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菜獅子の搬運】第五人格同人 列茲尼克之誓(瓦爾萊塔x機械師)
“以尊敬的瓦特先生以及列茲尼克機械世家的名義起誓,以畢生學才奉於機械,矢心矢德,銘記祖訓三條。”
“以機械所鑄之功業為人類謀幸福。”
“絕不憑自身技藝參與任何大規模資本運作。”
“機械師當為自身作品之所作所為負責。”
“特蕾西•列茲尼克,1888年10月29日”
1890年1月4日,英國,蘇格蘭,格拉斯哥市,格林諾克鎮
太陽在黃昏的陰暗天幕中無力地放射著光華,卻沒有留下一絲暖意。年前雪水化作的泥濘充斥了這小鎮的每一個角落,讓泥土道路更加難行。雖然這里屬於蘇格蘭最大的城市,但再大的繁榮也不敢保證其領土內的每一分壤被都受到同等的恩澤。一條古老的水渠用泥濘而破舊的身軀劃出了鎮子的邊界线,連接著通往外界的道路。就在水渠旁側,坐落著一棟破敗的雙層建築。透過雪泥的覆蓋仍然可以看到牆體表層留存的焦黑色,牆壁上用灰草和木板填補的痕跡是這老屋所經劫難的傷疤,雖然一時間被自然的力量掩蓋下去,但只要木屋不倒,它將永遠存在,無法愈合。
門的正上方是一個似乎剛剛擦拭過的招牌,擦拭的印記非常整齊,似乎擦拭者絲毫沒有考慮到最後的成效,只是追求著如機械般的將泥水的痕跡抹成一道道平行线。招牌上剝落的字跡隱隱能夠辨認“列茲尼克”的字眼,下面還有一行字“鍾表,機械維修和定制”昭示著這是一所店鋪。透過漆黑狹窄的門洞,我們能看到櫃台上點著一盞昏暗的煤油燈,它並不能將光明灑滿房間,但被橙黃色燈光映照著的每一寸地方,櫃台,牆面,都放置著大小不一的機械,其中又以鍾表最多。猛一眼看去似乎這店鋪並沒有掌櫃者存在。但倘若抵進細看,便能窺見櫃台後露出的一個微微動彈的防護頭盔,其上的護目鏡反射著煤油燈的光亮,宛若一雙閃爍著烈焰的眼睛。
而真正的眼睛在它們的下側,帽子下露出的金黃色短發,湖藍色的瞳孔和瘦削的,被橙黃色工作服包被的身體一道,勾勒出櫃台後女孩的身形。她正低頭擺弄著一個控制器,在店鋪的陰暗角傳來嘎吱嘎吱的機械運作聲,一個鋼鐵塑造的人形機械正拿著打掃工具,笨拙但迅速地清掃著木質的地板。拖把留在地面的水痕是一條條完美的平行线,和外面招牌上的擦拭痕跡如出一轍。但即便這樣,木質地板上能被拖去的也僅僅是灰塵,大片的焦黑已經成了永恒的瘡疤,帶著刻骨的記憶時刻留存在特蕾西唯一的容身之所中。
距離那場事故已經過去了相當一段時間,但失去父親的悲痛並沒有被時間這一最強的洗滌劑衝淡。只要特蕾西還在這里度過一天,它就愈加濃烈,宛若一杯品不完的水與咖啡豆幾乎對半的苦咖啡。自馬克走後,沒人相信一個剛剛成年的女孩能夠如她父親一般擔起繁重的機械工作,店鋪的業務越來越稀缺,很多人都默認列茲尼克機械世家已經隨著馬克死亡的爆炸聲歸於歷史的塵煙,他們早就遺忘了,世界上最後一個列茲尼克仍然隱藏在他們甚至已認為無人居住的地方,默默承受著生活的壓力和喪考妣之痛。
“嗒,嗒”門外的寒風中似乎混入了一點不和諧的音調,特蕾西一時未有反應過來,她已經一周有余未見到客人。家財將盡時,她只得遣傀儡去鎮上,拿些店內鍾表出賣,又將換來的金錢皆換成生活資料回到家中。她不想親自見人,准確來說,她懼怕旁人的目光,懼怕任何形式的哪怕完全合乎法理的交談。躲在自己熟悉的地方,借著傀儡眼睛上所裝配的攝像頭來與他人對視便幾乎抵達她的極限。若不是傀儡,她只怕是要早早死在這店鋪中,屍骨爛掉後都要很久很久才能被人發現。
一個身影遮蓋了從門洞投照的光亮,特蕾西從櫃台後直起身,但坐著的她也不過比櫃台的台面僅僅高出一個頭而已。借著煤油燈,她看清了來者,或者說,看清了來者的外罩。那是一件看起來有些年頭的雨衣,身上的泥印已經分不清是新印上的還是舊日未洗掉的,看不出其本色。雨衣的帽子套在腦袋上,邊沿漏出一縷灰黑色的秀發,如果這身影手上添一柄鐮刀,倒是與死神有些神似——哦,他手上已經有東西了,一根拐杖被夾在腋下,打在地上發出“嗒,嗒”的聲響,正是先前響動的來源。
“您好,請問我能幫你做什麼?”比蠅蚊的聲音略微大些,特蕾西縮在櫃台後看向來者,言語間已經透漏八分怯意。
“您好。”身影頓了一下,不用拄拐的左手向上撩起,摘下了雨衣的兜帽。
是個年輕女人。特蕾西不知道她比自己大出多少歲,這根本就難以目測——因為,她自己便是異於常人的存在,常年的室內工作和貧窮帶來的營養不良讓二十歲的特蕾西依然只有似乎未成年的體魄,而面前人——至少比她站起起來還要高出一頭。灰色的長發披到肩頭,本來美麗的面孔被兩個黑眼圈破壞了整體的美感,似乎幾夜不曾入睡。就如同為了某種冥冥中的統一一般,她的瞳色也是灰色。這種顏色所代表的氣質特蕾西最熟悉不過,自卑,怯懦,毫無生機,但好在那瞳孔中似乎帶有一股溫和的氣息,安撫著特蕾西已不能經受任何衝擊的千瘡百孔的心,讓特蕾西敢於同她對視。
“自我介紹一下,瓦爾萊塔,一位畸形秀演員。”來者用略帶嘶啞卻不失悅耳的聲音說道,特蕾西知道那聲音本來一定非常動聽,只是不知如何變成了現在這般。“我需要”她微微拉開雨衣的下擺“一副新的,能夠吸引觀眾,讓我永不過氣的裝備。”
特蕾西站起身看了下那雨衣下的東西,出人意料的是,她並沒有如平常一般膽怯地縮回去——實際上她面不改色。因為那東西的確是她常年所能接觸到的。
沒有人的腿,只有一對簡易甚至可以說是簡陋的機械義肢。
“我們這里提供各種義肢,從簡單的支撐所用,到我最新研發的,如我的傀儡一般。”引著客人來到同樣擺滿了機械零件的會客室,特蕾西怯怯地看了瓦爾萊塔一眼,指了指端著咖啡進來的機械傀儡“全自動的肢體,到時候,您便不需要拄拐而行了。”
“不,可愛的小姐,您會錯了我的意思。”艱難地在唯一的凳子上坐下,瓦爾萊塔對坐在一個似乎是蒸汽機底座的東西上的特蕾西莞爾一笑,這個底座相當大,很難說小個子特蕾西是坐在上面還是僅僅倚靠著它。
“我要的不僅僅是能夠讓我行走的義肢,而是一副完整的裝備,讓我”她甩了下灰色的長發“與眾不同,你能理解麼?”
不能。這是特蕾西在內心的回話,不願與人交往的機械師無法理解演員渴望喝彩和鮮花的心理,在特蕾西看來,對方高挑的身姿和姣好的面孔便也足夠引人注目了。當然,前提是她把黑眼圈消去。
“這樣吧”看著一臉茫然的小機械師,瓦爾萊塔說道“我需要一個完全不同的機械形體——甚至於不保留人形。我要最完美的擬態效果,你可以按照任何東西來進行構建,比如說。”她從老舊木桌上的咖啡杯下捉出一個黑色的小點,特蕾西身體稍稍前傾,卻立刻回縮貼在了身後的“座位”上。或許由於室內機械運作產生了足夠的熱能,再加上爐火的溫暖,這冬日里居然還有一只蜘蛛在這里潛伏。
好在瓦爾萊塔很快將蜘蛛彈入角落,再看特蕾西時,那本來躲躲閃閃的湖藍色瞳孔中居然溢出三分認真,三分狂熱,此時的特蕾西,似乎變了一個人。瓦爾萊塔認識她的這種感情,這感情是她的舊識,昔日當自己挑戰畸形秀的新項目時,也是如面前人這般的神色。
膽怯的神情和羸弱的體態下,是對機械的極端狂熱。
了解特蕾西的人——哦,當今世上或許根本沒有這樣的人——會知道,雖然這個女孩是那樣的年輕,乃至於比同齡人看起來都要年幼,但她對機械的造詣卻絕不輸於列茲尼克家的任何一名先輩。她擁有一名優秀發明家和機械師所需要的全部素質,想象和聯想能力,強大的動手能力,那對總是帶著躲閃的湖藍色的灰暗瞳孔在看向機械和圖紙時才會發出原有的光澤,羸弱的手臂只要觸碰機械,便會比世界上最強壯的手臂創造更多的價值和可能。
關節摩擦聲響起,機械傀儡亦步亦趨地跟在特蕾西身後。它是她的傑作,伙伴,也是她技藝的最高見證。對機械八竅已通七竅的瓦爾萊塔並不知道,特蕾西在智械化和自動化的道路上可能領先泰晤士河畔最好的工廠一個世紀。雖然傀儡僅僅只能執行一些簡單而重復的指令,但它幾乎完美的人機關系構造讓它真正成為了特蕾西面對外界的窗口和分身。
為了完成這個項目,特蕾西請瓦爾萊塔留宿。她和傀儡忙了一番,將二樓的一間房間收拾起來——那房間自那場事故後便已很久無人居住。瓦爾萊塔踏入這個隱隱充斥著機油味道的房間,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沾滿了整整一面牆的各式鍾表,如同一個鍾表歷史在這時間長河里的短暫回溯,從古時巴比倫人的日晷模型,中國的銅壺滴漏,中世紀歐洲的鍾擺,發條,近年的工字擒縱機構,電子鍾,人類的時間印記被濃縮在了這一面牆上,讓瓦爾萊塔不禁驚嘆,這個房間的原主人究竟對鍾表有著怎樣的狂熱。
但最引人注目的卻還不是這些鍾表,那是被各種時間儀器眾星拱月般環繞的一個相框,里面是一幅半身像,畫中人穿著上個世紀的裝束,鉑色的頭發整齊地攏在腦袋兩側,一只胳膊肘支於桌面,桌面上則是一張圖紙。似乎這位上個世紀的先生剛剛還在端坐著認真研究面前的圖紙,受到訪客的驚擾,而以手托面,歪過身子看著拜謁之人——我們的瓦爾萊塔小姐。
“詹姆斯•瓦特。”看著瓦爾萊塔看向那畫像,一旁的特蕾西努力驅動著面部的肌肉,淺淺一笑“改良蒸汽機發明者。”
她很久沒有笑過了。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努力,或許只是為了討這難得的客人的歡心?
回到會客廳,小木桌上已經擺上了干硬的黑面包,一罐空了一半的黃油看似隨意地放在桌邊,瓦爾萊塔注意到那黃油與桌子上面包的擺放正好連成一個完美的等邊三角形。不用說,這只能是傀儡的傑作。
黑面包對瓦爾萊塔來說習以為常,只是那黃油她並沒有多碰——實在很難說,那罐子上的油汙是黃油還是機油多一些,瓦爾萊塔甚至感覺那罐中黃油內也至少摻了三分機油。在兩人用餐時,傀儡仍然在不知疲倦地將大量的零件送入房間,看來特蕾西試圖讓傀儡分門別類地擺放它們,但這次她失敗了,所需的零件實在太多,整齊擺放的小堆不久後變成了混雜在一起的一大堆。
草草用完的晚飯並不能填滿瓦爾萊塔對這小機械師的疑惑,但特蕾西的心思似乎都放在了新項目上“瓦爾萊塔小姐,請借您的義肢給我看看。”
最廉價而普通的義肢很明顯不能吸引這位優秀的機械師太久的時間,她僅僅記下了它的尺寸便將其還了回去。瓦爾萊塔的腿並非齊根消弭,而是因為先天畸形,雙腿僅僅發育到未至膝蓋處便急劇收束,其異形的膝蓋,小腿和足已經被手術拿去,所以現在的瓦爾萊塔只有不完整的大腿,雙腿的切面早已愈合,常年與義肢的接觸讓那里的皮肉粗糙不堪。
機械蜘蛛的建造是困難的,雖然以特蕾西的效率,在遙遠的教堂十二點的鍾聲隨夜風飄到這偏遠的店鋪之前就把第一對機械足做好,但是在將它遞到瓦爾萊塔面前時,一個問題卻出現了。
“倘若按照一開始的構想,我來建造六條腿,你的雙臂是最前面的兩條腿,合起來正好齊蜘蛛八足,但是。”把手中昆蟲狀的機械節肢在瓦爾萊塔的斷肢上比劃一回,特蕾西沾滿了機油的面孔上顯出憂慮的神色來“機械蜘蛛的肢體很大,如果這樣,你的手就會顯得太小。整體構造會頭輕腳重。”
她皺著眉頭,小手托著下巴,顯露出與之前的她判若兩人的老成。
“天晚了,有什麼困難明天再說吧。”瓦爾萊塔寬慰地笑了笑,從衣袋中摸索出一張支票“我好像還沒付錢吧?”她笑道。
特蕾西看著那支票,這才想起自己忙於研究這新項目,卻把錢的事給忘了。如果再得不到補充,只怕過個兩天,她就得派傀儡去撿些還沒爛透的菜葉子過活了。但她看著手里的節肢,猶疑了一下,卻沒有接“我們...列茲尼克世家從來都是在使顧客滿意後才...才接受...付款。”一談機械以外的事,聲音又變成了蚊子般大小。
“拿著吧,就當我的住宿費。”瓦爾萊塔保持著微笑,努力讓自己的神情盡量柔和一些,似乎怕把面前人嚇跑了“這是我最後的積蓄了,只要你保證在花完這筆錢之前造出讓我滿意的成果,那剩下的錢都做你的酬金。”
特蕾西低下頭仔細想了想,又提起煤油燈看了下支票上那筆不能說小卻也不是太大的數字,心下里有了判斷“根據我的構想,這個項目的花銷雖大,但是零件我這里大致都有,所以並不會有太高的成本,我的手工費不值這麼多錢。”
這孩子!瓦爾萊塔有些著急,看著特蕾西裹在工作服下的仿佛受不得一點微風的身體,再加上剛才的晚餐,她深知面前人的生活水平大抵還拼不過她曾經所在的馬戲團最底層的打雜員工。在隱隱心痛的同時,她也有些佩服這個女孩,換做自己立在她的處境,怕是要一把把支票搶過來揣在懷里吧。
“就當幫我個忙了,把錢拿去,這些天賣些好吃的,我畢竟要住一段時間,總沒有讓客人一直吃黑面包的道理吧?”瓦爾萊塔沒辦法,只能佯做不滿。實際上,她吃黑面包的時日怕是比特蕾西還多呢。
真沒想到貧窮慣了的自己有一天也會給人恩惠,更沒想到會被人拒絕。好在自己這一招似乎有效到過了頭。特蕾西全身如受驚小獸般顫了一下,輕輕接過支票,小心地放入口袋。
第二日
瓦爾萊塔起得很早,出了房門,小心地繞過一地的機械零件,卻見樓上的房間內似乎還有燈光。她盡量輕地踏上木質的台階,但義肢實在難以控制,台階腐朽的木板又是連串的嘎吱聲。無奈之下,瓦爾萊塔只得棄了拐杖,拖著義肢,一點點爬上了樓梯。
“列茲尼克小姐?”艱難地站起,瓦爾萊塔看著面前的人影,輕聲喚道,但那人影毫無反應。接著人影後半掩的門中透析的一點光亮,瓦爾萊塔看見,那是特蕾西的機械傀儡,呆若木雞地立在門口,如同一位忠實的守衛。只是傀儡的眼睛空洞而無物,單純地映照著瓦爾萊塔的臉。它根本沒有啟動。
小心地繞過傀儡,多虧在馬戲團時練出了過人的身手,沒有拐杖的瓦爾萊塔行走依然不慢,特蕾西的房間和瓦爾萊塔寄住的房間並無太大的差別,牆上掛著各式的機械,地上甚至床上也有不少零件。倘若不是親眼所見,誰也不會知道這里居然會是一個年輕女孩的閨房。
在冰冷的機械中找到了那一抹橙黃色的身影,瓦爾萊塔無奈地搖搖頭。特蕾西坐在床邊的工作台前,枕著手臂,睡得正香。她金黃色的秀發被未知的油脂般的液體粘成一縷一縷貼在頰上,睫毛隨著均勻的呼吸而輕輕顫動。其實細細看來,這女孩雖然因營養不良而顯得瘦削了些,但長相還算標致。只是換做平時,依特蕾西的性子定是不會不設防地讓人如此仔細地近距離觀察自己。
輕輕從一旁的床上的零件下抽出一張滿是機油的毯子給特蕾西蓋上,瓦爾萊塔特意將沒有機油的一面朝下,其實這樣做的意義很小,因為特蕾西身上本來就沾滿了機油,便也不在意蹭上太多。做好了這一切,她坐在床沿上,靜靜看著特蕾西的睡臉。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這樣也不錯。瓦爾萊塔沒有家人,在“收留”她的馬戲團中,她平素接觸的只有赤裸裸的利益關系。從未有機會被人照顧,也更沒有機會照顧別人。那馬戲團的老板只知道壓榨完畸形秀項目的最後一點人氣,然後毫不客氣地將她解雇。不過她也不是好相與的,她盜走了本屬於她的那份畸形秀表演所賺的財富。
以前我深受無人幫助的痛苦,所以現在我會試著幫助你,神奇的小機械師。看著那沉睡的羸弱身軀,瓦爾萊塔暗自道。
“倘若放棄原來的策劃,改為完全的八只機械足...我會制造一個中控系統,讓你的手和斷腿能夠完全控制整個機構。”特蕾西將筆的一端頂在太陽穴,秀眉微皺,似乎只有工作時她才能克服交流的障礙。“但是這會花銷更多的錢。”
“那筆錢現在都是你的,你來決定,我只要最後成果就好。”瓦爾萊塔鼓勵地一笑,消掉黑眼圈的她在此時更加的迷人。特蕾西只是同她對視一眼,便連忙低下頭,被金發遮蓋的頰上微微泛起紅暈。
捕捉到那湖藍色眸子里一絲異樣的情緒,瓦爾萊塔有一種說不出的滿足感。在特蕾西這里,她不再感覺自己是個殘疾人。她也不知道是為什麼,但有一點毋庸置疑,她想了解這個小機械師更多。她太特殊了,明明孱弱到孩童般的人,卻擁有與所處環境完全相悖的廣博的才學,這一切無時無刻不在勾起瓦爾萊塔的興趣。
特蕾西的構思非常巧妙。她的機械雖然復雜,但沒有一絲一毫的多余,可謂將機括間的利用率做到了極致。深入淺出的道理在她這里得到了完美的詮釋,八條腿的一舉一動可以完美地被瓦爾萊塔的兩只手和兩條斷肢所控制。六條主要用於行走的機械腿可以在斷腿和腰肢的驅動下輕松實現前進,急轉甚至倒退,前面的兩條機械手更是靈巧無比,瓦爾萊塔有一種錯覺,那機械手才是生在自己身上的手,而自己原來的用於操控的雙手此時僅僅起到一個神經系統的作用。
“太奇妙了。”以俯臥的姿勢控制著這副機械軀體在狹窄而充滿障礙物的房子內行進,瓦爾萊塔用胸前的手操控著從雙肩伸出的前兩支機械臂膀,只覺如臂使指,絲毫沒有機械制品特有的拙笨。來回試了好一會,把特蕾西的屋子給弄得一團糟又恢復原狀,她才肯從那六條腿上下來,但前兩只機械手依然安在她的雙肩上,讓她宛若一個四條手臂的妖怪。
“第一步總算完成了。”特蕾西看著窗口照進來的月光疲憊地笑了笑。回到會客廳,破爛的小桌子上這次擺上了熱乎乎的白面包和司康餅,特別濃的咖啡在桌子一角冒著煙靄。特蕾西家里的咖啡總是刻意保持著非常高的濃度,瓦爾萊塔揣測這是機械師廢寢忘食工作的重要依仗。
夸贊了兩句特蕾西的技藝,瓦爾萊塔有意無意地將話題引向自己所住的房間。那里的各式機械都更為精巧,而且其中的瓦特像也讓瓦爾萊塔很是疑惑。
“瓦特先生。”提到瓦特,特蕾西顯露出敬畏的神色來“是我們家族的....恩人。”
平素不與人交談的特蕾西在表達方面並不十分精巧,但通過她斷斷續續的敘述,瓦爾萊塔還是大致知曉了這一切的緣由。
1760年,鍾表行業的一顆新星——列茲尼克先生拜謁月球圈(LunarCircle)距倫敦100余英里的總部,得到了發明家瓦特先生和月球圈創建者馬修•博爾頓(瓦特蒸汽機的“天使投資人”)的親自接見,列茲尼克先生與瓦特相談甚歡,引為至交。這位技藝雖精湛但一直默默無聞的鍾表匠遂開始跨出狹小的鍾表領域研習機械之術。
列茲尼克先生當時所不知道的是,他曾經戰戰兢兢地拜訪過的那幾個衣著光鮮亮麗,看起來處於人生頂峰的年輕人,依然在向真正的巔峰邁進。當馬修先生為他介紹瓦特先生和達爾文先生時,他不知道,面前的這兩人在十幾年後的發明和發現撼動了整個世界。直到瓦特的改良蒸汽機掀起工業革命的浪潮之時,他才真正意識到自己的幸運。瓦特所傳授他的機械思想就此鐫刻在列茲尼克家的血脈中,薪火相傳。
及至特蕾西曾祖父一輩,其制品上達軍方、英國皇室,乃創列茲尼克世家,拜瓦特先生為先祖恩師。後人自幼得傳授,皆研習機械。但不得憑藉技藝參與大型資本運作,違者當逐。(詹姆斯•瓦特即不擅長商業活動)
“列茲尼克家訓第一條,以機械所鑄之功業為人類謀幸福。第二條,絕不憑自身技藝參與任何大規模資本運作。第三條,機械師當為自身作品之所作所為負責。”特蕾西如是說道。瓦爾萊塔聽在耳中,記在心里。
我能不能也算作她的作品呢?想到特蕾西“為自己負責”,瓦爾萊塔不由要笑出來。手里那濃到幾乎喝一口可以苦上半天的咖啡,此時也只覺香醇了。
“現在只有八只腳,從外表看來,你仍然是個人類。而且長時間這樣由機械腿支撐著俯臥懸空,也很不舒服。”晚飯後,特蕾西看著迫不及待換上蜘蛛義肢的瓦爾萊塔,走了兩圈,說道。“而且...”
“有什麼問題麼?”瓦爾萊塔動了動節肢,問道。
“蜘蛛不僅有八只腳,還應該有營網噴絲的能力才是。”特蕾西語出驚人。“我想一並把它做出來,只是花費...”
“我都說了,那筆錢都是你的。即便有盈余,我也不會要回來,你願意拿更多來投到這機械上,我高興還來不及。”艱難地轉過身軀,瓦爾萊塔看著特蕾西,現在的她居然要稍微仰視這個小個子了,真是神奇。“不過,蜘蛛的身體是機械能建造的,但結網屬於生物學的范疇吧,難道你還能用機械,把我的身體器官改造成蜘蛛的?”她問道,就算是牛頓、瓦特、法拉第再世,怕都是無有這樣的法子呢。
“不能。”特蕾西的回答很簡短“這也是我現在在思考的問題。”
不知從何處拖出一個大箱子,從中翻出一本本書,特蕾西就這樣坐在餐桌上用心攻讀,這是瓦爾萊塔第一次在特蕾西的家里看到機械以外的藏品。看著特蕾西認真讀書的側臉,瓦爾萊塔自知不好打攪,想做些什麼時,傀儡卻早就把能做的家務都做了。
其實只是看著她也不錯。瓦爾萊塔這樣想到。沉浸在閱讀中的特蕾西和工作中的特蕾西一樣,全然不見平日里的孱弱。或許只要接觸機械,那瘦小的身軀便有化為這個領域的巨人的感覺吧。
無數機械鍾表一分一秒地重復著它們的唱和,特蕾西已經翻了三本書,她並不是從頭翻到尾,而是有目的性地翻閱一些章節,看得清楚這些書她都並不是第一次查看,但更明顯的是,她沒能找到解決之道。
雖然看不厭特蕾西的側臉,但瓦爾萊塔也害怕自己的注視影響到特蕾西的工作,她試著轉移自己的注意,操控著義肢爬到特蕾西搬出來的的箱子前,里面還有很多書和一些雜物,但瓦爾萊塔只看了一眼那些書就喪失了興趣。她未受過系統的教育,雖然不至於目不識丁,但充其量能看懂一些給學生看的書籍,而特蕾西的藏書大都是機械方面的參考書,甚至還有些是法文或者德文著作,這些對瓦爾萊塔而言與天書無異。回頭看看認真讀書的特蕾西,瓦爾萊塔這才深切感受到此時的她比自己高大。
看不成書,瓦爾萊塔轉而看向那些雜物,一個面具吸引了她的注意。乍一看這面具像是中世紀防治黑死病的巫醫佩戴的鳥嘴防毒面具——巨大的鳥嘴狀凸起里填塞滿石灰、棉紗,便是世界上最早的防毒面具。當然瓦爾萊塔並不懂這些歷史,她只是單純地覺得那鳥嘴狀的凸起很有特點而已。
操控機械手臂拿起面具,抖落上面的灰塵,瓦爾萊塔把它放到臉上筆畫了一下,大小正合適。而面具的鳥嘴凸起中似乎藏著什麼東西,拉出來細看,卻是一柄造型詭異的鋒刃,刃口未鏽,仍然閃著森森寒芒,瓦爾萊塔知道,這東西絕對比不得馬戲團滑稽表演中那看似鋒利實則根本無法傷人的道具刀,它絕對是一柄可以奪人性命的利刃。復將利刃推回鳥嘴中,瓦爾萊塔的機械手無意中觸碰到刃端機括,就聽嘎吱一聲,面具的鳥嘴居然張開,那利刃自鳥喙而出,彈射一尺有余又縮回面具中,再看鳥嘴凸起時,那凸起嚴絲合縫,完全看不出其有開合之能。
好家伙。瓦爾萊塔不禁冒出些冷汗來,這面具應當是戴在人臉上,借助口唇扣動機括發動,實實在在的“口中劍”,如果同人面對面站著,這一擊就能洞穿對方的頭顱。
“瓦爾萊塔女士?”特蕾西的聲音在背後響起,瓦爾萊塔嚇了一跳,好在拿面具的是機械臂,否則怕不是要失手掉落。她有些慌亂,畢竟未經允許砰別人的東西也是不好的。“列茲尼克小姐,我...”
不過特蕾西似乎沒在聽,她彎下腰,拾起地板上一張有明顯的折痕的,圖紙一樣的東西。它剛才肯定不在這里。看它的位置,似乎是剛才瓦爾萊塔觸發機括時,從這鳥嘴中一並彈出的?
特蕾西打開圖紙仔細看著,瓦爾萊塔看見那圖紙上露出的額頭上緊緊皺著的眉頭突然松了一下“瓦爾萊塔,你真厲害!”語調中露出喜色,特蕾西甚至忘記了稱呼而直喚了瓦爾萊塔的姓名。
“哦?”瓦爾萊塔試圖繞道特蕾西一邊去看那圖紙,卻由於八足結構太大而有些轉彎不便。特蕾西見狀忙把圖紙平鋪在桌面上,自己依然在那“底盤”上坐下,雙足離了地面。她飛快地拿起另一本書,快速翻找。瓦爾萊塔瞥見那本書封面的著名是“詹姆士•哈格里夫斯”
復仔細看向那圖紙,居然是一門火炮,旁邊的標注中都是些奇怪的文字,瓦爾萊塔當然不認識它們——她確定,那文字不屬於任何一種拉丁語種,它甚至沒有單詞!
“列茲尼克小姐。”她問道“這究竟是什麼?你能看懂上面的字麼?”
“看不懂。”特蕾西放下書,一臉認真地答道。
“.....”瓦爾萊塔強忍住一頭撞在桌子上的衝動,實際上她也做不到,六只後足足夠讓她很平穩地站立而不會傾倒。“那這是什麼?”頓了頓,她又問“和蜘蛛絲又有什麼關系麼?”
“你是...從...我父親,我父親的面具里拿到它的,對吧。”特蕾西放下書,緩緩地從底盤上下來,拿過瓦爾萊塔握在機械手里的面具。瓦爾萊塔注意到,那湖藍色的眼睛中似乎要溢出水花,但還是被它的主人很好地克制了。
“這張圖紙與我們的項目無直接關系,它只代表了一種巧妙的構思。”
強忍著悲慟,特蕾西為瓦爾萊塔講起了這張圖紙的故事。
1859年7月,中國(清),英租香港島
馬克•列茲尼克沒有想到,在這異國他鄉,居然也能看到祖國的建築和街道。日不落帝國一向對在殖民地上的營備方面很有心得。他們對此心安理得。女王的威儀就應對全世界撒播,把人們從落後,貧窮和愚昧中解放——即便方式看起來並不高尚,一點也不。
馬克本次就是為此而來,他要算一筆總賬。
“列茲尼克先生,我向您保證,您提供的機械只會用於加速我們的貨船,供給軍隊的後勤,保衛女王的疆土。上帝可鑒,倘若我說的有半句虛假,就讓我終身做盧浮宮里斷臂的維納斯。”英軍艦隊司令賀布信誓旦旦的保證言猶在耳,他現在還躺在這附近的醫院里——不知道他的手臂斷了沒有?
“列茲尼克家訓第一條,以機械所鑄之功業為人類謀幸福。”馬克看著面前被衛兵拱衛的大型倉廩,年輕但已布滿滄桑的面孔閃過一絲不忿,低語道。
賀布的保證沒有絲毫的誠意,他在與年輕的列茲尼克家新掌門人馬克簽完合同後就轉頭將馬克提供的新動力機裝在了軍艦上,同時還自作聰明把馬克為東印度公司提供的加固牲畜蹄鐵的新發明用在了加厚軍靴上,讓它們能夠擔負長途急行軍,甚至踢擊時能造成更大的傷害——但也更沉重。
就這樣,違約的賀布躊躇滿志地出發了,就像一直以來侵略行動暢通無阻所帶來的勝利衝昏了他的腦袋,用名為高傲的麻醉劑將他灌暈了一樣!
就在一個月前,英國軍方因不滿《天津條約》中所攫取的特權,伙同法軍再次——馬克不知道這是第幾次了——進犯清國,他們意圖從天津坐船直入,發揮己方的水戰優勢,直搗這個實際上虛弱不堪的龐然巨物的首都。這一切似乎十分順利,落後的清軍根本無法在水戰中與英法聯軍正面抗衡,他們的戰艦一觸而潰,就和1840年的那場戰爭一模一樣。而他們的陸軍沒有絲毫的火器,而是仍然停留在那大刀和長矛交織,騎兵和弓箭來回的遠古時代,不管水戰陸戰,聯軍沒有絲毫輸掉的理由。
但現實令人大跌眼鏡,經歷過之前失敗的教訓,清國蒙古親王兼任欽差大臣僧格林沁已經做好了萬全的營備。清軍據守大沽炮台抵御英法聯軍,並在海河入海口痛擊英法聯合艦隊。賀布輕敵冒進陷入清軍炮陣團團包圍之中,亂炮轟擊之下英法艦隊四處起火爆炸,多艘艦艇傾覆,賀布本人被炮火重傷。或許是侵略成性和勝利成性的靈魂經受不了失敗的磨練,賀布帶傷指揮戰斗,強行下達登陸命令。英法海軍陸戰隊乘坐小舟和舢板強行在河岸登陸,但此時正值下午退潮,河岸泥濘難行,英軍又裝備了賀布的“得意之作”,軍靴深陷泥地,連帶著當拐杖使的步槍也跟著越陷越深。聯軍一時進退不得,成了清軍炮火的活靶子。隨後,清軍從新河增援而來的滿蒙騎兵奔襲至了河岸。面對這些侵略者,他們滿懷仇恨地亮出了馬刀。
放在平常,英軍肯定會嘲笑這些如今還在縱馬持刀衝鋒的“野蠻人”,但這一次,錚亮的馬刀成了索命的利刃,也成了英軍這頭駱駝背上的最後一根稻草。清軍鐵騎蹂陣而入,特制的馬蹄鐵讓他們不懼泥濘的困擾,馬彎刀揚起的血液漬紅了整片泥灘。直到這時,賀布才如夢初醒,但仍心有不甘,至夜,英法聯軍發動最後一次進攻,反被守軍秉火彈照明,傷損大半,只得全线潰退入遠海,逃回杭州、香港等地。
這是清廷在反抗外來侵略者時最大,可能也是唯一的勝仗。
馬克自然不想替敵國歡呼,但他的確想將那些英軍將領的油膩膩的腦袋按到清軍的馬刀的刀刃下去。他絕對不容忍自己的作品被用於戰爭,不管何樣的戰爭。對他來說,最好的消息並不是英軍海軍陸戰隊替賀布的愚蠢買了單,也不是賀布重傷住院,而是由於聯軍主力在天津元氣大傷,為免清軍的突襲,英軍把一些機密軍備文件撤回了位於香港島的對華作戰前线指揮總部。對於馬克而言,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他要清理門戶。
趁著士兵換班,馬克快速從陰影中閃到大門前,這種最先進的鋼鐵大門對無鑰匙的人來說怕是用炸藥也難以輕易撼動,但馬克不一樣——他本來就是這扇門的設計者。
用鋼絲輕松擬出鎖簧的結構,厚實的大門在嫻熟的機械師面前是如此的不值一提。迅速將大門打開一條縫,馬克閃身進入門內,用腳將門勾上。
放眼望去,牆壁上所掛的煤油燈並不足以將光明布滿每一寸空間。大型的集裝箱如鋼鐵制成的山嶺般堆積著,成排的步槍在燈光下反射著獨屬於金屬的光澤,子彈在另一處,一盒一盒黃澄澄的金屬彈頭宛若碼放整齊的黃金。
再往前走,馬克抽了抽鼻子,常人聞起來極不適應的機油味道在他的鼻孔里卻是如此令人愉悅。嚴禁煙火的標識下放置著大桶的機油和汽油,只要一粒小小的火星,就能點燃這足以讓整個香港島為之驚艷的焰火。
當然,馬克並沒有這樣的閒情逸致。倉庫的最深處有一個鎖起來的小房間,那里是存放最重要資料的地方。雖然一次性毀掉整個房間更加方便快捷,但那違背了列茲尼克家的准則。
“站住!”馬克一怔,他沒想到鎖死的大門內居然還能冒出衛兵。
“你是誰?”兩名英國紅衣軍從陰影中走出,手中的李式步槍在第一時間鎖定了馬克的頭顱,馬克舉起雙手連連後退,隨著兩名士兵一步步走入燈光,馬克瞥見一名士兵腰間銅黃色的掛墜——一把嶄新的黃銅鑰匙。
“馬克•列茲尼克。”馬克出示了證件,說道“賀布將軍派我來取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一名士兵問道,另一位則稍微聰明一些,問道“你是怎麼進來的?”
“這是機密。”馬克笑道“賀布將軍不希望太多人知道這件事,你如果是個聰明人,應該懂這件事。”
“你...”第一位士兵剛要再度發問,卻被第二名士兵攔住“算了,知道太多對我們並不好”接著他轉向馬克,態度比之前稍稍恭敬了些“列茲尼克先生,按照規定,進入檔案室者不允許攜帶任何危險物品。所以我們必須進行搜查,請您見諒。”
“沒關系。”馬克笑笑,他身上自然是有些“有用的小東西”的,但是他自信以他的技術能夠讓常人難以識破這些工具的偽裝。
而且,他也不需要刀槍。
“這是什麼?”指著他腰間那造型奇異的鳥嘴面具,一名士兵問道。
“防毒面具。老式,但實用。”馬克以看痴愚者的目光掃了他一眼,似乎在嫌棄他的孤陋寡聞。“我想,這不算什麼危險品吧?”
把那面具解下來反復查看一番,士兵敬了個禮將其交還“例行檢查,列茲尼克先生,還望諒解。”
“沒事,我想現在能開門了吧?”馬克友善地笑笑,目光還是不住地瞄向士兵腰間的鑰匙,同時手有意無意地探到了面具上。
“當然。”拿鑰匙的士兵回身開門,另一位仍然守在門外,可見這兩人也是受過一定的訓練的。可惜,這並不足以應付來自內部的意外。隨著房間門在鎖簧的響動下敞開,一股帶著可見塵灰的汙濁空氣噴涌出來,馬克和那名士兵都不由皺了皺眉頭。
“防毒面具在任何情況下都很重要,士兵。謹記機械師的忠告”馬克指了指腰間的面具,似乎絲毫不介意士兵將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上面。走入昏暗的檔案室,馬克手一晃便拿出一個精致的小玩意,在熄滅的煤油燈上只一點,光明立刻降臨。大量的櫃子貯藏著層層的卷宗,這些東西中有日不落帝國在此地每一筆“理所應當”的攫取的賬單,有港督和太平紳士的升遷調動資料,但更多的還是圖紙——它們只是薄弱易損的紙張,但憑藉它們,日不落帝國可以把領先世界的工業水平最高效率地轉化為戰斗力,維護女王的榮光和對世界所宣誓的統治。
“您要找什麼?”士兵問道,同時身子似乎無意地動了動。但馬克的視线早已捷足先登,列茲尼克家制品——一個機構精巧但並不很大的保險櫃,上面貼的字母拼湊出一個單詞“絕密”
“我要找...”嘴上說著,馬克故意往遠離士兵的方向走去,他自己的身體遮蔽了士兵的視线,士兵連忙前行幾步,但只看到馬克突然回頭面向他,不算英俊的方正面孔露出一個詭異的笑,接著,他感到頸部有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張口想喊,卻發現自己只能發出嘶嘶的聲音。胸部一片濕乎乎的溫熱隨著頸部的冰涼一並傳入大腦,隨之而來的是徹底的黑暗。
他的喉管和頸動脈在一瞬間被齊齊斷掉了。
另一名士兵聽到檔案室內倒地的聲音,連忙持槍衝進去,但當他看清站在里面的是什麼的時候,他的嘴巴驚恐地長大了,甚至忘了發出尖叫,更忘了自己的食指其實就搭在扳機上。
一個人身鳥面的怪物正站在燈影中,細長的眼部花紋後隱藏的湖藍色瞳孔正靜靜注視著他。接著,那鳥嘴猛然張開,一道寒光在他的視线內越來越大,最後,隨著眼眶中的一股涼意直通進顱腔,他什麼都看不到了。
馬克摘下面具,冷冷地看著面前的這一幕。不過這無形的默哀也只持續了不過數秒,他回身在那保險櫃不起眼的邊角處輕輕一旋,最高機密的保險櫃就如一道未上鎖的門般直接洞開,他搜出了自己所親手交付給賀布的幾份資料,毫不猶豫地將這些心血之作直接探進煤油燈的火苗中,火苗歡快地竄上紙張,如精靈般躍動著,將雪白一點點化作黑灰。
為了確認沒有副本留存,馬克又將櫃子整個傾覆,大量的資料如一場突如其來的瑞雪潔白了檔案室的地面。他蹲下去細細查看,其中一份資料吸引了他的注意。
“我大清文武營備,官仕謫遣,書墨韜略,事事出夷狄之右,獨火器萬不能及...大清欽差林則徐,擇西洋善工器,合前朝火銃飛石之法,成此紅夷新械以備夷,廣州內務府敕造。”
原來,第一次鴉片戰爭期間,為了抵抗列強的堅船利炮,林則徐曾經吸收西方先進技術,又調出了自清韃入關以來便開始不受重視的火炮科技,臨時制造了這一批火炮,可惜清與英軍之差距非是幾門火炮可以彌補,又可憐林則徐先因誣陷免職,英軍趁議和間隙發動反擊,並在虎門摧毀了清軍海軍主力,林則徐苦心經營的新炮圖紙也隨之落入敵手。如今,這圖紙幾經輾轉,居然又落入馬克手中。
“就這樣,為遵為人類謀幸福之圭臬,我父親暗中趁亞羅號戰爭(中國一般稱之為第二次鴉片戰爭)期間前往香港島英租界銷毀了為英國軍方所提供的新機械的資料,雖然在面對落後的清軍時這些新軍械無關緊要,但這迫使英國在與法國和以德國為首的各新興列強的軍備競賽中處於不利地位,也讓列茲尼克家與英國軍方的合同在到期前提前破裂。英國軍方借以向我父親勒索高額違約金並限制他出國發展以免為別國所用。萬般無奈下他歸隱到了這里,瓦特先生出生的地方,我們家族最後的伽藍地。表面上重拾祖業以鍾表店營生,但實際上仍暗中研習機械。
1870年,我父親晚年得一獨女,名特蕾西•列茲尼克,那就是我。因為早產的緣故,我自出生後三刻鍾便沒了母親,但母親的生命並沒有換來我的健康。”言及此處,特蕾西湖藍色的瞳孔早已被淚水充盈。“父親說過,我可能是這個家族最後的一名成員...”她哽咽著,有些歇斯底里“他曾經同我約定過要一同復興列茲尼克家!但就在我即將掌控他所傳授的一切的時候,他扔下了我....自己先去....去....見瓦特先生了....”
她抽泣著,渾身顫抖,瓦爾萊塔也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她,二十余載的生命從未教會她安慰這個詞。她試著用機械手臂撫上特蕾西的後背,但隨即意識到這似乎不對,連忙又伸出自己本來的手,但出乎意料的是,特蕾西止住了哭泣,一把抓住了那要抬起的機械手臂。
“謝謝你,瓦爾萊塔。”在瓦爾萊塔發愣的瞬間,特蕾西破泣為笑,只是眼圈依然通紅“謝謝你給我這個機會,我的父親得到這張圖紙後一直對這種構思深深著迷,但直到他發生意外,都一直未能有合適的機會去實現它,現在...”她看向瓦爾萊塔的機械肢體“我想我可以將這套理論付諸實踐了。”
“看,這門炮其實十分老舊,這種東方的落後火器並沒有什麼精妙之處,但是...”特蕾西的手指從圖紙上所繪的炮身劃向炮座“這個炮座!一開始我的父親還以為這是圖紙畫錯了,因為實際上這根本不是炮座,而是當時英國動力機里常見的一種結構,就像人的關節。”怕瓦爾萊塔不懂,她彎了彎自己細瘦的手臂“清國人將這種與火炮完全無關的結構應用在了炮座上,使得本來轉向不靈甚至無法轉向的舊式火炮可以俯仰左右,旋轉轟擊!雖然仍舊落後,但最讓人眼前一亮的不是這種技術,而是這種思路!”
使用珍妮機技術,特蕾西制造了一套完整的絲线循環系統,其核心位於瓦爾萊塔的背部,並通過機括與瓦爾萊塔雙手、腰間、大腿的中控系統相連。另外還有一個發射器,背後機括所織成的絲线會第一時間轉移到這里,從頸部下的“槍口”完成噴絲。特蕾西還重新改造了瓦爾萊塔的第二對後足,讓其變為一對輔助的機械手臂,而珍妮機的絲线會從另一條渠道通過後腿傳達到這里,由這對輔助臂完成在任何平面上的部署,這樣,結網的能力便也有了。
但如果這樣,瓦爾萊塔就變成了一個俯臥著的,有兩對機械手臂,兩對金屬節肢的怪物,背後的珍妮機如同小山一般,顯得不像蜘蛛,更像一只畸形的海螺。另外,珍妮機的絲线不是憑空而來,按照現在的狀況,瓦爾萊塔在短暫的結網噴絲後就要補充棉紗,非常麻煩。
但特蕾西總是有辦法的。在任何領域的大師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以常人所不能想到的方式解決看起來不可能的問題,甚至將無比復雜的東西簡單化。
“棉紗是不便於攜帶的,或許用珍妮機並不能滿足你的需要。”特蕾西按著遙控器,指揮傀儡將一袋又一袋的线團搬進工作室。“我改變了一下思路,用現成的线作為蛛絲的來源,只要能夠補充线團就好,比棉紗方便很多。”
“但既然這樣,你需要一個外殼,來固定這些线團,這樣也會讓你更像蜘蛛一些。”
很難想象。瓦爾萊塔知道,一位機械大師會如工廠里織布的女工一般坐在特制的縫紉機前。依特蕾西的體態,如果真有哪個織布廠聘用了她,怕是要被指控為非法雇用童工呢。
一通百通,對於任何與機器稍微相關的事,特蕾西似乎都有著特別的天賦和狂熱,脫掉滿是機油的手套,裸露的雙手絲毫不復年輕女孩該有的光滑白皙,但不變的是過人的靈巧。隨著那雙手的上下翻飛,一張張布帛在機械的咔嚓聲中誕生,它們滑到未經清理的地面上,傀儡將它們一張張疊放整齊。
教堂曠遠的鍾聲始終如一地保證著邊遠鎮子里孤獨的人知曉時間的權利。連續十二下的鍾罄意味著新的一天已經到來。特蕾西使勁眨了眨眼睛保證自己的清醒,她已經不記得這是第幾天了。當你足夠投入的時候,時間真的是可以被忽略為亞馬遜雨林深處最人跡罕至的河流里的浪花——無人問津,但仍在飛速流逝。
“咔”輕輕一聲響,特蕾西回過神來,卻發現手中的布匹居然被機械劃出了一道長長的口子,裂口處的絲线卷著邊述說著自己的遭遇。這匹布廢了。
“咚”杯子與桌面碰撞的輕響,咖啡的醇香靈巧地蕩開房間內揮之不盡的機油味道鑽進特蕾西的鼻腔。特蕾西條件反射地伸出手,朝桌子一邊摸去,那是她設定好的傀儡放置咖啡杯的位置。但還沒等酸痛的胳膊完全伸過,那暖和的杯子便被遞到了她的手心。
“喝吧,別累到自己。”卸下蜘蛛裝備的瓦爾萊塔已經換上了嶄新的一對機械足——那是特蕾西贈給她的,店里最好的全自動機械義肢。有了它們,瓦爾萊塔幾乎可以完全如常人般行動了。看著特蕾西的黑眼圈,瓦爾萊塔有種莫名的愧疚。自己這幾天可謂過得舒心,不想待到自己的黑眼圈剛剛消去,這孩子卻是在臉上將其一點不差地復刻了出來。
特蕾西抬頭看著瓦爾萊塔灰色的眸子,手中有些不知所措地接過咖啡。她這才想起自己工作之下居然忘記了讓傀儡執行早已編寫好的程序。在瓦爾萊塔鼓勵的目光下輕抿了一口,比起傀儡按照程序炮制的咖啡,瓦爾萊塔親手的咖啡濃度更低一些,多了一種機械制作所沒有的香氣,雖然特蕾西對感情的體會有些遲鈍,但她知道,那種莫名的暖意和甜香並不來自咖啡本身,而是來自瓦爾萊塔所賦予的那一絲關懷。
好久好久,沒有人如此關心她了。馬克是一位優秀的父親和絕佳的導師,但畢竟工作纏身,男人的心思也終究沒有女人般的細膩,在照料特蕾西方面畢竟難以做到細致入微。馬克之後,傀儡可謂最通特蕾西的心思,但在享受傀儡的便利時,特蕾西必須承認一個現實——實際上,她仍是在自己照顧自己,傀儡只是一個借用了她思想的工具。雖然以她的技術很輕松可以讓傀儡口吐人言,但她至今沒有那麼做——她知道,即便讓它說話,也不過是自己的思維換了一個嘴巴來自欺欺人。瓦爾萊塔的出現無疑為她灰暗無色的生活點亮了一盞燈,人類是群居動物,他人的關切雖然看起來不必要,卻是最必不可少的珍寶。
只不過...看向一邊那如一座小山般的機械蜘蛛裝備,特蕾西心中所余的是另一種歡愉。創作者的驕傲。瓦爾萊塔,她最得意的作品。機械師和年輕女孩的角色一直在她身上和諧共存,卻在此時出現了矛盾。女孩需要的是旁人的關懷,從這一點出發,特蕾西有些害怕瓦爾萊塔的離開。她已經隱隱習慣了有她的生活,更不想回到那個與傀儡共舞的灰暗獨角戲中去。但作為一個機械師,她希望她的作品能走的更遠,取得更偉大的成就,讓世界從此為兩個名字振聾發聵,一個舉世無雙的人形蜘蛛瓦爾萊塔,還有她的建造者列茲尼克!
正因這兩種情緒的交織,特蕾西也不知道自己對瓦爾萊塔的感情究竟處於什麼狀況。她多麼想瓦爾萊塔和傀儡一般陪伴在自己身邊,但她也有她的事業啊。特蕾西自嘲地一笑。等到工程結束,自己和她的合作也告一段落,又有什麼理由,有何德何能讓她留下呢?她要的是大眾的鮮花和掌聲,而不是同自己一般困在人間的活棺材里。
雖然心有不舍,但一名專業的機械師絕不允許無端的拖延工時。漸漸的,這項工程已經接近尾聲了。
“哦,親愛的,這太奇妙了。”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瓦爾萊塔由衷地贊嘆。
大小同一的布帛拼接成了她身體的外殼,在那之下,是無數看似散落但實際上互相連接的线團。這些线團撐起了蜘蛛巨大而臃腫的身軀,也是後背所負的機械提供絲线的來源。那珍妮機改裝的機械現在只有兩個軸承顯露在外,在軸承一側,刻著一串金色的字母,攜手呈現出一個驕傲的名字。
特蕾西•列茲尼克
這是瓦爾萊塔借宿的最後一夜,或許兩人的緣分到這里便走到了盡頭。這正是特蕾西不願意承認的。客觀上來看,瓦爾萊塔似乎只是列茲尼克鍾表店的客人,是作為店主的特蕾西生命中無數過客之一,但悄無聲息的,她已經在特蕾西心中上升到和馬克同等的地位了。
面對平常甚至難得耳聞的豐盛晚宴,特蕾西卻有些沒有胃口了。但是她仍強裝著開心,把曾經因為瓦爾萊塔而摘下的那層無形壁障重新裝配到了自己身上。她不想讓自己的傷感打攪重獲新生的瓦爾萊塔的情緒。
無所謂吧,反正自己本來就是一個人,遇到她而後又同她分別,自己也並沒有損失什麼東西...
但是,心還是隱隱作痛。特蕾西的目光越過餐桌看向瓦爾萊塔。道是清酒紅人面,人形的瓦爾萊塔笑得很開心,一杯杯地喝著香檳。初見時蒼白的面孔已經變得紅潤,灰色的瞳孔中微微泛著光澤。身體側傾,長發揮灑,此時的瓦爾萊塔倒是顯露出平常所沒有的嫵媚。
酒至微醺而佳。特蕾西也喝了一口香檳,苦。這是她的第一印象,按理說平常喝著最濃的咖啡也未覺其苦,現在被區區香檳動搖了味蕾,不是味蕾的過錯,卻是心的過錯。想到面前人即將離開,特蕾西終究還是無法釋懷。
咖啡讓精神警醒,酒精卻使精神麻醉。但是一杯杯喝下去,特蕾西心頭的苦痛卻根本沒有麻醉的意思。呼吸開始變得不規律,灼熱的氣流炮烙著平靜面孔下已經難受任何摧殘的心。痛苦的不是一無所有,而是得到後的失去。馬克如此,面前人也終將如此。
“列茲尼克小姐。”心下里紛復著,卻被突然出現在面前的人嚇了一跳。特蕾西抬起頭,湖藍色眸子看著灰瞳孔,惶恐和哀傷迅速被掩埋在平靜下,只為了不玷汙對方眼中的欣喜。但特蕾西沒有想過,論識人,瓦爾萊塔比她高出不知多少個境界。野外風雨中飛翔過的鳥總比鐵籠里的更敏感些。
“謝謝你,列茲尼克小姐。”瓦爾萊塔微笑著舉起酒杯,輕輕碰了下呆在座椅上的特蕾西手中的杯子,一仰頭,整整一杯的液體被她輕松地飲個涓滴不剩。看看似乎仍然沒能反應過來的特蕾西,瓦爾萊塔露出了一個陰謀得逞般的笑容。
特蕾西對她的感情,她又如何不知道呢,怕是只有她以為她不知道。
幫人幫到底。深諳世界丑惡的瓦爾萊塔清楚,自己那筆錢只能讓特蕾西暫時脫離困境,而不能助她走出當下的困局。她需要的不僅是錢,還有一個人,一個能夠時刻與她相伴,在她心中占據最重要位置的人。
她願意擔此重任。雖然兩個女性間的感情在這個連有些男女間都缺乏純情的世界中有些驚世駭俗,但既然願意化身那人人所懼的毒蟲,她還會在意更多驚訝的目光麼?
她當然也知道,指望特蕾西這樣的人主動吐露內心的感情,怕是白發黃土也待不見。既然她恐懼,彷徨,逡巡,就讓自己來邁出這一步吧。就算未來有什麼“罪過”要清算的話,也都應歸到自己頭上。而她只是被動應和,不用承擔什麼責任。
輕柔而不失敏捷地取過特蕾西手中的酒杯,瓦爾萊塔的舉動卻是越來越神似一只蜘蛛,將她的制造者,那只名為特蕾西的小飛蟲一點點拉入自己的情網。一口將特蕾西杯中的酒也飲入,將其含在口中。細品其中的香氣,還好,並沒有機油的味道,而是一抹似於咖啡的甜香。
隨後,瓦爾萊塔輕輕俯下身,嘴唇頓時與尚在發愣的特蕾西的嘴巴相接。唇瓣交錯的同時,酒液一點點隨著舌頭的探入渡過,與特蕾西的舌頭交織在一起,舞成一曲迷醉,宛若夢境。
“瓦爾...萊塔...”只剩游絲般氣力的雙手推著瓦爾萊塔的肩胛,特蕾西似乎只是象征性地掙扎了幾下便已被這蜘蛛所輕松捕獲。一切似乎都已經不重要,口中液體的麻醉感已然超過了之前所飲的總和。當唇瓣分開時,兩人已經緊緊依靠在一起,煤油燈的燈光在黑夜中投下橙黃色的溫暖,靜靜籠罩著她們。
“列茲尼克小姐...”
“叫我...特蕾西...特蕾西•列茲尼克。”呼吸急促,手無意地搭上瓦爾萊塔的肩,似乎這一杯終於灌醉了特蕾西,讓她比平常稍稍的大膽了些。
“好的,特蕾西。”瓦爾萊塔的微笑近在咫尺,灰色的瞳孔此時宛若一個奪人心魂的漩渦,特蕾西只看了一眼便深深陷入進去。“等我的畸形秀賺了大錢,我會回來找你。你是世界上最棒的機械師,我會用我的一切來支持你。”
無言,道謝似乎都是一種多余的敷衍,特蕾西緊緊擁住瓦爾萊塔,兩人就這樣,在這狹窄的,機油味道難消的小小工作室內,體會著彼此都從未品嘗過的味道。
一夜無話。
1893年?月?日
當守護著家族誓言的女孩蒞臨這被詛咒的莊園。
自分別之後,特蕾西未能等來瓦爾萊塔的消息。她開始遣傀儡去購置報紙,閱讀平日里不會多看一眼的娛樂新聞——她希望報紙的油墨中能繪出一名畸形秀演員的信息。但是一切宛若石沉大海,平靜到令人不安。若不是手中確實剩下了不少錢財,特蕾西也許會將那一切歸為新年某一個傍晚的一場美麗的夢。
直到那詭異的信箋,它繞過了傀儡而毫無征兆地出現在她的桌前。其中許諾了她所急需的豐厚資金,還有更多她所沒有見識過的詭異而新奇的機械。
鎖上小屋的門,特蕾西將瓦爾萊塔的名字鐫刻在焦黑的門框上,那里的一處縫隙中留下了她三年來所有想對她說的話。隨後,她踏上了列車。那用她再熟悉不過的部件構造,但她自己卻從未坐過的東西。
歐利蒂絲用笑容接待每一位客人,不管是“監管者”還是“求生者”。詭異的狂歡一次次微笑著對新來的人說,這只不過是一場游戲。
輸了,回到莊園;贏了,從大門或者地窖走過一段長路,再次回到莊園。一切似乎都只是小孩子過家家般的純真無害,但機械師靈活的不僅是雙手,憑特蕾西的頭腦,她很快想到——一次次勝利和失敗,每一次都是回到莊園,但是,卻總是看不到游戲的終點,更別提那些豐厚的獎金。
特蕾西覺得自己落入了一個詭異的循環中。她每天和不同的人組成四人的隊伍進入不同的場地——她至今依然不知道那場地是如何與莊園相連。玩著這所謂的“狩獵”游戲。每一個初見監管者們的新人都會認為他們是可怕的。特蕾西見過缺了一條腿的小丑,他張狂而帶著癲意的刺耳的笑徘徊在整個場地,火箭衝鋒,這似乎是以人命為戲碼的狂歡無時無刻不讓他的瘋狂更加凌厲。還有那身材瘦長的紳士,特蕾西通過旁人之口了解到他正是臭名昭著的開膛手“傑克”,對於倫敦中那一系列詭異的案件,不問世事的機械師並不十分清楚,但無疑的,這個駭人聽聞的殺人犯此時就與他們列於同場,來回逡巡,甚至在霧中悄然出現在他們背後,把令人毛骨悚然的手術刀鎖上他們的咽喉。
還有一個更詭異的家伙。特蕾西第一次發現除了自己外,居然還有人能夠驅使會動的人形機械。那一臉繃帶,全身都是燒傷痕跡的壯漢,手中卻拿著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武器。它的造型很像鯊魚,但特蕾西一眼便看出它絲毫沒有鯊魚應有的殺傷力——上帝!特蕾西真的想向瓦特先生請示,充氣的中空東西真的能在孩童游戲以外的地方作為武器麼?
更匪夷所思的事情發生了。那是一場游戲,特蕾西正奔跑在霧區的邊沿——這些霧氣的存在完全悖逆了特蕾西的常識,它們宛若被無形的壁障阻攔,永遠只在一片固定的圓形區域擴散,只要踏出這區域一英寸,那霧氣就會在頃刻間被你甩在身後。但特蕾西是無暇思考這些的,那霧都紳士兩腳便將她先前放下的門板蹚碎,半透明的身形隨即清晰起來,青灰色的西裝和灰白色的面具勾勒出開膛手的神秘恐怖,左手的五柄手術刀在霧氣中依然難掩寒光。
他用左手猛擊了一下空氣,在特蕾西看來這似乎只是出於泄憤,但她錯了——她真切地感覺到身周的霧氣化作了奪命的刀鋒切入自己的身體,剝離皮肉,攪碎筋骨,痛的超過了一切——她心頭的恐懼似乎要從胸腔里爆開,矮著身子,不顧一切地只想逃離。但那開膛手腳步雖然看起來緩慢,卻只在須臾之間衝到了仍在奔逃的她的身後,左手張開,五柄手術刀如巨爪劈下,速度之快,揚起的風聲在第一時間灌入特蕾西的耳朵,告訴她——她應該變成一具屍體躺下了。
“瓦爾萊塔...”看向前方的廢墟,特蕾西湖藍色的眼睛干澀著,似乎由於恐懼堵塞了淚腺,居然流不出一滴淚。她多想再看一眼她啊。但此時,小機械師唯一的權力似乎只剩下臨死前再念一次這個珍貴的名字。
“蔟”刀鋒入肉聲是那麼的刺耳,沒有半點遲到。特蕾西清晰地感覺到冰冷隨著刀刃滲入身體,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倒下。但下一秒,她意識到自己還有知覺。
但傑克並沒有給她思考的機會,他如變魔術一般掏出氣球——特蕾西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原理,能讓密度比空氣輕這麼多的氣體瞬間充滿多個氣球。她被綁了上去,被牽著走向來路,那里的電機旁有一把狂歡之椅。
“不對!”被驚慌充斥的大腦瞬間閃過一絲劫後余生的欣喜,但隨後是疑惑。特蕾西能看到自己先前跑過的地面,自己中了兩刀,但地面毫無血跡。當她在氣球上掙扎著回頭看自己的身體時,卻發現身軀甚至工作服都沒有破損,除了在游戲場地中沾染的灰塵外根本沒有血跡或者刀傷——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是幻覺。
直到被升天的狂歡之椅送回莊園,特蕾西都在思考這個問題。
被“小丑”和“廠長”攻擊的那些同僚也提供了幾乎同樣的信息,可火箭和“鯊魚”都是鈍器,尤其鯊魚,簡直就是小孩子打鬧的東西,被它們打中無事可以說理所應當,但是自己直接被五柄手術刀同時砍中,卻除了失去力氣倒地外本身安然無恙,這是怎麼回事?
特蕾西不是偵探,但機械師過人的頭腦讓她能夠察常人之不察。在這一切詭異而不合常理的表象背後,應當存在某種“規則”。
根據其他求生者——主要來自一名名叫弗雷迪•萊利的律師所提供的情報,無論是那似乎用來搞笑的“鯊魚”,還是傑克那看起來一擊便能奪人性命的手術刀,都只須兩次攻擊,便可讓求生者倒地。但這種“倒地”就和狂歡之椅一樣,雖然可怕,但不會帶來實際性的傷害。哪怕倒地後被擊中再多下而無人救援,也會在一定時間後自動返回莊園。
“既然這樣,游戲還有何意義?”坐在長桌前,特蕾西陷入了沉思。她對面的萊利先生笑了笑——不知為何,特蕾西感到那笑容中帶著無可奈何,又有一絲的悲戚。
作為比特蕾西早來到莊園一周的“前輩”,弗雷迪•萊利很有親和力,他幽默風趣,巧舌如簧,擅長讓大家聚攏在他的身邊。即便是不善與人交往的特蕾西,時間久了後也能與他正常談話了。他很喜歡發號施令,不吝時間地對一些事情長篇大論,研究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但特蕾西觀察到,他似乎對求生者中的“下等人”十分不友好,一旦有那些鬼鬼祟祟,賊眉鼠眼,衣冠不整或者土里土氣的家伙靠近,他立刻擺出一副高傲的姿態,不說一句話,直到那些家伙消失在眼前。但他對特蕾西還算友善——雖然沒有去學校讀過書,但列茲尼克家的家教令她的文化水平能夠與這位律師平起平坐。
與律師的交談並沒有得出什麼結果,而監管者和求生者所住的地方完全隔離,特蕾西只得把精力放在莊園里的奇妙機械上。那些操作簡易的密碼機是最吸引她注意力。她利用幾場游戲的時間大致還原了密碼機的構造,但可惜的是,按照規則這些密碼機並不能拆卸——這並非被什麼東西告知的,而是特蕾西在付出一直浪費時間導致游戲輸掉的代價後得出的,她用盡了任何手段,都弄不開那看似無比普通的一顆螺絲釘。這似乎同“被擊中兩次倒地”“氣球可瞬間生成”一般,成為了游戲場地中違背常俗的規律。
謎底的揭曉有時候並不意味著皆大歡喜,有時,正是謎底最為鮮血淋漓,毫無感情。
“今天只有一場游戲?”早餐,特蕾西習慣性地坐在長餐桌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和往常一樣,餐盤下壓著的一張羊皮紙向每一個人宣告著今天的游戲場次和參賽人名單。雖然不知道這莊園為何還在使用歐洲中世紀的記錄方式,但所有人也都習以為常了。
但今天,往往被寫滿的羊皮紙上卻只有一場游戲的記錄,地圖紅教堂,監管者裘克,還有四名求生者的名字。
按照規定,被點到的人會在一樓大廳集合,這也是監管者和求生者少數幾次見面的機會。
裘克就是小丑,眾人對他也算耳熟能詳,其實便也不怎麼怕他。畢竟火箭筒打人雖然痛,卻遠沒有傑克的手術刀來得懾人。但是今天,他稍稍遲到了一會,就在眾人疑惑不解時,他拖著義肢來了,包括特蕾西在內,所有求生者們都在刹那間面如土色,那四名即將上場的求生者的面色尤其難看——裘克手中不再是那火箭筒了,他拎著一挺嶄新的電鋸!
是的,電鋸。伐木工人用的那種,犬牙般的森森鋸齒反射著寒光,配合小丑的笑容構造出一幅病態的狂歡畫面。毫無疑問,這用於殺戮木材的工業機械對人體來說意味著徹底的毀滅。他狂笑著,嘴里胡亂吐著含混不清,很多發音都不對的美式英語,率先走出了莊園大門。
四名求生者畏畏縮縮,似乎不敢前行,但他們中之一大叫道“怕什麼,反正我們也不會真的死亡,而且我們不也一樣和往常不同嗎?”
聽他的話,其余三人眼中流露出自信的神色,跟著他走了出去。
“他那句話。”萊利的聲音突然出現在特蕾西背後,把她嚇了一跳“有深意啊。”
“等...等到他們回來您去問問?”特蕾西怯生生地道。
萊利不置可否地搖搖頭,回到餐桌上,一手撐著腦袋,一句話也不說。
時間流逝得很慢,一分一秒,按照平常來說求生者們不一定會等待結果,他們可能會回房間休息,為自己的下一場游戲做准備,或者互相帶著防備地聊天。但今天所有人都沒有說話,他們默默等待著,等待這場異常的游戲的結果。特蕾西受不了這種壓抑,幾次她都想走,但她更不想在這種氣氛下一個人待在房間。
這一局游戲似乎格外漫長,似乎雙方的對抗十分焦灼。就在時鍾慢悠悠得走過了似乎幾百數千次後,一張羊皮紙從門前飄落。
離門最近的求生者立刻將這難得的變動之物撿了起來,大聲宣讀“平局!Xxx,xxx,逃生,xxx,xxx”
讀到後面兩個人的結局時,他猛地停了下來,睜大了眼睛,似乎在紙上看到了什麼讓人難以置信的妖物。特蕾西很奇怪,一般來說,被捉到,坐上狂歡之椅或者倒地時間太長而被送回莊園的人,一般稱之為“迷失”
而現在...
“遇害!”旁邊一個不耐煩的家伙從先前那人手中奪過羊皮紙,看了一眼,面色煞白地喊道。
“咚。”仿佛為了印證他的話,莊園的大門打開,一個高大的身影走入,特蕾西只看了一眼,瞬間只覺胃里一陣翻騰,全身則像掉入了冰窖,不停地顫抖。
裘克——那是裘克沒錯,他從外面緩緩走入,電鋸上,臉上,身上,全部都是斑斕的血跡,他的臉甚至已經被整個染紅,鮮血還在順著面頰往下滴,但他絲毫沒有抹一下的意思。他沒有如平常一般地狂笑,而是抱著腦袋,不停地尖叫著,哭嚎著,嘶啞的聲音充斥在整個大廳,但沒有人同情他,更沒有人敢接近他——他的電鋸上已經殘損了一部分的鋸齒和其上掛著的人體組織殘片說明了一切。
“殺人。”萊利低聲道。“看來,以前的一切游戲都是試水,只有這最後一場,是真正的生死之戰。”
特蕾西感覺自己的腦袋昏沉沉的,已經聽不進萊利的話語。她被傀儡攙扶著回到房間,倒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啊!”又一次被噩夢驚醒,特蕾西這才察覺到已是白晝,勉強到達餐桌,她獲知今天又恢復到了多場游戲——她在第一場,監管者裘克。
想到一夜的噩夢中多次看到的裘克舉起電鋸的身影,特蕾西不由得渾身顫抖,險些再次昏闕。好在,裘克出場時手中的東西又變回了平日的火箭筒,但他的精神狀態依然不好,雖然他平常就是個瘋子,但現在他簡直就是瘋子中的瘋子。
“裘克先生...”特蕾西試圖與他交談,她是剩下的最後一個人。但裘克絲毫沒有答應的意思,一火箭筒將正試圖翻過窗戶的特蕾西放倒,他七手八腳地把她綁上氣球,一路走一路哭叫著,特蕾西被他的樣子嚇住了,甚至忘了掙扎。
“我要贏!”將特蕾西狠狠摔上椅子,裘克大吼道“我要贏!我要活著...活著離開這個鬼地方!”
裘克——大獲全勝,用時不過幾分鍾。但似乎他的心情還是沒有絲毫的好轉,哭嚎著回監管者宿舍去了。
在那之後,一切似乎照常運行,但萊利的行動明顯焦躁起來,他經常與不同的人低聲交談,莫名其妙的消失一段時間而後出現,對其間發生的一切諱莫如深。終於有一天,特蕾西估算著還有一周便是她到莊園滿一個月的時候,萊利先生在晚餐後叫住了她,以及和她同批的另外三名求生者。他把他們帶到一處偏僻的房間里,鎖上了門。
“各位晚好。”律師面孔上一成不變的職業性的微笑,不緊不慢地整理著領帶,他似乎很享受這種賣關子的感覺。
“有話就趕緊說。”雖然年輕但身周布滿戰爭傷痕的雇傭兵低吼道,他很不喜歡這些靠嘴吃飯的家伙,按理來說,萊利也不會看得起這樣的莽夫,但今天的他一反常態,嘴角輕咧,露出一個得意的笑,仿佛已經掌控了一切。“薩貝達先生,別這麼著急。”
“如果你叫我們來是要對你的趾高氣揚品頭論足的話,我必須說,律師先生,您遜斃了。”清冷的女聲,來自緊貼傭兵而坐的軍裝女士,她身材高挑,神色高傲,舉手投足間呈現出一股男子氣概。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比特蕾西更不像個年輕女孩,卻比後者張揚的多。
“怎麼會呢,貝坦菲爾小姐。”面對兩名軍人,萊利面不改色,把頭伸向桌子另一邊還在看書的男子“弗蘭克先生,請您放下您的書好嗎?您應該知道,這是基本的尊重。”
“我只知道不像這個該死的莊園主一樣浪費別人的時間才是最大的尊重。”冒險家庫特•弗蘭克哼了一聲,但還是把手中的《格列佛游記》合上。
“很好。”對庫特的嘲諷置若罔聞,萊利笑道“我這次邀請各位前來,是要告訴各位一個秘密——一個關於這個莊園的秘密!”
“我們怎麼信你?”就在特蕾西仍處於驚異中時,奈布卻率先發表了質疑。雖然他也想知道莊園的秘密,但是戰場上養成的習慣讓他在任何時候都會嘗試把握主動權。
“騙你們,我有什麼好處麼?”萊利不咸不淡地說
“那你把秘密告訴我們又有什麼好處?”瑪爾塔針鋒相對。世界上從來沒有免費的午餐,她可不想在莫名其妙中被這奸猾的家伙拉上了賊船。“既然是秘密,又關乎莊園,我想知道的人必定會付出代價。”
“如果你不想聽到,可以離開。”萊利站起身做了個請的手勢,故作大度。他有十足的把握,從奈布和瑪爾塔的眼中,他能夠窺見不屑下所隱藏的好奇。
空氣安靜了,甚至聽不見鍾表的滴答聲。特蕾西知道,雖然在戰場上和游戲中,兩位軍人有著遠勝律師的實力,但論心理的博弈,兩人還並不足以壓過律師。
“很好。”慢條斯理地擺弄著領帶,萊利對最終選擇了靜坐的奈布和瑪爾塔很滿意“我要說的,其實並不是我們看不到的什麼東西,而是與我們最生死攸關的——莊園游戲的規則。”
“五電機二大門一地窖,攻擊兩下倒地,這些我們都知道。”庫特插話,但萊利就好像沒聽見“如大家所見,我們一次次重復這種游戲,不會死亡,不會離開,也看不到我們被許諾的獎金!”
“但前幾天的那場游戲,大家也看到了,平局,就算其中兩人已經被殺害,那逃生的那兩人呢?他們去了哪里?”
奈布和瑪爾塔皆是身體不由自主地繃直,庫特變了面色,特蕾西心中警鈴大作,的確的,那天遇害的兩人自然未歸,但是逃走的兩人,卻也從來沒有回到過莊園,那場游戲中的所有求生者都徹底消失了,只剩下監管者裘克——他已經瘋癲,而求生者更不可能從監管者口中套出什麼。
“根據我這些天的查證。”萊利沉聲道“我得出了這場游戲的規律。”
“我們會被禁錮在這莊園內一個月,其間不斷重復那‘游戲’,但這些游戲都與最終的結局無關,決定一切的會是進入莊園滿一個月後,這場游戲,應該會和平常的游戲有所‘不同’,而這場游戲。”他站起身,眼中吐露三分光亮,但特蕾西看到的更多是那熟悉的懼色“逃出去,贏得獎金,離開這里。逃不出去...”
“死。”奈布吐出一個字,無疑,在座的五人中,他對這個字最為熟悉。
這個字眼似乎讓空氣都跟著震懾了幾下,冰冷攀上每一個人的脊骨,肩胛,直抵大腦。特蕾西咬著嘴唇,藏在桌子下攥著遙控器的手的關節已經發白。
“究竟是哪里不同?”似乎想打破沉默的氣氛,瑪爾塔問道。不知為何,特蕾西感覺她看向萊利的目光平白多出了幾分戒備。
“知道的人不會告訴你們。”萊利說“對於最後一場游戲的玩家而言,沒有輸贏平的觀念,只有生死。無論結局如何,他們無法再見到我們。而第五個參賽者——我想,沒人能夠和裘克談話吧?”
回想起自己的經歷,特蕾西在心中默許了萊利的觀點。她沒有絲毫的勇氣直面那個瘋子,早在她提出那句詢問時,就早已預料到了下一秒所要發生的事——出於膽怯,她甚至不敢改變既定的道路,即便知道它走不通。
“我要贏!我要活著...活著離開這個鬼地方!”裘克的話語仿佛就在耳邊響起,特蕾西面色蒼白,幾乎要從椅子上滑下去。
“列茲尼克小姐。”似乎敏銳地捕捉到特蕾西的異常,萊利藏在鏡片後褐色的眸子掃向了她“您有什麼想說的?”
“沒...沒有”強行壓下心頭的恐懼,特蕾西顫巍巍地搖頭,只不過別說萊利,就是房間里的另外三人都能看出她有心事。
“那麼。”奈布再度發問“游戲的輸,贏,平還有什麼意義呢?我們之前進行的那些不致命的游戲,難道只是給我們訓練的嗎?”
“根據我的推測。”萊利將目光從特蕾西的臉上撤出,特蕾西大松了一口氣,再和萊利對視,她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要被看穿。“輸贏平依然存在,但應該只與監管者有關。裘克還活著,沒有遇害,但他也沒有離開,而是繼續進入這個輪回。那麼,只能是因為——”
“平局。”庫特說道。
萊利點點頭“沒錯!因為平局,所以他沒有遇害,但是也不得超脫!如果我沒猜錯,如果他殺死了三人及以上,他應該也可以離開,帶著豐厚的獎金,監管者畢竟也是人,雖然他們很反常,但必定和我們求生者一樣有著七情六欲,否則,沒道理會服從莊園主來參加對我們的狩獵!”
“那...如果他們輸了?”小心翼翼地發問,雖然已經知道了答案,特蕾西還是抱有一线希望——雖然她也不知道這種對敵人的無意義的仁慈來自何種考量。
“死!”奈布再次吐出這個字眼,和第一次不同,這個字帶著濃濃的興奮意味。敵人的死,是雇傭兵所想看到的最美麗的光景。瑪爾塔和庫特附和著點頭,對於那些監管者,他們自然毫無好感可言。
“而我們現在進行的游戲。”萊利繼續分析道“大家也都感受到了,不管游戲輸贏如何,並不影響我們在莊園內的一切活動,所以我覺得它必然關聯著一樣同樣重要,但是我們現在無法觸及的東西。”
“那是什麼?”奈布低吼,他很不喜歡這種繞圈子的話。
“獎金!”萊利說道“我們在這一階段的戰績,將關系到獎金的最終數額!”
“有什麼證據麼?”瑪爾塔有些疑惑
“沒有,但這是我能想到的最有可能的結論。”萊利自信道“相信一位老牌律師的直覺是有益無害的,貝坦菲爾小姐。”
“是麼?”瑪爾塔抱起手臂,仔細端詳了一把萊利,突然冷笑一聲“我們見過,律師先生,我做地勤時曾經與一家軍工廠談過一筆單子,而您似乎就是那家工廠的投資顧問。但隨著——”她不顧萊利難看到像是吃了死老鼠的面色,繼續說道“密涅瓦軍工廠在那不久之後迅速陷入更深的債務危機,我談的那筆單子因為質量不足被退貨,就在那之後兩天,軍工廠大火,那廠長也失蹤在了大火中。”
“你知道那廠長叫什麼麼?”
瑪爾塔直視萊利的眼睛,在這一刻,萊利居然冷靜了下來,收斂了神色,但特蕾西能感受到他全身正在微微顫抖。
“里奧•貝克!”
短暫的沉默,特蕾西想到那處處詭異的繃帶大漢,的確身上滿是燒傷的痕跡。而關於這繃帶大漢的情報,最多也正是來自萊利。
“好。”萊利突然笑了,那笑容帶著一絲陰狠,居然有些不像平時的他。
“你以為我不知道麼?你以為我不清楚麼?”他站起身,直面瑪爾塔“我的失誤!我承認我的失誤導致了工廠的倒閉,但是你知道什麼?你知道里奧那家伙是個什麼樣的人嗎?”
他狀若癲狂,特蕾西被嚇住,瑪爾塔無畏地與他對視,而只有旁側的庫特窺見了他眼中閃過的狡黠。
“你們沒必要知道。”似乎想起了什麼,萊利突然由嗔專喜,哈哈大笑。“你們只需要知道,里奧一定想殺死我,而我也一定會讓他先去他早就該去的地方的!”
“明天就是我來這里滿一個月,明天我就要參與最後一場游戲,而監管者,雖然沒有任何的通知,但我知道,我知道監管者一定是里奧!他紅了眼睛的要殺我,但他一定會輸掉這場游戲,然後去死!”
“這和你們,和我們今夜的談話沒有任何關系,明白嗎!”似乎恢復了鎮定,但眼中還是殘存著與斯文外表不般配的歇斯底里。我害了你又如何,你是個早就該死的受害者,既然你不知用何種方法活了下來,我不介意再將事情做絕一步。
我有愧,但這不妨礙為了擺脫你的復仇而殺掉你。
也怪你,誰讓你那樣的慷慨,誰讓你能夠在我落魄的時候還擁有大筆的財富和美滿的家庭。誰讓你作為一個只受過低等教育卻手里有點錢的家伙,便膽敢給予上等人施舍?
這些話,萊利自然不會說出。
“最後一個問題。”特蕾西心頭一陣沒來由的不安感越來越強烈,但這不妨礙奈布站起身對萊利發問。他直視萊利的眼睛,炯炯有神卻冰冷非常的目光宛若一只要隨時擇人而噬的狼“你為什麼告訴我們這些?”
“為什麼?”面對這個手中鮮血可能比某些監管者還多的家伙的注視,萊利面不易色,侃侃而談。
“我明天就要參加最後一場游戲,無論輸贏如何,我都不會與你們在莊園內再見。但是憑藉我的觀察,你們四人是差不多同一時間進入游戲,這意味著一周後,你們有很大概率組成同隊來參加最後一場游戲。憑你們的戰績,只要贏下最後一戰,獎金的數額不會太低。”
他說的是實情。奈布,瑪爾塔,庫特,特蕾西,這四個人可謂同期求生者中的精英。兩位軍人自不必說,經驗豐富的冒險家自然知道如何在惡劣環境中夾縫生存。而特蕾西,雖然在參加伊始因膽怯和對規則的試探而輸掉不少,但在逐漸熟悉游戲後,機械師的專業技能開始發力,讓她在破譯中如魚得水,單論修機,整個莊園也無求生者出其右。
所以,四人戰績自然都不錯。可以預見的是,如果他們能夠離開莊園,那獎金絕對能夠支付得起萊利下半輩子的公事費。
換言之,這四人只要能出去,經濟上便可穩穩邁入“上等人”行列,萊利幫助他們,便是為了他們日後在莊園外遇到官司時,優先考慮他的事務所。
“萊利先生真是深謀遠慮,您怎麼就確定您一定可以出去?”拿著萊利的名片,瑪爾塔看著那文文弱弱的律師譏笑道。的確,萊利的部署可以說是太過超前,在大家還在為未來的生死未卜而擔憂的時候,他居然已經在考慮出莊園之後的發展,這未免有些太過自信。
“一個氣紅眼的人和一個冷靜的人對賭,冷靜的人永遠會是勝利的一方。”萊利笑道。這一次,他笑得無比自信。但那自信之下究竟是驚惶還是狡黠,就只有他自己知曉了。
翌日。
沒有絲毫的意外,當特蕾西從裝著司康餅的盤子下抽出羊皮紙的時候,萊利已經優雅地用餐巾擦了擦嘴,朝莊園的大廳走去。
監管者:里奧•貝克。
求生者:艾米麗•黛兒,弗雷迪•萊利,克利切•皮爾森,艾瑪•伍茲。
地圖:軍工廠
“主人,我已經在他們的夢境中告訴了他們‘最終游戲’的規則。”莊園被禁止進入的一處餐室中,半夜鶯半人的女子正立在鋼琴前,恭敬地向坐在椅子上的中年男子做著報告。身著棕褐色大衣的中年男子沉吟半晌,撫了撫絡腮的胡茬,將四本日記放在了背後的書架上,和那里已經堆滿了半個書架的日記本混在一起。
“下一次的‘最終游戲’不用你再去通知了。”莊園主的聲音威嚴中混著一絲疲憊。他的眼睛穿過夜鶯的身軀,望向餐室殘破的地板,剝落的壁畫依稀展示著昔日的奢華,但殘損的吊燈和破碎的餐具靜靜敘說著這里曾發生的一切——背叛,欺騙,還有終極的詛咒。
“里奧•貝克。”低吟著那監管者的名字,莊園主面色看不出悲喜。“弗雷迪•萊利。”
“主人,那個叫萊利的律師把最終游戲的情報泄...”夜鶯面色略微焦急,但莊園主揮手阻止“這在我意料之中,他沒有觸及底线。”
莊園主從椅子上起身,來回徘徊在狹小的室內,他的身影向夜鶯靠近,最後貼緊,穿過——夜鶯小姐仿佛一個無實體的幻象,仍靜靜地站在原地,但莊園主視野中,那半人半禽的身影漸漸淡去,只剩下早已不能奏響的破舊鋼琴上的一個鐵質鳥籠里,一只黃色翎羽的美麗夜鶯正在那里用長喙輕輕梳理著羽毛。
“我們既已是這里的支配者,便要保證公平,可以愛,可以恨,可以憂,可以怒,但是,不能因個人的喜好而改變既定的命運,否則,小說的真實性就將要被打破。”莊園主看著籠中夜鶯,喃喃道。
轉瞬間,人已不見。鋼琴之上,只剩下腐朽生鏽的鐵籠和幾片殘破的鳥翎。
這一切,不會為任何人知曉。
一樓,莊園大廳。
律師和醫生正竊竊私語著什麼,園丁則遲到了很多,她推著一個大箱子,亦步亦趨,似乎有些吃力地趕過來。而最後一個求生者——克利切•皮爾森,卻遲遲未到。
沒有人敢上前問詢,所有求生者似乎都在刻意與這三人保持著距離,就仿佛他們身上存在什麼致命的病毒。萊利與那女醫生似乎達成了什麼協議,他帶著標志性的假笑滿意地點了點頭,回頭看向了特蕾西——她正與奈布、瑪爾塔、庫特坐在一起,感應到萊利的目光,特蕾西驅使著僵硬的脖子勉強點了點頭,而其他三人卻愛理不理。不過這似乎已經足以讓萊利滿意,他笑了笑表示回應,而這時,監管者也來了。
有了裘克之前的表現打底,里奧的登場並未讓大家驚駭太多,卻也讓不少人脊背發涼。他手中再也不是那搞笑的鯊魚棒槌,而是一柄介於鈎子與鐮刀之間的兵刃。黝黑的刃身和蒼白的刃口形成鮮明的反襯,特蕾西毫不懷疑它能夠瞬間給一個活人開膛破肚。
在看到他的瞬間,萊利面孔上的假笑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淡漠。是的,淡漠。而里奧也沒有什麼明顯的表示,他靜靜看著萊利。空氣的溫度似乎在這一刻被人為的調低。特蕾西倒吸一口涼氣,即便是不善體察感情如她也能體察到兩者之間無形的交鋒。里奧的面孔隱藏在面具和繃帶下,但手中鐮刀越來越明顯的劇顫表現出他內心幾乎滔天的怨火。
不共戴天之仇,幾乎不需要什麼言語來說明敵意與殺心,一切的一切大家都諳熟於胸。
但是,即便二人的交鋒如此狠厲,還有一個不能忽視的問題。
克利切•皮爾森至今未到。誰也不知道遲到的懲罰是什麼,但是似乎莊園輕而易舉地否決了這個問題的存在。大門打開,四人先後走出,推著箱子的艾瑪喘著粗氣走在最後。隨著她遲緩的腳步邁出大門,那門咣當一聲自動關閉了。
所有人都在等待,但是直到午時,那宣告勝負的羊皮紙再也沒有出現,更沒有任何一個人從外面歸來。四個人,包括未出現的克利切,都就此徹底從這個早上起消失了。
“可能那羊皮紙在最終戰時只有平局才會出現,宣告監管者回來的消息。”庫特說道。但是特蕾西沒有聽進去。大門始終關閉著,沒有新的通知,似乎這場游戲還在繼續,但所有人都知道,這些人都已經遇害,或者帶著財富離開莊園了。
“這應該是為了給我們更大的心理壓力,莊園主真是狡猾。”瑪爾塔看了一眼面色蒼白的特蕾西,心下里自有了判斷。作為一個失意者,她固然希望自己贏下游戲,但身為軍人,在這場詭異的游戲中,她最大的願望是讓更多人能夠回家。
“無論你是誰,不要被我抓到。”暗自咬牙,瑪爾塔把手探入身體另一側不起眼的槍套,不同於她別在腰間的信號槍,那里是一挺真正的手槍,精致的木質槍柄上刻著貝坦菲爾家的徽記,復將其抽出,銀白色的槍機、槍身、轉輪一點點顯露,直到那寒光閃爍的槍管如一個銀色的精靈躍出皮質的桎梏。她抬槍向前,做射擊狀。按照規則這把槍並不能帶入游戲,但也正是這挺武器,陪伴她走過與家人、社會甚至愛人抗爭的道路。為她打開這人類最普遍也最先進的工業殺戮機械的大門。但無論是亨利,還是周圍的一切,都迫使她將這摯愛收起,做難以翱翔天空的護巢雌鷹。
鷹隼般銳利的眼睛掃過座中幾人,復聚焦在機械瞄具上。因為性別,她不得不選擇收斂健壯的翅膀,但是她的翎羽,她的趾爪,她的瞳孔,明明比有些雄鷹還要神俊。她不是鳥籠里的豢禽,她也渴望天空啊。
她以為,僅僅是她以為,莊園能夠給她重頭再來的機會,死去的亨利,活著的家人,這些都不再是她的桎梏。她應該能夠用手中的槍搏出一片天,獲得自由飛翔的權力。但是當她准備上場時,被送到手中的那柄承載了不堪回首的往事的信號槍將她的期冀狠狠擊碎。
她恨莊園主,更恨那被莊園主所賜予的那早已被她丟棄的,代表了地勤身份和愛人亡故之記憶的信號槍。
“我要做一個真正的軍人!”
“你不配。”
要說除了莊園主外,莊園之內還有哪個人最能吸引她的仇恨,那肯定是奈布•薩貝達了。
“英國皇家空軍?除了踢正步和做筆錄,你們這些花瓶能做什麼?你這個樣子,怕是血都沒有見過吧?”依稀記得初見,同為軍人的他毫不留情地嘲諷道“當我在能把岩石當煎鍋的山地里為東印度公司與那些把牛當神物看的野蠻人拼命的時候,你怕是還在倫敦舒適的陰天下站軍姿吧?”
她奮力想反駁,卻說不出話來。
這是實情。
她是英國皇家空軍的一員,但僅僅身為地勤,卻是在空軍基地里飽食終日,雖然不甘如多數同僚一般蒙混度日,但無論她多麼刻苦的訓練,終究沒有經歷過戰場的打磨。她不夠狠厲,雖然面對那些已經幾乎非人的“監管者”,依然不敢視敵如標靶般將手中的信號槍指准對方的咽喉頭顱。反觀奈布,就在他高喊著“庫克瑞”用手中的廓爾喀彎刀將里奧面部的繃帶一擊毀損大半後,莊園主便禁止了他攜帶彎刀入場。但這並不妨礙什麼,換上一副鋼鐵護腕,發揮廓爾喀傭兵特有的山地“鐵腳板”,他可以成為游戲中的一條血色之线,為隊友們撐起一片天。傑克奇詭的霧隱加速跟不上他的衝刺,裘克的火箭衝鋒雖擬得上他的速度,卻遠不及他靈巧。就算里奧那時刻縈繞著不詳氣息的傀儡,在他面前也笨拙得如同一根木樁。同為軍人,與他相比,瑪爾塔與生俱來的那份深入骨髓的驕傲蕩然無存。
她怎是認輸的人,一次次的游戲,她追隨著他的腳步。就如當年追隨亨利的腳步一樣。她衝鋒陷陣,虎口奪食,一次次將他或者其他人從椅子上解下,讓監管者只余在一片紅霧中的氣急敗壞。一次次在他行將力竭時悍然殺入,讓監管者陷入同時面對兩名軍人的艱難境地。
但即便這樣,他還是一次次無情地嘲諷著,用比她優秀的表現告訴她,你不合格。
“來自英國的貴小姐,如果你還算個軍人,請放下你的玩具槍。”那天,站在敞開的大門前,目送著兩名隊友離開的背影,他如此說道。年輕但滿是傷疤的面孔上是滿滿的不屑與輕慢,但如捕食豺狼般蓄勢待發的動作卻無時無刻不昭示著他久經戰場的洗禮。
“砰!”舉起信號槍,將子彈隨同紅霧向高空拋灑,她強壓憤怒,勾唇一笑,與那股魅惑所同時顯現的,是雌鷹那危險的高傲“來場比賽?”
“樂意奉陪。”他暼了她一眼,抱臂,將護腕卸下,放入衣袋。在里奧壯碩的身影出現的瞬間,迎著那壯漢跑去。她頓了頓,並沒有等待里奧的注意力完全被他吸引,而是從另一側迂回,幾乎緊跟著他出現在了里奧面前。
左右幾乎同時出現的獵物讓本來因為一無所獲而有些垂頭喪氣的里奧呆愣了半秒鍾,但他到底不是旁的監管者分身乏術,就看他身上鬼火閃爍,一個同他生得一模一樣的漆黑鬼影疊出體外,向瑪爾塔撲去,而他自己則高舉鯊魚棒,朝奈布殺去。
“另一處大門口集合,先摸到門為贏!”遠遠留下一句呼喝,奈布敏捷地閃過里奧的攻擊,身體一橫空中轉體,閃到里奧的背後向遠處廢墟跑去。里奧似乎被這膽大妄為的家伙激怒,他掩蓋在面具下的模糊面孔發出洪鍾般的嘶吼,快步朝奈布追去,二者一追一逃很快脫出了瑪爾塔的視线。
“當!”瑪爾塔注意力方要回到自身,卻覺背後寒意凸顯。她在刹那間彎腰閃避,黑影手中的鐮刀從她剛才脖頸所在的位置劃過,狠狠撞擊在旁側的矮牆上帶起一串火星。這種詭異的東西完全顛覆了不懼鬼神更不信基督的瑪爾塔的認知。就如每一次遇險一樣,她的手習慣性地摸向了腰間,隨即才意識到自己先前已經打出了唯一的子彈,當下只得奪路狂奔。
狠狠砸下一片門板,看著黑影抬腳狠狠蹚著板子,瑪爾塔趁勢拉開距離,兩轉三轉,便脫離了黑影的視线。但她心頭並無喜悅。她知道,這黑影的追擊終究沒有里奧本體來得凌厲,如今這般,即使她先奈布摸到另一處大門,於比賽言說也依然顯得矮了奈布幾分,這是她爭強好勝的心所不能容忍的。
為何不讓黑影追奈布,自己來追我!心頭默默怨恨著里奧的“不公”,瑪爾塔狠狠跺了跺腳,繼續朝另一處大門奔去。周圍很安靜,她心下里卻開始莫名的擔憂,在覺察到自己在想什麼後,她大駭,幾乎要摔倒在地。
“我怎麼會擔心那個討厭的家伙!明明莊園游戲不會有真正的危險的!讓那個高傲的家伙被里奧打倒,不是更能壓一壓他的氣焰麼?”話雖如此,但瑪爾塔的心髒卻在不知不覺中越跳越快,腳步也不由跟著快了幾分,她急於趕到另一處大門,急於再見到那綠色的矯健身影。
腿腳單點柱,移步似鴻鵠。
碧綠色的身影舞成一道匹練,無論身後的追擊者何樣發狂怒吼,就是無法追隨他詭異的身影。即使沒有護腕,他依然能夠單腳點牆接著反彈之勢翻過窗戶,接著如獵豹般短途衝刺到下一處掩體,里奧瞪著通紅的雙眼,手中武器一次次重擊在空氣中、廢墟上,但就算他能夠打碎周圍的一切,也依然打不中那山狼般矯健的雇傭兵。
廓爾喀人生在尼泊爾的大山之中,千百年來,他們在喜馬拉雅山的山麓進行著始終如一的與自然的抗爭。他們是山的孩子,是雪豹和狼的同儕,他們獵殺嶺中飛躍的最矯健的岩羊為食物和衣裳。他們的腳步從不歡喜寬敞的康莊大道,只有廢墟和險途讓他們倍感親切。而這一切隨著他們的血脈薪火相傳,最終誕生出一個光榮的名號——廓爾喀傭兵!
“怨火!”
狂怒的嘶吼,預示著死亡。
一個充斥著不詳氣息的東西飛越高空,如同一發迫擊炮彈落在奈布前方的廢墟中,不等他再有動作,一個生得詭異的龐然巨物從廢墟轉角處踏出,畸形的巨大腦袋歪著腦袋打量著獵物,手中的木棍卻一刻不停地往奈布首級砸下。
“可惡!”奈布吼道,方才衝刺的慣性讓他根本無法轉身騰挪,只得偏過頭顱,木棍咚的一聲砸在他肩膀上,瞬間舊傷撕裂,那遍布全身噬入心髓的疼痛幾乎可以讓任何人在瞬間倒下。
但奈布沒有。他甚至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奔跑的姿勢也沒有變。他從傀儡的身側飛奔而過,繼續朝目的地衝去。每跑出一步,身上的劇痛就加劇一分,就在他感覺那如漲潮海浪般層層疊疊的劇痛正觸及他的臨界點時,他眼前一亮,終於看到了那大門,還有門前正待著他的那一抹橙黃色身影。
輕哼一聲,話剛要出口,全身層比層深的劇痛卻在這時突破了他所能忍耐的極限,隨著一聲被大半悶入喉嚨的慘號,他彎下腰身,腳步卻比先前更快,翻過一塊板子朝瑪爾塔而去“你在做什麼,快開門!”他吼道。
瑪爾塔呆愣了一下,胸中醞釀了許久的嘲諷的話此時卻無法出口,她看到了奈布身後追來的東西,會動的巨型傀儡,還有跟在傀儡後面,殺氣騰騰的里奧。
他剛才就是這樣同時對付兩個敵人麼?
“快——開門!”奈布的再一次怒吼打醒了她,但在回身的前一秒,她看見里奧從衣襟里掏出了第二個傀儡,朝奈布飛擲過去。
“不!”雌鷹如離弦之箭般向那雇傭兵衝去,但終究跟不上傀儡落地的速率。第二個傀儡幾乎緊貼著雇傭兵生成,饒是奈布再是迅捷地騰挪,也終究因為板區狹窄的地形而捉襟見肘。雖然用板子隔開了新生的傀儡,但是另一具傀儡和里奧本身的加入瞬間讓他的活動空間局限在一個不大的范圍內。
“回去,瑪爾塔!這是命令!”縱身躍上矮牆,奈布一次次避開幾乎織成了一張網的三個獵手暴雨般的棍棒的圍殺。“快!如果門不開,我們一個都走不掉!”
再次回身,從板子上翻滾而過,兩個傀儡同時揮出的木棍打在板子上,讓幾層硬木發出難聽的嘎吱作響。瑪爾塔的腳步緩了下來,她知道,自己即便是過去也改變不了什麼,三打一和三打二,不過是白白多了一個被追逐的身影,而那道門不會自己打開。
想通了的瑪爾塔快速返回,她和奈布都沒有看到的是,里奧身上一道黑影越來越凝實,隨後從本體中走出,手仗鐮刀,它死死盯住了瑪爾塔離去的背影。
輸入密碼,女軍人的汗水如流水般淌下,模糊了精致的面孔。雖然暫時不知道勝負代表什麼,但軍人的高傲不容許她輸掉任何一場游戲。
“嗯哼。”一聲悶哼,在瑪爾塔耳中卻不亞於驚雷。她的手甚至停下了輸入的動作,而是回頭看去。
奈布終於又中了一刀,按理來說,他此時應該躺下了。
但他沒有,雇傭兵堅強的意志居然讓他突破了莊園的規則,他跌爬著,竭力衝向大門。瑪爾塔連忙回頭,手中速度不由得快了幾分。
不知道他還能堅持多久,但只要自己在他來到這里之前輸入密碼打開大門,瑪爾塔向她所渴望的藍天發誓,就算他倒下了,自己也要把他扛出去!
還差一點...
“瑪爾塔!”奈布已經離她很近了,甚至她已經能聽見他奔跑時揚起的風聲。
但那風聲怎麼會那麼近呢?
一股寒意從瑪爾塔的背心直擴散到四肢百骸,但她的手還是不帶顫抖地輸入了最後一個數字。
“咚!”鋼鐵大門發出了一聲悠長的嘆息,緩緩打開,與之一同的,還有刀子入肉的聲音。
“薩貝達先生!”早已做好了被刺穿的准備,按照莊園的規則,瑪爾塔知道,無論這一下有多麼可怕,也不會讓自己真正倒下,自己完全可以趁著攻擊的間隙跑出大門。
但是那碧色的身影卻在她放棄躲閃的一刻,衝到了黑影與她之間。
第三刀,無論一個人有多麼堅強,這樣的傷勢也足夠讓他瞬間喪命。
由於莊園規則的保護,奈布自然沒有死,只是徹底喪失了活動能力。而瑪爾塔已經沒有機會去援護他了——里奧和兩個傀儡已經追到離她不過三米處,連同砍中奈布的黑影,四個獵手組成了一道人牆,將奈布蹚在了腳下。
被里奧綁上氣球,奈布奮力扭動著唯一能動的頭顱,對瑪爾塔離去的身影,用他那依然桀驁不馴的口氣喊道:
“貝坦菲爾小姐,你輸了!”
我輸了...
此時,瑪爾塔坐在桌旁,陷入了那場並不愉快的回憶之中。
他的確比我更像個軍人,更加堅強,更加矯健,更加勇敢,甚至...勇敢到愚蠢。
暼了一眼坐在身旁的奈布,令瑪爾塔驚訝的是,奈布也正看著她。
在那場游戲以後,經歷了一次次的並肩作戰,雖然兩人中間還是時有火藥味,但在旁的求生者看來,這兩人倒是頗為般配。當然,兩人對此都並無承認之意。
不過,特蕾西並沒有八卦的興趣。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自己的房間,她隨意地把頭盔扔到一邊,金黃色的頭發埋進被子里,任憑黑暗籠罩住湖藍色的瞳孔。
她知道自己那強烈的不詳預感從何而來。
就在不久前,她看到了瓦爾萊塔。
是的,那真是驚喜非常的事情,但在這種環境下,她只感受到無比的恐懼。
特蕾西不喜歡人多的地方,是故她很多時候都不會選擇目送參賽者走出大門,更不喜歡在大廳中久留。甚至那詳細列出了全天場次參賽名單的羊皮紙,她也只是花幾眼的工夫找出自己那獨一無二的姓氏——列茲尼克,記下時間,便不會再去多看,就仿佛閱讀那些陌生人的名字也是一種困難。
但她還是偶然看到了瓦爾萊塔的名字——在羊皮紙上屬於監管者的位置。
心瞬間火熱,但下一秒宛若落入冰窖。特蕾西努力勸說自己,那或許只是一個重名的人——對的,這個世界上重名的人很多,不一定這個瓦爾萊塔便是自己心中的眷戀。但當那名“瓦爾萊塔”即將隨著要開始的游戲出現在門廳時,她還是幾乎奔逃著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她沒有勇氣去證偽,更不知道如果真是她自己該如何面對。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莊園主始終沒有把那個“瓦爾萊塔”安排在她的對面,甚至萊利和瑪爾塔這些與她走得比較近的人也沒有遇到過她。
但是求生者間的閒言碎語中,她還是隱約聽見了“蜘蛛”的字眼。她恐懼地躲開,但自從聽過第一次後,這個字眼如跗骨之蛆,越來越多地出現在她耳畔。
“明天就是我來這里滿一個月,明天我就要參與最後一場游戲,而監管者,雖然沒有任何的通知,但我知道,我知道監管者一定是里奧!他紅了眼睛的要殺我,但他一定會輸掉這場游戲,然後去死!”
萊利臨走前夜幾近癲狂的話語再次出現在腦海,特蕾西心頭的恐懼宛若一個黑洞,行將把她整個人吞噬下去。
無疑,莊園游戲中一些未知的規則因萊利和里奧間的往事導致他們在“最終游戲”的生死之戰中相遇。
那麼,如果真的是她,那自己在“最終游戲”中遇到她的幾率,豈不是無限大?雖然一再否認瓦爾萊塔已經成為監管者的事,但特蕾西清楚,“機械蜘蛛”雖然是自己的構想,卻無意中附合了“監管者”的條件——大過正常人類的體型,足夠的威懾力,一定的殺傷性,而且,蜘蛛本就是一種獵手,小蛛獵蟲,巨蛛如何不能獵人?何況,瓦爾萊塔這身裝備明明走到哪里都是驚世駭俗的東西,而自己卻沒有得到任何一絲她的音訊,那麼只有一個可能,她被囚禁在莊園的游戲輪回之中,外界無法獲知她的消息...
不,不,不!搖晃著腦袋,特蕾西只感覺什麼東西噬咬著她的心髒。巨大的壓力幾乎讓年輕的機械師崩潰。在痛苦到達某一個閥值的時候,特蕾西卻跳了起來,滿面淚水,雙手卻毫不猶豫地掏出了遙控器,召出那隨身最忠誠的伙伴。
看著傀儡出現在面前,特蕾西沒來由地想起艾瑪•伍茲,那不過幾面之緣的開朗的園丁小姐曾經對她說過不少話,但她在敷衍著隨意回應的時候,只記下了一句。
“如果說從過去我學到了什麼,那就是在事情變得更糟糕前采取行動。”
特蕾西相信,這句話可以同瓦特先生的教誨一起列入列茲尼克家訓。
她舉起扳手,雖然不知道這種作為究竟會不會有效用,但似乎只有走在追尋機械之道的路途上,她才會暫時脫離內心的煎熬。
名匠之所以為名匠,是因為她能成常人所不成。
一周光陰,轉瞬即逝。
清晨的陽光悄然透過薄雲蒞臨機械師的房間,它所首先眷顧的卻並非房間的住戶。傀儡立在窗前,它的攝像頭眼睛靜靜反射著微弱的光亮,將窗外的一切映照其間。機械身軀正好擋住了陽光,從特蕾西的角度看,它是立在窗前的一道黑影,背負著一個大背包,可以在半小時內讓一個壯年人氣喘吁吁的重量已經在它身上懸掛了一夜之久。
“今天。”喃喃一句,從床上爬起,特蕾西平靜地為自己穿衣,房間內的一切都已收拾完畢,只剩下被她擺放在床頭的一張詹姆斯•瓦特的畫像顯示出其與空房間的不同。特蕾西向這位祖輩的恩師鞠躬,虔誠地做著機械師獨有的祈禱。
祈禱什麼?她也不知道。是祈禱自己完成游戲?還是祈禱自己不要遇到瓦爾萊塔?還是——特蕾西的心頭劇顫——祈禱自己和瓦爾萊塔的再次相會?一旦站在對立面時,事情究竟會往哪一步發展...
希望我能最大效率地發揮自己的作用,希望一切可以有一個好的結局。
仔細想了想,特蕾西許下了兩個看起來最無遺漏的願望。
餐廳。
在特蕾西走進這里的刹那,她便感覺到了某種淡淡的排斥和敵意。這感覺不來自某個人,而是來自一個群體。周圍的求生者們,他們用帶著恐懼的目光看向這位年輕的女孩,就算她的外貌再是養眼,在此時的他們眼中想必她也不過是一具行將腐爛的屍體吧。就算平日里巴不得所有人都離自己遠點,在這種環境下特蕾西心頭也不禁冒出陣陣涼意。
“來這里!”瑪爾塔的聲音傳來。特蕾西僵硬地扭過脖子,在餐桌的一端,差不多可以容下十人用餐的地方現在只坐了三個人。奈布,瑪爾塔,還有庫特。他們的身周是一片無人區,求生者們對他們既憐憫又嫉妒。憐憫的是他們也許行將死亡,嫉妒的是他們可以從這種日復一日的折磨中解脫,如果幸運,還能得到一筆讓在座的所有人眼紅的財富。但他們究竟會走上哪條路呢?即便莊園主在此,怕是都難以給出一個標准的答案吧。
“終於等到你了,別怕,別理他們,我們商量一下戰術。”竭力安慰著這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女孩,瑪爾塔心中斥罵莊園主,怎麼可以讓這樣的孩子卷進這種游戲。就算是如此的天才,也未免...
無論如何,她希望救她,也希望救所有人,至少在座的所有人。所以,她不想看到特蕾西的斗志被那些求生者消弭,一月相處,她也清楚特蕾西的機械技術在游戲中何等的重要。
“我負責吸引監管者。”奈布•薩貝達抱著手臂,似乎要假裝出對這場生死之戰的漫不經心,但聲音依然沉重。“貝坦菲爾小姐,隨時增援。弗蘭克先生,你用你的能力負責偵查,我想,你現在應該能展現出除了變小以外的能力了吧?”
“當然。”庫特•弗蘭克咧嘴一笑,將手中時刻都在翻閱的《格列弗游記》放在桌子上“我和貝坦菲爾小姐分頭走吧,能修機就修機,能支援你就支援你。”
“你以修機為主,支援我挑頭。”瑪爾塔挺直腰板,如雌鷹般傲視庫特,似乎在證明自己比他更有力量。
“至於你,列茲尼克小姐。”看向一直一言不發的特蕾西,奈布稍作停頓,這位退伍後已經獨行了如此之久的傭兵在一瞬間居然感到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從前,印度北部山區的戰場上,自己曾經與小隊的同儕們分工合作,共御敵軍。那是獨行所不能帶來的成就感和榮譽感。但他還是很快從這種感覺中脫出,竭力撿起自己扔了很久的指揮能力。“你盡量隱匿行蹤,只管修機,我們三人都會掩護你,能不能快速走出那扇大門,只看你的破機速度。”
“別有壓力。”看著特蕾西面色蒼白,瑪爾塔不由補充道,同時責怪地看了一眼奈布,奈布說話直接,算是把勝利最關鍵一環的籌碼全壓在了特蕾西身上。如果給她的壓力過大,她怕是緊張之下發揮不能全力,那可就要命了。
與此同時,莊園三樓,監管者宿舍。
在圓桌旁坐下,傑克有些刻意地避過了從窗口探入的陽光。無霧的晴朗天氣並不能讓開膛手的心情自在起來。但幸運的是,今天,他不用出獵。
“一個月一次的最終游戲。”抿了口紅茶,霧都紳士影在面具下的俊朗面孔眯起了眼睛,他的低喃聲沉重,堅定而冰冷,讓人沒來由地聯想到從被劃破的喉嚨里隨著心跳節奏流出的血紅,這一刻,那好聞的男士香水味似乎都替代為血腥。“真是糟糕,希望不會再弄出一個瘋子。”
言畢,他好像被自己的話逗笑了一般,面具顫抖著,優雅的笑聲一點點變大,最後化作一陣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
歇斯底里,傑克仿佛要把心中的煩悶一並都通過這違逆了紳士儀容的笑聲發泄出來。
“傑克先生...”
好不容易止住笑,淚眼下居然看不見聲音的來源,好在憑借開膛手的敏銳,他還是在第二時間找到了出言人。
“瓦爾萊塔女士。”操持著一如既往的禮儀,傑克起身鞠躬,平靜地俯視那駭人的機械蜘蛛,就仿佛面前只是一位再平常不過的小姐“您還不去做准備麼?”
“我已經准備好了,但我還有個問題,我...”最前面的兩只機械手居然顯出三分局促,靠前的一對機械節肢也不自然地歪了一下,傑克猜測,那藏在蜘蛛身軀下的真正的手肯定在不安地搓著手指。“我還想問您一下...那個...您所碰到的...那個機械師的事。”
天啊。瓦爾萊塔真恨不得鑽到牆縫里,自己什麼時候染上了特蕾西的毛病?或許是真的太憂心她,或許是出於對這位老牌殺手的畏懼。要知道,當面前人的殘忍行徑在倫敦傳為一場恐怖而血腥的傳奇的時候,她怕是還拖著殘軀在馬戲團混一口飯吃呢。
“特蕾西•列茲尼克?”歪過腦袋,傑克細細回憶著那在他獵物名單上看起來不值一提的機械師。按照他的標准,若非莊園游戲,特蕾西怕是一輩子也不夠資格上他的名單。雖然對瓦爾萊塔提到的人的印象並不深刻,但傑克還是憑借記憶大致做出了判斷“解密碼機的速度快到匪夷所思,如果放任不管,那絕對是堪稱麻煩的存在。但是膽識太差,不用去追,只要讓她看到隊友倒下,她就會自動成為砧板上的肉。”言畢,他搖了搖頭,似乎在否定特蕾西參與這場游戲的可行性。
“這麼說,她的確在這里,是嗎?”眼中放光,瓦爾萊塔似乎直接過濾了傑克後面的話。
傑克眉毛微揚,不過慘白的面具很好地掩蓋了他的神色。他看著瓦爾萊塔,若有所思,終於忍不住緩緩開口“瓦爾萊塔女士。”
“你知道,我之前也是個獵手。”傑克說著,放下了剛剛端起的紅茶,綁著手術刀的五指貼在臉側,似乎陷入了更深層的回憶之中“曾經,我沉迷於狩獵的快感,從未考慮過得失,只是想著殺,殺一個,少一個敗類,能讓我厭惡的事物從世界上減少一分。”
“但在一次狩獵中,我清醒了,或者說,我被人算計了。”傑克語音憤憤不平,卻夾雜著一絲慰藉“我這才開始考慮!一直以來的濫殺究竟有沒有意義?那一次狩獵!如果我動作快過或者偏過一分,我甚至險些損傷我這輩子都不會遇到第二次的珍寶。”話語中居然吐露與開膛手身份絲毫不般配的柔情,讓瓦爾萊塔不禁一怔。
“所以,謹記開膛手的忠告:動手狩獵前,問問自己想要的是什麼,能得到什麼,又能失去什麼。”
走在陰暗的走廊間,機械臂舉起一個奇形的面具扣上面門,瓦爾萊塔還在回味著傑克的話。
做監管者的這段時間,她也開始適應莊園主所提供的“表演場所”,人形蜘蛛秀在她所沒有想過的領域取得了巨大的成功,當她拿下一場場勝利之時,她幾乎要沉溺於這種以人命為戲碼的表演的快感,但當就寢前卸下身上的裝備後,她都會看見機械蜘蛛背上軸承所鐫刻的那個名字,隨即那游戲帶來的種種不良症狀都會被壓制下去。
“等拿到了獎金,我會回去找你。”不止一次,在深夜里她暗暗發誓,她會帶著這些獎金回到那個被遺忘在蘇格蘭的小木屋,兌現她的諾言。即便過程不盡相同,但是結果是一樣的,是吧?
但她沒有想到,事情的發展已經脫出了她的預料,雖然得到了提前再見到特蕾西的機會讓她幾乎歡喜得昏過去,但她也意識到,一切已經脫出了她的掌控,而充斥著不確定性。
她不能死,但特蕾西也一定要活著。
面具下,灰色的眼睛靜靜地看著那張被機械手舉起的羊皮紙。
監管者:瓦爾萊塔
求生者:奈布•薩貝達,瑪爾塔•貝坦菲爾,庫特•弗蘭克,特蕾西•列茲尼克
地圖:聖心醫院
她輕輕嘆了口氣,把羊皮紙翻面,本來只是想卷起,卻驚訝地發現背面居然還有字。
監管者規則:
殺死零到一名求生者,監管者將在游戲後死亡。
殺死兩名求生者,監管者回到莊園,等待一個月後下一場“最終游戲”。
殺死三名求生者,監管者得到獎金,離開莊園。
殺死四名求生者,獎金翻倍,離開莊園。
落款:您夢境中的旅人,夜鶯女士
私設:“最終游戲”中,莊園規則有所松動,不僅是監管者的獵殺能力和致命性大大增強,求生者們也同時恢復了之前的游戲中被莊園桎梏而不能施展的大多數能力。
奈布•薩貝達:
奈布•薩貝達不僅是這場游戲中求生者隊伍的領導者,也是唯一親歷過戰場的求生者。戰爭所遺留的對密碼機的恐懼心理讓他寧願身負舊傷去和監管者正面抗爭。對鋼鐵護腕的應用和其配備的“庫克瑞”(尼泊爾語)廓爾喀傭兵標配彎刀讓他可以以最小的消耗以應付最激烈的鏖戰。
在印度山區作戰期間,來自廓爾喀優良血統的受過山地磨煉的“鐵腳板”和堅韌不拔的意志讓奈布成為場上最冷靜的玩家,舊日的指揮經驗支持他在戰場上快速搜集最新的情報,並做出合理的判斷。冷厲的頭腦和狂熱的身軀在他身上的完美結合,允許這位傭兵為任何敢於站在對立面的人灌輸恐懼。
“庫克瑞!庫克瑞!”
瑪爾塔•貝坦菲爾:
空軍出身的瑪爾塔擁有強大的射擊技術來打敗她的敵人,其配備的銀色左輪手槍——“瓊樓遺恨”可以向任何來犯者開火。身為軍人,她把同生共死的同袍精神奉為自己的戰爭哲學,依靠信號槍,左輪手槍和矯健、潑辣而利落的個性進行火线增援甚至虎口奪食。
艱苦的訓練和精湛的騎術讓瑪爾塔的平衡性異於常人,鑒於莊園游戲的惡劣生存環境,奔跑在地圖間尋找一個個受難者的雌鷹般矯健的身影成為了隊伍反敗為勝的關鍵,可以在隊友受難時迅速增援或對監管者發動奇襲。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詩經•秦風•無衣》
庫特•弗蘭克:
在身為冒險家的同時,庫特•弗蘭克也是一名強大的幻想家。在他身處惡劣環境而不能有效地依賴身外事物時,他可以通過其所諳熟的《格列弗游記》來制造幻象,進而影響到現實。
小人國給予他變小的能力,大人國能夠讓他化身巨人,而飛島國匪夷所思的科技給予他強大的洞察和理解力,甚至能從福爾摩斯亦所不能察覺的自然信息里窺得敵我的行動痕跡。而在危難時,他將采取他的最後手段——化身慧駰進行一次有理性的奪路狂奔。如變色龍般多變而難以捉摸,庫特在游戲中看起來也是不容忽視的一股力量。
“這些傑出的四足動物有許多美德,跟人類的腐化墮落對比一下,使我睜開了眼睛,擴大了眼界。”
——喬納森•斯威夫特《格列佛游記》
特蕾西•列茲尼克:
身為列茲尼克機械世家最後的成員,特蕾西在機械方面舉世無雙的精湛技術讓她在制造陷阱和機械道具方面擁有旁人所不具備的優勢,這意味著她在面對數量更多,實力更強的敵人時可以扭轉局勢,盡管其本人較之普通求生者來說過於羸弱。
特蕾西在機械化和智械化方面超凡入聖,她的機械傀儡是此方面最好的見證,可以隨時代替這位孱弱的機械師以身犯險。此外,高明的機械大師懂得最大限度地利用環境,這意味著時間充足的情況下特蕾西可以讓任何一片區域變為自己的主場。守護著家族的誓言,女孩膽怯的外表下隱藏的是一刻堅貞不渝的心。
“矢心矢德,銘記祖訓三條。”
瓦爾萊塔:
“蜘蛛”是瓦爾萊塔的代稱,就如這個稱謂所表現的一樣,瓦爾萊塔很大程度上依賴特蕾西•列茲尼克的得意之作——機械蜘蛛的支持,其多足的節肢可以在任何平面上自如行動。借助背後所裝備的特蕾西所仿制和改造過的珍妮機,瓦爾萊塔可以如真正的蜘蛛般營網噴絲,這意味著她擅長營造屬於自己的狩獵領域,並封鎖獵物任何可能的逃遁空間。
但蜘蛛最直接而有效的殺戮手段仍然來自身上所負的利器,第二和第四對足的鋒利節肢足以進行堪比最鋒利的軍刀的砍擊甚至穿刺,而馬克•列茲尼克的得意之作——特蕾西所贈給她的“口中劍”鳥喙防毒面具,更讓她成為那些敢於直視她的求生者的最大威脅。
“小蛛獵蟲,巨蛛獵人”——特蕾西•列茲尼克
另一邊
“求生者規則,在游戲中死亡,則真正死亡。從地窖或大門逃脫,獲得獎金,離開莊園。”門廳,奈布讀著羊皮紙背面的字跡,將其卷成一個筒,收了起來。“與萊利所提供的情報基本吻合。”
輕撫腰間的廓爾喀彎刀,雇傭兵的臉上滿是斗志,如同數年前走上克什米爾地區的戰場。
“監管者來了。”庫特沉聲道“如果沒有搞錯,這應該是一位女性監管者,碰到她的人都叫她‘蜘蛛’。”
“別的地方可能還有顧慮。”瑪爾塔拔出信號槍做了個射擊姿勢,作勢吹著槍口的煙“聖心醫院,我喜歡這張地圖。”
地形復雜,板區眾多,又有醫院內部可做轉進,這張地圖明顯有利於人類。但特蕾西此時卻沒有附和隊友們的喜悅。事到如今,她已經無法欺騙自己,很明顯,她最驕傲的作品此時正站在她的對立面,進行著一場一敵四的性命賭博。
節肢錯動的聲音一點點接近,特蕾西感覺有什麼硬物堵住了咽喉。鼻腔酸澀著,她耗費了最大的力氣讓自己沒有痛苦出聲。喚出傀儡,她躲在它的背後,不敢再去面對那還在商討戰術的三名隊友。她感覺自己背叛了他們,已經不再和他們是一個團隊。
“你好,大蜘蛛。”瑪爾塔戲謔的聲音傳來。特蕾西感受到有目光投向自己這邊,愈發顫抖的身體忙不迭地縮向傀儡身後,但是,這欲蓋彌彰的行為又有什麼用呢。
“特蕾西?”瓦爾萊塔低喚著,藏在面具下的灰色瞳孔越過瑪爾塔三人看向那躲藏在傀儡身後的橙黃色身影。不錯了,必定是她,羸弱的樣子一如三年前,畏畏縮縮,躲在傀儡後,用它黑色的攝像頭眼睛與她對視。有那麼一個瞬間,她想不顧一切地衝破面前三人組成的人牆,抱緊那個不該來到這里的孩子,好好傾訴一下三年來的思念。但她終究不是城府空虛之輩,面前三人強烈而似乎即將凝成實體的敵意告訴她,最好把這種情感壓制下去。
背靠著傀儡冰冷的身軀,特蕾西通過傀儡的攝像頭眼睛清楚地看到了瓦爾萊塔。看到了她的一切,那自己親手縫紉的布帛外殼沾上了不少塵灰,機械節肢的下端添了些泥土和劃痕,只有背後的軸承仍然鮮亮,自己的名字依然鐫刻在那最中央的位置。
為什麼...
悲哀之下,特蕾西膺中卻不知何時涌現出一股不甘和憤怒。
為什麼!為什麼命運要如此戲耍於我...
既然賜給我一個依靠,又為什麼要在那麼短的時間內收回,又是為什麼,要在這一時候讓一切徹底扭轉,讓我親手制作的一切站在我的對立面?
一分一秒,仿佛時鍾的機針被損壞變緩。特蕾西只覺心中天人交戰,度秒如年。終於熬過了最後的准備時間,莊園的大門打開,瓦爾萊塔首先走出,臨走前還是回頭看了一眼。奈布昂首挺胸緊隨其後,然後是庫特。瑪爾塔回頭看視,皺了皺眉,走過來拍了下特蕾西的肩膀“列茲尼克小姐,該開始了。”
“啊?哦!好的,好的。”特蕾西這才回過神,發現門廳內只剩下了自己和瑪爾塔,連忙跟著女軍人走出去。
“加油,列茲尼克小姐,我們一定能贏。”完全不知道特蕾西的心事,瑪爾塔邊走邊為她打氣。
“嗯,加油。”走在瑪爾塔後面,特蕾西面色蒼白非常。她能如何回答?如果瑪爾塔和奈布真的能夠一直不讓瓦爾萊塔抓到,那麼瓦爾萊塔就必然走向死亡。
但作為同隊的人,難道她還能祈禱奈布和瑪爾塔被殺死麼?
聽天由命吧。機械師絕望地閉上了眼睛。莊園大門外是一條孤零零的路,沿著路往前走,只會踏入一片白光,而後就會發現自己已經身處游戲場地之中。
待到特蕾西再度睜開眼睛,便不見了瑪爾塔。她身旁的是聖心醫院那標志性的聖女像,石刻的眼睛靜靜凝視著她。
游戲,開始!
破敗的牆體上掛著殘損了一半的人體解剖圖,手術台上人形的血跡已經發黑,醫療器具和書籍雜物隨地散亂著,屏風翻倒在一邊,木質的地板已經多處破損,透過一個大洞甚至能看見樓下的光景。
“運氣不錯。”庫特環顧四周,確定自己是在醫院的二樓。身邊便有一台機子,即便監管者來了,憑藉醫院的復雜地形也可以迅速轉進。
但身為冒險家,他的每一次冒險都是建立在謹慎又謹慎上的。
“飛島!”翻開手中《格列弗游記》,這位冒險家在進入莊園後第一次展現出全部的實力。
瞬間,庫特眼中的一切開始變幻,醫院破敗的牆體變成了半透明的如蟬翼般的網,風吹草動的聲音則化作宛若無數樂器無秩序演奏的雜音般的樂章。雖然平常人並不能從這些幾乎荒唐的東西中看出任何的信息,但隨著一塊沾染著墨水的餅干被塞入口中,庫特看懂了面前了一切,昔日的狂歡之椅已經被替換為一座座散發著冰冷氣息的絞刑架,靜靜等待著死亡的降臨。正在聖女像前破譯的特蕾西,在醫院旁跑動並一直刻意制造著動靜的奈布,在醫院另一側迂回尋找密碼機的瑪爾塔,一切的一切都盡收眼底。冒險家點了點頭,對自己這因被莊園桎梏而許久不能動用的能力十分滿意。
但是,當他看到瓦爾萊塔的動作時,他是如此驚駭,以至於從幻覺中被震懾了出來。他驚恐地看著醫院的牆壁,他剛才看到的最後一個畫面是,瓦爾萊塔居然憑藉八只足的抓地力,九十度直上攀牆衝自己的位置而來!
“小人...”看准房間內的屏風,庫特正待變招,但他似乎有些低估了那機械蜘蛛的速度,須臾間巨大的身軀已經登上二樓,戴著奇形面具的腦袋更是探入了門中,死死盯著房間內的冒險家先生。
冷靜,冷靜。庫特強壓住回身逃跑的衝動,狂跳的心髒隨著不斷的深呼吸漸漸歸於平靜。腳步略微後撤,手中拈著書頁,他蓄勢待發。
“她會衝過來,用自己的身體封死我逃跑的空間,然後直接向前攻擊,如果是以前我八成避不開,但是現在...”無視瓦爾萊塔身上機械的嘎吱作響,庫特的大腦飛速運作,墨水餅干的殘留作用讓他把接下來要發生的事在腦中做了個精確的排練“我會變大,從她身上越過去,然後迅速縮小,出門,砸下門板,逃離。”
嘎吱——庫特從身軀到神經都緊繃到極致的前一刻,那異樣的聲音異軍突起刺進了他的耳膜,只見一張巨網在他的視线內越來越大,庫特做夢也沒有想到瓦爾萊塔會采取這樣的手段進行攻擊,但他還是條件反射下做出了既定的反應“大人!”
瞬間,庫特身軀暴漲,那絲线構築的蛛網雖然遲滯了一下他的動作,卻在下一秒鍾被他硬生生整個撐裂成一片雪花般破片紛紛揚揚而下。但這不妨礙瓦爾萊塔的動作,蜘蛛臃腫的身軀動作不慢急速衝鋒而至,兩只金屬節肢左右橫掃,軍刀般鋒利的末節寒光閃現。
“喝!”身高三米,腦袋行將頂到醫院天花板的庫特猛然下蹲發力,一腳居然將腐朽的木質地板蹚出一個窟窿,巨大的身軀賦予的超人力量讓他整個人騰空而起,隨著身形在空中迅速變小,他直接越過了瓦爾萊塔的身體到達了這機械蜘蛛的背後。“拜拜了,怪物!”
口中嘲諷著,庫特搶出門框,卻只覺腳下一絆,若不是平日里翻山越嶺經驗充足,怕是早已摔倒在地。
“What the ...”看到腳下和門外的情形,庫特頓時冷汗崩流,斥罵出口。門外密密麻麻鋪了足有三層蛛絲白練,感情剛才那機械錯動聲非是等閒之音,而是正布下這陷阱的運作聲。也怪不得瓦爾萊塔與自己對峙了些時間,原來如此!
自知此路不通,庫特果斷回身,覺腳下蛛絲纏絆,索性撲倒在地一個就地十八滾,趁著瓦爾萊塔轉身之際朝二樓地板那大洞滾去。
瓦爾萊塔也沒料到對方居然做此動作,回頭一刀卻是從庫特翻滾的身軀上空掃過,拉過機體欲再復一刀時,庫特已經滾到洞沿,舒展身軀若大鵬般縱身躍下。瓦爾萊塔毫不猶豫,憑藉八足的靈巧,直接順著洞爬下追逐。
庫特落地方喘息畢,只覺頭頂節肢聲響若炸雷,頭皮一陣發麻。他忙不迭地朝外跑去。這蜘蛛在樓房里直上直下敏捷非常,如果想甩掉她,最好還是到平地上再做道理。
“嘎吱!”令人牙酸的聲音在背後響起,庫特下意識地一扭身,就看一張白色的蛛網擦著他的肩膀飛過,在他側前方的牆壁上鋪開,那網的結構居然是雪花般整齊的六邊形,巧奪天工。
但庫特此時卻沒有欣賞的心情,他加速狂奔,只覺全身氣力此時都灌注到了雙腿上。在他的視角里,陽光正透過一樓已經只剩窗框的窗戶,灑在他面前的地面,宛若阿波羅在為他指明地獄到天國的方向。
“嘿!”不假思索,腳步飛快,庫特翻過窗戶,瞬間消失在瓦爾萊塔的視野中。瓦爾萊塔面具下傳來一聲低到幾乎無人能聽見的罵辭,臃腫的身軀很不容易地擠入窗戶,朝著醫院外的護欄走去。
“傻蜘蛛,你再鬼,也想不到我能躲在這里...”瓦爾萊塔背後窗戶下的一叢雜草中,身高只有幾英寸的庫特看著那一點點遠去的蜘蛛臃腫的背影,嘴角露出了得意的笑。宛若一個得勝歸來的英雄般轉身,他變回原形,就要翻越窗戶回到醫院中。
他知道瓦爾萊塔知道他的想法,所以他索性逆向思維,放棄了對自己有利的戶外,重新返回醫院內部!
等到自己開了二樓的機,只要那監管者不找到特蕾西,這一局他們大概可以穩穩拿下了。
腦子里想著,手腳做著翻窗的動作,半晌,庫特驚訝地發現自己居然被困在了原地!
窗框上,此時早已被纏上一圈錯綜復雜的蛛絲,此時的庫特就如一只自作聰明的飛蟲,在躲避蜘蛛的時候居然一頭撞在了蛛網里。
“桀桀桀....”詭異的笑聲就在背後響起,庫特掙扎著回頭,卻發現瓦爾萊塔已經原路返回,面具下發出陣陣女人促狹的笑,接著,那鳥喙般的面具猛然張開...
“慧駰!”猛然將手中書翻到最後一章,極度危險下庫特終於下了拼死一搏的決定,可惜這決定似乎來得遲了零點一秒。就在庫特臉盤變長,脊骨拉伸,行將化作一匹駿馬的時候,一柄鋒刃從面具的鳥喙中飛出,如流星閃電般貫入庫特的後心。
撲哧!
鮮血如泉水般隨著脈搏的頻率泵出,庫特滿臉都是不可置信的表情,已經變化了一半的身軀迅速復原,變回再普通不過的人類——
的屍體。
撲通一聲,庫特一頭栽下窗戶,鮮血從背後的窟窿中止不住地流淌,迅速染紅了他曾經藏身的那片草地。一開始他還劇烈抽搐著,但隨著大量的失血,他的膚色一點點蒼白了下去,最後沒有了一點氣息。
後心的那一刀直接貫入了他的左心室,切斷了重要的心肌。
“弗蘭克先生!”
瓦爾萊塔循聲轉過頭去,看到了一個橙黃色的靚麗身影,還有那極度憤恨的雌鷹般銳利的瞳孔。
瑪爾塔渾身劇烈顫抖,右手狠狠攥住了信號槍的手柄,手指關節蒼白如骨。
敏銳的雌鷹第一時間覺察到了戰斗的訊息,她已經以最快的速度奔來支援了,按照往日的經驗,就算求生者開局便被追上,其支撐的時間也多少有個下限,畢竟監管者最少兩次攻擊才能擊倒求生者,而求生者也必然不會坐以待斃。按照常理而言,兩次攻擊再到坐上狂歡之椅,這個中的時間足夠瑪爾塔穿越整張地圖施以援手。
但如今...
看見庫特倒下,如此迅速地化作一具毫無生氣的死屍,瑪爾塔這才意識到,沒有那被所有人所厭惡的莊園規則的保護,他們居然如此脆弱。周圍的所謂絞刑架,都是根本而徹底的擺設。在沒有束縛的監管者面前,人類的身軀如草芥般脆弱易折。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她沒有想到,自己那守護所有人的信仰在一切剛剛開始時就被狠狠戳破,庫特的死屍的影像烙在她的大腦中,向她無聲地嘶吼。
嘴唇已經咬出紅絲,信號槍似乎隨時要發出怒吼...
但她沒有。
軍人的理性此時起了作用,既然已經失去的無法挽回,那麼就把這挺信號槍,這個希望留下,防止下一次的失去。
但她如此想,瓦爾萊塔卻並不能輕易贊同!
“嘎吱!”一記噴絲,一張白色巨網飛射長空,雌鷹矯健的身影向旁側騰挪,任憑其落在草地發出一聲無聲的嘆息。
一擊不中,瓦爾萊塔迅速逼近,面具之下,灰色的瞳孔溢滿了殺意。
她必須贏!
在看到那規則之後,她已經准確判斷出了唯一可行的方案。
殺死其他三人,讓特蕾西離開!
至於那可笑的雙倍獎金?
特蕾西獲得那份獎金,和自己獲得又有什麼區別!
但是很明顯,和特蕾西同隊的人都不是等閒之輩,他們絕非瓦爾萊塔可以隨意拿捏的東西。所以,她不得不全力以赴。
節肢攀過醫院頹圮的欄杆,揚起的軍刀般的刃爪狠狠將瑪爾塔砸下的門板砍做三截,如垃圾一般棄擲一邊。但雌鷹已經抓住這個機會,衝向了下一個板區,將戰場進一步拉入了醫院外圍的場地上。
“啊啊啊!”嘶啞的喉嚨肆意發出怒吼,瓦爾萊塔如一輛戰車般蠻橫地摧毀著自己所能遇到的一切,但無論蜘蛛如何發狂凶悍,一時也奈何不得那天空的孩子。
英倫人端的是海洋與天空的寵兒,大海是他們的母親,帶給了他們第一筆資本的原始積累,讓他們把占領和掠奪的手伸向地球的每一寸壤被。而天空是他們的臂膀,讓不列顛的威儀傲視整個世界,無論何人皆無處可藏。
而瑪爾塔,作為這其中的佼佼者,她又怎麼可能懼怕地上的蟲豸?
騰挪,輾轉,直到一片板區被那機械蜘蛛摧毀到不剩任何東西,才借著碩果僅存的板子拉開距離,雌鷹般矯健地飛射向下一個區域。
瓦爾萊塔的灰色瞳孔里溢滿了怒意。
死!
面具張開,利刃飛射。馬克•列茲尼克的得意之作,本就是為了扼殺這為資本主義耀武揚威的武裝而設。
瑪爾塔健步如飛時,只覺如芒刺背,後心一陣冰涼。耳後的風聲中參雜了一種凶厲的煞氣,她連忙急轉步伐,蜷縮身體,利刃從身側穿刺而過,橙黃色的空軍制服被撕開一道血痕。
負痛前撲,瑪爾塔慶幸自己做出了這樣的動作,就看那利刃帶著自己的鮮血繼續向前飛竄幾英寸,居然迅速回收,飛快地縮回瓦爾萊塔的面具中。瓦爾萊塔速度不減,六只後足一齊發力,轉瞬間居然離瑪爾塔不過三英尺。
“只有這樣了。”暗中拈槍,瑪爾塔銀牙緊咬,信號槍從來不是自救所用,但事出非常,也由不得她再做猶豫。
“庫克瑞!”
一聲暴喝,音擬萬鈞。
墨綠色的身影搶入二者之前,卻是搶在瑪爾塔開槍之前殺到了瓦爾萊塔的面前。
“叮!”
廓爾喀彎刀與金屬手臂碰撞,在其上留下一道不淺的劃痕。奈布冷哼一聲,不做角力,身體前衝避過節肢遲了一拍的斬擊,收刀搶逼瓦爾萊塔面門,雙手翻腕居然是用刀尖衝瓦爾萊塔面具的眼眶處揕殺而下。
“小心!”瑪爾塔大聲提醒,果不其然,那面具的鳥喙再次開啟,一道銀光直逼奈布的心窩。饒是傭兵久經沙場膽大如斗,也被這一手嚇出一身冷汗。好在戰爭磨礪之人,肌肉反應已經在大腦之先,手腕回收,刀尖放棄了進攻向內勾去,錚的一聲,勉強將口中劍磕得轉了方向,但終究難消其勢,利刃在內部胸口斜斜剮出一道口子,居然剜下一塊肉來,血流如注。但奈布豈是好惹的,在受創的同時,左腳飛起,狠狠踹向瓦爾萊塔頸下,卻是避過了機械蜘蛛的裝甲,一腳踹中了瓦爾萊塔的鎖骨。
“咳咳!”這一腳端的不輕,瓦爾萊塔踉蹌後退兩步,面具下傳出一陣咳嗽。奈布腰板挺直,卻也不得不後撤開來,全然不顧還在流血的胸口,看向瑪爾塔,神色慳厲“聯手殺她,我們一起出去!”
“什麼?”雌鷹的面孔上露出幾分驚異。
他居然...邀我聯手?
一次又一次,奈布都以輕蔑的態度,否定她的軍人身份。但在這最艱難的生死之戰中,在因為庫特的死亡而導致開戰前的謀劃全部付之東流的時刻,他居然終於承認了她的軍旅身份。
一直以來,被否定已經成為她所慣常的痛苦。家人,亨利,還有他。無論她走到何處,何等優秀,周圍的一切依然對她那“不淑女”的行為表現出最深層的質疑和排斥,但偏偏在這個時刻,她終於獲得了奮斗一生所追尋的珍寶。
雌鷹銳利的眼睛居然開始濕潤,她高舉信號槍,一股紅霧包裹著子彈怒嘯而出,狠狠地,帶著二十余年的生命所積攢的憤恨和不甘,將瓦爾萊塔再次擊暈。
旁側,山狼般矯健的身影手挺彎刀,悍然出擊“士兵,你還沒有發現麼?這場游戲已經完全沒有任何的規則,殺了她,我們所有人都能活著出去!”
瑪爾塔的雙眼燃起了烈焰般的光澤,扔掉信號槍,她從腰間掏出了真正的手槍。
一直以來,只要進入莊園,這手槍便會自行消失。但今天,她居然沒有體察到槍套內沉甸甸的感覺一直未變。
“來吧!”她大笑,從另一側迂回,“瓊樓遺恨”猛地吐出火舌。
一只山狼,一只雌鷹,矯健地衝殺向了這只機械蜘蛛,在廢棄的醫院場地中,燃起這兩名軍人為之追尋一世的戰火。
另一邊。
“啊!”機械師嬌柔的身體以極快的著陸速度與醫院二層腐朽的地板來了個親密接觸,特蕾西閉上了眼睛,等待著疼痛在自己的大腦內炸開的那一刻,但隨後她意外地感覺到了柔軟。是的,柔軟,如三年前她曾不經意間觸碰的她的發絲一般,又像她未曾體嘗過的母親的手,在這地獄般的環境中靜靜托著羸弱的女孩。
小心地睜開眼睛,特蕾西被面前的東西驚呆了。
蛛絲,不,那不是真正的蛛絲。密密麻麻的布帛絲线鋪在這醫院二層的咽喉要隘,特蕾西知道這正是方才絆倒自己的東西。按住似乎要跳出胸腔的慌張,她小心地挪著步子,向醫院二樓的室內走去。
她會在這里麼?
這個想法剛剛冒出,卻是替代了先前的恐懼,卻正劇烈地壓迫著那顆女孩孱弱的心。她不知道如何面對她,從一開始她就在拼命的逃避,甚至比之前的比賽中面對那美國瘋子和霧都怪人時還賣力地逃避。她知道,這一次她或許可以幸免身體的追捕,卻無論如何難逃心靈的拷問。
為什麼...
腳步踩過層層的蛛絲,纏絆著,亦步亦趨。
為什麼我最重要的人和最得意的作品會被卷入這樣的事...
終於來到了門前,特蕾西深吸了一口氣,就在剛才她還遺憾這些蛛絲的礙事,但如今,或許她會希望它們將她徹底阻攔,不要讓她看到,知曉這里曾發生的一切...
湖藍色的眼睛,最終還是望向了門內。
狂跳的心髒稍稍得到了一瞬的慰藉。
沒有她,也沒有血跡。雖然打斗的痕跡依然存在,牆壁上的刀創和地板上那被巨力轟陷的洞口依然在靜靜訴說著自己的遭遇,但是在剛剛稍有平靜的特蕾西眼中,這些東西似乎已經被選擇性地無視。
走到密碼機前,戴著手套的雙手如穿花蝴蝶般在按鍵上翻動。那速度在莊園內的其他人看來簡直匪夷所思。很多旁人需要很長時間解決的問題和突變,在她手中只不過是輕描淡寫的幾個操作。
但是,心還是越跳越快。隨著時間的流逝,特蕾西不得不承認,這周圍的環境絕不是本來如此,而是絕對經歷了一場生死搏斗的。
這密碼機對她來說如孩童玩具般的簡單,卻也讓她在操作時不用全神貫注,這樣一來,卻是給了雜念滋長的空間。
從私心的角度上,特蕾西知道自己必須承認一個那麼違背常理,甚至大逆不道的事實。她希望瓦爾萊塔贏。
她的生命從一開始便是殘缺不全的,瓦爾萊塔的出現或許是上帝賜予她的唯一的補全這一切的機會,機械師同樣應該是人,在一個內向到似乎根本和常人格格不入的天才的外表下,依然是一個渴望愛的,再普通不過的女孩。自馬克之後,瓦爾萊塔可能是世界上碩果僅存的能夠帶給她愛的人了。她不能失去瓦爾萊塔。
但是...
“以機械所鑄之功業,為人類謀幸福。”
湖藍色的眼睛看向牆壁上的刀痕,突然,那視线僵住了。
心分手慢,機械發出噼啪聲,灼熱的電流吞吐著躁動不安的藍光。但是機械師的防護手套很好地抵消了電流的傷害。特蕾西的手緩緩停下了動作,她感覺自己的心被什麼東西撕裂開來,永遠也縫合不好了。
“不,不!”
半晌,特蕾西猛地撲到密碼機上,瘋狂地按著電鈕,淚水從湖藍色的眼睛中飛濺出來。但即便這樣,她的破譯進度依然大不如前,甚至連一位最普通的求生者都不如了。
“噼啪!”
又一次操作失誤,行將運作的機械猛地卡住,電流鞭笞著特蕾西裸露的皮膚,似乎也擊中了她的心。她摔倒在地,慌慌張張地掏出遙控器,傀儡出現在密碼機前,頂替了特蕾西的位置。
“不,不...”看著重新進入破譯的傀儡,特蕾西掙扎著後退,眼神渙散,嘴里喃喃道“不會的,不會的...”
“你在那里麼,特蕾西...”醫院二樓的響動自然逃不過瓦爾萊塔的感知,作為監管者,她與所有的密碼機都有一種莫名的聯系。這種聯系似乎是莊園規則所承認的,即便在這最終游戲中,它也依然存在。
如果想,瓦爾萊塔真想在游戲中抓住這個不守信的孩子,好好“教訓”她一番。不是答應了會好好等自己回來麼?為什麼要來到此處身涉險境,明明知道她自己是那麼的弱不禁風?
她愛她,想替她撐起一片天來阻擋這個汙濁世界的所有風雨,她倒好,不僅沒有信守承諾,居然還跑到自己的對立面去了。
當然,瓦爾萊塔不敢讓這些想法在腦中停留太久。拾掇爪刃,她操作機體後退數步,機械蜘蛛在激戰中受到了一些損傷,所幸它還能完好運作,她的作品,到底不是資本家日日勞作的工廠中的量產貨可比。
將腦中的溫情消除,瓦爾萊塔面具之下灰色的眸子鎖定了面前這兩個膽大妄為的獵物。奈布立在破碎的板子上,身上的外罩大片的崩碎,裸露的健壯胸肌上觸目心驚的傷口依然在滲血,連帶著他身上密密麻麻如蛛網般的舊傷也一並崩裂,但這些恐怖的傷勢都沒有他堅韌的表情和挺直的腰板來得滲人。腕扣護肘,手橫廓爾喀彎刀,此時的他,宛若一個地獄中爬出的戰魔。
另一邊,雌鷹收斂著帶傷的翅膀,踏在石塊上的軍靴和英氣的面孔依然展現出傲然的姿態。一個又一個彈殼靜靜躺在戰場的地面上,它們是主人英勇無畏的最好見證。
就在剛才,這里曾經被一場幾乎燎原的戰火灼燒。瓦爾萊塔幾乎全力以赴,但這兩名軍人的攜手即便是她也難在其中討得便宜。奈布靈敏度很高,瑪爾塔火力更猛。兩人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道鋼鐵和烈火之牆,無論遠程還是近戰,瓦爾萊塔都難以尋到突破口。
“大蜘蛛。”換好子彈,瑪爾塔心下里有些凝重,但還是帶著蔑意開口“投降吧,你打不過我們兩個聯手,我們還有一個伙伴在開機,現在投降,比起被我們殺死還死得痛快些。”
她自是不會傻到認為監管者會真的投降,如此說法,只為擾亂瓦爾萊塔的心智。畢竟在她看來,雙方的優勢並不對等——瓦爾萊塔必須殺死他們,而他們即便殺不死瓦爾萊塔,也可以在特蕾西開完所有密碼機後直接離開。這一點來說,瓦爾萊塔必然是焦急的一方。
焦急,必有破綻。
可惜,瓦爾萊塔不上當。瑪爾塔做夢也不會想到,她所寄以厚望的“底牌”特蕾西,其實也正是瓦爾萊塔的底牌。
瓦爾萊塔知道,指望特蕾西倒戈一擊,幫自己干掉兩名軍人,那不現實。但依她的性子,定然會左右為難,不敢全力。庫特開局死亡,正消弭了唯一的變數。五台機的破譯,此時全然掌握在特蕾西手中,這意味著自己的時間非常充沛!
“已經破了兩台機,醫院二樓的機也正在被破譯,特蕾西,我不會讓你為難。”喃喃自語,瓦爾萊塔藏在機括中的真正的手稍稍握拳,她不會急躁,但並不代表會對特蕾西以外的人手下留情。
機械的錯動聲令人牙酸,脖頸下的槍口再一次探出,不過對於兩位軍人來說,這一招早已司空見慣。不管是山狼還是雌鷹都不會懼怕區區巨網的威脅。
如一道碧色閃電般飛竄,幾乎貼地而掠的身形讓巨網只罩住了頭頂的一團虛空。奈布蛇行而出,鋼鐵護肘猛擊地面反彈起跳,體若一线天衝,刀刃猛地向瓦爾萊塔的下顎襲殺而來。瓦爾萊塔扭過腦袋,機體整個側傾,眼看著這一刀就要無意義地斬在蜘蛛顱側厚重的鋼鐵裝甲上,奈布雙膝跪地,上半身後仰,借著前衝之勢居然是要滑到機械蜘蛛身下。
“砰砰砰!”三發子彈化為一條直线,譬若三星追月。就在瓦爾萊塔急於應付奈布的突襲時,瑪爾塔單膝跪地,目擬明星,臂若梁椽,“瓊樓遺恨”火舌如刀。瓦爾萊塔的面具上爆出大片的火花,其動作不得不為之一頓,就這樣一個耽擱,奈布的攻擊便到了。
“叮!叮!噗嗤——”滑到瓦爾萊塔身下,奈布手中刀光亂閃,卻是屢屢斬在機械蜘蛛那堅固的底盤上,唯一捅入的一刀,卻覺如同刺進了一團亂麻中,內捅不進,還險些外拔不出。好在雇傭兵久經戰火的大腦已經可以對幾乎任何棘手的情況做出反應,護肘一擊瓦爾萊塔支撐身體的節肢,他在瓦爾萊塔把整個機體壓向地面之前從她身下滾離。下一秒,那接近一噸重的機體狠狠砸在地面,揚起一片沙塵。奈布暗自心驚,倒不是驚自己險些被碾做人肉餡餅,卻是驚這機械蜘蛛一身裝甲,刀斬不入,自己就算能夠抓住機會,也很難去造成什麼實質性的傷害。
瑪爾塔更是看得分明。一直以來她都認為手握真槍的自己可以將任何來犯者一擊斃命,但這機械蜘蛛似乎根本不畏懼左輪手槍的小口徑子彈。若說機械裝甲銅牆鐵壁倒也好處理,只是那臃腫的布帛身軀居然也非是槍械所奈何的了的,子彈打在上面只余留一小洞,如石沉大海,就像被那巨蛛的身體給吞噬了一樣。
如果特蕾西在此,她肯定能知道,瓦爾萊塔臃腫的身軀下不是旁物,卻正是那大量堆疊串聯起來的线團,這防護正所謂剛柔並濟,哪里是短彎刀和手槍子彈可以撼動?
“找她的破綻,否則我們都要被耗死在這里。”玉臂一抬,轉輪自左側甩出,熟練地退出彈殼壓上子彈,瑪爾塔銀牙緊咬,拼命想著對策。
“轟!砰啪~”正待此時,瓦爾萊塔猛地抬起機體,前四足一齊發力,居然將廢墟區的一片危牆整個推翻。奈布方閃到牆後,冷不防頭頂磚石如雨,當下只得雙臂並攏掩住面門,將飛向致命處的石塊用護肘彈開。
“桀桀桀~”攀在半截牆壁上的瓦爾萊塔面具下發出陣陣怪笑,乘此機會,不僅脖頸下槍口伸出噴網,面具也在同時張開,一柄利刃如流星閃電般隨網飛刺。
“喝啊!”耳邊惡風聲起,自知避無可避,奈布暴喝出口腳步後撤,奮起全身氣力握刀橫劈,廓爾喀彎刀瞬間將蛛網撕開一個大口子,但奈布卻沒有注意到網後還有一柄奪命的利刃!
看見那道寒光在自己視线中越來越大,奈布不由倒抽一口涼氣。
“砰!”
子彈如嗜血飛蝗般從旁側擊中利刃,強行改變了其飛行路线。饒是這樣奈布的面孔上卻也開了道寸長的口子。瓦爾萊塔稍稍調整面部朝向,面具之喙仍保持張開,那利刃沾著鮮血,卻是要飛回鳥喙之中。這次奈布看見了,那利刃的柄處有一根極細的絲线,在昏暗的陽光下呈現為金色。
“破!”不顧新添的傷口吞吐著鮮紅,奈布不退反進衝鋒而上,手中彎刀向那絲线挑去。但一道黑影搶在他之前橫亘在先,卻是一只機械節肢阻礙了軍刀的去路。
“可惡!”眼看刀尖離觸及絲线不過幾英寸,奈布雙眼瞪得通紅,卻終究只能轉過刀鋒,與機械節肢磕在一處,接著反彈之力迅速撤退。
“在這里。”一旁的雌鷹銳利的眸子稍稍亮了一下。
瓦爾萊塔這次張開鳥喙的時間還是長了些,瑪爾塔清楚地看見,鳥喙完全張開時,那屬於人類的臉龐正巧暴露出來。
馬克•列茲尼克的作品到底不凡,這面具的防護能力超過了世界上最頂級的防彈材料。子彈的正面衝擊也只不過能在其上留下一道淺淺的印痕。誠然,馬克在設計之初可是做好了與英國紅衣軍對抗的准備,這面具的最初設計理念是抵抗李式步槍的遠距離狙殺。防一把手槍,實是殺雞焉用牛刀。瑪爾塔一次次直接攻擊面孔的嘗試都以失敗告終。
“面具打開時,她的臉會直接露出,這是她全身唯一的破綻,必須一擊斃命。”心跳加速,冷汗淋漓,瑪爾塔早已在心里把這擁有密不透風防御的機械蜘蛛的設計者的上下親戚問候了幾十遍。
“快躲開!”奈布的吼聲將瑪爾塔驚醒。
“@#¥**#@”瑪爾塔抬頭一看,不禁不顧形象斥罵出口。瓦爾萊塔似乎終於不堪這槍手持續不斷的騷擾,她先是假裝追逐奈布,卻在他砸板時悍然回頭,對著瑪爾塔一記噴網。而此時,那在空中舒展開來的巨網離瑪爾塔只剩一英尺左右的距離,無論雌鷹如何敏捷,這番也是必定身陷網中了。
“不!”看著瑪爾塔被巨網籠罩,奈布憤然大吼,但是他被自己砸下的板子攔住了去路,急忙翻板,卻發覺板子上早已布了一層蛛絲。頓時身纏白練,動作不得。
“來吧。”被罩在網下,瑪爾塔似乎做好了覺悟,不做掙扎,卻是端穩了“瓊樓遺恨”,瞄准了瓦爾萊塔的面門。
來吧,現在你我還有距離,奈布在你身後,你不會耗費時間走過來殺掉我,那樣的話,他會很輕易地逃跑。如果這一切就此結束,只獲得了平局的你仍然會被困在莊園的游戲輪回中,生不如死。
來,用你的口中劍來干脆利落地解決我,在我倒下的同時,“瓊樓遺恨”,我的老伙計,會帶著你一起下地獄。
看著面前這恐怖的機械蜘蛛,瑪爾塔沒來由地想起了天空,想起了自己渴望了一世,最終卻只能站在地上仰望而沒能觸摸到的藍天白雲。每一個來莊園的人都有夢想,不堪現實,渴求改變。但這個世界上有人勝利就必須有人失敗。
奈布...
如果她能用這被世界所唾棄的“不淑女”的生命換他的夢想成真,那她也可以說死得像個軍人吧。還有那個孩子,希望她能夠回家,不管她為了什麼來到此處,她那樣羸弱的人,應該回到她父母的身邊。
雕塑般舉著手槍,瑪爾塔決然地面對瓦爾萊塔,奈布高喊著什麼,她已經聽不清,就仿佛靈魂急著脫離軀殼,已經不願意再為了感知服務。
時間,宛若凝固。
“砰!”
那是槍聲,從遠處傳來的槍聲,帶著回音掃蕩著醫院場地的一草一木,宛若蘇格蘭家鄉小木屋旁的村子里每每傳來的教堂的鍾聲,洪亮而曠遠。
醫院一樓,一處滿是蛛絲的窗戶前,特蕾西抬起頭,望向槍聲傳來的方向。湖藍色的眼睛中,並沒有神色的變化。
或者說,那美麗的湖藍已經徹底如萬年玄冰般凝固。
醫院二樓的密碼機已經被破譯,那是第三台。一樓機房的密碼機前,傀儡正如活人般重復著那破譯的工程。雖然它並不會處理機械校正時的異常,但它同樣不懼電流的侵擾。就這樣,第四台機的破譯也進入了尾聲。但特蕾西並沒有成功的喜悅,甚至沒有利用寶貴的時間去尋找最後一台密碼機。她就這樣立在窗口,靜靜地看著窗外。
草坪中躺著一個人,面孔朝下,仿佛只是在翻越窗戶時不慎摔倒在地,下一秒就要重新爬起來繼續他的冒險之旅。但是還有什麼可自欺欺人的?看看周圍已經冰冷凝固的血跡,看看那從黃綠被染成深紅褐色的枯草!
干涸著的眼眶沒有淚水滑落,特蕾西一拳狠狠捶向窗框,手骨的劇痛如約而至,但是此處再痛,又如何痛得過那顆千瘡百孔的心!
“瓦爾萊塔...”
艱難地吐出這個曾經珍貴的名字,特蕾西咀嚼著每一個字眼。
腳步聲響起,那是傀儡從醫院的走廊中快步跑來,雖然一直沒為傀儡加裝語言系統,但她知道它的舉動所代表的信息——第四台機已經破譯完成。
“走。”淡淡地吐出一個字,被傀儡尾隨的瘦弱背影從窗口一晃,消失不見。
雌鷹銳利的眼睛瞪視著前方。槍口冒著青煙,手臂仍然挺直,此時的她宛若真正成了一尊雕塑。
但在瑪爾塔的視线中,手臂上包裹的橙黃色的軍服,醫院破敗的場地,甚至面前的對手,一切正迅速模糊。她看到自己的手臂在顫抖,不知是不是由於瞳孔的逐漸模糊?一股倦意襲上腦海,雌鷹神俊的目光終於疲軟下去。
冰冷已嵌入她的胸腹部。下一秒,隨著口中劍的回收,血如同開閘的洪水般順著橙黃色的軍服流淌。瓦爾萊塔收回口中劍,仍然完好,生龍活虎。
“不可能...”
瑪爾塔絕對不能接受這個事實。她不可能失手,絕不可能!哪怕更小,更遠的目標,她也能夠百發百中,除非是在做夢,否則沒有道理無法擊穿瓦爾萊塔在出劍瞬間裸露的面部!
包括瓦爾萊塔在內,或許永遠也沒有人可以確切地知道剛才的一毫秒之內究竟發生了什麼。
瑪爾塔沒有失手,相反,她的射擊太精准了,那麼完美,那麼天衣無縫,就像馬克對於自己的作品的要求一樣。子彈射擊的地方,是面具的正中,而那里,也正是馬克所制定的口中劍飛射的地方。
子彈沒有一毫米的偏差,在空中與飛來的利刃正面碰撞,瞬間被切裂為完美的兩半,這撞擊那麼完美,以至於口中劍的彈道因為受力均衡而未出現一絲的偏離。
完美不是錯誤,但當別人做得比你還要完美時,你便應該輸,輸到心服口服。
這一切,瑪爾塔都不知曉。她的大腦已經空白,雌鷹高傲的身軀不受控制地跪倒,任憑生命從自己胸腹處的傷口快速流逝。
“不!”被蛛絲困在板子上的奈布不顧一切地奮起發力,終於脫離了板面,卻是被蛛絲懸掛在了板的另一側。他艱難地揮刀斬斷蛛絲,手肘在板子上猛擊,借著反彈之力衝向了這奮斗了一世而終於被擊落的雌鷹。
“不致命,不致命!士兵!你不會死!振作!”幾乎癲狂地扶起她,身經百戰的奈布第一時間判斷出了傷口的嚴重程度。這一刀從膈肌中刺入,沒有傷及心肺,但創口極深。口中劍回收時的撕扯又造成了進一步的撕裂傷,雖然重要髒器暫時無恙,但如此重的傷口造成的大出血也足夠奪人性命。
“快走,別管我...”如殘燭般的神智似乎被那一聲“士兵”喚得抖擻了一下,瑪爾塔極度虛弱地推著奈布,軍帽早就掉了,此時的她卻是比任何時刻都更像個女人“走...”
“不行!”背起瑪爾塔,無視身後節肢錯動的聲音,奈布轉頭便跑,大吼“士兵,你應該清楚,軍旅之中,一個合格的軍人所必須遵守的准則是...”
“絕不拋棄戰友!”
瑪爾塔嘴角噙著血沫,虛弱地笑了。
白痴。
如此傷勢我已必死,你又何必前來陪同。
眼眶濕潤著,那是雌鷹神俊的眼睛,那是經歷了多少艱難,面對了多少挫折都依然保持著倔強的干涸的眼睛,卻在最後一刻淚濕滿襟。
“果然,軍人便是一群‘白痴’,一次又一次選擇奮斗,選擇犧牲,為了自己或許永遠都不會看到的勝利...”
“但也正是這些‘白痴’,保護了無數無辜的人,扛起了一個國家和民族。我這一生,便也是向著這‘白痴’努力的一生啊。”
身後惡風呼嘯,換做以往奈布尚有閃避的機會,但這一次,背負一人,機動性大大降低的奈布已然避無可避。
“噗嗤——咔”
橫掃而來的利刃自小腿入肉,斬斷了脛骨。
經歷了無數戰爭的雇傭兵,終於是到了強弩之末的那一刻。
摔倒在地,奈布仍背著瑪爾塔,感覺她的血液一點點溫暖了自己的後背。
使盡最後一點力氣,他翻過身,便也將瑪爾塔翻了個身。兩人並排仰天躺在醫院的場地上,面向藍天。今天的雲很厚,天也偏陰沉,但好在那一抹蔚藍還是從雲幕中擠了出來。
失血過多的瑪爾塔已經沒有力氣去道謝了,她的眼睛靜靜地望著天空,望著自己渴望了一輩子的領域。就這樣,直到視线徹底不可逆轉地模糊下去。
“咳咳...”連連嘔血,奈布笑道“至少我們還保護了一個人能夠成功逃離。”
揮手攏上瑪爾塔已經灰暗下去的雙眼,奈布面對機械蜘蛛揚起的軍刀般的節肢,哈哈大笑。
早在他報名參加那支光榮的雇傭兵團體的那一刻起,他就預料到了這一天。優秀的廓爾喀傭兵是高傲的,宛若那些古老而野蠻的北歐人。他們視在病榻上痛苦待死為戰士最大的恥辱,只有在戰斗中光榮地死去,才是他們最好的歸宿。
在奈布的意識隨著落下的刀鋒而行將消弭的同時,他聽到了大門通電那刺耳的警報聲。
滿是鮮血的屍體,仍然含笑。
激烈喘息著,瓦爾萊塔的動作停頓了一下。她看著對手的遺骸,一時間居然有些恍惚。
“我成功了...”
成功了,成功了!狂喜猛地灌入瓦爾萊塔的大腦,她真的成功了,她殺死了三個人,已經獲得了活著離開莊園的資格。更讓她欣喜不已的是,特蕾西也活著,而且即將同自己一起離開莊園了!
雙喜臨門,瓦爾萊塔面具下的面孔終於露出了一個疲憊而欣慰的笑。看看身周,血液尚未凝固,戰火的余燼仍然遍布在醫院的場地上。看著被破壞的板子和牆壁,她也沒想到自己居然如此瘋狂。
為了愛人而戰,這算什麼呢?
用蛛絲將奈布和瑪爾塔的屍體認真地裹好,都是被莊園操縱的可憐人,她不介意做這些舉手之勞。復等了一會,令瓦爾萊塔奇怪的是,游戲結束的訊息居然仍未發出。
憑藉那種莫名的聯系,她知道特蕾西破譯的最後一台機的所在地是醫院附近的小木屋,那個木屋離大門只有不到百英尺,就算走得再慢,也沒理由到現在還沒出去。
莫非她在等我?瓦爾萊塔沒來由地有些忐忑,隨即這感覺便被喜悅衝淡。
終於可以重新見面了,只有你,和我。
走到小木屋前,瓦爾萊塔向內看視,隨即興奮地發聲呼喚“特蕾西!”
木屋里,依靠著密碼機,勉強坐在其底座上的橙黃色身影顫抖了一下,卻沒有絲毫的回應。
“特蕾西?”瓦爾萊塔有些奇怪,她邁起步子,節肢錯動著,緩緩走進了小木屋。就在她整個身體進入木屋的一刻,特蕾西猛地抬起頭,湖藍色的眸子同她面具下的灰瞳直接對視,那本來畏畏縮縮的神情早已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瓦爾萊塔為之恐懼而陌生的冰冷。
戴著手套的手握緊遙控器,按下。
“砰”身後傳來響動,卻是傀儡出現在門外,毫不猶豫地將瓦爾萊塔背後的門板狠狠砸下。同時,木屋唯一的窗戶和特蕾西身後的另一扇門也升起了障礙,鐵質的柵欄將它們徹底封死,頓時,木屋成為一個緊閉的空間,將特蕾西和瓦爾萊塔關在了里面。
“叫我列茲尼克,瓦爾萊塔女士。”她終於開口了,透入骨髓的涼意,瓦爾萊塔心頭一顫,隱約察覺到了不妙。
“特蕾...列茲尼克小姐。”面對兩名軍人的聯手攻擊都不曾膽怯的瓦爾萊塔,卻在此時沒來由地感到了害怕。面前人明明並沒有變,橙黃色的工作服下依然是羸弱的身軀,金黃色的秀發宛若熔化的陽光般奪人艷羨。唯一不同的或許只有那湖藍色的眼睛,那其中是痛苦,驚懼,還有一絲的厭惡,偏偏沒有瓦爾萊塔想象中的軟弱和柔情。
“你殺了他們。”面前人開口,眼睛掃視著瓦爾萊塔,仿佛那其上的每一寸痕跡都是罪證。瓦爾萊塔如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般不由自主地收縮著節肢,將帶血的兩只機械足藏在身後,低下頭去,仿佛這樣便能掩蓋面具上的彈孔和血跡。
“知道嗎。”這聲音似乎是耳語,卻又無比清晰。特蕾西冷冷地看著瓦爾萊塔,粉唇微啟,竟前所未有地流利講述起來。“我們家族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
瓦爾萊塔看著這樣反常的特蕾西,不由心急如焚。正欲前行,卻見特蕾西高舉手中遙控器,歇斯底里地大吼“別過來!”
再次呆住,瓦爾萊塔做夢也沒有想到這孱弱的身軀居然也能發出如此懾人的嘶嚎。特蕾西舉著遙控機的右臂顫抖得厲害,但她依然不甘示弱,即便豆大的汗珠從她精致的面孔上滑落。
“任何具有,或者可能具有殺傷性,或者可能為了殺傷而服務的列茲尼克家產品,都會在設計時被預留一個‘後門’。”語速極快,特蕾西看著瓦爾萊塔,看著這自己最得意的作品,說道。
是的。瓦爾萊塔回想起來,就比如馬克•列茲尼克為英國軍方提供的加密大門和保險箱,即使本身沒有殺傷性,也一樣有預留的機關,這也是馬克能如此順利地潛入英軍駐香港指揮總部的原因。
那麼,這是否意味著,只要特蕾西願意,自己的這身刀槍不入的機械蜘蛛裝備就會瞬間化作一攤廢鐵爛布?
“你知道嗎,瓦爾萊塔!”淚水再一次奪眶而出,特蕾西歇斯底里地喊道“我相信你!我相信你只是會把我最得意的作品用於表演——用於造福大眾!我沒有想到,沒有想到...”
“列茲尼克...”瓦爾萊塔再一次試圖接近,但特蕾西離開密碼機後退兩步,右臂的顫抖肉眼可見,但右手仍死死握著遙控器。她把左手懸在操縱杆上空,看來瓦爾萊塔只要有什麼過激的動作,她立刻就會毫不猶豫地按下去。
“別...別這樣!”慌慌張張地摘下面具,瓦爾萊塔結結巴巴地要向心上人解釋。“我是迫不得已!我需要活下去,更需要得到那筆獎金,我承諾了,我會支持你...”
“列茲尼克家訓第一條,以機械所鑄之功業為人類謀幸福。”支撐身體的雙腿篩糠一樣地顫抖,汗水浸透了滿身。特蕾西宛若一只被貓逼到死角的小老鼠,正張牙舞爪做著最後的掙扎“你害得我背離我的家訓,又有什麼資格說用你的一切來支持我!”
“你...”瓦爾萊塔還想辯解,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她的確對不起特蕾西,那被她寄予了厚望的最完美的作品,卻在自己手中化作了殺戮的凶器...看著特蕾西似乎隨時要因為激動和害怕崩潰下去,情急之下,她右手暗中握住了面具後的機括,試圖用一次出其不意的口中劍攻擊將特蕾西手中的遙控器打飛。
但或許,兩個人之間的愛就是心靈上的互相解讀。就在瓦爾萊塔即將采取行動的前一秒,特蕾西左手猛地從腰間摸出一個懷表,毫不猶豫地按了下去。
“叮咚~”沉悶的聲響從懷表中傳來,瓦爾萊塔感覺自己手中的面具與這聲音起了什麼奇妙的共振。嘩啦一聲,那面具上的花紋居然都變為了真正的裂痕,整個面具迅速解體,破碎,藏在其中的利刃也黯然落地,隨著一聲悶響插在了小木屋的地板上。這攻防兼備的奇詭機械,馬克•列茲尼克的得意之作,就此毀於一旦。
“沒用的。”特蕾西用帶著顫音的口吻道“這是我父親的作品...帶有殺傷性...自然會留給我破解的方法。”半晌,她又哭道“我早就知道!早就知道這面具會有這一天!我把它送給你,就是為了希望你帶它逃離這種命運...”
她的情緒越來越不穩定,但瓦爾萊塔完全不敢輕舉妄動。她已經沒了遠程攻擊的手段,至於用蛛網去捆特蕾西,顯然毫無用處,反而更會讓她陷入被自己作品攻擊的刺激中。
“列茲尼克家訓第三條,機械師...當為自身作品之所作所為負責。”看著面具的碎片,特蕾西呢喃道“父親曾用這面具,殺死過兩名紅衣軍。按照家訓,這面具早該被銷毀...”
“但因為它的所做具有正義性,它留下來了,留下來了!正是因為它被留下,父親才會被瓦特先生提前召去,對,一定是這樣!”特蕾西湖藍色的眼睛居然閃過一絲紅芒,她此時反倒不害怕了,反而前進了兩步,手握遙控器,神色堅定,宛若教堂里的聖徒正向昧者宣傳她的教義“面具闖下的禍,父親已經用命償了...”
瓦爾萊塔察覺到了不對。她全神貫注,隨時准備出手。
特蕾西滿是汗水的俏臉突然不再緊繃,而是露出一個解脫般的微笑。
“為作品之所作所為負責...現在...該...輪到我了。”
列茲尼克家訓第三條:機械師當為自身作品之所作所為負責。
這才是真正的列茲尼克之誓!
她的手指猛地撥動了遙控器的手柄。
木屋之外,躲在角落里的傀儡,將什麼東西狠狠按了下去。
“瓦爾萊塔...謝謝你,我們...來世再做...戀人。”
“轟!”“轟!”“轟!”連續不斷的爆響聲從木屋的四周傳來,摧殘著木屋那老舊破損的身軀。破損的木料隨著常年的積灰一同落下。誰也不知道特蕾西究竟是如何弄出了炸彈,又是如何將其裝在木屋上的。或許,這就是大師之所以為大師的地方吧。
在木屋整個坍塌的前一秒,瓦爾萊塔不顧一切地衝向了特蕾西,將那孱弱的身影整個掩蓋。接著,木屋崩塌,大量的木石從高空砸下,接著頂棚整個砸落。大片的積灰化作難消的煙幕,行將掩蓋這附近的一切事物。
煙霧散盡時,小木屋只剩一片廢墟。安靜無比,似乎再沒有了生命的氣息。
“主人!”莊園某未知地點,夜鶯小姐立起身,語氣中帶著焦急。
“不急。”身著棕褐色大衣,面孔卻大半隱入陰影的男子摸著胡茬,面色凝重,不知在想什麼“你去照常准備吧。”
“是。”夜鶯小姐疑惑地看了一眼莊園主,但到底沒說什麼,鞠躬告退。
“每個人都盡到了自己的本分。親愛的奧爾菲斯,我一直在尋找人性中劣根和優越的平衡點,而現在,我覺得我隱約觸碰到了答案。”看著夜鶯小姐離去的背影,莊園主微笑著,自語道。
“希望你在日後能夠推理到這一點,這將是舉世無雙的珍寶。”
“啊哈。”廢墟之中,瓦爾萊塔看著被自己護在身下的特蕾西,感受到她的胸口有規律地起伏,一顆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干澀的嘴唇輕輕觸碰戀人布滿灰塵的額頭。
“你沒事就好。”
說完,她頭一沉,昏了過去。
雲霧彌散,卻是漸漸稀薄下去。陽光灑在破舊的醫院場地中,照亮凝固的鮮血,撫慰著死者的哀魂。風喑鴉寂,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此時靜止了。
滴滴滴~滴。
輕微的響動,似乎預示著希望的到來。鍵盤被按動的噼啪聲重新回到了這演繹著生死存亡的場地之中,但亮著燈的密碼機們卻沒有迎接到任何一位新訪客。
是大門的密碼鎖正被打開。
沉重的鋼鐵大門左右分離,陽光是從身後照來的,此時它們迫不及待地鑽入門縫中去,為開門的人灑下金色的地毯,指引著前進的道路。
看起來有三個人?中間的那位稍稍矮小,被兩邊的人攙扶著,走得很慢。門外不像以往一般是一片空白,那是一片林地中蜿蜒的道路。前方不遠處,夜鶯小姐正站在那里,如夢境中的驛丞等待著死亡路途上勝利歸來的人。她是這些人的指引者,而在這最後的時刻,也將由她來宣告最後的,最愉快的別離。
陽光灑下樹梢,照亮了昏暗的林地。夜鶯小姐終於看清了來者。三個人?不,其實只有一個半人。特蕾西和傀儡一左一右攙扶著瓦爾萊塔,在這條通往新生的道路上踽踽而行。瓦爾萊塔已經徹底變回了人類的樣子,灰色的披肩長發中依然夾雜著灰絮和木渣,兩條腿失去了任何依仗,只余留空蕩蕩的斷肢。她完全懸空著,被特蕾西和傀儡架著前行。她的笑容疲憊而帶著一絲欣慰。她們身後,大門緩緩關閉,將一切的痛苦,絕望,血腥,全部隔絕,封存。
“游戲結束。監管者勝利,獲准離開莊園。求生者四人中,特蕾西•列茲尼克逃生,獲准離開莊園。奈布•薩貝達,瑪爾塔•貝坦菲爾,庫特•弗蘭克,遇害。”輕描淡寫地宣布了生死交疊的終局,夜鶯小姐遞過兩張支票,一張圖紙“這是先前所許諾的獎金。列茲尼克小姐,這是額外許諾給您的,莊園內密碼機的圖紙。希望有一天,您可以在外面的世界里將它們重現。”
特蕾西接過支票和圖紙,神色微動,她似乎聽出夜鶯的話語中似乎隱含著什麼重要的訊息,但不及細想,夜鶯小姐已經消失在了一陣突如其來的寒風中,那寒風似乎帶著絕強的侵徹力,讓特蕾西和瓦爾萊塔的每一寸身軀都不住地顫抖起來,但這並沒有什麼害處,反而帶來了醍醐灌頂般的清醒。森林里層層疊疊的樹梢向她們點頭致意,告訴她們令人欣慰的事實——她們已經徹底脫離莊園了。
“恭喜二位,但在下還有個不情之請,希望二位不要將這里發生的一切告知外面的人。否則...”一個陰沉的男聲回蕩在她們身後,特蕾西的心髒跳到了嗓子眼,想回頭張望卻又克制不住心頭的膽怯。她知道,那就是莊園主,那個素未謀面,卻擁有著幾乎掌控一切的力量的奇詭之人。
“不要回頭...”被特蕾西和傀儡架著,瓦爾萊塔輕聲做著提醒,她傷的很重,此番一張口便是淤血順嘴角淌下。倒是把特蕾西嚇得不輕,就如在廢墟中醒來第一眼看見昏迷的瓦爾萊塔時那樣,本來自以為被凍住的心因為恐懼而再度柔軟敏感了起來。那支撐著戀人的瘦弱手臂卻依然沒有絲毫放松,空著的手忙不迭地去拭那止不住的暗紅。她們艱難地行走在林地中,直到那男聲的陰笑一點點消散於虛空。
林地盡頭,她們的行李靜靜地躺在那里,包括一對完好的列茲尼克出品金屬義肢。一根美麗的黃色翎羽靜靜插在包裹上,如陰晦中的一盞明燈,平靜而安詳。
講到這里,我們的故事基本接近尾聲了。
多年後,機械行業的人們驚訝地發現,二十多年前銷聲匿跡的列茲尼克世家重新出現在了他們的圈子中,以高傲的姿態俯瞰著這些曾經拋棄了它的人。那名為特蕾西的年輕掌門人擁有著對機械極為獨到的見解和傲視群儕的技術,尤其是她出品的密碼機,其簡便的操作和極高的安全性不由讓人拍案叫絕。
可以說,如果這位年輕的掌門人願意,她全然可以憑藉這種技術一躍上升為倫敦最有財勢的壟斷資本家中的一員,但她始終沒有這樣做,甚至推掉了一些大資本家重金合作的請求。更奇怪的是,種種跡象表明列茲尼克家可能只剩下了她一個人。年輕貌美且大有作為的列茲尼克小姐自然少不得狂熱的追求者,但她深居簡出的個性和時刻伴隨在她身側的那個黑袍女人讓這些追求者的一切努力都化為了泡影。
人們都說,她嫁給了她深愛的機械事業。就如終身未嫁的伊麗莎白一世,將自己的生命完完全全奉獻給了她所摯愛的日不落帝國。
這些流言到底沒有逃過特蕾西的耳朵。蘇格蘭偏僻的村莊中重新修建起來的住所里,她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地回過頭,看向立在側後的瓦爾萊塔。
“在想什麼?”俯身吻了下愛人的耳垂,瓦爾萊塔在特蕾西耳邊輕輕吐著氣。
“沒什麼。”頰上似乎著了火,特蕾西慌慌張張地扭過頭去。嘴角輕噙著不易察覺的笑。
機械蜘蛛終究是足夠堅固的,那厚重的裝甲和充斥著身體的线團,最大限度地抵御了木屋坍塌的衝擊。而瓦爾萊塔背上的珍妮機,更是成了最關鍵的保護,替代瓦爾萊塔的脊椎抗下了坍塌的房梁。珍妮機被整個壓成了廢鐵,瓦爾萊塔卻活了下來,而被她壓在身下的特蕾西,幾乎沒有受到任何的傷害。
就如口中劍面具一樣,背負了血債的機械蜘蛛已經被徹底摧毀了。而瓦爾萊塔,她已經不是那個沾滿鮮血的監管者蜘蛛,她是瓦爾萊塔,是特蕾西永遠的眷戀和摯愛。
懷著愧疚和似乎於僥幸的一絲期待,特蕾西曾經同痊愈的瓦爾萊塔一道拜訪每一位莊園同儕的居所,但根據萊利的名片所找到的律師事務所已經徹底停業,人去樓空。看那破敗失修的招牌和窗框上積灰的程度,幾乎自特蕾西進入莊園游戲之前,這里就已經無人打掃了。
庫特是浪跡天涯的冒險家,特蕾西也不知道他的家在何處。奈布或許有家,但那也是遠在尼泊爾的大山中。雖然有心前往英租香港島,再逆長江而上橫穿中國南部前往拜訪,但此時恰逢日清戰爭(甲午戰爭)期間,英國本土到香港島的航道已經停運,而因為一些歷史遺留問題,東印度公司拒絕列茲尼克家的人乘坐他們的船。考慮到特蕾西的身體恐怕受不得長途的旅行,瓦爾萊塔只能將這一計劃擱置。
但最悲慘的莫過於瑪爾塔小姐。貝坦菲爾家同樣是英國的名門,但在特蕾西拜謁時,他們卻矢口否認了瑪爾塔•貝坦菲爾的存在。直到後來,瓦爾萊塔才從他們家的下人口中得知,瑪爾塔早已被從家族中除名。而亨利死後,亨利的家人同樣不願意將她納入家譜。她消失了,消失在了人類社會的記載中,仿佛從未存在。
但是,他們也不是沒有留下任何印記的。當特蕾西和瓦爾萊塔追隨記憶的腳步,回到多年前她們所離開的那片林地,聖心醫院仿佛從未存在過,但風吹過樹梢的沙沙聲中,依然殘存著往日的聲音。那是被禁錮的不屈的靈魂,在未知的場地中,重演著一次又一次的生死游戲。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