璨夾著塊滑板在欄杆邊等人,這次崔璨總算是看見她了,兩人目光交接的一瞬,崔璨明顯立正了一下,接著似乎後知後覺地想到兩人在冷戰,抿著嘴唇別開了臉。那個她仍然不知道名字的女生也夾著滑板從17班走出來,又是拍了下崔璨的肩膀,推著她往樓梯間的方向走來,與白玉煙再一次面碰面。

  短短幾天,已經撞見崔璨找了她兩次,才認識多久,感情就這麼好?

  她開口問崔璨:“你們去哪兒?”

  “公園。”崔璨惜字如金。

  “現在已經一點四十了,”她抬手看表,“就算你到達公園之後立馬回頭,也趕不上下午的課了。你不上課了嗎?”

  話一說出口白玉煙就有些後悔,自己的口氣真像個討人厭的嚴厲家長。

  “你倆認識啊?”那女生忍不住插嘴,好奇的眼神在兩人身上跳來跳去。

  “我是她姐姐,”終於逮住機會說出這句話,不可謂不揚眉吐氣,“你是?”

  “這是我之前在滑板場認識的學姐,發現剛好也是一個學校的,聊著聊著就認識了。還有我不想上課。”崔璨牽起旁邊那人的手腕,“走吧梁穎。”

  “你妹妹壓力很大,”叫梁穎的女生跟白玉煙差不多高,睫毛與鼻尖都很翹,右邊眉毛上有顆頗可愛的痣,“而且今天這麼特別,太陽這麼好,我帶她去玩會兒嘛。我有走讀卡,校門攔不住我。你要是不放心,我可以把電話給你。”

  多得體的一句話,作為姐姐實在是太欣慰了。除了自己,原來還有這麼多人關心崔璨。自己要跟妹妹的朋友融洽相處才行。

  “我的妹妹我當然知道。”她盯著妹妹攥著別人手腕的那只手。

  嘴怎麼不聽使喚。

  梁穎愣了一下,崔璨也跟著愣了一下。

  “你跟你姐姐關系不太好嗎?”梁穎低聲耳語崔璨。

  崔璨搖搖頭,又點了點頭。

  “這是你們班物理卷子,”她將本該親自護送的試卷塞到梁穎懷里,“幫忙發一下。”

  “你……好吧。”

  梁穎去發卷子的空當,姐妹倆像兩座石雕矗立對望了好一會兒。

  “你穿太少了,傍晚會降溫,運動完還會流汗,你應該加件衣服。”白玉煙率先打破沉默,將手上的東西暫放在地上,脫下自己的冬裝遞給崔璨,“你跟我換件外套。”

  “不要你管。”

  “不換我就告訴你班主任你翹課。你知道我是學生會的吧?”

  拜托,自己能不能不要這麼說話了?

  崔璨老實穿上了姐姐的外套。

  “姐姐。”崔璨叫了她一聲。

  兩個多月沒聽到這聲姐姐,白玉煙這幾日心里那鍋將沸不沸的動蕩悶熱的開水忽然平息下來。

  “今天是我生日。”

  她的心猛地向下一墜。

  你怎麼不早點告訴我?

  立刻想這樣問,但這麼基礎的信息自己本該早點就知曉的。她們重聚已經快一年,365天,總得有一天是妹妹的生日,她早該想到的。何況她們上次還鬧成那樣,崔璨怎麼可能跟她說這些?早該想到的,真笨,真笨,真笨。

  如果妹妹下一句問她禮物在哪里,她真的會找條地縫鑽進去。

  “對不起。”她忍不住說。錯過了她的生日,還對她態度這麼惡劣。

  崔璨挪開了眼神,“沒關系。”

  梁穎一發完卷子就大喊著“再不遛老師就來了”從教室里衝了出來,拉起崔璨就跑的動作簡直風馳電掣,不一會兒就消失在走廊盡頭沒了蹤影。

  英語課上,白玉煙站在講台上念自己的范文。每念一段,老師就會讓她暫停,給同學們分析其中的詞組搭配、情節安排和地道用法。

  沒有太多需要自己思考的地方,她於是開始神游。

  她想給妹妹補上生日禮物,但她不知道該送什麼,害怕自己送東西在妹妹眼里就像班主任送給她的進口鋼筆,古板又多余。

  她一下子想起媽媽的新男友,像眼睛里進的沙一樣塞進她的生活,有種異物感。

  “媽媽一個人也是很孤單的。”

  “我理解,我沒什麼意見,我也沒立場有意見。”當時白玉煙埋頭與媽媽面對面擇著紅菜苔。

  “但你對叔叔不太熱情。”

  “我對誰都這樣,”大拇指利索地掐下又一個菜苔的屁股,“媽,你也知道的。”

  “萬一叔叔以後和咱們成了一家人呢,你不得提前搞好關系。”

  “我對家人也這樣。”也許有一個例外,但例外現在不在場。

  想起那人,白玉煙下意識將那個菜苔屁股用大拇指彈了出去,剛好掉進媽媽珊瑚絨睡衣的褶皺里。

  媽媽看起來有些要發作了。

  “我馬上要高考了,”白玉煙適時掏出免死金牌,“我不想處理這些。再說吧媽。”

  反感改變,反感不確定,反感新東西和冒險,一個多麼固執的保守派。

  妹妹的新朋友引起她頗為相似的排斥情緒,她知道自己的老毛病可能又犯了。也許錯就錯在前幾天前桌不該叫她,錯就錯在那個女生不該在自己隔壁班,錯就錯在她與自己在走廊初次遭逢時眼色不善。

  “這篇作文寫得實在太標准了,寫出這個水平,起碼23、24分的檔,字跡討喜一點,滿分是完全沒問題的,你們下去之後要好好研究。”老師的聲音在安靜的教室里回蕩。

  如果世界只有一個課堂這麼大就好了,永遠不用擔心自己失去價值,永遠不用從零開始。出了校園,世界上就沒有像“范文”一樣的東西了。噢……這種想法肯定會被妹妹鄙視的,老師夸贊她時她心頭冒出的那股自豪,就連她自己都十分唾棄。

  崔璨,我該送你些什麼好呢?

  看到我的時候,你是不是也疑惑,為什麼我一邊支持你的想法,一邊卻做著完全相反的事情?

  我站在那個你肯定會討厭的講台上,讀著肯定會讓你難受的發言。

  我是不是也是讓你喘不過氣來的那個世界的一部分?

  我記得你最討厭數學了。

  你為什麼喜歡我呢……你還…你還在喜歡我嗎?

  我一直以為……我不希望你喜歡我。

  但我買不起卡地亞呢。

  白玉煙感覺最近腦子亂嗡嗡的,心也比以前浮躁許多。

  她有點想給自己放個假了。

  (二十一)

  “你姐管你管得好嚴,”梁穎踩著滑板在崔璨面前翹後輪轉圈,“我記得她好像成績特別特別好,我們好幾次開學習方法分享會議她都上台發言了。長得又高又漂亮。我們班數學課代表好像都喜歡她。”

  崔璨滑累了坐在板子上休息,身上披著姐姐的衣服。以為自己已經緩過來一些了,結果一嗅到衣服上的香味她感覺自己魂又要被勾走了。

  “沒有,她一點也不嚴。”

  “你不覺得她剛剛很凶嗎?”

  “不覺得。”

  “很經典的書呆子,戴眼鏡的時候特別臭屁精,仗著成績好天天用鼻孔看人,每次來我們班送物理卷子都拽得二五八萬的。”

  “再說打你。”

  “你好像很喜歡你姐姐。”

  “對。”

  “你怎麼突然哭了?!”

  崔璨伸手摸了摸自己臉頰。

  “眼睛進沙了吧可能。”

  “別哭啊今天是你的生日,等會兒還要去取你的大蛋糕誒!”梁穎連忙蹲下摟著她的肩膀,“晚上我們幾個不是還要去吃日料,開心點嘛小壽星。前幾天計劃過生日的時候都沒聽你說你有個姐姐,我還以為你不喜歡她,不然剛剛我就說點她的好話了。你別往心里去嘛。”

  崔璨像海綿寶寶一樣用手指捏住眼皮。

  “……也不至於這樣。你跟你姐是不是吵架了?”

  崔璨真希望中文里有一個比分手更合適的詞來解釋她和姐姐當前這種復雜的感情狀態,但沒有。

  “哎要不咱別滑了,我知道財大那邊開了家陶藝店,咱們去捏泥巴換換心情。”

  沙沙,沙沙,今天晚自習是一場安靜的物理考試,沙沙沙。

  筆尖在紙張上摩擦的聲音,聽著像砂紙上擦燃火柴。動能轉化成熱能。物理考試。

  但現在大家都用打火機點蠟燭了。

  崔璨今天吃蛋糕了嗎?

  蛋糕上應該要有……17根蠟燭。

  蠟燭越多,越難一次性吹滅,所以年紀越大,許的願望就越難實現。

  可千萬要逃學,妹妹。

  去許你人生最後一個只需要吹滅17根蠟燭的願望,不要把這樣一個獨一無二的機會浪費在學校里。

  不要像我一樣。

  白玉煙抬頭看時鍾,考試才開始十分鍾,她卻覺著敲鈴已經是一個小時之前的事了。

  這叫相對論,她想。

  我們是以不同速度運動的人,所以時間在我們身上的流逝速度是不相同的,這叫相對論。

  你很久沒聯系我,還以為你是在賭氣,沒想到你交到新朋友了。

  你們有相同的愛好,能一起摔傷自己的膝蓋,不會再有人對你說教,你們有相似的家境,相近的人生規劃觀念,不必再理解那些為了自己的生存,執行你反感的信條、犧牲陪伴你的機會的人。多好。

  曾經你喜歡我,因為我理解你,但有天會有人更懂你,有天你會更喜歡一個人,那個人也剛好喜歡你,沒有人會傷心,皆大歡喜。

  我永遠以一個姐姐的身份陪著你,見證你人生起起伏伏,與其它人分分合合。你開心美滿,這世上沒有人比我更誠心地恭賀你同你慶祝;而任何時候幸福漏掉了你,你轉身就能投入我的懷抱。

  無論你變成什麼樣,我都不會離開你。你一回頭,我就在這里等你。

  你也……不會離開我。

  這是我對我們最理想的設想。

  妹妹從她手上喝水的模樣在腦海中閃回,她擱下筆。

  白玉煙記性很好,好到理化公式全都齊全地擺放在她的腦袋里,隨取隨用。

  太好了,以至於忘不了妹妹背上凸起的脊骨的形狀。柔軟的頭發,飲水時濕潤的嘴唇,亮晶晶的雙眼……衣物仍然以相同的方式貼合著她的皮膚,但她的觸覺卻在此刻瞬間放大百倍,分明是布料環束她的腰,她卻感受到妹妹騎在她身上時細膩溫熱的大腿內側,呼吸纏住她,喘得渾身酥麻。腸道似乎都跟著虬結起來,她的腹部又開始作痛。

  不知何故,她感到了自卑。這陣陌生的自我否定逼得她意識從現實解離,化成一個陌生靈魂,以一雙全新的眼睛巡視了一圈自己的四周,自己的生活。

  一直以來,我都糾結不已,如果達到理想的生活狀態需要先經歷自己極度反感的磨難,這是否值得,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那種生活,先去委屈自己度過一段近乎自願侮辱自己的日子,真的正確嗎?

  心甘情願把自己困在這里,因為我相信這樣會給你我都帶來好結果,但我此刻坐在教室彷徨,如果你不能停留在我眼前,我害怕自己有天也向這種裝模作樣的空心生活投降。

  我想回到現在。

  從過去、從未來,回到現在。

  你只有這一個17歲,我也只有這一個19歲,用19歲的痛苦交換29歲的幸福沒有意義,用任何一段時間的痛苦交換任何一段時間的幸福都沒有意義。

  我要回到現在。

  她站起身朝教室外走,她忽然感到身體輕松起來,她的步伐愈發輕快。

  這叫相對論,她想。

  運動時的物體比靜止時質量要小,這叫相對論。

  這太好想出來了,愛因斯坦大概也不過如此。

  直到她走出教學樓,她終於舒了口氣,好似剛從肩上卸下十斤卷子,原來逃學真的只有零次和無數次。她心里有一些還未變成明確語言的話,但她迫切地想講出來。

  她撥通崔璨的電話。

  “怎麼了,你接了個電話回來表情就變了。”

  湯雅倩就坐在崔璨旁邊,手肘熟練地捅了捅她,小聲問。

  熱鬧的卡座里,有崔璨的室友和另外幾個聊得來的同班女生,正熱火朝天地討論英語老師的戒指為什麼戴在中指,梁穎出去買飲料了還沒回來。

  “有個人問我在哪。”

  “誰啊?我記得我們跟老羅請好假了啊?”老羅是崔璨的班主任。

  “一個……”崔璨咽了咽口水,“人。”

  “那個高叁的學姐?”崔璨屁股一撅湯雅倩就知道她想放什麼屁。

  崔璨的臉漲紅了。

  “你不是說你不喜歡她了嗎?”

  “呃。”

  “你告訴她干嘛啊,她不會要來吧?我親娘啊,”同時壓低聲音和表達震驚讓湯雅倩差點破音,“什麼劇情啊這,你不怕當著半個班的女生出櫃啊?你快讓她別來啊這里這麼多閒雜人等,你快攔截一下。”

  事實上事情比湯雅倩擔心的嚴重多了。最可怕的是梁穎和湯雅倩同時在場,一個人說這是她姐,一個人說這是她明戀對象,多麼磅礴的場面,保證驚掉在場所有人包括候桌服務員的下巴。到時候崔璨可能不得不找殺手買凶封口了。

  “聽著老湯,這件事確實挺嚴重的,”崔璨握住湯雅倩的手,“櫃是絕對不能出的,我已經跟梁穎學姐打好招呼說白學姐是我姐姐了,你跟她統一口徑,不要穿幫,好嗎?”

  湯雅倩聽完鄭重地點了點頭,像壯士成仁。

  這邊白玉煙走到店門口時,那邊梁穎也已經買完飲料回來了,一群人正在就著雞尾酒和奶茶吃刺身。

  正准備跟崔璨發短信,就看見崔璨急匆匆從門里跑了出來,她的心跳隨之莫名加快。

  “你怎麼知道我到了?”她拉下口罩,露出被風吹得通紅的鼻尖。

  “我用導航軟件看了一下你到我這的公交路线時長,推測你大概這個點到。”其實主要因為崔璨坐的地方跟門口只隔了一面玻璃。

  “嗯,很聰明。”

  白玉煙垂著睫毛,崔璨看不清她的眼睛。

  “你來找我,有什麼事嗎…?”

  一路上只想著要見她,回過神來已經到了。到了才發覺,自己並沒有打好腹稿。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來表達什麼的,她只知道自己剛剛做了一個很大的決定,這個決定與妹妹有很大的關系。

  要對妹妹說點什麼好呢?

  我們和好吧?太小題大做。

  我們會一直是姐妹吧?太隔靴搔癢。

  祝你生日快樂?這個要往後稍稍。

  “你要不要先進來吃點——”

  “我想你。”

  她終於開口。

  崔璨眨巴眨巴了幾下眼睛。

  “我……我也是。”她輕聲說,“我也…挺想你的,姐姐。”

  姐姐的雙臂環上她的腰,姐姐的胸口貼著她的胸口,姐姐的下巴壓在她肩上。

  “我需要你,我很需要你。沒有你,我的人生好像要失去意義。”

  崔璨輕輕拍了拍姐姐的背。

  “我也是哦,姐姐。”

  湯雅倩正叼著兩只甜蝦賊眉鼠眼地盯著門口。

  “那個女生誰啊,怎麼跟崔璨摟摟抱抱的。”其中一個女同學忽然指著門口的方向說,下一秒全桌人的目光都應聲轉向門口。

  湯雅倩的心一下蹦到了嗓子眼。

  “咦?噢,那不是她姐嗎?”梁穎說。

  “對、對啊!姐姐妹妹抱一抱很正常吧。”

  湯雅倩連忙跟著附和,然後對梁穎眨了眨左眼。

  梁穎疑惑地對她歪了歪頭。

  “搞什麼嘛,”抱著姐姐,崔璨忽然笑了一聲,“還以為你是來表白的。”

  白玉煙輕輕松開懷抱,看著崔璨。

  “原來只是來和好的。”崔璨自嘲地接上自己話,牽起姐姐的手,“進來吧,梁穎找的這家店還挺好吃的。等會兒大家還要分蛋糕。”

  妹妹沒太聽懂自己的話。也對,妹妹並不太了解自己的生活。

  “我…我為你翹了一場物理考試。”她說。

  “所以呢,姐姐,你想告訴我什麼?”崔璨的眼睛並未透露出太多欣喜,“我作為妹妹,對你來說比以前更重要了嗎?”

  因初次翹掉考試而滾燙的血液終於冷卻下來,身體像灌鉛一樣沉重,她的腹部又開始疼痛,她懷疑最近不規律的飲食可能導致她的胃出了些問題。

  “你不想和好嗎?”冷汗浸濕了她的貼身衣物,她微微發著抖。

  “想聽實話嗎?”崔璨放開她的手,“我覺得我不能再喜歡你了,我想放棄了,我不能再讓你對我好了。”

  好冷,好疼。

  “但你現在說,你需要我,”崔璨抽了抽鼻子,“所以我會繼續當你妹的,就算你讓我很難過。”

  “你……你還,你還在……喜歡我嗎…?”

  一定要來的及,她想,她還有已知條件沒用。

  沉默延續了好一會兒,胃疼讓她度秒如年,直到崔璨嘆了聲氣。

  “我喜歡,怎麼呢?又膈應到了,又不想和好了是嗎。”

  幸好,她想,幸好。

  “我可以努力讓你不難過,”她握住妹妹的指尖,“我可以學著喜歡你。”

  崔璨睜大了眼睛,方才眼眶卯足了力氣兜住的一滴淚水還是不小心掉了出來。

  她條件反射地伸出袖子擦鼻涕,擦完才想起這是姐姐的外套,想到姐姐會有多嫌棄袖子上憑空多出的埋汰的水漬,一下子破涕為笑。

  “姐你伸左手。”

  白玉煙聽話地伸出左手,凍得已經通紅。

  妹妹的手先是探進兜里攥住了什麼東西,熱乎一大截的手心附上自己已經快失去知覺的手指,離開時,無名指上多了一枚陶土戒指。

  “今天下午做的。”崔璨說,“我按你尺碼切的,沒想到燒完之後大了一圈。”

  “崔璨怎麼給姐姐戴戒指啊。”那個女同學一開口,整個卡座又齊刷刷看向門口。

  湯雅倩急得滿頭大汗,想拿盤子呼愣她。

  “噢,那是我倆陶吧里DIY的小工藝,”謝天謝地,梁穎學姐又出來救場了,“可能給她姐欣賞欣賞吧。”

  “對對,”湯雅倩連忙接嘴,“她都秀了一圈了。老自豪了呢剛還給我也戴了一下。”

  “對不起,”胃疼終於緩了下來,血液回溫,渾身發軟,“沒給你准備生日禮物。”

  “沒關系。你也沒說過你的生日,我猜我也錯過了,我倆扯平了。進來吃飯吧,你手凍得好厲害。”

  “好。”

  “等等。”

  崔璨伸手抓住姐姐的衣領,將兩人嘴唇之間的距離拉近。

  余光瞥見兩個人竟然親上了,湯雅倩一邊面朝桌子寸目不移一邊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緊張的汗水泡得她秋衣秋褲像泳衣。

  眼見著對面那個女同學又要回頭了,她伸出腳往前方猛地一踩。

  “哎呦我操!湯雅倩你發什麼神經啊?!”

  “不好意思啊,我以為是蟑螂。”

  “這麼貴的餐廳哪來蟑螂?你家蟑螂長得像人腳啊???”

  “我祖籍廣東的。”

  “你們好,這是我姐姐。”

  湯雅倩繃著臉抬起頭,對崔璨身邊那個自己素不相識,但已經付出了太多的清秀女生招了招手。

  崔璨,她心道,你欠老娘一條命。

  (二十二)

  刀刃切進奶油,小心不去碰壞蛋糕上生動的動物圖案,蛋糕被崔璨挨個分發給同學,像忘記關門的動物園百獸四散。桌上擺著同學送她大大小小的生日禮物,幾分鍾之前餐廳貼心地為她們關了一會兒燈,她在這些禮物與蠟燭之中許願,對蠟燭吹氣時,她偷偷睜眼瞥向身邊的心上人,燃動的燭火在對方彎起的的眼睛里閃爍,在她胸口引燃了一片火。

  水銀溫度計用之前需要甩一甩,因為根據汞的物理特性,液柱的盡頭會一直停留在最高的溫度刻度處;就像此刻這種喜悅如此滾燙,以至於其它任何時刻的快樂都無法讀數了。

  她們全都不重要,其她人忙著品嘗蛋糕時,她想對白玉煙耳語,我希望現在全世界只有我們兩個人。

  聚會結束時已經快到二十二點,走讀的打計程車回家,住讀的坐公交回學校,一行人在公交站旁彼此道別。

  這是最後一班902,車上只有寥寥幾個座位上坐著人,崔璨靠著白玉煙,窗外高架橋上的路燈橙黃的光在兩人身上投下車窗的影子,流轉的黑與金替代了世界原本紛繁的色彩。

  “別睡著了,還有幾站就下了。”白玉煙握住崔璨的手腕,晃了晃她的手。

  “清醒著呢,撐得睡不著。”

  崔璨滿足地拍拍自己的肚子,靠在自己頸間的腦袋轉了個角度,細軟的毛發擦過皮膚的癢意撓得白玉煙抖了抖。

  “我整晚都在想,想你說的話,想我們之間的事。”

  妹妹正經時的聲音會低上一些,讓白玉煙有些緊張。

  “其實我不想你那樣。說你要學著喜歡我,喜歡是不需要學的,你懂不懂,呆瓜?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我不想你為了我委屈你自己,姐姐。”

  “我沒有委屈自己。”

  “你以後肯定會碰見很多人追你的,難道每個追得很辛苦的你都要學著喜歡一下?保持你的高貴,知道嗎。”

  “你委屈了,是嗎?”

  “什麼啊。”

  白玉煙低頭湊到崔璨耳邊:“那句話,其實讓你很難過,對不對?你覺得我不喜歡你,我只是…可憐你,所以我才那樣說。”

  她握住妹妹的手,對方的手心里是冰涼的薄汗。

  “還輪到你來教我怎麼處理感情了,嗯?沒大沒小。”

  崔璨不應她,目光像鳥兒,在車窗外掠過的一盞盞路燈上停駐又飛離。

  “真想…不回學校。”妹妹小聲說,差點被公交車的一聲到站播報蓋過,“這是我這段時間里,最開心的一天,好不想結束。”

  “那——”學都逃了,她心想,一不做二不休,“那就不回去。”

  “你不記得了,剛剛進餐廳都要掃碼,我們全都借學姐的手機。現在她回家了,我們不回學校只能睡大街誒。要不要……我聯系她幫幫忙?”

  “不要。不就是借手機掃個碼嗎,直接找酒店前台借不就可以了?不用找她。”

  “所以你真要帶我去酒店啊?”崔璨笑著湊到白玉煙面前,“一下就上鈎了,姐姐。”

  “……你剛剛是演的嗎?”

  “假作真時真亦——別揪我臉!”

  “……是羅老師嗎?”白玉煙端正地坐在酒店的大床上,表情嚴肅地通電話,“對,我是崔璨的媽媽,對。我想著今天又是我家孩子生日,明天剛好也周六了……”

  “……游老師好,對我今晚沒寫完卷子,我當時因為胃痛去醫院了,嗯嗯,我現在已經好點了謝謝您關心……”

  “……宿管老師,剛剛班主任應該已經聯系過您了……”

  打完所有的電話,白玉煙長舒一口氣,將手機甩得遠遠的。

  “撒了叁個彌天大謊,”她揉揉眼睛,“放心住吧,今天不用回學校了。”

  一陣玫瑰的清香漸濃,溫熱的手臂搭上她的肩膀,身上登即炸起一陣火星,好熱,她想起自己已經在開了暖氣的房間穿了很久的厚毛衣。她抬手想解領上的紐扣,手指異樣地笨拙起來,紐扣幾番滑脫指尖。

  “你要洗澡嗎?”妹妹的語氣很平淡,“按你的作息習慣,這個點應該准備睡了吧。”

  “好,我去洗個澡,然後我們睡覺。”

  還是好熱。

  印象里距離關燈閡眼已經過去很久了,半夢半醒間,殘存的思維里只有這一個念頭:熱。

  睡前就應該告訴崔璨的,空調的溫度開太高了。可她體溫明明比自己要高,難道她不熱嗎?

  耳朵里隱約傳來自己粗重壓抑的呼吸,真是熱壞了,她想,得脫件衣服才行。

  意識像一頭倔犟的牛,她在夢的另一頭拽得手腕差點脫臼,與現實搭上线的第一秒,她便聽見自己奮力掙扎後的氣喘吁吁。

  是不是還有些缺氧?就算是中暑,也不該是這麼個喘法。看來還要再開會兒窗戶,透透氣。

  不過,這呼吸聲的頻率,似乎和自己胸腔舒張的節律有些對不上。

  相比之下似乎要…急一些。

  她睜開眼。

  遮光窗簾拉得太緊實,她只能看見面前那人背影的剪影,一開始她以為那是自己的錯覺,那副身軀似乎在輕微顫抖,直到散在枕頭上的幾根發絲隨著對方的動作滑落至被單後,她才確定自己沒有看錯。喘息聲與對方肩膀起伏的節奏完美吻合,元凶現身,終於洗清了自己的嫌疑。潔白的被子搭在她腰際,駝色羊毛衫在黝黑的空間中反射著稀缺的光线,絨被的邊緣被她抱在懷里,頭埋得低低的,緊繃的肢體語言表明她似乎在忍受什麼痛苦。

  白玉煙正想叫她,旋即聽見一聲強壓著的呻吟,她愣住了。

  “呼……”

  不想驚醒枕邊人盡可能放輕動作的後果,就是忙活半天也沒辦法有一次像樣的高潮,崔璨夾緊了被子,懊惱地蜷起身體,等這陣熱潮退去。如果不是被窩里太過柔軟舒適,她本打算去廁所解決的。

  腰上忽然攀上有些涼的手臂,驚得她一個激靈,還未來得及反應,環住她的手臂上了力道,帶著她向後拖行,她掉進一個比被子更柔軟的懷抱。

  “要幫忙嗎?”

  姐姐的氣息拂過她耳廓,她不受控地呻吟出聲後立刻赧顏捂住嘴,腿間的布料倏地濕了一大片。

  “你、你醒了多久了?”

  “……感覺,你現在跟以前不太一樣了。以前你什麼都會跟我講,現在很多事你都一個人消化了。”

  “你說的以前,是叁四歲的時候,還是幾個月之前?”

  “怎麼,”白玉煙的聲音染上笑意,“你叁歲的時候就有很多話沒講嗎,用的哪國語言?”

  “我一直都有很多話沒講,只是我覺得你不會想聽。”

  搭在腰上的手收攏了些,指尖在肚子上摩挲,崔璨擰緊了腹部肌肉,牙根差點咬碎,耗盡渾身力氣才沒在姐姐的懷里發抖。是故意的嗎,以前怎麼不知道她這麼善於撩撥?

  “你可以松手嗎?你這樣……我睡不著覺。”

  “剛剛你也沒在睡覺。”

  手順著腰一路向上掀起上衣,小巧的乳房在衣物的布料與小臂的肌膚上擦過,被擠壓成不同程度的橢圓,挺立的乳頭誠實得多,淺淺戳了戳姐姐的手心,崔璨嗚咽著弓起了身子,後背與姐姐的前胸貼得嚴絲合縫。

  “呃,姐、姐姐……”

  她轉向嬌柔的聲线終於將白玉煙拉回熟悉的位置,伶仃單薄的少女曾經請求她庇護,摧眉折腰獻出自己的身體與真心,一遍遍重復這個稱呼企圖喚醒長者的垂憐。

  “不要叫我姐姐。”一聽見那兩字,心跳就快得像在犯罪,“至少…現在不行。”

  妹妹身體柔若無物,脖頸間細軟的汗毛幾乎透明,嬌嫩的肌膚好像稍一用力就會留下傷痕,還有成長空間的曲线可以輕松被校服蓋過,她開始想象自己觸碰這具身軀,不懷好意的撫摸引起過早的成熟,手指嵌進仍在發育的肉體,在妹妹身上留下長不攏的掌印,未成年叁個字像槍口抵在太陽穴,罪惡感帶來的興奮即將蓋過內疚,皮膚下方的血管突突直跳,她一下耳鳴得厲害。

  “向我索取吧,崔璨。”她的手虛靠在妹妹的腰上,“我不能…主動干這種事。”

  “我真的受不了你了,”溢滿渴求的嗓音費勁地擠出幾分無奈,“松手,睡覺。”

  “抱歉,”她支起身體去吻妹妹臉頰,“我不是故意要掃你興。”

  觸碰的上一秒還是側臉,下一秒已經是同樣濕軟的嘴唇,脖頸被妹妹的雙臂環住,不得不將上半身的重量一股腦扔到崔璨身上,生怕壓痛身下的女孩,她慌忙撐住床。嘴唇上傳來帶著弧度的觸感,妹妹似乎在笑。

  “壓不壞的,我喜歡這種感覺。”崔璨騰出一只手替白玉煙將落下的碎發別至耳後,“脫衣服嗎,還是這樣已經是你的極限了?”

  好熱,白玉煙吞了吞口水,確實到她的極限了,她熱得快燃著了,渾身都燙得像高燒,後背的衣服已經有些潮濕,布料纖維在撓她癢癢。她的胸貼在妹妹的肋骨上,軟肉嵌進每一道骨肉的起伏中,她是流淌在火山表面的熔岩,妹妹的體溫在火上澆油,她難耐地深呼吸,近乎嗅到硫磺的味道,岩漿、地獄、漫天煙塵,癢蔓延到肩胛上,似要長出惡魔的翅膀。

  “崔璨,你有沒有覺得好熱…?”

  妹妹的手圈住她的腰,有些涼的指尖終於帶來些許寬慰。

  “確實好熱,還以為是我的錯覺……”

  “嗯……有沒有可能是中央空調的問題?”

  “要問問工作人員嗎?”

  “算了,太晚了,別蓋被子就好了。”

  白玉煙的手捏著被子向下折了一段,忽然碰上一陣阻力,正要低頭看看是怎麼回事,妹妹此地無銀叁百兩地蹬了一腳,將腿間的被子踢得老遠。

  “其實——”

  “不要說了!不要說了,謝謝。”

  白玉煙低低笑了兩聲,“好,不說了。那你…想要我嗎?”

  崔璨用解開姐姐的襯衫扣子無聲地回答了這個問題。

  “其實我有些好奇,什麼讓你轉變了態度。”

  解完第二顆扣子,姐姐的乳房擠在衣領間呼之欲出,乳溝間有兩顆很小的痣,與鎖骨上的叁顆痣遙相呼應,皮膚更白皙的人總是更容易有痣。崔璨很想數一數姐姐身上一共有多少顆。

  “轉變什麼態度?”胸前的那顆紐扣被妹妹擰開,白玉煙立刻感到胸前一松,好不容易降下溫度的臉又開始燒,束縛從不會離去,只會被替換為孤單,沒有衣物包裹的雙乳於是立刻寂寞起來,她假裝不知道應該尋求何種慰藉,“據我所知,這似乎不是我們第一次做這種事。”

  “你之前不會這麼……你知道我在說什麼。”

  妹妹的手抓住了自己的胸,白玉煙低吟一聲,當崔璨的手指摁進她的乳肉之中揉捏時,她的身體微微一震,幾個月前的記憶閃過腦海,眼前的旖旎似曾相識,乳頭被含住吮吸,她抱住妹妹的頭打著顫,小幅扭轉著腰消解體內竄過的陌生電流。

  “我、唔……我主動嗎?我只是…從來都沒有拒絕過你……”

  崔璨聽完忍不住咬了白玉煙乳頭一口,害後者痛得長嘶一聲。

  “真想把你咬出血,”她不解氣地舔了舔嘴唇,“你不知道你講話多討厭。”

  白玉煙斂起睫毛,“還以為你總是乖寶寶。”

  “只是在你面前那樣而已。”

  “看來,”白玉煙直起身體脫下上衣,“我確實錯過很多話沒聽。”

  鎖骨撐起黑發,發梢垂至豆沙紅的乳暈處,胸下若隱若現兩條腹线,順著光滑的腹部肌膚蔓延向下,消失在稍顯寬松的褲腰。崔璨後知後覺地夾緊了雙腿,腿心仍然涌出一小股熱流,她知道自己的內褲現在徹底濕透了。

  “…但我喜歡你叫我寶寶,”她伸出手去碰姐姐褲腰上的扣子,觸到帶著體溫的金屬的一瞬間,仿佛碰到的是自己身體一般指尖一顫,“多叫點。”若說兩人這般心有靈犀是真,她能感受姐姐所感——

  “噢……”白玉煙俯身摟住她的腰,嘴唇貼至她的耳邊,“寶寶…寶貝。”

  她小腹猛地一抽。

  ——那反過來,姐姐能體會到哪怕一秒自己現在對她肉體近乎瘋狂的渴望嗎?

  羊毛衫早被蹭到腋下,她匆匆脫下礙事的衣物,赤裸著與白玉煙胸口相貼,讓身體比大腦更清晰地認知到自己在和喜歡的人做愛,她聽見姐姐在耳邊沙啞的呢喃,“崔璨,你身體好燙……”

  她擰開姐姐褲腰的扣子,拉下拉鏈。

  “為什麼不接著叫我寶寶,”她笑著親姐姐的耳朵,“我可以脫你褲子嗎,姐姐。”

  “你…我再說一遍,你現在不准叫我姐姐。”姐姐聽起來嚴厲又惱火,但話間壓抑的低喘讓一切威壓都失了分量。

  “那怎麼行,”沒得到正式的允許,她仍然扯下姐姐的褲子,“你知不知道姐姐現在是我最常用的語氣助詞?”

  “…不要說了。”

  “那我怎麼稱呼你呢……”崔璨的手背隔著內褲輕貼姐姐私處,濕熱的觸感讓腰脊傳上一陣滾燙的涼意,呼吸都差點停止,“白學姐?白老師?……”她撫摸白玉煙柔軟光滑的腹部,呼吸她身上的氣息,槐花與椰子的甜香中摻進一縷薄荷的冷冽;她的膝蓋在白玉煙兩腿之間頂起,將對方的左腿勾至自己的腿間;她用自己的胸去蹭姐姐的,兩人的乳尖偶然碰到時,她與姐姐一同顫抖。“……媽媽?”

  她輕夾住姐姐的大腿,鑽進姐姐的懷中,聽見白玉煙嘆了聲氣。

  “你很喜歡這個姿勢嗎?”白玉煙試探著用大腿蹭了蹭崔璨的腿心。

  “嗚!啊……嗯…如果、如果你不想插進來的話……這樣,哈……這樣就很好了……”

  白玉煙聽得臉一熱。

  “崔璨,我不能……”

  “我知道…你不能往前走,但你也不能往後退了,姐姐,我們已經到這里了……哈啊!你……你怎麼不說一聲就……嗚嗯!啊……”

  崔璨每說到那兩個字,白玉煙便感到如芒在背,她警告地用膝蓋頂她,發現效果意外地好。黑暗中她看見崔璨的嘴唇因快感微微張開,心中竟涌上想將什麼伸進她嘴里的惡劣衝動,她連忙挪開眼神,卻不知要將目光存放何處。身下的身體稚嫩卻勾人,嫣紅的酥胸壓在她的鎖骨,拱起的腰肢緊緊抵在她的腹部,自己的膝蓋每一次重重擠過崔璨腿心那片濕得一塌糊塗的布料,劇烈的顫抖便會即刻從腹部傳來,耳邊傳來的喘息一開始只是沉重的呼吸聲,接著逐漸夾雜聲帶的顫抖,隨後變成無法掩飾的呻吟,明明早已聽過妹妹發出這樣的聲音,此刻故地重游她仍然被這樣強烈的聽覺刺激衝得頭昏腦脹,汗水滲出她的鼻尖,她的頸間,她的後背,她的兩臀之間,她仿佛在與一團火親熱。

  “哈啊…哈……慢…姐、唔!唔唔……”

  她捂住崔璨的嘴,“乖。”

  不知什麼時候早已脫掉妹妹濕透的內褲,大腿沾上的粘稠液體蹭得崔璨大腿內側滿是水漬,黏膩但並不惹人厭;重復著機械規律的動作,卻能引發對方一次比一次更激烈的反應,因而從未感到枯燥;俯視崔璨因汗水而粉紅的臉龐,柔軟的發絲貼在臉側,感受到自己的目光,妹妹勉強地聚焦眼神與自己對視,那雙迷離的眼睛里濃烈的渴望與依戀讓她激素水平陡升,她一直以為自己想逃離這份沉重的感情,但此刻深陷其中,她的身體與心都軟得快化成水,寸步難移。

  你不能往前走,但你也不能往後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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