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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深禪院春困花解語
話說黛玉添了新脂粉,整日心緒歡欣。次日天晴雲朗,黛玉輕啟紗窗,只見窗外竹影映入紗來,滿屋內陰陰翠潤,又有綠蕪繞苔,小徑紅稀,春風濛濛,日色隱約照入深院,於是滿靨帶笑地開始梳洗。淡著胭脂,勻注新妝,推門而出,不防廊上的鸚哥見林黛玉來了,本來要飛上架去,一時看她入迷,嘎的一聲掉了下來,倒把她唬了一跳,因笑著嗔道:“作死的,每次都飛不穩,又扇了我一頭灰。”那鸚哥頓開嗓門,叫道:“休言舉世無談者,解語何妨片語時。”林黛玉聽了,笑得眼彎:“難為你把我平日里寫的詩句都記下來。”以手扣架,看了一眼,便去給鸚哥添食水。
原來楊志曾在山上射了只大雁下來,正巧林黛玉看見了,念及大雁是仁義禮智信之禽,心生不忍,和楊志吵了一架,楊志事後冷靜下來,下山去買了只鸚哥送她。林黛玉養貓防鼠,種鳳仙防蛇,還在梁上養了一窩燕子,如今又添了鸚哥,院里比往常更熱鬧有趣,也向他賠了不是,兩人重歸於好。
黛玉添了食水,興致正濃,便逗鸚哥作戲,將素日所喜的詩詞教與它念,甚麼王摩詰、李太白、阮籍之詩,蘇東坡之詞,不在話下。
正念時,只見武松踏著瓊苔翠玉過來,問道:“外面天色正好 ,不出來走動麼?”黛玉道:“只是閒走的話,這附近也夠玩兒的了。”武松招手道:“出來。教你五禽戲。”黛玉笑道:“那定要奉陪了,只是要再等一會兒,大燕子還在外頭覓食,若它不回家,小燕子就得挨餓。”說罷,將紗屜撂下,請武松上座。不多時,大燕子飛了回來,黛玉才把簾子放下,拿壓簾的小石獅子倚住了,這才回內屋去換上一身輕便簡約的大紅色衣裙,腰上束一條青金閃綠芙蓉絛,興衝衝地出來。武松看了束腰一眼:“你每天割貓尾拌貓飯麼?楊頭領都不關心你。”說著,果真聽到了貓叫聲。武松擰眉豎眼地在房內瞅,黛玉解釋道:“不是別個,是我的貓,正睡在錦罽上取暖,可能是聽到陌生的聲音便醒了。”武松這才松開眉頭,說道:“難為兩位兄長,閒暇之余買這些貓狗來,不似武二粗莽,看到狗就想著燉了。”黛玉笑道:“是收養的山上的流浪貓,還有兩只淘氣的在外面。它們叁個時常打斗,頭領們都不怎麼喜歡。”武松聽了,想道:畜牲尚有好壞之分,稟性友好的便能玩到一起,爭風吃醋的便斗個你死我活,男子漢豈能學習後者所為?於是說道:“武二也看不慣護食的行為。畜牲需要管教,學會聽話,怎麼會是主人來為它們善後。”林黛玉置之一笑,並不放在心上。把門掩好,兩人一同走了。
當時兩人來到桃花林里,但見:桃瓣滿地,白柳橫坡。小橋通若耶之溪,曲徑接天台之路。石中清流激湍,籬落飄香;樹頭絳蕊翩翩,疏林如畫。春風乍緊,初罷鶯啼;暖日當喧,又添燕語。遙望東南,猶抱依山之寺;縱觀西北,半遮臨水之軒。佛吟盈耳,別有幽情;鍾韻穿林,倍添雅致。
那武松來到一片鋪滿桃花瓣的寬敞地面,挨個演示,引腰如虎,引項如鹿,舉頭如熊,自懸如猿,伸臂如鳥,又教她拒馬步,先從高馬步起,說道:“把這些練好,先打身體底子,以後帶你跑山。”林黛玉經不住折騰,稍頃便滿額是汗,癱倒在地,求道:“人家要死了……”武松道:“看你嘴唇挺有血色。”林黛玉又哭又笑:“那是因為塗了?朱紅色的唇脂。?”武松也笑了一聲,任她去歇息,說道:“不講量多,只講循序漸進,今日只好恁地,明日再來嚴加督促你。”林黛玉氣若游絲地哼了一聲:“你不是好人。”武松卻似被褒獎一般,哈哈大笑。看更多好書就到:q iuh u an r.c om
黛玉歇好了些,椅在樹邊,面傍桃花,看武松耍拳拽腿。那武松逞起威風,比獨自練武時更有觀賞性,正是:雙拳起處雲雷吼,飛腳來時風雨驚。黛玉鼓掌稱贊不止。武松耍完一套下來,向她走去,伸手道:“歇夠了,別干站著看,你也來露兩手。”黛玉把身子轉過去,躲開他,說道:“我現在覺得手臂碰一下就酸疼,一手都露不了,更別說兩手。”武松只好說道:“起來走幾步吧,否則明日身上更痛。”
黛玉無奈,同他在溪邊散步,不期腰酸腿軟,走得恍恍惚惚,忽一下跌倒在地,頭發也散了,一半衣袖陷在水里。武松把她牽起,看她發尾滴滴答答地流下綠水來,不禁扶額嘖聲,說道:“真不知道是在幫你還是在害你。”林黛玉有苦道不出,更不敢說他的不是,微笑道:“這有什麼,要是這點都撐不過去,我也不會說奉陪了。”一面說,一面以水固定,把頭發攏上去。
武松在旁邊看著,只覺她好似姣花照水,越發出落得迷人,比往日更好看,又念及方才耍鬧一番,臉上出了汗,落了灰,便也彎下身去,借著小溪把手和臉都洗了。林黛玉說道:“這麼長一段路,偏要到這里來擠。”武松眼也不轉地看她:“只有這里是香的。”林黛玉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急中生智,笑道:“又不著調了,這處是香的,水慢慢流過去,後面的不也會變香麼?你自己都懶了,這麼幾步不想走,還來督促我呢,把你嘴撕爛!”說著,兩手去擰他的臉。武松任她擰成個大笑臉:“錯了錯了。”正嬉笑打鬧時,忽然正色道:“花貓臉。”林黛玉哎呀一聲,轉回身去照水面,果然臉頰上有一點灰,許是方才折騰時不經意蹭上的,連忙要沾水拭去。
林黛玉彎腰下蹲,腳後跟稍稍踮起,左手溫柔地放在貼合的腹部與大腿之間,右手探入水中。武松俯視著她,專心致志地打量著她的動作。五片指甲染成了大紅色。這手就像一只優雅的火烈鳥,延頸秀項,正在游刃有余地游泳。他不明白,這種顏料是怎麼染出來的,怎麼恰好染出這般紅的,又是如何固定上去的,如何做到分明沾水卻絲毫不受影響的。 那水分只能停在指甲的表面,不僅無法浸透它,反而讓它倍增色澤如玉的美感。這根本不像是指甲,更像是一名以身入局還全身而退的君子。他不明覺厲,隱約感到這里頭藏著與男人天差地別的奧秘,不是他這等人可以參悟的。
林黛玉輕輕撥水,再揩抹臉蛋,把這個動作重復叁次,連鬢發都打濕幾根,彎成一個小巧的雲卷形狀,濕噠噠地沾在臉頰兩側。她揩了幾回,看了看水面上這張波光粼粼、模糊蕩漾的面龐,只好扭動脖頸,仰視問道:“現在還髒嗎?”一顆水珠滑過她的酒窩,從下巴處滴落下來了。
武松面無表情地回答:“左邊還有一點。”
“那我再洗一洗吧,否則被別人看見就要鬧笑話了,麻煩你等候。”說著,她又蹲得更矮了些。
黛玉拉直脖頸,原本縐在一起的褲角自然垂下,右手從輕撥慢挑變成瓢舀狀,掌心像一片柔軟的盆地。而後,她把手從抽出,靜待水面重又平靜,自我端詳,發現剛才揩臉時已經把妝容揩得半殘不新了,不如直接洗個干淨,於是把掌心里的溪水拍在面上勻淨,仔細化開,把妝都卸了,整張臉上只剩下口紅和眼角一點余留的紅暈。她反復觀看,又覺得唇色太過明艷,需要稍微淡一些,才好配此時出水芙蓉的面龐,便繼續用那盆地似的掌心舀水起來,張開嘴唇,用清涼干淨的溪水慢慢洗刷唇脂,洗掉一層後再輕輕捂嘴,使清水浸過牙齒和舌苔,同時不讓旁邊的人看見。
在幾番洗脂漱口的過程中,她始終保持著平穩的呼吸,壓在膝頭上方的胸脯緩慢地起伏著,紅色的衣領和閃爍的波光在武松的視野中巧妙地銜接,都在靜靜地流動,煥發著美人魚鱗片一般的光輝。那只往來反復的手,又變成了一只孤標傲世的火烈鳥,伸著纖長優美的脖子嬉戲跳躍。為了不讓水流進喉嚨里,她不時翕合唇瓣,如同一扇不斷吐泥的貝殼,兩片濕嫩嫩的嘴唇宛若柔美的水蛭環節。林黛玉身體不動,只是把眼睛向上翻,發現他在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只能尷尬一笑,問他怎麼了,他說沒怎麼。可實際上,就在林黛玉的聲音吹向他耳朵的那一瞬間,他覺得大地的蒸騰、泥土的焦味、日光的閃爍、樹林的擠壓、河流的衝動,都一股腦兒地灌入到了他的耳道里去,就像各路妖魔被收入彌勒佛的人種袋一樣順理成章。眼前的一切都失去了歷史和名字。他嘗試挪動腳步離開。世界靜悄悄的。腳下的落葉是如此的滑。
忽然,一陣喊聲自後方傳來:“不好了,打起來了!”
(二十一)楊志暢言幻夢境
話說武松正自恍惚,不想後方傳來喊叫聲,不是別個,正是施恩。那施恩搖手跌腳地跑來,剛要說話,又蹌一下,武松連忙扶他穩住:“恁麼慌張?”施恩吞吞吐吐道:“大哥和二頭領打起來了!小弟等人插手不得,請兄長出手相助。”說罷,轉面朝林黛玉點頭:“姑娘好。”
林黛玉唬慌了,忙跟著去。當下叁人到了寺廟前,下了石階,來到山腳酒店門前。眾人都圍著,七言八語的,鬧得天翻地覆,縫隙間有兩道隱隱來去紛亂的身影。施恩扯聲叫道:“武都頭來了,都聚著干甚麼?”這才慢慢讓出一條路來。
只見楊志和魯智深兩個默然對立,楊志左邊臉上一溜淺刀痕,魯智深臂膀上有傷。武松喝道:“別打了!”又扭頭掃視人群,把眾人都看得不敢抬頭。武松也不說話,冷著眼瞪了一圈,才向魯智深湊去,問道:“大哥如何不聽我勸?”又看他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因說道:“幸好沒釀成大害,快回去處理傷勢。”魯智深也不回答,和武松兩個走了。
楊志目送他們離開,摸了摸左臉,看指尖有血,不免心里頭冷哼一聲,拿兩根指頭搓著血漬,眼也不轉地盯著。少頃才抬起頭來,才發現林黛玉站得遠遠的,正望著這邊。楊志只瞥了一下,悶聲低頭逃了。
楊志回到禪房,胡亂在臉上抹了藥,張牙舞爪地掀起被褥,咚的一聲躺下去,雙眼呆滯地盯著天花板,漸覺眼前模糊,心緒也慢慢飛遠。發呆了半晌後,他才思考起來——楊家將後人竟然和一個五戒在身的和尚為了女人打架——當這個念頭自腦海中浮現時,他又騰地一聲坐起來,手指死死地捏住床沿,發呆的眼神也開始變得情緒洶涌了。他打心眼里咒罵自己。
正咒罵得起勁時,他無意間朝半敞的窗戶望了一眼,發現一切都孤零零,冷清清的,就像沒有人前來問候關心的他一樣——她不來看看我嗎?我畢竟是為了她受傷的好嘛……不對不對,這種想法顯得好滑稽,好幼稚,我已經過了這種撒嬌求愛的年紀了,該現實一點,不要說得好像是為了她的看望才去應戰的,多沒出息啊……可是,她真的不來看一看嗎?唔……真他娘的晦氣,煩死了——他遠遠地看著空無一人的窗外,感到胸口悶得喘不過氣,心里頭總是空空的。“真是荒誕無稽,”他想,“她憑什麼要來看一個強奸犯啊?說不定還在憎恨……”
四周似乎散發出一股閉塞的、霉爛的、陳腐的、濕臭的、不透風的、冷酷刺骨的味道,一股像是犄角旮旯中飛滿蚊蚋的人肉餐桌的味道。是那對和武松一起上山來的黑店夫婦身上的味道。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產生這樣的幻覺,或許是因為此時他在氣頭上,卸下了所有的偽裝,內心深處對山上其他人劃分界限、無法苟同的想法暴露出來了吧。
也對,我怎麼能幻想她原諒我,她本來是待字閨中的好年紀,如果沒有我,說不定直到今天都只見過父親和叔叔兩個男人,怎麼可能會有書香門第、官宦世家的閨閣千金願意嫁給落魄的罪犯,怎麼可能……想到這里,他覺得全身疲軟無力,脊背似有千斤重,硬如鐵板,根本無法軟下來。他想重新躺回去,卻無法做到。忽然一個想法掠過,他後背一顫,像鐵板在掉入玻璃液後,在與玻璃液殘余氣體的廝磨中鼓出一排又一排的氣泡疙瘩——她……她剛才那個眼神,是不是看到我受傷出糗後很慶幸?有點記不太清了……那個眼神是不是這個意思?我再回憶一下,好好想想……應該……是吧……否則如何解釋她站得那麼遠,而且現在都不來看望我?
此時,那些曾經讓他魂牽夢縈、如痴如醉的纏綿過往,竟成了一個持續折磨著他的、絕對不能忽視和越過的危險障礙。“怎麼會這樣!”他在內心大叫著,“也就是說,那些事情……難道這兩年來,她總是叫我哥哥,還和我有過那麼多事情,全都是假的嗎?對,她只會在私底下叫哥哥,叫我的名字,在外人面前總是畢恭畢敬地叫頭領,不就是不想和我綁定關系麼?可是,她明明笑得很自在啊,不像記恨的樣子,難道也是幻覺?難道是她不敢得罪,所以一直在逢場作戲?”他開始胡亂地深呼吸,試圖停止靈魂在緊繃的脈息間沸騰,鎮住血液在發熱的血管中跳動。“她那麼……那麼嬌滴滴、輕柔柔,好像多吹兩下就能壞掉的樣子……肯定不敢招惹五大叁粗的男人,哪怕不開心也得作作樣子,山上也沒有別的依靠,所以一直悶著不告訴任何人……好像一切都能解釋通了……我一直以為她會慢慢接受我……接受一個……強奸過她的……這種想法真是肮髒,自私,卑鄙,低賤,勢利啊!都怪那時候被生辰綱的事情衝昏了頭腦,完全忘了做人的底线……沒想到我竟這樣時運不濟……她應該是我擄來的壓寨夫人,只配我一個人,怎麼會發展成現在這樣?當時要是不走松樹林子就好了,就我一個人打二龍山多好。可是只有那一條路可以上山,遲早得走那片林子,唉,真他娘的倒霉……說到底,都怪生辰綱路上那七個畜牲……好像有腳步聲,是她嗎?嘁,怎麼可能,真要來看我,早就來了,剛才站得那麼遠,完全沒有來安慰我的意思……等等!也許她是為了照顧我的名聲呢?所有人都知道我為了她才打起來,如果這時候她還明目張膽地向我靠過來,還是在大頭領同時受傷了的情況下,那麼以後我和她在這山上肯定更加步履維艱了。她會不會是考慮到這一點,才暫時忍著不來的呢?她那麼聰明,總是比我考慮周道,能一針見血地看待事情,我確實不如她……不行!怎麼還在幻想?要是她根本沒有想那麼多,只是單純不打算來看我,那我在這里東想西想的,豈不是很滑稽?再說了,我現在哪里還有什麼名聲,早就……可是,為何……窗外和門外都是靜悄悄的……沒有人來……為何……直到此刻,我也希望……”
他像一只貓頭鷹似的一動不動地杵在那兒,朝面前的虛空干瞪眼,仿佛著了魔。或者說,他本身就是群魔。一種蓄勢待發的、瀕臨爆發的、經不起試探的酸楚在他的胸膛間激蕩著,他的心髒在沸騰,思想也在不停地旋轉,並在旋轉的過程中越來越萎縮,越來越頹靡。
那種想跳崖自殺的心情又來了。
楊志這才發現自己的手捏得有點累,於是換了個地方繼續捏,直到那本來滑潤冰涼的床沿邊角把手掌心磕得鑽痛,把肉都磨成紅色。與此同時,他還是衝著面前的虛空瞪眼,一下也不眨,仿佛被攝魂取魄。不過,在行屍走肉一般的痴傻外表下,他的心潮之海還在澎湃著,甚至比剛才更為猛烈了:如果我以死謝罪,她會原諒我嗎?要是死了都不原諒怎麼辦?我的屍體只能感動陰曹地府中的自己。不過,現在還不能死,父母祖宗都在下面盯著,我不能讓楊家將的歷史以落魄不堪、惡貫滿盈的土匪收尾,絕不能……那就有朝一日完成了報答祖宗後,再以死謝罪吧,畢竟也不能讓強奸犯的名聲留在楊家將的歷史上,希望我的死亡可以洗滌這一切……她會原諒我嗎?會為我流淚嗎?我死後,她會怎麼評價我?唔……要是死了也洗滌不淨的話……我……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做了……
他木訥地轉過頭,再次看向窗外。這里的日色依然靜悄悄。他失魂落魄地躺回去了。
忽然響起了敲門聲,把楊志嚇一大跳。
他猛可驚醒,一句髒話感嘆詞脫口而出,咬牙暗罵:平時隔多遠都聽得出她的腳步聲,剛才實在是太煩了,這狼狽的樣子怎麼能被她看見,真他娘的……一邊想著,一邊挺身躍起,在室內拽手拽步地走動,又是翻臉藥,又是找面罩,幾回亂走下來,什麼都沒找著,急得冒火,最後干脆心一橫,哐當一下又躺床上去了,拿被褥把臉遮住,才甕聲甕氣地喊道:“進來。”
林黛玉進來一瞧,見他整個人裹在被子里,便要往外走。他趕緊掀開被子,不覺笑了:“你要去哪里?”“我還以為你在睡覺,怕打擾了。”說著,見他臉上敷了藥,忙上來問傷得如何,要瞧瞧。楊志這才發現自己沒遮住,又要躲進被窩里。林黛玉道:“有什麼好遮好藏的,傷勢為重。”楊志道:“不。”黛玉笑道:“孩子大王,我現在手上可沒有甜食來哄你。”“誰要你哄了,你去哄另一個哥哥吧,他也受傷了,正盼著你去!”
黛玉從絹袋中拿出膏藥,笑道:“好啦,你別犟了,真是犟拐拐,這是我托管營去買的上好藥膏,趁早塗了,早些好起來,不然臉上一青一紅的,你也別練楊家槍了,練冰火雙槍吧。”楊志偷偷地笑了,趕緊收住,不情不願地拉開被面,問道:“管營是誰?”“前些天慕名武頭領來的。”楊志冷著臉道:“哦,那個小白臉啊,俺還以為他不知道有俺這個人。”黛玉笑道:“他既然跑了這一趟,肯定還是掛念你的。”說著,將藥瓶湊到面前輕嗅,“很香呢,管營真的為你用心了,你聞聞。”楊志說道:“平時的真香都聞不夠,這點小香沒必要在乎。”黛玉紅了臉,把藥遞過去,轉身要走。
楊志拉住她的衣袖:“你就來送個東西麼?恁麼急著要走。”黛玉把他的手掙開,笑道:“也沒什麼急事,你要是沒個消遣的,我就陪你。”楊志道:“你坐。”黛玉自己去桌邊抽了張椅子。楊志坐起身來,叫道:“誰說坐那里了?坐到俺旁邊來。”黛玉又坐到床沿邊。楊志把自己的枕頭遞給她:“你睡下來吧,俺坐著。”黛玉搖頭道:“太擠人了。”楊志笑了一聲:“擠甚麼,這張床能躺兩個我,就能躺十個你。”林黛玉紅著面龐啐了一口:“哪有這麼大的差距!你就會胡說!”
楊志看她有些心軟了,趕緊把她拉到床上,枕頭放正,被子蓋好,然後自己挺直腰板,迫不及待地開口道:“灑家現在突然想起一件好事。你說,俺們真能順利詔安麼?”黛玉只露出上半張臉,那雙比嘴大的黑眼睛亮晶晶地仰看他:“什麼詔安呀?”“你怎麼會不知道。”“人家真不知道。”“可惜,俺還以為你的魯頭領和武頭領早就告訴你了。”“你再亂開玩笑我可就惱了!”“好吧,灑家又錯了。俺對你也沒什麼好瞞的。”楊志把武松路遇宋江及叁位頭領討論的事情備說了一遍。黛玉笑道:“好,這一詔安,一定能馳騁沙場,報效國家了。”楊志急忙掀開她的被子:“這麼說,你支持我?”黛玉把被子搶回來,重新蓋好,也不打話,只是笑著看他。
楊志登時來了興致,把腿抻直,也躺下去,滿眼帶笑地看著天花板:“不是灑家吹牛,當年俺走了幾天幾夜,費了好些氣力,也沒吃上甚麼好酒食,就遇上了精力充沛的林教頭搶劫,也沒落過下風,與他幾十回合不分勝負。灑家有過許多規劃,想過很多事情,你看,現在咱們大宋和遼國、金國的關系都不穩定,保不齊甚麼時候就要開戰了,如若有用灑家之時,遼兵也好,金兵也好,國內那些危害蒼生的潑賊強徒也好,來一個殺一個!等俺有了軍功,把楊家將的美名再度傳揚,到那時候……那時候……”他的聲音小了下去,轉了轉眼珠,斜著眼用余光去偷看她,漸漸失了神,“我就不是落魄的罪犯了……”
(二十二)智深迷津紅樓夢
當時楊黛二人臥在床上說話,黛玉提醒道:“還要去看望魯頭領呢,得趕在天黑前去,否則又要被嚼舌根了。”楊志道:“把背後嚼你舌頭的人全拎出來一刀殺了。”黛玉慌忙搖手道:“別別別!真怕了你了。大家都罪不至死,更沒有惹你。你有心意便好,我只看重這個。”楊志哦了一聲,又拉住她勞叨了好一會兒,才放她去了。
林黛玉到了另一頭的禪房,敲了門,得了應允,進去見了魯智深。只見智深正赤倮著斜睡在那,入眼便見一背繡花紋身,覆在那一片昂健棱顯的背肌上。黛玉臉紅漲了,趕緊要出去避嫌。智深回首叫道:“走甚麼?”她羞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停住了腳步,把頭低下,捂著面頰。“說,找俺甚麼事。”林黛玉聽他口氣不悅,臉色也非往日可比,忙問他傷得如何,把藥遞過去。智深推開道:“這玩意不管用,灑家是吃錯東西了。”“那胳膊上的傷呢?”智深嘁了一聲:“自己就好了,算得了甚麼!”又指了指身邊,“你坐,別客氣,陪灑家說幾句。”
林黛玉顫顫巍巍地挨著他坐下去了。智深問道:“怎麼一直在抖?很冷?俺還熱得不行。”便要去給她拿衣服。黛玉止住,瞥了一眼他那龐大的身軀,說道:“還是給哥哥蔽體用的好。”智深恍然大悟,說道:“喲呵,你還沒習慣?”忽然頓了一下,聲音也低了,“賢妹,你我情同至親,俺今日做錯了,連累了你,也傷到了兄弟。俺不求別的,只望你原諒。無論發生甚麼,只要你和我都問心無愧,這就夠了。”黛玉道:“阿彌陀佛!到底是大哥,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覺悟,妹妹一定記在心頭。”說罷,抬起頭來,衝他大方一笑。智深也回以笑容。兩人閒談片刻,方才散了。
魯智深沉默著目送她離開,直到再也看不見。
夜晚,魯智深剛合上眼,便惚惚的睡去,眼前隱約還有一抹絳紅的倩影。那影子只站了片刻,就飄走了,他跟在後頭喊道:“好妹妹,別走這麼快,再多留會兒。”
行不多時,只見那邊傳來一陣玉佩鳴響,飄出一個女子來,正是晴雯。智深道:“喂,小仙,知道你姐姐去哪兒了麼?俺剛才還看見。”晴雯笑道:“你又來了?絳珠姐姐不在這里,是你相思入骨,才有了幻覺。”智深聽了,低頭不語。過了片刻,說道:“那沒意思,灑家走了。”於是掉頭就走,行了幾十步,愈覺雲闊天寬,完全沒個方向,只得順道返回,說道:“你帶個路。”晴雯道:“你又不是沒來過,還不知道離恨天是九重天內最高最遠之處麼?走回去的路程可復雜了。”智深叫道:“囉嗦甚麼!都說了帶路,別彎彎繞繞的。”晴雯皺眉道:“我這會子正要去干活兒呢,難道放下正經事不做,花上幾個時辰去招呼你?”智深道:“偌大個天庭還缺人?叫別人替你不就行了。”晴雯笑道:“是有人,只是沒有了姐姐。以前她在太虛幻境管理時,從沒出過亂子,後頭迷津里的夜叉倀鬼也不敢作妖,現在她被九天玄女娘娘要走了,成了大羅天的一員,等完成陪同魔君的任務,受到提拔,自然也是大羅天的高仙,和離恨天沒關系了。現在太虛幻境好些事別人一時接管不得,只得委屈我。”又癟嘴道,“也不知道你這個又粗又急的臭男人有什麼優點,這麼有福氣。”魯智深聽她東言西語的,本來不耐煩,忽然聽到有福氣這句,止不住暗爽,便道:“灑家自有優點,不過,只讓她一個人知道。”晴雯努嘴道:“你進去坐吧,我手頭的事干完了就帶你離開。”智深道:“以前不是不讓俺進去?”晴雯道:“你都和花神有夫妻之實了,自然和前番不同,只是坐一下,我們也沒這麼小氣。你要是不想進去,就坐在外面空地上等,我也沒意見。”智深道了謝,就要進去,後面傳來晴雯的提醒:“記得說你是天孤星,她們會放行的!”
魯智深大步入內,至一所在,有石牌橫建,上書“太虛幻境”。轉過牌坊,便是一座宮門,隨後進入二層門後,但見珠簾繡幕,畫棟雕檐,仙花馥郁,異草芬芳。智深見一株木芙蓉,心想:或許是她以前在這里種的也說不定。便折一朵下來。
前面幾個仙女走來,皆是柔美輕盈,一見了魯智深這般粗獷高壯、膀寬腰闊的男人,大多不敢近身,偶爾一兩個有膽的,嘻嘻地問他從何而來,又說道:“此處是女兒之境,不讓男人入內。”智深報上天孤星名號,一個仙女道:“那又如何?不管你是……”一語未了,旁邊的姊妹連忙拉開她,悄聲道:“他可是直接受九天玄女娘娘管轄的人物,如何惹得?快走吧。”都嚇退了。魯智深不在意,只逛自己的。
忽至一個所在,但見荊榛遍地,狼虎同群。魯智深尋思著:“這氛圍奇怪,難道是甚麼禁地?”抬頭一望,天高萬丈,烏雲密布,聚成個骷髏形狀,空中飄飛著許多壯實肥碩的倀鬼,皆是煞白如雪,毫無血色,也無腳步聲,漸漸聚在魯智深周圍。魯智深正欲抽身回去,卻見後頭來的路上都堵滿了蠅蟲,似針眼般密密麻麻,少說幾十萬只。魯智深嘖了一聲,只得放棄回去的想法,繼續前行。
那些蠅蟲嗡聲連綿地撲過來,徑直要撲智深別在絛上的木芙蓉。智深大怒,雷吼一聲:“滾!”鏗鏘有力,響如洪鍾,一時間周圍濁氣都搖撼不已,蠅蟲們紛紛散了。又有一只倀鬼撲來,智深叉開五指,掄圓了臂肘,衝那孽鬼臉上只一掌,打得孽鬼陰氣盡散,身內吐血,還未爬起,智深拎來又是一拳,打得腦袋飛出半個。那鬼連忙拾起半個腦殼,扒將起來,一道煙飛走了。魯智深是至陽至剛的魔君之身,陽氣濃郁無比,鬼怪們都嚇得不敢上前,漸漸散開。魯智深啐道:“還以為你們有點骨氣,要來糾纏到底,原來恁麼賤。都滾遠些,別礙著老爺散步!”說罷,大搖大擺地往前走了。
又行了半刻,迎面一道黑溪阻路,並無橋梁可通,只有一個木筏,空蕩蕩地停在遠方。這當口,溪水鳴響如雷,冒出許多夜叉海鬼來,竟也都是女人模樣,個個肥壯似巨人觀,散發出刺鼻的狐臭。那些海鬼嚎叫著往岸邊靠來,要將智深拖將下去。其中一個海鬼猛然躍出水面,就勢要撲來。海鬼僅會撲咬這一招,只憑陰森鬼氣害人,而那魯智深又是何等浩然正氣的人物,豈會怕它,當即提好禪杖,不管叁七二十一,掄起來就打。海鬼情知惹不起,灰溜溜地潛回去了。
魯智深收好禪杖,招手道:“喂!兀那丑鬼,先別走,去給灑家把那個木筏推來,灑家要去對岸。”
旁邊忽的傳來熟悉的人聲:“哥哥為何在此地?”智深望去,只見一個模樣似林黛玉的人慢慢走來。那人道:“我去叫來。”一面說著,一面衝海面搖手,水上頓時涌出一堆煞白的毒蛇和耗子,把那木筏纏住,慢慢挪了過來。那人道:“哥哥,你看這海面寬闊,任意遨游,我陪哥哥乘舟賞玩一番,如何?”智深道:“灑家只想散步。”那人滿面堆笑:“既如此,也陪哥哥。”智深斜瞥她一眼:“辛苦你。”
兩人相伴而行,至岸徑深處,愈發寂涼。眼見得半只蠅蟲也無,再無旁物打攪。身邊的女人垂下眼睛,模樣羞怯,問道:“哥哥,你很為我著迷吧?”說著,慢慢解了排扣,露出一片胸膛,就勢要倚靠在魯智深的肩頭。魯智深一把推開她。那人吃了一交,倒在地面,懶洋洋地伸出手,夾著嗓說道:“哥哥,你不愛我了,難道我不是你的妹妹了麼。”智深冷笑道:“方才進門時小仙說過,她姐姐早已移居大羅天,只可能出現在九天玄女身旁,不可能在這里,你這廝妄想魚目混珠!說,為何假扮!”那人笑道:“我自作耍子,你好較真呀,真沒意思。反正能變成相同模樣,你又不虧,不如將就一下。”說著,就爬來扒他的衣褲:“哥哥體毛旺盛,威武雄壯,力大無窮,一定也有別人不知道的好處,讓妹妹瞧一瞧……”
只聽她慘叫一聲,當即被智深掀翻在地。智深瞪眼叫道:“俺見你是個女兒家才不動粗,一忍再忍,你別蹬鼻子上臉!”那人道:“對著這張臉你下得了手?你不就是看她貌美麼,這樣一張絕美的臉也不管用了?”魯智深罵道:“呸!灑家豈是那等人!少來討你爺爺打吃!”便拎起拳頭要揍。那人見魯智深油鹽不進,完全不受蠱惑,不禁大驚失色,這才死心了,臉上畫皮慢慢褪去,露出本來模樣,化作一團冷氣消失在空中。
魯智深嘴里猶罵,好一陣才消停。罵完了,也耍了拳腳,心情乍緩,疲勞頓涌。
想吃酒了。最好是熱的。因為妹妹只吃熱酒,吃了冷的會心口疼。本來他不在乎冷熱,為了照顧她,也漸漸習慣了只吃熱的。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大概是兩年來沒怎麼吃過冷的,好像身體還更健實了,感謝她……想到這里,魯智深自個發笑。到哪里去找熱酒呢?他抱著這個疑問,開始朝更偏遠處走去。
前方出現了兩個流浪漢,一樣裝束,都戴著深褐色頭盔帽子,褶皺護喉,披著黑色斗篷,腰間系著口袋似的寬大圍裙。他們是啞巴,見到了魯智深,默默尾隨在後面,像兩條忠誠的狗。走過濕冷的海岸,進入一道陡峭的斜坡,旁邊軲轆軲轆地路過一輛馬車。馬車一溜煙地在泥濘的路道上俯衝,迅速馳上山岡的高峰後,漸漸力竭,便放慢至似步行,緩好了又往下滾,就這樣不停地爬上爬下,重復七八次後,只余下泥土被馬蹄踩踏翻出來的糜爛冷香,在干澀的空中招搖飄蕩。馬車消失了。身後的兩個流浪漢突然停下腳步,表情恍若飽睡後伸足懶腰般舒爽,默默地感受馬車馳騁過程中不可避免的扭曲的快感與曖昧的陣痛。魯智深看了他們一眼,愈覺詭異,卻也懶得理會。
斜坡後面是一座小山,山頂是一片黑黝黝的密林。地面上突然鐺地一聲冒出一群刀片,七倒八歪,姿勢各異,無一例外尖銳地刺入泥濘的土地。一個沒有五官的小男孩躺在路中間,又有一輛馬車憑空出現了,前面坐著一個同樣沒有臉的馬夫。馬夫默不作聲,揮動馬鞭,盡力催趕以便榨干馬匹的最後一絲干勁。車輪從男孩身上碾過去,整個人都給壓扁,腸子內髒都噗的一聲迸出來,又被碾成肉臊子。男孩忍不住發出一陣好似夏天蘆葦窩里的牛蛙一般柔和、好比小牛犢找咂兒吃時的哞哞聲一般可憐又享受的聲音。空氣中,嘚嘚的馬蹄聲與疲憊的喘息聲依稀可聞。馬車和屍體碎片一同消失在夜幕里。
再往前走,一種孤寂的心情涌上心間,感覺逐漸來到了世界盡頭。
天黑了。一輪金月懸在中天。月亮不斷灑下毛毛沙沙的光粉,就像侍女為姑娘著眼妝一樣。月光撞上了石頭,石頭迸破碎裂,濺出雪青色的石粒。玫瑰從石粒的邊角處噴薄而出。玫瑰跟隨著晚風四處漂泊,最後粘在了山腳下的河流的臉上,跟隨著水波翻滾出丁零當啷的聲響,與魚類的屍體一同封寂,變成一灘液態的凝蠟,俯沉水底。八百年後,就和泰坦尼克號的船甲板融合為一,進行有機反應,徹底變成地球上一顆玫瑰色的大疙瘩。
山東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永遠沉睡,永遠消失。腳下峻峭的岩石,源起山巔的八百年後會遇見泰坦尼克的河流,挾帶下來的泥沙,黃昏和黎明,武松臉邊的兩道金印,整個大宋的人群,整個朝代的草木與芙蕖,都在哪里?全都消失了。一串串的葡萄,一粒粒的白雪,一顆顆的黃沙,鴉片,煙葉,金屬礦脈,溫室的地上羊齒類植物的斜影。亞當喉嚨里水的清新感覺,古波斯的星盤,西班牙的紙牌,美洲的野牛,東北的老虎,澳大利亞的斗牛螞蟻,隆起的赤道沙漠,夕陽美如孟加拉玫瑰的克雷塔羅,上萬匹駿馬的鬃毛一齊飛揚的錫林郭勒草原,消失完了。一百年後的但丁為天使般的貝雅特里齊所寫的作品,四百年後的莎士比亞的戲劇,永遠的萬里長城,全都消泯不見。再也不能碰觸這美好的一切。潮起潮落,世代更替。林妹妹星鷺飛揚的黑眼睛。他的愛情。語言。五言律詩。鏡子。五台寺。恒河的沙粒。莊子和蝴蝶。派的無限循環。被楊志的家傳寶刀碎屍兩段的銅幣。一把戒刀的重量。老虎。鷹。古羅馬日歷和軍團。波斯人的象棋。代數學。生的關聯。死的變化。在角落,在書本,在山坡,在嘴唇,在衣擺,在影子,在腳印,在眼睛,在余光。一切都在消失。消失無處不在。無處不在的消失。正消失著這一切。
下雪了。直到世界盡頭,只有他獨自在飄著雪點的黑暗中穿梭。這雪就像是一群勾肩搭背的白面醉漢,搖頭晃腦,嘴里不斷咕噥,哼著走調的歌兒。醉漢在滿世界地翻滾。雪花如同鰻鱺一般飛旋,落到他的鼻尖,煥發出黑夜中難得的光芒。遠處傳來馬車嗒嗒的聲音,又勾起他剛才對男孩屍體的悲傷。
他的記憶不可避免地回到了去年,在一個春日的夜晚……他忘不了林妹妹在甘草叢與木香花間若隱若現的腳步,忘不了那和木香花相得益彰的優美姿態。他們在這條木香花飄香的道路上迎面相遇。她說要作詩,內心正有觀景感想在醞釀,所以他不打擾,默默地凝視著她。那時候,雨下大了。他還在看著她。她淋不得雨,於是兩人又挪去旁邊的屋檐下。其中一棵木香跟貴妃似的臥在架上,滑如凝脂的長腿伸展了過來,繁美的身姿遮掩住了雨中的院落。
妹妹的肩頸旁邊,那些密匝匝的細碎綠葉,含羞半開的白花和飽漲的花骨朵,全都濕透了。妹妹。醋栗果般的眼睛。天生含露的眼睛。妹妹。黑眼睛。背後濕沉的景象在移動。寶珠寺的鍾聲在上空蕩漾,飄向遠方。妹妹。世界被鍾聲填滿了,世界被妹妹填滿了。一陣鍾聲,一朵玫瑰,使他心碎。鍾聲出現,林妹妹在世界各地鳴響。而他的心聲,又為何如此微弱?林妹妹是這麼的短暫,鍾聲是這麼的長。直到死,他都無法忘卻那天的情味。
他從回憶中抽身,疲憊地坐到地上,戒刀和禪杖都卸在身邊。
下雪了,林妹妹。這雪落在世界盡頭。黑夜,永恒的繁星蟻堆。黑夜,又帶著蔚藍,溫柔文靜,美不可言。我又是孤單一個人。你呢,現在在做什麼?今夜我暫時不去想綠林好漢,不去想豪傑事跡,不去想整個大宋的人類。今夜我只想你。
如果你屬於我,如果——林妹妹,漂亮又漂泊,迷人又迷茫,優游又優秀,傷感又性感。而欲望,可怕又熱烈,混亂又迷醉,短暫又後勁,苦惱又歡欣,克制又貪婪——如果說……
這時,一滴冷汗自他的額頭滑下。伴隨著那聲滴答,他終於還是咬緊牙關,在心里默認:如果,可以變成我的……
突然,從高空上傳出一陣震耳欲聾的佛經吟誦聲。那聲音越來越近,月亮也越來越近,越來越龐大。魯智深猛可驚醒,抬頭望去,只見那些烏雲又聚集成一個巨大的遍布天空的骷髏臉,倀鬼和蠅蟲再次漫空飛揚。月亮裂開了一條縫。成千上萬雙沾血帶泥眼睛被月亮嘔了出來,天地間下起了眼睛雨。地面開始震動並塌陷,腳下的深淵中白骨如山,慢慢升起,替代了方才的地面。他踩著腳下的白骨和殘肢,有些迷茫。
在白骨和眼睛所形成的高丘中,轟轟隆隆地升起一個裸體的女巨人。巨人閉目平躺,持續上升,直到渾圓龐大的乳頭和圓月重迭,才睜開那雙冰冷的眼睛。她那毫無感情波瀾的眼珠僵硬地轉動,直到俯視盯住地面上的魯智深,呵呵陰笑起來:“要獻祭嗎?是要獻祭兄弟,還是要獻祭心愛的女人?”
饒是魯智深,也一時被這種場面驚住了,忘了說話。他仰望著這個壯碩的巨人,咽了一口唾沫:“什麼意思?”
“獻祭兄弟,女人就永遠屬於你。或者獻祭女人,就不會再有人來妨礙你們的兄弟情。英雄就是不該親近女色,何必需要女人?干脆斷了念想,你就是合格的好漢。”巨人的聲音堪稱魔音貫耳,不斷在這個散發著狐臭的黑暗空間里回蕩,那雙比樓房還大的血絲眼笑成彎形,“怎麼樣?只要你點頭,我這就派蛇去咬她,一瞬間的事情,很劃算吧?那個美麗又年輕的女人被蛇毒浸染,痛苦得在床上嚎叫翻滾,會是怎樣的景象呢?真是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