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地\r

　　 初七的眼中盛滿錯愕。\r

　　 他沒有想過，睜開眼睛，看到的會是這麼一只瘦小的孩子。\r

　　 孩子穿著洗得發白的粗布衣裳，上面還歪歪斜斜地打著補丁，頭上兩只總角扎得亂七八糟，臉頰瘦得微微陷進去，讓眼睛顯得很大。\r

　　 那雙大眼睛，正直愣愣地望著自己。\r

　　 亮汪汪的雙眼之上，是一雙他再熟悉不過的燕尾般的濃眉。\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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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七動了動嘴唇，卻一時不知說什麼話。\r

　　 然後眼前的孩子先開了口。\r

　　 “好看的哥哥，你……你是山里的神仙嗎？”\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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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七的瞳孔收緊。\r

　　 不會錯的，喚醒自己的，就是這個聲音。雖還帶著孩氣，雖還未經過換聲，卻分明是稚嫩版的沈夜的聲线。\r

　　 只是，怎會如此，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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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於是問到：“你，你不認得我了？”\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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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到那人開口說話的一瞬間，沈阿毛感覺像被初春的第一縷陽光抱了滿懷。那人的聲音明明如他家屋前的井水清冽，但沈阿毛卻覺著了聲音之下的暖意。\r

　　 像是春寒料峭之時，河上浮冰尚未消解，但底下已有融融春水。\r

　　 毫無理由地，他就是知道。\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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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七見孩子看著自己發愣，心里嘆了口氣。\r

　　 “我叫初七。”他忍不住伸手理理他凌亂的發絲，“孩子，你是誰家的？”\r

　　 “我是沈家村的沈阿毛。”\r

　　 沈阿毛感覺到拂過他耳畔的手指僵了僵。\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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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前的孩子咳嗽了兩聲。初七這才記起這墓里空氣渾濁，雖然對他無礙，但是對這孩子……\r

　　 “……阿毛，”初七適應了一下這個名字，“我們出去再說可好？”\r

　　 沈阿毛小雞啄米般地點頭，然後大眼睛看著纏繞著初七的藤藤蔓蔓：“我……我去給你找塊鋒利的石頭……”\r

　　 “不必。”初七斂掌為刃，從自己左肩斜斜往下，行雲流水般利落劃過。\r

　　 藤蔓立斷，散落開來。\r

　　 “好看的哥哥，你好厲害！”沈阿毛看得目瞪口呆。\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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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七站起來，拍了拍身上塵土，然後朝著沈阿毛單膝落地。\r

　　 “這墓室中空氣汙濁，我們得盡快出去。”他伸出右手，“可以嗎？”\r

　　 沈阿毛並不知初七伸手的意思，但他卻滿心地信任著眼前的人。\r

　　 他伸出手，放在初七掌心。\r

　　 瘦瘦小小的手掌，和他的人一樣的單薄。初七按捺住心中翻涌的情緒，他握住他的右手，順勢將整個人拉近身前。\r

　　 然後沈阿毛聽到了一句他並不懂的話。\r

　　 初七低聲說：“請恕屬下僭越。”然後抱著沈阿毛站起身。\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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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會兒風大。”初七在孩子耳邊說了一句，“抱緊我。”\r

　　 沈阿毛的心跳亂了一拍，他抱住初七的脖頸。\r

　　 他溫熱的呼吸掃過初七的耳側，這一回，輪到初七心里一顫。\r

　　 他雙手摟緊懷中的孩子，側耳傾聽了一下空氣流向，猛地抬步，風馳電掣般地朝一個方向奔去。\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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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沒等沈阿毛回過神來，他們已離開陰暗的墓室，返回巫山的青山綠水之間。\r

　　 “阿毛，你怎麼一個人到這里來了？”初七問。\r

　　 “啊！”沈阿毛這才想起帶自己來的沈大柱，“好看的哥哥，我，我村里的大柱哥還在里頭……”孩子說著就欲起身往洞口奔去。\r

　　 一只手攔住了他。\r

　　 “你在這里休息，我去。”初七衝他說，“還有，我不叫好看的哥哥，我叫初七。”\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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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七凝神，感覺到在洞中右側有人的均勻氣息，似是睡著般的平緩。想必是那人迷了方向，呆的時間過長，於是昏迷在了里面。\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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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往洞里一躍而進，不一會兒便負著一人出來。\r

　　 “大柱哥！”沈阿毛奔過去，看著被初七平放下不省人事的沈大柱，“初七哥！大柱哥這是怎麼了？”\r

　　 初七翻了翻那人的眼瞼，再伸手測了測鼻息：“大概是在里面時間太久。”\r

　　 “我去取點水讓他飲下。”初七站起身來，“還有，我也不叫初七哥，喚我初七。”\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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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等初七返回，沈大柱自己就悠悠地醒過來。\r

　　 他看見守在自己身邊的沈阿毛。\r

　　 “阿毛，是你救了我？”他揉揉額頭，“我記得我追你去了，然後，然後我就暈過去了……”\r

　　 “……等等，”沈大柱晃了晃腦袋，醒了醒神，撐起身體逼近沈阿毛，“為什麼你沒有事？為什麼你還可以救出我？”\r

　　 沈阿毛不動聲色地往後挪了挪：“不是我救的你，是有個路過的好心人——”\r

　　 沈大柱眼睛微眯起來：“墓里頭哪里來什麼路過的好心人！小子，說，是不是你走到墓中心撿到了寶貝！所以你才可以平安出來！”\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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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寶貝……\r

　　 沈阿毛腦海中浮現起初七的臉，於是他愣了一愣。\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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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大柱看沈阿毛的反應，以為是他心虛，他自己越想越覺得合乎道理，便欺上身去，拉住沈阿毛的衣襟：“阿毛老弟，快把東西拿出來給哥哥看看！”\r

　　 “沒有，我什麼都沒撿到。”沈阿毛使勁搖頭。\r

　　 沈大柱眼神一變，把沈阿毛壓在身下，雙手開始扒拉他的衣襟：“拿出來，你這臭小子！”\r

　　 “我沒有！”沈阿毛劇烈掙扎，但是和人高馬大的沈大柱相比，一個瘦弱孩子的氣力實在無異於螳臂當車。\r

　　 忽地，沈阿毛感覺身上一輕。\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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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在對他做什麼？”是初七返還，將沈大柱從沈阿毛身上拉起。\r

　　 初七一身殺氣，他掰過沈大柱的雙手，干脆地往後一扳。骨骼關節錯位的聲音合著沈大柱的慘叫一並響起。\r

　　 初七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氣。\r

　　 他雖還未弄清事情的來龍去脈，但不管沈夜變成何種模樣，都不是一個宵小之徒可以隨便作踐的！\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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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你是哪里來的多管閒事的！”沈大柱破口大罵，“這臭小子拿了我東西！你護得了他一時，你護得了他一世嗎！我早晚得找他算賬！”\r

　　 初七眼神一寒，人瞬間到了沈大柱面前，他右手一揚，沈大柱的下頜頓時脫臼。沈大柱不再能完整說話，只疼得縮在地上直哼哼。\r

　　 “你聽好，我偏就能護他一世。”初七蹲下，對著又怕又怒的沈大柱說，“趁你的腿還完好，滾。”\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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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大柱跌跌撞撞地倉皇逃走了。\r

　　 初七坐回沈阿毛身邊，上下打量著他。沈阿毛已理好自己的衣襟，他神色平靜地望著初七。\r

　　 “初七，其實，其實大柱哥也沒那麼壞啦……”\r

　　 初七沒想到沈阿毛一開口居然首先是為那個人開脫。他一時怔住，接不了話。\r

　　 “大柱哥起碼還願意搭理我……”沈阿毛喃喃道。\r

　　 “什麼意思？”初七沒有錯過這句話。\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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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一個只會讓身邊的人倒霉和不幸的人……”沈阿毛低著頭說。\r

　　 “你不是。”初七很果決地否定掉，“阿毛怎會這樣想？”\r

　　 沈阿毛抬起頭，這是第一次有人堅決地說他不是。\r

　　 於是沈阿毛忍不住講起了自己的身世。\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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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他才講到道士排出的命盤，初七的臉色已經非常難看。\r

　　 “阿毛，你等我一下。”他忍不住站起身，腳步飛快地往林子里走去。\r

　　 “初七？”沈阿毛在他背後喚他，他卻沒有應答。\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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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走到林子深處，才把好不容易在那孩子面前壓制住的憤怒，釋放了出來。他一掌擊倒了一棵大樹，然後看著自己的掌心，緩緩捂住胸口。\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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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憑什麼？\r

　　 上一世天意將他遺棄得那麼徹底，憑什麼最後天意還有資格來審判他？\r

　　 冥冥之中是誰寫下因果律法，裁決沈夜有罪，而非要他承受這樣的命運懲罰？\r

　　 那個在天意無情中回護眾人的人，那個在天地袖手時挺身而出的人，為何最後卻落得這般結局？\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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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妨，無妨。\r

　　 曾經那人可以為想回護的一切，逆天而為。\r

　　 那麼他也做得到。\r

　　 若天要棄他亡他，他卻偏要陪他惜他。\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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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時，他身後響起孩子稚嫩的聲音：“初七，你在生氣嗎？”\r

　　 他轉過身，沈阿毛站在一棵大樹後，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著他。\r

　　 “沒有。”他盡量緩和了臉色。\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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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的腳在地上無意識地劃圈圈，看上去欲言又止。\r

　　 初七走過去，蹲下，摸摸他的頭發，柔聲說：“阿毛可是還有別的話要問我？”\r

　　 “那個……”沈阿毛的眼睛眨得更厲害了，“你剛跟大柱哥說，要一直，要一直護著我……是真的嗎？”\r

　　 孩子緊張地看著他，一臉生怕他反悔的樣子。\r

　　 “當然是真的。”他微笑。\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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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阿毛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來，喜悅從他的眼角眉梢毫不遮掩地流淌而出。然後他又像想起了什麼一樣，收斂了悅色，稍微偏過頭，不去看初七。\r

　　 “……你是在同情我嗎？”\r

　　 “其實，其實我過得挺好的。”\r

　　 “我會采果子，而且我知道哪種果子最甜；我還會自己縫衣服，身上這件就是我自己縫的；我力氣可大了，我可以從井里自己提起滿滿一整桶水；還有，我……”\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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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七笑了。這種帶著倔強的驕傲，這種帶著逞強的自尊，和他記憶中的身影，異曲同工地疊合了起來。\r

　　 “你笑什麼！”孩子有點惱羞。\r

　　 “我在笑阿毛好厲害。”初七說，“這麼厲害的阿毛，哪里需要我同情。”\r

　　 “真，真的嗎？”沈阿毛的表情又生動喜悅起來。\r

　　 “嗯，反而是我很笨，所以在墓里頭迷路暈倒。”初七說，“如果不是你及時叫醒我，我可能就死在里面了。”\r

　　 沈阿毛睜大眼睛，似乎不相信自己做了這麼厲害的事。\r

　　 “所以啊，阿毛對我有救命之恩。”初七一臉誠懇地說，“我粗通武藝，就讓我保護你，作為報答好嗎？”\r

　　 他又補充道：“而且我是個無家可歸的人，你不收留我，我就無處可去了。”\r

　　 沈阿毛開心極了，卻還在努力板著臉裝作勉強考慮一下的樣子：“哦，既然這樣，那我就收留你吧。”\r

　　 初七忍住笑：“在下感激不盡。”\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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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後沈阿毛指著躺在地上的大樹：“初七，我剛就想問，你劈下這棵樹是准備做什麼呢？”\r

　　 不知從何說起的初七只好面無表情：“……阿毛，家里需要柴禾嗎？”\r

　　 “需要的。”阿毛點頭，然後伸手往山的另一邊一指：“可是我家在山那邊。”\r

　　 騎虎難下的初七於是繼續面無表情：“……沒事，我力氣大。”\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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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七左手牽著沈阿毛，右手扶著肩上扛的樹。\r

　　 沈阿毛神采飛揚地在他身邊嘰嘰喳喳地說著話，說著那些他平時只能跟山山水水花花草草講的那些事。初七靜靜地聽著，不時接上幾句，而更多的時候，他側過臉去看孩子生動的神色。\r

　　 上一世，他好像從未見過他如此眉飛色舞的表情。\r

　　 若能讓他一直這般快樂，那該多好。\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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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陽溫柔地撫觸著這一雙人的臉龐，順道將兩人身後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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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一世的他們，糾葛過重交會過濃，反而使得他們之間，最後只剩下死結般的羈絆，卻裂如深壑而累若高牆。\r

　　 他們誰也沒有機會講出，心底關於對方的那一點近乎奢望的念想。\r

　　 那從未能說出口的小小願望，其實有著極其簡單純粹的模樣。\r

　　 他們對彼此的所希所求，也不過是有朝一日，能如眼前這樣。\r

　　 執子之手，與子並肩。踏過青山，訪過斜陽。\r

　　 晚風暖，歲月長。\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