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夢合集(其二)
第二夢·憨/笨拙
一、
最近兩次見到堂妹,都是在葬禮上。
我讀初二的那年深秋,平淡無奇的校園生活因為國慶和中秋的放假而變得有些支離破碎。在假期的某個凌晨四五點鍾,我莫名其妙被父母叫醒了。原來是我一位姑婆去世了,今天舉行葬禮。
這位姑婆是我爺爺的妹妹,年輕的時候嫁去了外地,退休之後又帶著愛人回到了故鄉生活,一起回來的還有她的小女兒和外孫女,也就是我的堂妹。
因為我爺爺過世得早,所以她經常關心我爺爺的三個兒女。不過那時候我還小,沒有什麼記憶了,只記得小學畢業的暑假,我曾經被她接去她們家玩過幾個下午。
這期間我並沒有見到我堂妹,因為她暑假報了舞蹈班、游泳班還有別的什麼班。有一天我去的早,她還在家睡午覺。等我看了半本書想去看看她的時候,她已經出門了。說實話我挺擔心她的,小學一年級就這麼拼,以後還是否有精力燃燒青春呢?
我和她基本上就是每年清明節掃墓見一面,偶爾過年的時候也可以見一面。不過我這個遠房姑媽挺喜歡過年的時候出門旅游的,所以也不怎麼在過年見到她們。但是卻又一點都不面生,可能是遺傳學上的某種臉熟吧。
坐在車里,一路上都是黑漆漆一片,大概這就是所謂“黎明前的黑暗”了。車上大家都不怎麼說話,偶爾幾個老司機會爭論一下拐哪邊去殯儀館更近。
這是我第一次去殯儀館,有點緊張,有點難過;不過想到可以長見識開眼界,更多的還是興奮。只是我不敢表露出來,怕被父母打死。
真正到了殯儀館,發現其實就和小學時候去的烈士陵園差不多的布局,可能還更小一點。一些邊緣建築比較老舊,主體建築都是新裝潢沒幾年的,新得可怕,比我們學校教室還新。大概這就是傳統文化講究的“事死如生”吧。
進了等候大廳,就看見她們母女在里面坐著。堂妹穿著白色的喪服,還戴著白帽子——本來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後來看了點二次元,愈發感覺這打扮就像是《魔禁》里面的茵蒂克絲一樣。姑媽沒有穿喪服,只是一件黑色T恤和灰色風衣。
一片肅穆的氣氛中,堂妹卻撲過來抱住我,讓我講中學和小學有什麼不同。
結果我並沒有說兩句,倒是她挺健談,一直講她身邊的奇聞趣事。
她的活躍並沒有讓我放松,反而更加緊張了。感覺要是聊得不開心會掃了她的興,聊得太開心就會被大人們的目光殺死。甚至去上廁所,都醞釀了好久才尿出來。
不過這麼有活力也是好事,可見她的熱情並沒有被各種興趣班消磨太多吧。
後面她仍然有說有鬧,但卻巧妙地把握著分寸,沒有招來大人們的批評,反而緩解了氣氛的緊張——大人們也開始互相閒聊談天了。
回去之後,父母就說,堂妹比我聰明,更懂得人際交往。
我覺得父母想多了,才小學一二年級的孩子,會懂這些?不過是歪打正著罷了。
父母很喜歡小孩子,尤其是小女孩,經常路上遇到幾歲的小女孩就會去逗弄一下。各個親戚家的小女孩都被他們百般關愛,甚至我姨媽吐槽我父母比我姨父還關心我表姐,然後我媽開玩笑說就是想把你們家女兒變成我們家的。唯有堂妹見面少,他們沒有怎麼關愛,所以找個機會向我吹逼一下,這很正常,可以理解。
然而事實證明是我錯了——在我初升高的時候,我聽說她去香港參加了一個什麼活動,當了一回小主持人。
所以,當我高一再次在殯儀館遇到她的時候,我感覺事情並不簡單。
二、
因為我初三的清明節她有事沒有參加掃墓,所以我們再次見面還是在殯儀館。
她還是一身白衣,活潑,可愛,非常健談,不同的是這次過世的是她的外祖父而不是外祖母了。
“咕唧唧哥哥,你說人死了會有靈魂嗎?有的話靈魂去哪里了?”聊著聊著,她忽然問出這麼一句。
“靈魂啊,按唯物辯證法,精神是依憑於物質的,人死了精神沒有物質來依憑了,就沒有靈魂了。”
“這樣啊。”她有點失望。
“不過也有可能是受限於目前的科學。萬一還有什麼科學沒有發現的神秘物質可以充當精神的依憑呢。”
“那還挺讓人期待的。”
“嗯。”
“那麼,靈魂出竅又是怎麼回事呢?”
“這個我就真不知道了。”
話音剛落,她趁著大人們沒有注意,親了一下我的臉頰。
我驚了一跳,嚇得差點魂飛九天神游四海,趕緊環顧周圍有沒有目光。
“怎麼樣?有靈魂出竅嗎?”
“沒有,只是被你嚇到了。以後不要突然這樣了。”
“嘻嘻。”
“我去上個廁所。”
“嗯。”
結果她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我卻又緊張得半天尿不出來,順便用涼水洗了一下發紅的臉頰,也努力讓自己的樣子變得若無其事。
作為一個高中生,似乎被一個小學生玩弄了,而且還是自己堂妹。太丟人了,不能告訴任何人。
幾個月後,過年了,幾個親戚罕見地約齊了,辦了個春桌聚了一聚。
飯後,幾個大人還在桌上喝酒飲吹牛,我和堂姐、堂妹則下桌開始看電視了。
沙發很寬,堂妹卻不知道怎麼想的,背對我坐在了我一條腿上,而且還靠得很近。
我一邊嗅著她的發香,感受著她的體溫,一邊緊張得渾身汗毛倒豎。幸好其他人都專注於自己的事,沒有看過來。
不好,感覺下半身有點硬了,快給我軟下來啊!
……
我至今不知道堂妹是否感覺到背後有一個硬硬的東西,只知道她坐了很久才一臉壞笑地下來。
瑪德,大人們就在幾米外吹牛,我心髒不好,這個太刺激了,以後別再有了。一邊這麼想著,一邊卻又有一些期待下一次見面。
三、
轉眼之間,高中三年過完了。
其間堂妹並沒有再有類似的惡作劇。只有一次清明節掃墓,她一邊燒紙一邊意味深長地說,姥姥啊,這樣子太不環保了。你要是聽得到,就托夢讓後人不要再浪費國家紙張了。
她可能不知道,我擼管很少用紙,一般都是用的手絹。
快要高考了,高考之後第二天是端午節。我不知道怎麼想的,給姑媽提前發了一條端午節節日祝福。於是姑媽讓我考完來她們家過端午。
姑媽家搬了之後,我還沒有去過一次,所以非常緊張。
一大早提著禮物來到樓下,打了個電話。幾分鍾後,堂妹笑著來小區門口接我。
我緊張得不知道說什麼好,悶頭跟在她身後。她邁著輕快的步伐,一路蹦蹦跳跳。
忽然,她停下腳步,款款轉身,對我說:
“我媽說,這還是你們家第一次主動聯系我們家呢。”
“嗯。”
“這是為什麼呢?”
“誰知道呀。”我一臉苦笑。
她也笑了,繼續給我帶路。
她家大門是指紋鎖,看起來很厲害的樣子。“我媽就喜歡搞一些好像很潮的東西,家里還有不少這種東西呢。”她說。
還沒和姑媽聊兩句,她就拉我進了她房間,向我介紹房間里的擺設、小物件和她最近在讀的書。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就該吃午飯了,姑媽把我們叫了出來。
“我媽做的飯菜挺好吃的,就是不怎麼下廚。”她邊說邊給我夾了一筷子。
確實好吃,但我不知道為什麼非常緊張,吃得不多。
吃過午飯,姑媽說下午沒事的話和堂妹一起去看個電影,《愛麗絲夢游仙境2》。我簡單推辭了兩下,然後很快就答應了。
堂妹想穿她在家里穿的熱褲出門。姑媽讓她換成長褲,說今天下雨,天氣變冷了,感冒剛好小心又著涼感冒。爭了很久才說服她回房間換了長褲。
說實話,不是這場爭執,我還沒反應過來堂妹一直穿著的是熱褲,真是有夠憨的。
她們爭執的時候,我假裝在欣賞客廳的擺設,其實一直在用余光盯著她熱褲外露出的大腿、膝蓋、腳踝,等等,仿佛要彌補之前沒有注意到的缺憾。
白白的,小小的,看上去很溫暖、柔軟……我忽然想起,初中時候的一年清明節,燒完紙錢回家後,她說她有些尿褲子,然後站上了我家茶幾,讓姑媽幫她換下來。當時我也在旁邊看著,呆呆地看著,就像今天一般。或許我的目光早就被注意到了吧。
說起來天氣也怪,高考的時候烈日炎炎,考完當天下午就開始下暴雨,下到今天還時有時無。
看完電影,又有些小雨。由於之前早上雨基本停了,我的衣服也有帽子,就沒有帶傘。堂妹拿出她帶的傘,讓我打著,和她一起逛街。
電影院離她就讀的小學不遠,於是她帶我從學校外圍走了一圈。一路上她依舊侃侃而談,和一個小大人一樣,我大多數時候都是一個忠實的聽眾。
我說要不也去我讀的中學看看,她說好啊。
於是我們撐著一把傘又走了很遠。
“咕唧唧哥哥,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看你臉好紅啊。還有,你走路怎麼不走直的,一直往我這邊靠呢?”
“抱歉,我想我可能有點感冒了,我注意一下,我媽也批評我和她一起走會往她那邊靠,可能是缺乏安全感……”我有點語無倫次了。
“沒事,以後交女朋友了,你可別犯這個錯啊。”她笑道。
轉完了中學之後,我不知道再去哪里逛好,於是把堂妹帶回了我家。
我爸正在看電視,一看堂妹來了,馬上笑著打招呼。
家里不常有客人來,所以也沒有什麼東西招待,於是就一起看電視。
然而沒看一會兒,堂妹就被姑媽接走了。
我就很後悔——不應該回家,應該在河邊多待一會兒的。那里煙雨蒙蒙,楊柳依依,兩人一起散散步,聊聊天,那是極好的嘛。
幾天後,我在網易雲音樂評論區留言,中了特等獎——《大魚海棠》雙人電影票。
我馬上想到,應該再約堂妹看一場電影。
沒想到這電影真有意思。最後臨近結尾,女主對男二說,其實我一直把你當哥哥看待。
看到這里,我笑了,她也笑了,全場觀眾半數以上都笑了。
看完電影,還是陪著她逛街。
今天沒有下雨,很多店都開著,她買了不少東西,尤其是在專賣各種女生喜歡的小東西的“喵舍”——之前我路過這里也逛過一次,但果然兩個人和一個人是完全不同的感覺。
可能是想到我會問她怎麼這麼多零花錢,她於是就預先在一個僻靜角落告訴我:
“其實我的零花錢有兩份。一份是我媽給的,一份是我爸再婚的杜阿姨給的。”她指了指脖子上的項鏈,“這個也是杜阿姨送的。不要告訴我媽啊。”
“嗯?為什麼?她們關系很差嗎?”
“杜阿姨這麼疼我,我媽會吃醋啦。”
“哦。”
我們沉默了大概半分鍾。
“其實啊,我沒有把你當哥哥看待。”
“嗯?”
“你太憨啦,不配當哥哥,當我弟弟還差不多。”
“哦。”被小學生這麼說,感覺自尊心很受打擊。
…………
買完東西,她對我說:
“我媽邀你吃晚飯,你不要吃太晚了。她今天約了朋友去酒吧的。”
“說起來,每次你媽去酒吧的時候,你都在家干什麼呢?”
“練習瑜伽。”她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在嘴前豎起右手食指,俏皮地說。
我在她身後跟著她,繼續逛街。
忽然,她又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笑著說,“人死了之後究竟有沒有靈魂呢?”她又問我這個問題。
“可能有,也可能沒有吧。”
“如果說有靈魂,那麼不要肉體,不要物質的一切也沒有什麼大礙;如果說沒有靈魂,那麼追求一切死後、來生之物,都是走走過場,毫無意義,人生便有了肆意妄為的借口。那麼到底,人生的什麼有意義呢?”
“……”
“那麼活著的時候,就先順遂靈魂的想法吧。”她向我伸出手。
我牽著她冰涼又溫暖的小手,希望這條街道永無盡頭,這個鍾點循環往復。這個世界上,兩個有趣的靈魂手牽著手,兩顆年輕的心髒不停地跳動,兩份朦朧的心情彼此交融。直到地球毀滅,我心中的暖流仍然會流淌,回響著這段與她一起度過的笨拙時光。
“之後究竟該做點什麼好呢?”她笑著問我。
“不知道。”
“嘖,憨弟弟。”
(完)
2019年6月
記很久之前的一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