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流月城大祭司沈夜——你喜歡的人是他,對嗎?”\r
“我像他嗎?”沈夜步步追問,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初七的臉,“有多像?”\r
初七不語,只抿緊了嘴唇,微微垂下了眼眸。\r
這樣的反應在沈夜看來近乎默認,這讓他最後的一絲希望也灰飛煙滅。\r
他自嘲地說著:“相似的臉,相同的名字……那我算是什麼,你,又把我當做什麼?”\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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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聽初七的音訊,一直浩渺而崎嶇。\r
初七兩字作為人名來說略有古怪,但僅從字眼看卻又稀松平常,沈夜也不知初七的家鄉故里,故而僅憑寥寥名諱二字,尋人無疑大海撈針。而他也想過懸賞畫像,但將那朝思暮想的容貌無論如何付諸丹青,卻也終究難賦神韻。\r
直到上一次的任務里,敵手秉持絕世兵刃,刀光劍影間,沈夜執三生雖居上風險勝,三生卻罕見的被對方的攻擊震得微微卷了口。\r
沈夜對三生劍一向愛惜有加,了卻了任務,便連忙尋了長安最好的鍛造鋪子,修復三生。店里最資深的工匠師傅費了老大功夫才修復好了刃上的卷口,卻不免對三生劍嘖嘖稱奇,說其絕非尋常兵器,而是偃甲中的極品之作,定系源自某位不世出的偃術大師的手筆。\r
沈夜便繼續拜訪數位偃師品鑒三生,得到的一致結論是:此劍銳不可當,鍛工妙不可言,其制造者的偃術造詣,必是登峰造極已臻化境,思來想去,只有一人有此功力。\r
偃師謝衣。\r
所有人的嘴里,都不約而同地說出了這一個名字。\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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循著偃師謝衣的名字,江湖情報組織自是為沈夜搜集來了事無巨細的信息。有丹青畫像,有蒼勁字跡,沈夜一眼便能確認,這就是他的初七。\r
還來不及思考為何初七要隱姓埋名,龍兵嶼一脈對外口徑的蓋棺論定,也被一並送呈到了他的面前。\r
偃師謝衣……其師為前流月城大祭司,後者勾結魔物濫殺無辜,所造罪孽罄竹難書,謝衣終與其師決裂……\r
這些情報中,有一句頗為刺目。\r
謝衣其師,名為沈夜。\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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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名字自然讓他無法不在意。\r
而當進一步的消息送抵手中,當流月城大祭司的畫像和生平在他面前展開來時,沈夜記憶里的點點滴滴,都在拼湊和叫囂著真相,一個足以讓他的世界和感情,全然崩塌的真相。\r
一樣的卷發,一樣的眉宇,一樣的輪廓……那方紙上的畫像,面容森然,卻似乎一臉嘲弄地看著畫外的他,譏諷他的所得所期,所戀所惜,都不過如鏡花泡影,都不過是冒名頂替。\r
那些美好與溫柔,原來都不是給他的。\r
他早該想到,怎會有人初見就要護著一個人一世,怎會有人無緣無故就對一個身世飄零的孩子那般縱容與關愛。\r
他也早該記起,在他得名的那天,初七對沈夜這個名字那意味深長的笑容,還有,在他還是孩童的年歲,初七就說過有心儀之人,而那人,是教授初七刀法的人,是讓初七每日不輟習刀的人,也是初七說畢生所學所求都只想回護的人,更是初七不願跟他提起,甚至不許他出言不遜的人。\r
那些美好與溫柔,真的都不是給他的。\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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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夜在自嘲地質問著,初七卻在沉默。他壓抑著那些幾欲脫口而出的分辨言辭,而保持沉默。\r
他當然不是無話可說,他只是不能言說。\r
說,能說什麼?\r
不是的,我沒有將你當做別人;不是的,你和他本是一人。\r
他想解釋,但此時的任何解釋,就像是回頭的暗示。\r
他不斷不斷地提醒自己,他並不是來再續前緣,他們之間的紅线早已斷開,不復相連。\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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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花了七年時間,斬盡了奢念與妄想。\r
三月一次的拆開全身骨肉的苦痛,以及體內忽好忽壞的兩股靈力的較勁,都還在如鬼魅如詛咒般陰晴不定地伴隨著他。\r
七年以來,數十次的傷筋動骨讓他全身都是累累傷痕,他的身體,比當初離開沈夜的時候,更加朽壞破敗。\r
他拿什麼回頭?他已回不了頭。\r
那麼解釋,有什麼意義?\r
不如索性,將自己從他的回憶里一並連根拔起,斷個干淨。\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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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況,要解釋清楚,就必須要沈夜面對上一世的往昔。\r
眼下雖情勢不明,但龍兵嶼已然是風雲再起,而沈夜不再是烈山部人,這一世的他是一個出色而尋常的下界之人。生活平順安康,受無數人景仰。\r
他沒有理由,為一個他全無所知的前世,去肩負起又一次未知的風雨。\r
他沒有理由,再一次地,失去他理應擁有的自由。\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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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及於此,初七便下了決心,他謙恭欠身,行了一個神農禮:“一切過錯在我,請沈大俠莫要遷怒於龍兵嶼的普通百姓。”\r
“……有何分辯、可有隱衷、曾否顧慮過我……這些時日以來,我無數次想要問你。” 沈夜笑得充滿譏誚,“而你,這就是你的答復……” \r
“若能請沈大俠高抬貴手,在下任憑處置發落。”初七毫無辯解之意。\r
“為了一個惡貫滿盈之人,和他所在意的龍兵嶼,”沈夜繼續不帶溫度地笑著,“你如此情深,我自當成全。”\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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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兵嶼一事,我勢在必行。”沈夜說,“島上有魔物出沒已是確鑿無疑,魔氣已蔓延波及至附近海域的漁民,瘋癲自殘之人不在少數。”\r
“不少人目睹,有攜帶魔氣者來往於海岸與龍兵嶼之間。”\r
“我不是濫殺無辜之徒,我只清理掉龍兵嶼上帶有魔氣之輩,便自會離去,”沈夜冷冷地說,“所以,你想替你那流月城大祭司護著的那些遺族百姓,我不會傷及。”\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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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夜並不知道,島上的所有人,都是因為沾染了魔氣,才得以在這濁氣的世間,生存下去。\r
初七嘆了口氣:“如若,島上百姓皆被魔氣沾染,不知沈大俠該當如何?”\r
沈夜蹙眉:“若真不幸至此,則沈某的目標仍不會變。”\r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反之亦然。”\r
“殺戮之咎,我自當一力承擔,然魔氣為禍,必須斬草除根。”\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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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七看著沈夜,緩緩地閉上眼睛,復又睜開。\r
沈夜的答復,他毫不意外。為了大局,有所犧牲,是沈夜一貫的行事。\r
只是這一次,造物弄人移宮換羽,沈夜竟然要為了他曾經視若草芥的下界蒼生,而犧牲掉,昔日他傾命以護的龍兵嶼的族人。\r
命運的作弄與因果,來得太諷刺也太殘酷。\r
而初七的選擇,只剩一個。\r
一人一城,他從未想過會置於黑白得失的兩端。\r
他無法舍棄任何一方,他必須尋得兩全。\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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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輕輕地從懷里取出那枚玉珏,多年前蒙太華修道長者相贈,一直隱去了他的魔氣的玉珏。魔氣之息,迅速地從他的身體中散發出來。\r
沈夜感知到了魔氣,頓時難以置信地看著他。\r
“既要斬草除根,便從我開始吧。”初七平舉忘川,淡淡地抹開刀去,“故流月城大祭司所部初七,懇請沈大俠賜教。”\r
“好,好,你很好……”沈夜怒極反笑,他也緩緩地拔出腰際的三生。\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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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隔多年,可否還有人記得,那些散落在三生橋畔與忘川彼岸的過往。\r
這兩柄均出自難以言說的深情厚意的兵器的初次見面,竟是一場痛心疾首的刀劍相向。\r
三生和忘川均在嗡嗡作響,似乎在悲鳴抑或嘆息,這樣的一場相遇。\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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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身形一動,便朝著對方而去。\r
初七在心里卻是另一番計較。\r
三生是他所鑄。他也可以將之靈力封印。\r
而這需要,他體內的昭明劍心輔助。\r
——昭明之強橫,可斬斷一切靈力流動。\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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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三生與昭明劍心相接之時,他則還可以進一步溯流而上,暫時封住沈夜的所有靈力。而沈夜斷絕靈力的這些時日,想必無法對龍兵嶼出手,而瞳他們,應該能有足夠的時間,找出龍兵嶼的症結與生機所在。\r
只是,昭明劍心並未和他的身體全然融為一體,他無法自如地駕馭與借力,唯一的辦法是,讓三生劍直接觸及昭明劍心。\r
他可以感知,昭明在他的左胸之中。當三生穿過他的胸膛之時,他應該可以勉強調動起全身靈力,催動劍心,反噬三生與沈夜的靈力,並將之暫時封住。\r
至於瞳反復告誡過他不可妄動靈力,至於用盡靈力而遭遇一劍穿胸的他會有什麼後果,他都沒有去考慮。\r
——這是他能回護一人一城唯一的方法,任何結局,他都在所不惜。\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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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夜的臉,離他越來越近。在最後刀劍正要對接之際,初七卻突然收刀,而用胸膛迎著三生而去。\r
我答應過你,忘川永遠不會有指向你的一天;\r
我也答應過自己,永遠不會對你再次相背棄;\r
你說過萬事都有其代價,我想,這就是我貿然地闖入你的命數,逆天而為,所應付的代價。\r
只是阿夜……我終究不能告訴你,過去的每一天,過去的每一個瞬間,我對你,都是真心實意……\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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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風拂面無痕,春花墜下無聲。\r
萬籟俱寂的夜里,寸縷聲響都會格外鮮明。\r
誰手中的刀,名為忘川,鏘然落地。\r
而那把喚作三生的劍,刺入血肉的聲音,更是在黑夜之中,異常清晰。\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