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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約稿放出】普瑞賽斯x女博

以經濟建設為中心 Fox fourth 5979 2023-11-18 17:05

  “某年某月某日,陰冷”

  

   在當天的日記本上寫下這句話前,我曾反復看向天空,確認沒有陽光照下來。

  

   “只要雨在下,我們的一切活動都取消。”

  

   今天依然很冷,季節被吃掉了。在深層的雲翳上盤桓著的,是人。每當我一抬頭看見他們,我的雙手都是冰涼的。當我寫到這里時,我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感覺燙,也感覺冷。

  

   “時間這台機器散架了……”無意識地想起《百年孤獨》里用來泡眼鏡片的飄著淡黃色纖小黃花的水,好像桌子上的水杯里也正在開出一朵朵纖小的黃花。我抓住了杯子,滿滿一杯水,已經涼了。水是生命之源,可它里面只有灰塵和附著杯壁的微小氣泡,不會孕育出新的生命,不會再有新的生命。它會淌進我的喉嚨,在喉管的運作中流入胃部,進入循環系統——這個循環了上千次,卻澆灌不出一個有效完整方案的過程。

  

   這個時代的人總是會拉不住自己思想的韁繩。明明時間已短暫至斯,依然忍不住空泛地耗費它,揮霍著人的已經為數不多的可創造的歷史。

  

   哀悼、緬懷、徘徊、爭吵。一切工作都像是從這亘久的泥沼中拔出腿來前進,每邁一步都陷得更深。

  

   “現在看來,即便是最基本的幾個器官,也依然不能完整保存下來。受體竇腔動脈的功能僅提高到最低標准的20%左右,胸壓過低,更別提所余部類的情況,B組的那些人已經快瘋了……先期的實踐工作中,那些不顯著的成功,顯然不具有普適性,反而有自相矛盾的地方出現。”穿白大褂的女人再一次邁進眼皮下的黑暗。她在陳述事實時的語氣,似乎總能切中令我擔憂的那些點——事實上和普瑞賽斯又有什麼關系呢,無論誰來說那些,效果都會是一樣的啊。

  

   早在分子編程開始的時候,我就能預料到後面的事情嗎?如果我真的有這樣的能力,恐怕也不用一次次揮霍我們所剩無幾的時間資源了。

  

   “賦予蛋白質這樣的特性,在生物工程學上所有的先例,都是關系到公共衛生安全事件的。”

  

   不,那豈是德堡事件能相提並論的……

  

   “雖然不願直呼其名,但我想,它們更像……‘病毒’吧,病毒。”

  

   好吧。我對意識中的她投降了。心理醫學中有一種現象叫“超憶”,患者會無巨細地想起過去的一切,以便在生命出現紕漏時找到彈藥痛擊試圖辯解的自己。現在,我記憶里普瑞賽斯說的那些話就在痛擊著我。

  

   “這種結晶化,雖然毫不相干,但我總是無可避免地把它和惡性腫瘤結合起來……”

  

   打住,普瑞賽斯。我的大腦強硬地喊道。就此打住吧。今天的日記已經完整地保存在日志里了。我推開終端,水杯被桌面的抖動帶得晃了兩下,升起一串氣泡。我突然想起,在櫥櫃里並排放著的兩個杯子是一模一樣的。

  

   “……時間這台機器散架了……而烏爾蘇拉和阿瑪蘭姮還在那麼遠的地方!”

  

   我們住在一起有多久了,我是全然想不起來的。項目,家,項目,家,項目,項目……這是我腦子里僅剩的東西了。我記得她曾拿下床頭書架上的《百年孤獨》,用它的嶄新嘲笑我。比起同它放在同一個架子上的生物學書籍,它是唯一一本好似沒翻動過的書了。

  

   我以前或許是一個愛讀書的人,但這個命題也有不成立的地方。我是否曾讀過其他的文學性的書籍?進一步講,我是否記得《百年孤獨》的結局——如果我真的讀到過?我感覺自己是那女人房里的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近乎瘋癲地說著無人相信的事情,卻不知道它是否真的存在。

  

   “死人。”“所有在車站的人都死了。”

  

   “只要你讀進去了的話,人名並不難記。只要提起一個名字,想起來的便是一整個兒的人物意向。就和我們的實驗樣本一樣,來,你說一個編號,RM後面隨便跟三位。”回憶中的普瑞賽斯微笑著倒背起雙手,閉上眼睛,像是小學里迫不及待參加測驗的優等生:“如果我說不出來是哪一個,今晚我做飯哦。”

  

   她從來沒輸過。我喝了口水,涼絲絲的,像是有一盆冷水當頭而落。然後我想起了什麼東西。

  

   好吧,現在真的有一盆冷水當頭而落!

  

   我飛奔到廚房,鍋里的肉還靜靜地沉在有血絲的水里。我看了一眼灶台,不幸中的萬幸,看來我連打火都忘記了。焯水是第一步,我在潛意識里卻將其當成了最後一步。用漏勺把肉塊從鍋里撈出,重新加好各種佐料加以烹煮。重新蓋上鍋蓋,香味便隨著蒸汽彌散開去。趁著飯菜做好前的這段時間,我腦子里想著去做些什麼——比如,把那本《百年孤獨》重新拿出來讀一讀?可是一走進臥室,鼻尖便縈繞著普瑞賽斯的氣息,好像她就站在這里,嘲笑我以未完成之事。

  

   “這本書還是嶄新的呢。”

  

   “有的時候,如果不是知道自己還在閱讀,我會懷疑我已經同它們一樣了。”在她工作的地方,大量被各種各樣的培養液灌滿的瓶瓶罐罐構成的森林間里,當我們談及RM-974的時候,她這樣對我說。“生物的性狀是可以被改變的,甚至用分子搭建技術,我們已經足以制造出生物本身。如果這樣,我們和培養液里的這些東西,差別又在哪里呢?”

  

   差別又在哪里呢?我沒能回答她這個問題,好在她並無暇窮究我的理屈詞窮,而是話鋒一轉接著談工作的事了。我們把器官從人造子宮挪到培養缸里,RM970的器官從一開始就損壞了,971的沒什麼變動,便在培養液里僵死了。972存活了很長時間,根據研究,我們發現它的細胞以一種幾乎冬眠的低損耗速率存續著,與研究方向背道而馳……我痛苦地搖了搖頭,閉上眼睛。好累,真的好累。

  

   鑰匙開門的聲音合時宜地闖進了腦海。

  

   是普瑞賽斯。

  

   想起身去迎接,卻又疲乏到挪不動腳步。即便這樣,腦海中也能自然而然地勾勒出每天都能看到的光景。穿白大褂的女人會彎下腰,從高跟鞋中褪出黑絲襪包裹的腳,孩子氣地踩在地面上。把高跟鞋並攏放好後,才會去拿放在牆邊刻意放在風口的拖鞋。好不容易得到放松的腳趾接觸到涼涼的塑料,會愉快地在黑絲內勾動兩下,這才真正邁開步子。思維與存在駢行著,在這一系列動作完成之後,普瑞賽斯的身影也出現在我面前了。她的外套沒有脫,帶著樓道里寒風的味道,上下打量著我。我真怕她同某一次回家時那樣抱過來,用她身體最柔軟的抱住我。但她沒有,只是把腦袋湊到我的頭發里嗅了嗅。我漠然地任憑她動作,不知道她這樣做的意義——我的鼻子里只有她涼絲絲的發香。

  

   “呀,你做燉菜了。”她笑著說。

  

   沒什麼能瞞過她的。

  

   “我不在的這半天,實驗室里有什麼事麼?”當我們坐在餐桌上的時候,我問她。她把湯匙含在嘴里,若有所思地叼了一會兒,吐掉。

  

   “處理那些失敗品。從RM-600開始我們就沒清理過了,直到RM-970,971,972……”

  

   “僅僅是這件事麼?”

  

   “僅僅這件事就已足夠占用幾天的時間了。”她說,淡紫色的眼睛里帶著嗔怪。她好似一直在找一個不那麼刺痛我的說法,但面對我莽撞的發問終究無法如願。肉嚼爛在嘴里也是肉絲,組成這些肉絲的也是蛋白質。如果把我們現今所做的所有蛋白質樣本集中起來,恐怕都不夠這樣的一口肉食。然後我感覺自己噎住了,氣被封在氣管里,仿佛外界的一切都同我斷絕開來。我長大嘴巴,嗆咳著,嘔吐著。她拍著我的後背,雖然看不見,但我能想象到她沉靜的面色。

  

   “如果我不在的話,科學史的最後一頁會不會寫‘終結人類生物學的是一塊燉肉’?”她把那杯水遞給我,笑著說。我注意到那是她從剛才開始用來喝水的杯子,也是我下午一直在用的杯子。她有些不修邊幅——不,我不能肯定,或許她只在日常生活中是這樣的。

  

   “我曾在新加坡的海灘上害熱病死去……”

  

   水里流淌的不是青苔或者花瓣,是她的味道。淡而薄,不細品甚至都無法察覺的香氣。我把精力放在工作中太多,確實早已沒了停下腳步領略風景的愜意。她不嫌髒地為我擦著嘴。如果沒有她的話,在近未來的期許中,或許連“他人”這樣一個概念都會被我所湮滅吧。

  

   “終結人類生物學的是一塊燉肉,就像終結布恩迪亞家族的是一群螞蟻。宏觀事物的最後一點改變,確實都是從微觀層面開始的。”

  

   “你又在《百年孤獨》中隨便翻一兩頁了。”她嗔怪地笑到,一針見血地指出我的紕漏。“終結家族最後一條生命的,是颶風呀。”

  

   “不要總是想著工作了,閱讀的意義在於,放空現在的自己,沉浸入書的世界。只偶爾摘錄一兩句,可不是什麼好的習慣哦。”飯後的咖啡時間,她把書遞給我,對我眨了下眼睛。“現在,試試讀書吧。”

  

   時間靜悄悄地走過,好像過了很久。她點亮了燈,咖啡在壺中冒著愉悅的氣泡。我從紙張中抬起頭,居然還沒到八點。她托著下巴在餐桌對面看著我,與我的視线撞在一起的瞬間,她笑了出來。

  

   “這麼沉不住氣,可不是你做實驗時的樣子。”

  

   “這不一樣。”我咕噥著。“我最起碼是為了人類的未來在奮斗,而不是像現在,翻著一本怪誕的書——”

  

   她把杯子放在我面前,沒有咖啡杯,依然是那個杯子。事到如今,我終於懷疑自己搞錯了,家中仿佛就只有這一個杯子。杯沿上掛著一抹新鮮的咖啡漬。我把它握在手中,暖暖的,但里面的液體不透明了,看不到青苔或者矢車菊。我把杯子里開出花兒的那個幻想同她說了,她笑得很開心。

  

   “我讀過一本類似的小說。”她說:“有人說:‘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原子放在我面前,就像西瓜那樣大,我拿過一把西瓜刀,輕易便把它切開了,原子核和電子噼里啪啦地涌了出來……’”

  

   “我的構想很像那個夢麼?”我問她。

  

   “不。”她笑:“你像做這個夢的人,一個只穿著褲衩、躺在A4紙堆里的瘋瘋癲癲的科學家。”

  

   我低下頭,確信襯衫和內衣的整齊妥帖。科研工作者是離瘋子最近的群體之一,他們都會有各種各樣的夢。不如說,普瑞賽斯才是其中最異類的那個。我們面對的是怎樣的困難呵,分子架構如果真的能像搭積木或者養花一樣該有多好!如果有那樣大的質子,可以用西瓜刀切開,那又該有多好!現實中,微觀層面的一個操作臂、一把刀,可能要上千萬的價格和極為嚴苛的條件……普瑞賽斯,她是怎麼視這些困難為無物的呢?

  

   就寢同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經常打趣,說我們像是貨真價實的夫妻。躺在一張床上,各自蓋住被子,不做什麼其他的事。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我總是一笑置之,把自己藏在被窩里,任憑思想把大腦淹沒、擠滿,然後便又陷入了失眠。普瑞賽斯是不會失眠的,她睡覺很安靜,每當我掙扎到深夜,都能聽見她均勻的呼吸。

  

   今天也同以往一樣。洗澡是最簡單的事,草草衝涼後纏著浴巾縮進被子里,在被子下換好睡衣,伸長手臂,把帶有體溫的浴巾掛在床頭。她洗得總比我慢些,於是一般讓我先洗,以免熱水不夠。她走出來時披散著頭發,濕漉漉的發絲顯得更黑更亮,同潔白的浴巾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她縈繞著濕暖氣息的身體繞著床轉到我身邊,把書放回床頭櫃。浴巾下的曲线與我近在咫尺,仿佛伸手就能觸及。

  

   咔。電燈關掉,接著是被子被拉動的聲音。等不及思慮似乎少了點什麼,她便已經躺在我身邊了。仍有些潮濕的發梢撓在我的臉上,癢癢的。

  

   “晚安,早睡吧。”幾乎可以不經大腦,我對她說了每晚例行的兩個詞兒。實際上,早睡是一種奢侈的能力,擁有這種能力的人不用提醒,不擁有的人提醒了也無甚作用。我這樣想著,感覺黑暗中一個溫暖而帶著水汽的身體朝我身上靠了一下。

  

   “晚安~”

  

   “嗯?”突然被染著水汽的身體抱住。隔著一層單薄的睡衣,很容易就領略到了彼此柔軟的身體。我愣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該推開她。但她也沒有什麼進一步的動作,而是很快就松開了我,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就好像一切都沒發生過。我在黑暗中聽到了咚咚的心跳聲,卻不知道它屬於我們中的哪一個。她的呼吸顫巍巍的,像在努力吸氣。

  

   “普瑞賽斯?”我輕聲喚她:“你沒事吧?”她不回應。我朝她的方向挪了挪,感覺手被她拉住,糾纏著彼此的發絲,十指相扣靜靜地擱置在那里。

  

   “沒事。”她在黑暗中笑了,一種小孩子得到糖果的笑。“明天晚上,有時間的話,再一起讀書,好麼?”

  

   “嗯……好。”我其實還有很多疑惑沒有解開,有的關於《百年孤獨》,有的關於我們的事業,有的關於我自己。但是此時此刻,我意識到自己提問的余裕已經很小了:“你記得我是什麼時候買的這本書麼?”

  

   “啊哈?”她驚訝。

  

   “你忘了?《百年孤獨》是我帶來的呀。”

  

   夜越來越深了,普瑞賽斯今天似乎睡得格外踏實。即便在睡夢中,她也牢牢牽著我的那只手。在一片黑暗里,我再次感覺世界在向後退去,像是坐在車上看窗外的景色一樣。一切都在後退,但牽著我的手的她沒有,她與我仿佛連接成了永恒運動中相對靜止的一個整體,在時間的激流中形成一個穩定的雙星系統。

  

   在閉上眼睛之前,我想的更多的是有關她的東西。雖然片段是殘缺不全的,但我還是驚訝於我記住了它們。其中的大多數變得零散或者殘缺了意義,但有一段我記得十分清晰。

  

   “……當然,博士,RM-974是迄今為止最優秀的實驗樣本,但它會讓細胞長出類似細胞壁的結構,最終擠壓乃至吞噬分解其它細胞器,使整個細胞生長為趨近一種穩定的晶體的結構。晶體非常的脆,在加熱或者施加原本的蛋白質的條件下易於揮發。”

  

   “雖然不願直呼其名,但我想,它們更像……‘病毒’吧,病毒。這種結晶化,雖然毫不相干,但我總是無可避免地把它和惡性腫瘤結合起來。”

  

   “所以……我覺得,RM-974,也是一個失敗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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