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觀神殿後的琉璃窗開闊而明亮,葉嬋宮喜歡立在那里看日升日落。她目睹著朝陽躍出地平线,無限的光涌過來,那是世界上最洶涌澎湃的浪潮,足以籠罩一切,卻不足以激起她眸底的一片塵埃。太陽升起後,她漫步走過諸般金神像,來到了梳妝鏡前,鏡子是一簾瀑布般的水,她看著自己在水鏡中的倒影,覺得有些陌生。她拿起梳子開始梳發。長發流瀉,發頂編織著兩個長長的兔耳發髻。那是人們俗常理解中的月宮姮娥形象,她其實也算不上喜歡,不過仔細想來,她似也沒有特別喜歡的事物,塵埃星海,溪石山岳,她愛世間的一切,於是也顯得漠視一切。她將發梳好,便坐在鏡前等待,不知在等什麼。千萬年的時間長河里,她似乎常常這樣等待。不可觀外。寧長久與她們遠遠地看到了這座道殿。他想起了二師兄第一次帶著他拾階而上時的場景,陽光落下,再沒有大月當頭,時光的相隔令他恍然。四師姐走在最前面,她穿著緊身的皮制衣裳,背後綻著兵器,一頭短發顯得尤為英氣。不可觀的門前,一襲青裙的大師姐靜立著,宛若映著光的青墨色玉石,她懷抱拂塵,纖手掐著的道訣永遠似一朵蓮花。“可有所獲?”大師姐看了眼四師姐,問。“所見皆是江山舊景,未有新感。”四師姐微微慚愧道。大師姐微微蹙眉,她將拂塵自左臂搭到右臂,凝視著四師姐司離,眸光嚴厲。四師姐行禮道:“我稍後來律令堂領罰。”大師姐卻是搖首:“算了,今日是中秋,饒過你了,下次游歷歸來若再破不開瓶頸,師姐可不會輕易饒過了。”“是,師姐。”四師姐的所有兵器都是大師姐教的,她對於司離亦姐亦師,司離對她是很尊敬的。四師姐進了不可觀的門。寧長久卻被攔在了外面。大師姐神御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緊蹙的眉始終沒有松開,她對於這個小師弟似極不滿意,她深吸口氣,又看了看寧小齡與邵小黎。小齡與小黎一同行禮,脆生生地道:“大師姐好。”神御的神情這才緩和了些。寧長久懾於大師姐之威嚴,後知後覺道:“師姐好。”大師姐冷哼一聲,道:“終於知道回來了?”“嗯……今日中秋,我回來看師父。”寧長久低聲道。“看師父?”大師姐眯起眼。“額……”寧長久感受到了殺意。寧小齡碰了碰他的胳膊,寧長久這才恍然醒悟,“當然也是回來看師姐的!”“呵。”大師姐哪里瞧不見這眼皮子底下的小動作,她冷笑一聲,道:“既然是恰逢佳節回來看我們的,那備好禮了麼?”“禮……”寧長久這才意識到,他來得太急,什麼也沒有准備,面對大師姐如刀的目光,他急中生智:“確實准備了一點小禮!”“哦?讓師姐看看?”大師姐饒有興致地問。邵小黎好奇地看著寧長久,她可不記得他們來的時候買什麼小禮物了。接著,寧長久的手按住了她的後背,她‘哎’的叫了一聲,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推到了前面去。“小禮……小黎……”寧長久生硬地說。空氣像是窒住了。哪怕還有些發懵的邵小黎,都感受到了師姐驟然衝天而起的殺意,她當機立斷,立刻躲到了小齡的身後,兩人站得遠遠的,生怕被殃及池魚。“寧!長!久!”大師姐厲叱。寧長久背脊發涼,立刻補救,“我與師姐開玩笑的,我,我這就與小齡和小黎去買禮物,為師尊慶賀佳節!”大師姐冷冷地盯著他,忽地,她又和顏悅色了起來,“別走。”“啊?”寧長久可不信師姐的溫柔,他下意識向後退了兩步。果不其然,大師姐揚起拂塵,說:“我送小師弟一程吧。”眼看狂風驟起,寧長久要被大師姐一拂塵扇跑之際,一縷仙音跨越院牆,緩緩飄出,落到了他們之間,如一朵無意盛開的花,卻熄滅了雷火,打散了風雨。“讓他們進來吧。”仙音縹緲。那是葉嬋宮的聲音。大師姐飄動的衣裙僵住,隨後水一般垂落下來,她不情不願地讓開了身子,冷冷道:“既然是師尊發話,那……進去吧。”“多謝師尊與師姐。”寧長久畢恭畢敬道。“謝過師尊師姐。”邵小黎與寧小齡亦齊齊行禮,邁著小步子跟著寧長久進了屋。不可觀幽靜依舊。過了師姐的律令堂是放生池,橫跨的石橋上,寧長久駐足停步,望著池水中游曳的魚,出神了一會兒。“里面有你當年抓來放生的魚?”寧小齡探出頭,向下張望。寧長久沉默了一會兒,話語輕似嘆息。“沒有了,早就沒有了。”他繼續向前走去。漣漪中,不可觀古老端重的影好似一節節撐開的枝,它並不高大,卻撐滿了半面天空,讓人無法忽視它的存在,仿佛這里盛放著古往今來所有的歷史。這里確實也存放著那段歷史,只是並非史書文字,而是活了萬載的女子。穿過庭院的大樹,石凳,越過藻荇橫斜的溪水,道殿橫亘面前,門未上鎖,他可以直接推開。門緩緩打開了,光進入眸子里。諸天金佛還在上方竭力地閃耀,卻儼然被窗邊的女子奪去了所有色彩。“師尊。”寧長久恍惚了一下。他原本以為自己會看見一個嬌小的少女,卻不曾想見到了師尊原本的模樣。記憶的大門轟然打開,當年月光下師尊持月枝為劍刺來之時,似也是這般音容相貌,半點未改,唯有眸底多了幾許憊意。寧小齡與邵小黎躡手躡腳地走進來。“嗯。”葉嬋宮點了點頭。“朱雀她……”寧長久雖知道師尊通過水鏡看見了,但出於態度,還是打算主動開口。按理說,葉嬋宮此刻應該打斷,說一句‘不必再說,我已經知道了’,但她沒有,她看著寧長久雙手交疊在小腹之前,端莊得無可挑剔,似在等待什麼。“朱雀她離去之前奇襲徒兒,徒兒奮力掙扎,依舊不敵其歹毒詭計,如今她已畏罪潛逃,徒兒……前來請罪,還望師尊明鑒。”寧長久只能勉勉強強地編完寧小齡與邵小黎對視了一眼,她們都能讀出彼此的心聲‘真不要臉!’“雖然拙劣,但好歹也編了個理由。”葉嬋宮淡淡地說,似是默認了。朱雀將她視為宿敵數千年,如今卻主動離去,她心中亦有一絲漣漪,心境的漣漪於她而言總是不尋常的,就像是光落到水面上竟會激起波紋一樣。“師尊……”寧長久看著她,欲言又止。“你是想問,明明月已破碎了,我為何還能恢復這般模樣麼?”葉嬋宮柔聲問道。“嗯。”寧長久點頭。今日師尊的衣裳格外合身,紗裙好似遮月的雲,其後朦朧的光暈無比曼妙美麗,唯有天上之物可以解釋。“我帶你去看看月亮。”葉嬋宮說。“看月亮?”寧小齡疑惑道:“可現在天還亮著啊。”寧長久卻似明白了什麼。……‘月亮’是一枚燃燒著的巨大光團,它懸掛在虛空中,放射著光芒,像是一顆人為鑲嵌下來的巨大寶石。真正的月亮早已炸毀,這枚新月卻也繼承了月的特性——明明散發著光,給人的感覺卻是清寒。虛空中,蔚藍的星辰在寧長久與葉嬋宮的身後,他們飛過了氣層,來到了這嶄新的月亮前。“這就是燭龍的火精麼。”寧長久發出了感慨,他伸出手,觸到了光里。“嗯。”葉嬋宮螓首微點。她也將手伸入其中,似冬日以暖爐呵手,她再將手伸出來時,掌心連接著許多淡金色的絲线。寧長久看著那些线,明白了什麼,“師尊已經與這枚嶄新的月建立聯系了麼?”“嗯,所以我才能恢復原狀。”葉嬋宮輕輕地說。“可它早已不是本來的月亮了啊。”寧長久說。“原先的月亮也不是本來的月。”葉嬋宮清冷的眼眸被新月照亮,“真正的月早在十五億年前就毀滅了,月只是個名稱,它是環繞著我們母星旋轉的星,所有這樣的星,皆可名之為月。”葉嬋宮輕飄飄地轉身,望向了身後巨大的星,“總有一日,這顆月也會熄滅。”“那是很久以後的事了。”寧長久說,“日與月會更迭,但我們總是原來的我們。”“嗯。”葉嬋宮俯瞰著大地,她雖已長大,身子卻依舊是纖細的,她是美的凝聚體,窈窕得好似仙意使然。真空中,沉默顯得漫長了許多。“我好冷。”葉嬋宮率先打破了沉默。寧長久起初以為是自己擋住了太陽,他讓出了些身子,回過頭卻恰對上葉嬋宮寧靜溫婉的臉,一刹那,光從他們的面頰之間穿過,寧長久也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抱住了身前的女子。他們一同下墜,墜過了一層層稀薄寒冷的大氣,墜過了雲海,慢慢回到了人間,好似兩只遠行知返的風箏。殿內,寧小齡與邵小黎攜手走著,她們看著道殿中金色的神佛雕像,辨認著他們的原型。“這個好凶哦,是什麼神?”寧小齡問。“災神。”“這個好丑啊……是什麼神呀?”“這是蚩尤。”“這個沒有頭的是鵷扶麼?”寧小齡指著一個又問。“這是刑天……鵷扶是我們的敵人,怎麼可能進師尊的道殿?”邵小黎嘆息著小齡的愚蠢。“這位應該是女媧娘娘吧?”寧小齡看著一個面容冷漠的女子神祇,問。“嗯,有點眼力見了。”邵小黎夸獎。“誒,這個是誰?怎麼看上去婊里婊氣的?”寧小齡指著一個神,問。“……”邵小黎的拳頭已經捏緊了。“嗯?小黎你說話呀。”寧小齡追問。“你這小狐狸精故意的麼?”邵小黎鼓著玉腮,問。“哦——”寧小齡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這位該不會是洛河水神洛神大人吧?”“你找死!”邵小黎已經張牙舞爪地撲了上去。兩人繞著白紗帳你追我趕。“別追了,再追我可要還手了。”寧小齡邊跑邊說。“哼,你敢還手試試?”邵小黎怒氣很旺。“我是看著這里是師尊的地方,怕弄壞了,才縱容你追我的。”寧小齡說。“我也是念著師尊才壓抑法力的!”邵小黎說。“你明明是水神,脾氣怎麼這麼差,真想較量找火神去!”寧小齡禍水東引。“哼,我與四師姐情同姐妹,哪里是你能挑撥的?”“我們就不是姐妹了麼?”“誰和你這狐狸精是姐妹了呀!”“你敢罵我狐狸精?”“對呀,狐狸精,十條尾巴的狐狸精,九條是你自己的,還有一條是師父給你插上的哦。”“你……你怎麼知道的?算了,不管了,小黎你討打!”大師姐聽聞動靜趕來,打開道殿大門時,兩位少女扭打在一起,衣衫不整,發絲凌亂,她們未分出勝負,周圍擺放的物件倒是倒了不少。“……”大師姐深吸了口氣。遍地生寒。邵小黎與寧小齡立刻停止了爭斗,齊齊望向師姐。“師姐……饒……命。”待寧長久與葉嬋宮回來時,便見到道殿之外,寧小齡,邵小黎,司離受罰的場景。神御尺如鞭下。脆響聲里,三位少女發出哼哼唧唧的聲音。“大師姐,她們……”寧長久有些吃驚。“道殿乃是師尊靜養的聖地,小齡與小黎竟敢於其間追逐打鬧,擾道觀清靜,按觀律當罰。”大師姐冷冷地說。“那四師姐……”“司離身為小黎的師父,卻不曾給她講不可觀之規矩,理應一同受罰。”大師姐的話語篤定,語氣不容置喙。“嗯,司離甘願受罰。”四師姐如此說,她雖被打了屁股,話語依舊靜冷。“無妨的,本就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今日便免了她們的懲罰吧。”葉嬋宮柔和地說。“嗯,依師尊所言。”大師姐雖然冷傲,但對於師尊是絕對尊敬的。“還是師尊最善良了……”寧小齡用劫後余生的口吻說。“是啊。”邵小黎與她達成了一致。葉嬋宮推門而入。她看著一片狼藉的地面,也怔了怔,旋即退出了一步,凝神望向了神御,她平靜地攤出手,“給我。”“什麼?”大師姐先是一愣,旋即反應過來,將戒尺交給了師尊。“師尊饒命!”道殿門口,兩位少女的求饒聲再度響起。……中秋節要吃月餅。邵小黎廚藝了得,她將功贖過,決定親自做月餅給師尊吃。葉嬋宮卻是搖首,“你教我,我也想學。”邵小黎怔了一下,她看著葉嬋宮寧靜如月的臉,片刻後才回神,下意識理了理發絲,說了聲‘好呀’。師尊都來學做月餅了,作為弟子的自然也不能懈怠。寧長久,大師姐,四師姐,寧小齡紛紛表達了要學習制作月餅的願望。“應該從哪里開始呢?”葉嬋宮問。“先稱料,加水,揉面……哎,這些繁瑣的前期工序還是不要師尊親自做了,髒活累活還是讓小齡來吧。”邵小黎說。“???”寧小齡心想你怎麼比我還記仇。“你們是有什麼小矛盾?”葉嬋宮也輕柔地笑了笑,問。“我們沒有矛盾啊,我們……”邵小黎與寧小齡異口同聲。她們說著,對視了一眼。小齡恰站在師尊左邊,小黎恰站在師尊右邊。左齡右黎……“我們齡黎關系很和睦的!”她們心有靈犀道。寧長久扶額,大師姐似笑非笑,四師姐抿起了唇。葉嬋宮一眼看透了她們弱不禁風的姐妹關系,轉而望向了寧長久。寧長久會意,立刻道:“嗯,以後我會好好與她們一同增進感情的。”葉嬋宮不知他內心險惡,沒聽出來,但寧小齡與邵小黎不傻,立刻明白了這話語背後的意味深長,羞得不敢說話。終於,夜深了。做好的月餅各自出爐,金黃色的質感宛若一層包漿。不可觀的大樹下,大家一同吃著月餅看著月亮。涼風習習。“師尊,給我們講講月亮的故事吧。”小黎提議。“月亮的故事……”葉嬋宮聞言,沉默良久,她看過許多故事,卻不知從何說起,她覺得自己應該回應小黎的提問,可漫長歲月似將寡言與平淡刻入了她的骨子里,她想了許久,才輕輕開口:“我給你們講姮娥奔月的故事吧。”“聽過了……”大家一起說。“那就不講了。”葉嬋宮似也任性了起來。“講——”大家又拖長了語調說。葉嬋宮講了一遍姮娥奔月的傳說,故事並沒有太多的新奇之處,但大家聽得格外認真。時間悄然過去。上弦月已懸至中央,然後一點點向更遠處沉去。樹下的人越來越少,她們自覺地離去,悄無聲息。最後,樹下只剩下寧長久與葉嬋宮兩人了。接著,他們也坐到了同一張椅子里。葉嬋宮坐在他的懷里,他們的身上鋪著一條薄薄的毯子。“以前我們也經常看月亮。”葉嬋宮說。“但第一次這樣看月亮。”“嗯。”“我記不清以前的事了,但我很喜歡這樣的感覺,我想一直這樣下去。”寧長久說。“嗯……”葉嬋宮先是應了一聲,旋即道:“不可,你……記得天明前拔出來。”“為什麼?”“因為月亮消失後,我會變小的。”葉嬋宮說:“十五月光正盛,我才能這般與你見面,之後我又是那個我了。”那個身段嬌小,看上去稚嫩的自己。“那我偏不松手了。”寧長久說。“真是孽徒呀。”葉嬋宮話語清冷。寧長久感到了無比的舒服,竟不知不覺進入了夢想。今晚,他做了一個噩夢,夢見自己變成了小姑娘,而襄兒嫁嫁她們皆與自己交換了性別,他看到她們將自己團團圍住,她們一擁而上……寧長久從夢中驚醒。他立刻意識到,這個夢境是師尊對於自己小小的報復……嗯,報復的應是朱雀一事。他笑了笑,回憶著方才夢中的場景,尚且些心有余悸。此刻,光照入了院子里。天亮了。懷中的少女一點點變小。他意識到了什麼,卻為時已晚。他們毫無縫隙地連接在了一起,似是永遠永遠也不會分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