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日,天氣陰。心情,害怕。
黑塔......黑塔五樓的封條,已經不見了。
我全身似乎都戰栗了起來,這里面的東西!原來,原來早就跑出來了......
在1月23日,在大家,一同站立在這扇古怪木門之前的時候!它就醒了。
就像渴血的垂死怪物,見到了生鮮的血肉,從門縫里探出了幽幽的目光,漠然注視著毫不知情的我們。
或許是奇怪的疫病,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什麼......把大家變成那樣的。
越來越安靜,越來越沉默。
它也隨之而強大,似乎就在我的身側,就在燭光不能照及的漆黑陰影處。
我以為,我以為那是幻想的朋友,在大家未曾“沉默”之前。
可是那天,在4月13日,它突然真實地出現在了四樓的樓梯門外。
它的身後漆黑一片,身形全部隱沒在了黑暗中,站在通往五樓的樓梯上。
我只能看見它的眼睛,如此清晰,和我對視著。
灰暗無光的瞳孔向外發散,眼神空洞。就像植物人的眼睛,沒有聚焦,缺乏靈性。
我很害怕,全身僵硬,幾乎忘記了呼吸。看著它轉頭緩緩的往上走,走向黑塔的更高處,更漆黑處,直至不見。
我那時候似乎就意識到,大家的“沉默”,催生出來了一個怪物,它不是我幻想中的朋友,它是我催生的怪物......
那天,我瘋一樣地敲打著大家緊閉的臥室門,我祈求他們,哀求他們,別把我一個人留在黑塔里。
沒有聲音回復我,一如既往沉默得可怕。
我怎麼不會知道,漸漸一語不發的大家,為什麼會突然聚在一起說要去黑塔外面尋找食物。他們讓我安靜地去睡覺,去等待希望。
我不知道大家克制了多久,當我沉湎於睡夢中,他們便退回了各自的臥室,緊鎖了房門,完成了最後病變,化作了浪潮里的“魚”。
我不敢相信,我等待著,不敢去敲響其他的臥室。
我害怕,我害怕提前知道真相,我害怕大家真的沒有出去,真的變成了“魚”。
我等待著希望,或許有一天大家會從塔下上來,帶著笑聲,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但是,但是它出現了!那雙無神的灰色瞳孔......
怪物,變成真的了。
我不敢再看向任何的漆黑處,我害怕再看見那雙眼睛。
我點亮了每一只燭火,拿著廚房里的餐刀和擀面棍,撬開了大家的臥室。它們沒有反抗,躲在陰暗處,只是費力喘息著,如同上岸的魚,任我宰殺。
一切的一切,本來都應該被埋葬在漆黑的盥洗室里。
是它,是它讓我再次照亮了盥洗室,讓我把一切都回憶了起來。
甚至在5月15日之後,被刻意忽略的種種,都如同昨日的記憶,充斥著我的腦海。它注視著我,它每天都躲在漆黑的盥洗室里,注視著我!
站在面前的大門之前,我的眼淚已經止不住流了出來,全身都在因為恐懼而顫抖著。
我想立馬就逃離這座黑塔,想瘋狂地哭嚎!可腳步卻難以後撤一步,所有的聲音都卡在喉嚨里。
有一種莫名的巨大恐懼壓抑在我的心里。四樓的盥洗室也被燭光照亮了,它沒有了存身的地方,它只能站在通往五樓的漆黑樓道中,站在我的身後......
它就在我的身後!
我心頭一驚,猛的回頭,可除了一片漆黑的樓道,什麼都沒有。
我捏了捏手里的黃銅鑰匙,真的要,去直面黑塔嗎?直面......“沉默”嗎?
我擦了擦眼淚,毫不猶豫的就把鑰匙插進了孔里。
伴隨著“吱呀——”的聲音,黑塔五樓——困鎖怪物之地,終於為我所見。
10月2日,天氣陰。心情,愧疚。
黑塔的五樓很空曠,有一扇巨大的窗戶,被灰色的厚重窗簾半掩著。
中間是一個小床,靜靜躺著,它。
我幾乎不敢再往前一步,害怕腦袋突然裂了開來,變成血肉猙獰的獠牙大口;害怕腹中的腸子會破肚而出,如同章魚觸手般胡亂揮舞;害怕全身的血皮旋旋擰緊,把身體絞成一根如蚯蚓般翻騰的肉繩。
這些都是,大家“沉默”之後的模樣。
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沉默”就在我的面前,可我不敢往前一步。
我跪倒在門前,掩面哭嚎著,既是因為自己的軟弱,又是因為恐懼。
當我擦干眼淚,想要靠近五樓中央的那個小床的時候。抬頭看見的,卻不是小床,而是一雙黯淡無光,瞳孔發散的無神雙眼。
“沉默”蹲在了我的面前,無聲地注視著我。距離是如此地近,我甚至能感受到它的鼻息!
我的精神在那時已經堅持不住,一觸即潰。
我跪拜在它的身下,顫抖著身體,哽咽著,哭泣著,大聲狂喊著:“你這個瘋子!到底要怎麼樣?大家都變成了怪物,我也變成了瘋子,這就是你想要的?!”
“你那天就讓我死了不行嗎!為什麼把我的魂靈關在黑塔里,為什麼?”
“你知道我會去救爸爸媽媽和姐姐,你是把我故意放出去的!黑塔和我能被他們看見,也是你的手筆吧?把他們引到黑塔里避難,然後再侵蝕他們,你覺得很有趣嗎!?”
“你害怕老神父用‘最後的燭火’照亮黑塔的深處,所以無論我怎麼呼喊,神父都聽不見我的話。”
“你這個瘋子,怪物!你到底想要干什麼!”
我越說越激動,涕泗橫流,甚至敢於抬頭直面它空洞的眼神,向它怒吼著。
它的眼底一如既往,古井無波,如同失明了一樣。面無表情地說了一個字:“錨。”
它緩緩站起身來,指了指我的身後。黑塔五樓的大門不知何時已經關閉,在房間這側卻雕刻著一副精簡的壁畫。
上面畫著一座神殿,下方則是一群跪拜在地上的信徒。
書上說,信徒供養著神靈,神靈則依據信徒的共通信仰而錨定自身的意識。如果沒有了信徒,神靈的本我意識將會無限衰敗下去,神性就會占領精神的高地,變成無感無識的“規則”。
那樣的神靈,只會保留不斷宣泄靈性力量的本能,無法控制,無窮無盡,就像“沉默”一樣。
我愣愣地看著壁畫,怪物是我供奉的神靈......
它緩緩說道:“你是......我的錨。現在,我也是你的,錨。”
......
沒錯。
它是我幻想的朋友,是孤獨中的不可名狀之物,是漆黑里的偉大存在。它是我瘋狂偏執的產物,是於喃喃祈言中而生的異端。
我祈求著一位神靈的垂愛,但絕對不該是它!我的恐懼變成了真實的存在,它躲藏在漆黑的內心深處,在被神靈拋棄之時,回應了我。
我不敢回應它,我只看見了一副幽幽晦暗的雙眼,濃濃的漆黑在里面流動,散發著令人窒息的孤獨感。
它是怪物!
我把它鎖在了黑塔里。我幻想著,那座黑塔由灰黑色的堅硬石磚築成,如同教堂的鍾樓,屹立在灰色的內心世界中。我把黑塔分成了五層,我和家人們會住在第四層,它則被我關在第五層里。
怪物沒有反抗,它的意識只錨定在了我的身上,雖然是我的神靈,卻又套上了我的枷鎖。
它只是兩眼愣愣地注視著我,不明白為什麼,我要拿著燭火驅趕著它,明明只有它回應了幾近瘋狂的我。
五樓是黑塔里唯一沒有燭火的樓層,是它存生的一隅之地,是它的牢籠......我是它的牢籠。
可我的精神狀態,在那時候已經維持不住了。無窮無盡的孤獨從黑塔五樓里涌灌出來,漫天遍野的漆黑如同浪潮般侵蝕著我的精神世界。
我死了,死在頭疼欲裂的瘋狂之中,死在被無時無刻不被恐懼圍繞的世界里,死在孤獨的角落一隅。
我再也束縛不了它,身是心的囚籠,這座囚籠已經坍塌。
我以為我會墜落到無窮無盡的漆黑世界里,飄蕩在虛無中,無感無識。但是它救了我,把我的魂靈,拉進了黑塔之中。
這時候的黑塔,已經屹立在了城市的中央,卻沒有任何人看得見。
那時候,它說,如果繼續關著它,它的意識就會逐漸消亡,不被控制的“沉默”就會蔓延到整個城市。
可是,可是......如果把它放了出來,讓它從黑塔五樓里出來,我就要直面“沉默”!
我憎恨自己的軟弱,憎恨這盤踞心中的濃濃恐懼。我跪在貼有封條的大門前,哭泣著,哽咽著,祈求著它的原諒,我不能把它放出來。
那時候,我知道,它就站在門的另一側,沒有說一句話。
......
現在,現在......整座城市都被淹沒在了“沉默”之中,怪物也被我親手放了出來,我別無選擇——它是,我的錨。
原本我可以一直住在黑塔里,作為一只飄蕩的魂靈,默默承受即將到來的一切,然後讓時間衝刷掉感性的印記。
可是它把我放了出去,讓我把家人引進了黑塔里避難,它說,這樣可以讓他們躲過灰霧的侵蝕。
我是如此的高興,大家的陪伴衝刷走了無處不在的孤獨感,幽幽的燭光也照亮了漆黑之地。
我甚至忘記了自己已經不是人,我只想和大家好好生活在一起。
我瘋了,它讓我親眼目睹大家的“沉默”,把我從夢境中拽入深淵。
我吃掉了大家,我以為這樣,大家就會出現在我的夢境里。可在夢里,漆黑一片,大家都在跟我玩躲貓貓,聽得見若即若離的歡快聲音,望過去卻是大家“沉默”之後變成的畸形怪物,和永無止境的漆黑。
我的錨,被破壞了。
它幫我構築了家人的錨,卻又親手摧毀了他們。
可我還沒有消亡,因為它寄附在大家的心中,它是“沉默”之後的大家,是夢境的畸形怪物,是我最後的錨,扭曲的錨。
你是我的錨,我是你的錨......
無論是多麼恐懼它,即便它是早早便被困鎖在內心深處的怪物,不管黑塔的五樓漆黑一片,我都要把它放出來。
就像最後的救命稻草一樣,如同落水的螞蟻攀附岸邊的樹枝,我從沒有如此渴求過它的垂愛,從沒有如此希望它再度注視著我,就像大家的目光再度投了下來。
可是,它的雙眼已經變得空洞無光,它的意識僅剩不多。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我不知道,這是對它說的,還是對家人們說的,或者是對沉默城的居民們。我不知道,或許都有。
一切,一切都是因為我的恐懼,對漆黑角落的恐懼,對孤獨叢生的恐懼......
我跪伏在它的腳下,大聲哭嚎著。
身體一陣又一陣的痙攣,心髒也不斷地絞痛,眼淚滴在了它的腳上。
“原諒我,求你了......”
“別把我一個人,留在黑塔里......”
我用嘴唇摩蹭著它的腳背,我用舌頭舔舐著它的腳掌,我捧著它的獸足緊貼在臉上,我極盡全部的卑微,祈求它的憐憫。
這一刻,我的恐懼,我藏於內心深處的痛苦根源,卻被“錨”的光輝牢牢壓制下去了。
它低頭看向了我,仍舊是那副空洞無光的眼睛,卻突然稍稍閃爍了一下,才面無表情地說道:“好的。”
10月5日,天氣陰。心情,良。
我不知道怎麼稱呼它,出於對神靈的尊敬,我一直叫它“大人”。
“大人”並不大,無論在哪方面。
它整體是一副少年狼獸人的模樣,如果不算它腦袋上向後彎曲的灰棕色龍角的話,身高只和我一般,堪堪一米六的樣子。
全身都是灰白交錯的細密毛發,寸衣未縷,帶有一股潮木腐朽的味道。
“大人”的主體意識很微弱,很少會完整地說上一句話。
大多數時候,如果它覺得提議很好,就會說一句“好的”;如果覺得不合適,就只會微微搖搖頭。
當然,更多時候,它只會一動不動,默不作聲,就是默認了。
我一直在想辦法,我想把“大人”的意識喚回來。
或許那會讓我直面更深層次的恐懼,但是在“錨”的作用下,我應該不再至於膽寒到陷入瘋狂。
也或許,我已經處在自身也沒有意識到的瘋狂之中。
10月9日,天氣陰。心情,優。
我找到了,我找到了方法,喚醒“大人”的方法!
或許這會褻瀆它的身體,但意識才是存在的證明。我不介意把自己的身體貢獻到恢復意識的儀式中,“大人”也不會介意,它說:“好的。”
在10月2日,在祈求“大人”原諒的時候,我也注意到了,它的眼睛確實閃爍了一下,在我俯首舔舐它的腳掌的時候。
在這幾天里,我試過偷偷撓“大人”腳掌的肉墊,它的腳趾會微微的扭動,似乎也怕撓癢癢一樣。
但是它的眼神始終沒有變過,空洞灰白,面無表情,一動不動地坐在小床邊上,木然地看著窗外。任由我蹲在它的腳旁,撓它的腳心。
只是力度還不夠,只是這種程度的刺激,還不能激起主體意識的波瀾。
在征得“大人”的同意之後,我仰面趴在了它的腳下。讓它的右腳踩在了我的胸上,捧著另一只腳,讓它踩在了我的臉上。
我嗅了嗅它小巧的獸人肉墊,除了潮木腐朽的味道之外,還有動物毛發的淡淡清香,以及肉墊本身的微微臊味。這並不影響我的儀式,我可以為了儀式奉獻我的全部。
我用舌頭在“大人”的肉墊上來回舔舐著,沒有遺漏趾間的每一處縫隙。舌頭上傳來的觸感很涼,也很柔軟,就像是才從冰窖里拿出來的嫩豆腐。
但是嘗起來的味道卻不一樣,“大人”的肉墊,是咸腥的味道,算不上好吃,但卻很讓我沉湎。
我捧著“大人”的腳掌,吸吮輕咬著它的趾爪,這像四顆味道古怪的軟糖。一邊吮吸著,我還用手撓著手中的腳心,弄得嘴里的腳趾頭微微地扭動,攪動著我的舌頭。
我很喜歡這種感覺,這種能感受到回應的感覺。就像是以前我在漆黑中禱告時,“大人”也第一個給予我回應一樣。
我把它的肉墊貼在臉上,緩緩磨蹭著,細細嗅問著,就像“大人”在輕踩我的臉一樣。
雖然“大人”的眼神還是和往常一樣,空洞晦暗,毫無靈性。但是它毛茸茸的腳趾,已經能回應我的儀式了。
即便只是輕微的扭動也行,這能讓我感受它的主體意識還在我的身旁,讓我在這座幽深的黑塔牢籠中,獲取一絲慰籍。
10月21日,天氣陰。心情,興奮。
它的左腳掌已經能稍微動動了,不是被傀儡操控一樣的動,而是主體意識下的各種反應。
我每天都有撓“大人”的腳心,感受著它毛茸茸的腳趾在我的手里,像小蟲一樣微微扭動著。
睡覺的時候,我也是頭靠在“大人”的腳邊,含著它的腳趾。這會讓第二天的床單沾上一些口水,不過我並不介意,它也沒有說什麼。
每隔兩天我就會給它洗個澡,清理掉粘上去的口水,順便細細舔舔它的肉墊。
我知道“大人”怕光,我把黑塔所有的蠟燭全從窗戶里扔出去了,還有,還有大家的屍體......
每次叫它洗澡,“大人”都是默不作聲,一動不動,看著窗戶出神。我就當是它默認了,把它背到四樓淋浴間去,還好,“大人”並不重。
不過沒有了燭光,黑塔里只能靠窗外晦暗的天光照進來,一片漆黑,模糊不清。
上次我背著它從五樓下樓梯的時候,因為看不見,還不小心踩空了,直接摔了下去。不過我摔得並不嚴重,因為“大人”把我抱住了,把我攬在了它毛茸茸的懷里。
我很驚喜,當時就立馬去看它的眼睛,可惜在黑暗的樓道中,我什麼也看不見。它躺在地上,默不作聲,抱住我的雙爪也緩緩松開了。
“大人”剛才肯定,肯定在注視著我!
不再是空洞灰白的眼神,不再是木然發愣,而是幽幽晦暗的眼睛,里面徐徐流轉著深不見底的漆黑。
孤寂的黑塔里,再沒了燭光,昏暗的樓道里,只有漆黑在涌動。
我匐在“大人”的身上,緊緊抱住了再度失去意識的它,忍不住哭了起來。
對不起,對不起,我愛你......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