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菜獅子の搬運】第五人格同人 蝶狩(紅蝶x傑克)
“文明國度的女人,就應該知道尊敬自己的身體。既然你們如此輕易地拋棄了自己,那我不介意代上帝滌淨你們深入血液的汙濁。”
“夫舞蹈者藝術中至高雅之所在,身心共舞,可通於天地萬物也。然當下之人,其藝不精,反以皮肉交易汙穢舞藝。妾身雖駑,堪與賤婢色徒同列!”
“所以我才是獵手,你,則是獵物。”
1888年10月3日,英國,倫敦。
泰晤士河上霧氣中隱隱透出星星點點的燈火,宛若天上的星辰垂落這工業化的鋼鐵森林。如果有人願意向這霧中多行幾步,便可窺見那些燈火其實並非來自河岸側晝夜不停的工廠,也不是達官貴人豪宅中透漏的奢華,這里只有河流中與黑色波浪共舞的鋼鐵巨獸,游輪,快艇,甚至扁舟,它們讓千年來原本寧靜的河流比那些來回著馬車,人力車和蒸汽車的倫敦街頭更為繁華,昭示著工業時代英國把女王的威儀對江河湖海撒播,向世界傳播著大不列顛的統治。
毫無疑問,英國人的足跡在探索的道路上遠過任何的民族,而他們也帶著俯瞰的姿態,以紳士的態度邀約外來者。他們表面上無比謙卑,實際上高傲卻已深深蝕入他們的骨髓。來吧,來這里,來世界文明的都城,看看我們的工業繁榮,然後體會自己家鄉的落後。
迷失的自我從來無法踏入同一條河流,但這並不妨礙同一條河流埋葬不同的迷失者。
又一批。
隨著輪船的汽笛聲將新旅客的消息通報被濃霧籠罩的城郭,一隊霧都的新人排隊走下甲板。比起這里的常駐居民白種人,他們的身材顯得矮小了幾分。雖然他們同樣穿著筆挺的西裝,把領帶打得比最懂禮儀的英國紳士還要一絲不苟,但他們見人時商業性的假笑,黃色的皮膚和烏色的頭發無一不預示著他們外來者的身份。
“日本國公使團,請!”迎接者是一位談吐端正的英國貴族,面對這些矮小的亞洲人,他的臉上並沒有半分的不敬之色。無關對方,作為貴族,哪怕面對乞丐也不能失禮。雖然如此,與這些人挨個見禮時,我們的貴族先生也只是一次又一次無比標准地行禮,宛若那些日本人成了他童年時練習禮節用的稻草人。
“你好,先生。”
“你好,先...”話說到一半,貴族突然察覺到了異樣。與之前幾人不同,面前這人雖然同樣打著領帶,身著西裝,但聲线柔順,且身上有著一股異樣的香氣。這香氣自然和平日里貴族男女們所噴的香水不同,好似蜂蝶采蜜後的余香,在這工業都市內是那麼的不協調,卻又格外引人注意。
貴族忙抬頭看去,卻見那西裝包裹的身軀略有不明顯的玲瓏凹凸之態,而身軀的主人,柳眉杏眼,唇若塗脂,烏發攏在腦後挽了個高雅的花苞,這不是活脫脫的一位女士嗎!
貴族為自己的錯誤感到汗顏,但良好的教養依然讓他不動聲色,重新行禮“你好,女士。”
“呵。”面前之人莞爾一笑,饒是貴族從小到大閱美女無數,也從未見過如此姿態,恍惚間,竟有些失神,待他醒過未來,那女子卻是已經走過去了。
“去,查一查那個日本公使團里的女子”回到府邸,貴族立即吩咐屬下去行此事。可以肯定的是,之前他也同樣體會過類似的心動,但這種心動一般了無結果。
坐在華貴的客廳內,貴族百無聊賴地翻開一份報紙,不出所料,頭條新聞仍然是“關於白教堂凶殺案的最新進展。”
哦,讓人頭痛。貴族略帶嘲諷地撇了撇嘴,十分不以為然。現在的媒體的腦子都生鏽了嗎?不知道關心上等人重要的生活點滴,卻老是把目光投向那該死的破案子——被殺的人,哦,上帝,那都是倫敦城市最底部的,連貴族櫥櫃里的老鼠都不如的妓女!這種人別說死上三四個,哪怕三十,四十,也只會讓倫敦市區少一絲礙眼的汙穢。
“自從9月30日凌晨發現第三具屍體起,到10月1日中央新聞社收到的那封神秘的信件至今,相關部門的破案依然沒有线索,但是根據信件中的信息提示,那位自稱‘調皮的傑克’的凶手很可能在接下來的日子里繼續犯案,相關公職人員中的新聞發言人表示,他們會讓凶手為這種‘挑釁’行為付出代價...”
自以為有趣的,無聊透頂的新聞。貴族不耐煩地合上報紙,比起這些東西,他倒是更期待著與那位日本小姐來一次難忘的約會。哦,雖然他已經有數不清的約會了,但這依然一點也不妨礙他獵色的興趣。就像一位獵人,永遠不會放棄追尋新奇的獵物一樣。
“先生。”仆人回來了,帶來了好消息。
“她叫美智子,是隨團的藝伎,這是她第二次來到倫敦,她似乎和他們團中的那個老頭有什麼關系,明天晚上他們會以官方的名義在倫敦東區的一個劇院舉行一個酒會,似乎關乎英日兩國文化交流,因此這次酒會有一定的政治背景,似乎關系到在太平洋上的一些利益分配...他們已經向倫敦上流社會普遍發送了請柬,這是您的請柬。”仆人雙手遞上請柬。
“不錯,你下去吧。”貴族拿過請柬,漫不經心地翻看,嘴角咧出一個輕佻的笑。
10月4日夜
倫敦東區最豪華的劇院中,一個穿青灰色西裝的瘦高個青年男子正輕輕搖晃著一杯紅酒,自如穿梭於人群當中。雖然場內有妙齡女郎彈奏的鋼琴曲,但男子似乎更沉醉於自己口中所哼的奇怪的歌。
當然,如果周圍人知道他此時內心所想,一定會保持不住臉上虛偽的笑容,並驚慌失措地把手中的紅酒潑到考究的衣妝上去。
“煎脾髒真不合我口味...下次試試腎髒。不過,那些髒汙的家伙身上真的能有稍微比農村的肉豬美味一點的地方?我怕是要失望。”
其實,傑克真的很不想在這種地方浪費本來可以自在夜行霧都的時間,但是聽說有異國來的節目,他還是決定前來了。他也不知道為何如此,或許,除了做醫生和霧都夜行之外,他的生活需要一些新東西的加入才足夠他所期待的那樣精彩。
但無可置疑的是,比起大多數同行,他的生活已經非常“刺激”了。作為倫敦最好的外科醫生之一,他同樣位列如大眾所言的“上等人”之列,這使得他能夠收到請柬。但是,上帝啊,傑克對此並不高興。無疑的,成為一位上等人會吸引更多那些無聊媒體的目光,還有很多所謂富家千金的青睞,但對於傑克而言,這些旁人所喜聞樂見東西只能妨礙他的“霧都夜行”順利進行。
虛偽而沒有營養的交談令他作嘔,同為衣著考究的人,他站在酒會的場地上,卻對身周的一切感到深深的陌生。
他決意走到清淨些的地方去。
落地窗前,這扇窗戶和旁的同類不同,不知道是出於何種設計考慮,它的外面是一片漆黑的夜,沒有路燈抑或人家的光亮,沒有任何值得稱道的光景,正因如此,一眾上等人對此地避之不及。他們是上等人,城市的黑暗或許會有,但從來不屬於他們。
傑克走到此處,遙望窗外的黑暗,享受喧囂中難得的清淨和愜意。他喜愛黑暗,喜愛它的純淨自然,而黑暗經常帶著常人的恐怖之感,他卻無有認同。
如果你自己就是最恐怖的事物,那你還會對區區黑暗覺得恐怖麼?
“您好,先生。”一個聲音打破了不過須臾的享受。
傑克轉過頭去,有些惱火,有些驚訝。
雖然作為最好的外科醫生參與了這場酒會,但是在那些王公貴族和資本家看來,手藝再好的醫生也終究是為他們服務之人,所以雖然這里的人大都認識傑克,甚至不少還曾經有求於他,但即便照面,也不過點頭致意。主動搭話者,少之又少。
一個身體並不健康的老人。
這是傑克的第一判斷,面前的老者矮得有些不正常,頭發花白,面皮卻是黃色,步子挪動間有些不自然。黃種人,傑克暗道。如果自己沒猜錯,他應當來自日本。畢竟清國男人的大辮子發型十分夸張而明顯,而朝鮮人幾乎不會出現在此地。
“晚好,請問您有什麼事嗎?”出於禮貌,傑克熟練地操控面部肌肉擺出一個微笑,問道。
“過來些,麻煩俯下身。”老頭一步步走進傑克,借著室內的燈光,傑克發現他西裝的衣領下隱藏著一道傷疤,似乎已經過了很多時日。結合他走路的姿態,傑克意識到這位日本老人身上帶著很多舊傷,看他的外貌保守估計似乎已經七十多歲,居然還有如此精神,真是奇跡。但是,他似乎和自己一樣並不適合出現在此地?
傑克的好奇心被激起,這促使他依言俯下身,即使在白種人中他也是身材高大之人,而老人又在黃種人里尤其矮小,這促使他幾乎把腰彎了六十度,才能將耳朵湊到老人面前。
“年輕人,實話說說,你手里有幾條人命?”
似乎在談論你今天喝了幾杯茶一樣的口氣,傑克心中大駭,但面孔依然如水般沉靜“這和您有什麼關系麼?”
“怎麼,很驚訝?”老人笑道“無需緊張,年輕人,我並沒有加害你的意思。殺過人的人,身上自有旁人沒有的戾氣,在這些酒囊飯袋中間,這股戾氣尤其明顯。我只是好奇,除了我之外,居然還有同行來到此地?”
“這邊聊。”傑克面色陰沉不定,說道。
他不是第一次來參加這種酒會,知道哪里最安全。
尋了個靠近餐桌的僻靜處的座椅坐下,這種酒會一般都有餐桌,但是那些自詡高雅的家伙往往寧願拿著酒杯餓一個晚上,也不要放下身段來這里站著不按禮儀去吃些飽腹的東西。所以此處雖然人不算少,卻最是安全,大家都在忙著討論自己的事情,誰也不會注意角落里的兩人。
“不錯,深思熟慮。”老者贊賞地一笑“年輕人,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四個,算上腹中嬰兒,五個。”傑克張開左手手掌,低聲道。
“哦。”老者一副了然神色“原來閣下就是大名鼎鼎的傑克。幸會!”
“您究竟是誰?”傑克有些惱怒,這種隨隨便便被人探了底的感覺對於一個習慣於神秘的家伙來說是真的糟糕。
“我?無名的糟老頭子....一個來看女兒演出的父親。”老者話音未落,只聽不遠處幕布拉開,閃光燈大亮,聚焦出一個巨大舞台的輪廓。
“女士們,先生們。歡迎大家來到這次晚會。”主持人的身影出現在舞台上,手持話筒,熱情洋溢,兩人的談話也只能暫時停止。“當然,也要感謝遠道而來的日本國朋友。”說完這句,主持人稍微停頓了一下,環視場內“我們的日本朋友是為了觀賞我國的文化瑰寶而來的,作為回報,他們也帶來了他們本國的節目與我們共享!”
人群歡呼起來,傑克環顧這令人生厭的熱情場面,翹起了二郎腿,不屑地哼了一聲。
“下面,請欣賞戲劇:《羅密歐與朱麗葉》!”主持人高聲道,仿佛他所說的節目有多麼精彩一樣。
好吧,並不是否定莎士比亞的才華,但是在座的英國紳士們,哪個沒把這部劇看個十多遍?畢竟要照顧日本友人,大家也不好多說。傑克百無聊賴地看著表演,說實話,他並不是所謂不相信愛情的人。相反,他同樣贊賞愛情,贊賞那戲劇中的美好,但是,常年游曳於霧都三六九等的人中,在見證了好友里奧面對了愛情的背叛後,青年該有的對愛情的幻想早就被現實擊得渣都不剩。他尤其極度厭惡不珍惜自己的女人,甚至因此而立志成為外科醫生。哈!絕無僅有的,從一開始,他的學習就是為了作案而不是救人。最終他為下落不明的里奧報了仇,在醫院,他捅了那女人三十余刀。也就是那時起,他真正下定決心,做一個開膛手,防止更多類似的悲劇發生。
百無聊賴地度過了這部老劇,出人意料的是那日本老者看得還算認真。就在所有演員上來報幕的時候,日本老人激動地對傑克說“等一會,我的女兒就要上台了!”
傑克聳了聳肩,但不由得稍微認真起來。畢竟,這可能是除了這詭異的老人外這個晚宴唯一值得他來的理由。異國的節目,究竟會是個什麼樣子?
“非常精彩的劇目。”主持人侃侃而談。“下面,有請我們的日本朋友為我們送上舞蹈劇《孔雀東南飛》,大家歡迎!”
一陣掌聲,場下不少人同傑克一般好奇,本來昏昏欲睡的神色到底恢復了幾分。
兩列侍女如花草般左右分立,但見一赤紅蝶影,舞於台上。雙袖飄飄,雖舞者動作而起,恍若烈焰騰空,紅蝶飛舞草花中。羅裳勁姿,舞竭對影成三人。場下每一人都在心中烙下了這飛舞的赤色蝶影,比起那些所謂上等人充斥著欲望和不純目的的交誼舞,這種舞步清新而自然,不帶半分的做作,直接而確切地體現了舞者仿佛要通達天地萬物的精湛技藝。即便是傑克這般漫不經心之徒,也對此目瞪口呆。
舞動間隙,隔著飛揚的水袖、流蘇和兩條烏色發辮,那舞者完全塗白的面孔之上烏黑的瞳孔掃視台下的每一個人。似秋波而非,傑克能夠體察到那眼神不似尋常舞女所有的挑逗,卻隱含著種種別樣的情緒。
她似乎在看我?
一個怪異的念頭悄然爬上心頭,傑克吃了一驚。隨即想到,她應該是在看自己身邊的日本老人,也就是她父親。但是推翻這個念頭並不夠,傑克驚訝的是,自己為何會注意到她的視线歸屬?
表演切換場景的間隔,日本老人笑著對傑克說“怎樣?”
“的確不錯。”傑克點點頭,不管是出於紳士的矜持,還是說實話的習慣,都讓他無法否認這位舞者。
“她叫美智子,可是不簡單。來這里以前,她還去過清國,給那里的某位王爺表演。那里的一位高級文官還贈給她一首詩。”就像任何一位父親一樣,老者說起女兒,面色不免驕傲起來。他仰起頭,旁若無人,吟誦道。
“東瀛有女,色藝雙倫;其舞猶獵,見者失群。
羞面對月,影成三人;燈投像亡,必有孽根。
異像一像,四向無真;離魂移魄,懸蝶留身。
刹那天涯,生滅兩隔;勸君莫婪,遠觀喜甚。”
翻譯成英文,這詩文並不能完美表達出本意,但是傑克還是隱隱察覺其中大有故事,絕非只是贊美。但是不等他再加詢問,第二幕就拉開了。卻見那舞者由紅衣換上一身紫袍,面帶面具,款款出於台前,水袖飾以鳥翎,宛若孔雀化人。
“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
哀傷之音漸起,舞者再次動作,演出一陣雖緩但急,哀怨之意盡在其中。
“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十七為君婦,心中常苦悲。君既為府吏,守節情不移,賤妾留空房,相見常日稀....”隨著舞姿念白,一個 淒苦的故事一點點浮出水面,比起之前的熱舞,傑克能體察到舞者此時的投入勝之以往。似乎那不是劇中人的痛苦,而是她的切膚之痛。
“....兩家求合葬,合葬華山傍。東西植松柏,左右種梧桐。枝枝相覆蓋,葉葉相交通。中有雙飛鳥,自名為鴛鴦,仰頭相向鳴,夜夜達五更。行人駐足聽,寡婦起彷徨。多謝後世人,戒之慎勿忘!”
一舞畢,劇院之中居然無人鼓掌,所有人都沉浸在那奪人心魄的舞步中,一時竟不知演出已然結束。傑克有些感慨,這是他第一次看到真正能稱作藝術的舞步,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只為藝術而生。倫敦城下到被自己視為獵物的妓女,上到那些富家貴族的豪門千金,或許她們的舞姿的確美麗,但卻絕對做不到如此的純淨。
帶著感慨,傑克率先鼓起掌來,隨著這掌聲響起,劇院中如痴如醉的眾人才醒過未來,紛紛鼓掌。
“我們還會再見面的,年輕人。”散場時老人匆匆離去前的話還在耳邊縈繞,傑克笑了笑,不以為意。
只要不妨礙他接下來的行動,多見一位怪人又有什麼干系呢?望著深夜的霧都城區,傑克哼著小區,繼續為自己物色下一個目標去了。
他卻不知道,在此時離他不過百米的另一個房間內,有人在做著和他相同又相反的事。
“你好,女士。”那貴族再熟練不過地擺出彬彬有禮的架勢,笑著將手中鮮花遞向面前人。她似乎很害羞,一直以扇掩面,只露出一雙杏眼來,眉眼含笑,身上紅衣款款,顯出三分矜持。過了半晌,才接過花來,置於扇後輕嗅。把我們的貴族先生看得有些痴了。
“坐。”吐字如金,笑不露齒,折扇終於合起,人卻低下頭去。“先生尋我,何事?”
好麼,還跟我裝起來了!貴族先生有點無語,他玩過的姑娘用兩只手可能數不過來了,即便有開始裝作矜持的,只要他稍微給一點眼神或者動作上的暗示,對方也會立馬明白該怎麼做,但面前這位?實在是令人惱火!
“原來,先生是為此而來...”對坐人緩緩抬頭,再次打開折扇,半掩粉白之面,凝脂般朱唇間稍稍吐露笑意。室內燈光似乎在此時暗了下來,桌上茶具的影子漸漸拉長,貴族先生伸過去的不懷好意的手凝滯在了半空,他的瞳孔驚恐地張大了。
桌椅,茶具,這些東西都在地板上拉下了長長的黑影,但是面前人沒有,甚至她身下的座位也沒有,光线似乎直直透過她,透過她紅色的衣裙,貴族看到,她居然懸空而坐!
什麼!貴族將眼神拉回對方的面孔,卻見折扇正緩緩合上,那粉白的面孔一點點失去血色,唯有朱唇和雙瞳愈發妖異。黑色的眼睛中的羞澀和柔情不知何時已經消退得一干二淨,只剩下冰冷的意蘊。
“啪,啪!”夜風突然驅使著窗簾打破寧靜,飛揚的簾布從面前紅色的身影中徑直穿過,那白色的面孔似乎幻飛出來,面無表情地朝貴族面前貼去!
“啊!”慘叫聲無法控制地迸出喉嚨,貴族此時哪里顧得上禮儀,起身便要離開這房間,但剛一回頭,卻見一襲紅衣就攔於面前,那人的面孔就在他的眼前,只是仍然被折扇遮掩。而那遮面的折扇緩緩閉合,折扇後顯露出的是...
貴族恐懼地長大了嘴,慘叫聲卻被封在了嗓子里,那不是人類的臉!
人並沒有變,甚至腦後的兩條烏發還正隨風飛揚,但面孔卻化作了雙角惡鬼,雙眼如利劍倒豎,血口裂開,一股淒厲的嘶嚎聲如霹靂般貫穿貴族的首級!
如同惡鬼縛身,貴族身體連倒豎的汗毛都一動不能,他只有努力睜大眼睛,看向那惡鬼將手中折扇向他揮來。雖然常識告訴他紙帛之物並沒有奪人生機的能力,但直覺更直接地對他大吼,若折扇臨體,明日他死去的新聞就會如他所願地登上報紙頭條!
“美智子!”
千鈞一發之時,一句日語闖入房間,揮到半途的折扇停滯在了半空,美智子回頭看向來者,臉龐卻已變回白面美人。
是那老者。
撲通一聲,那貴族向後仰去,摔倒在地,雙眼泛白,口吐白沫。他被嚇暈了。
“我的小祖宗,你還嫌你犯下的事情不夠多麼!”老人走入房間,見倒下之人雖然白沫噴吐,但無有血跡,這才放下心來。“先前你回到日本後,整個人便都變了。在本國殺那些人也就罷了,帶你到清國去,你殺那王爺的兒子;剛剛回國,又殺了幕府將軍的門客;本來想帶你回到這里避難了事,你又要整出些事情來!你這性子,普天之下何處能容你!”
“爹爹。”美智子以扇掩面,欠身向老人行禮,但隨即收扇,直立正色道“以色侮藝,該死。”
“你啊你啊,就不能不這樣執著嗎?就算你心系舊夫君不想受辱,以你的本事完全可以全身而退。你倒好,非要以身為誘,殺之而後快!天下哪里都是一般黑,這種人你是除不盡的!”他是真的急了。
美智子默默看著面前的人。看著她最尊敬的人。是他在她最絕望的時候教習她異術,傳授她武藝,讓她從被迫受害者轉化為一個有能力保護自己熾願的人。再造之恩上通於天。但是在這件事上,她不能聽他的話。
天下敗類除不盡,但殺一個,便少一個。少一個,便少更多的受害者。
自幼習舞,無人比她更加痴迷舞蹈的藝術,但當她真正想將藝術帶給別人時,卻屢屢碰壁。她悲哀地發現,很多人並不在意她的舞有多麼精彩。他們永遠只關注,那些藝伎的價格如何,怎樣能夠更快更好地享受她們的身體。
她看著無數同儕就此隕落,由藝術的追求者變為玩物。一次又一次努力去組止,卻一次又一次見證自己了無力。直到這樣的命運最終迫近她。唯一的幸運是,她在抗爭中找到了逃離了去處和自己的所愛,與那人一道趕赴異鄉,遠離了那些該死的家伙,過上了屬於自己的生活。
但幸福實在是太脆弱了。孔雀東南飛,她就是那劇中的新婦,遭受著同樣的命運。被逐出丈夫的家門,心灰意冷之下她甚至想過效仿劇中人自行了斷,但她更知道,這異鄉無處可種下那連理樹,也無處可容得下鴛鴦飛舞。
走投無路,只得千辛萬苦回到日本,得到的卻是父親亡故的消息。從此之後,她已經徹底拋棄了愛情。除了對舞藝精髓處的追求和對那些玷汙者的報復,她的人生已經毫無牽掛。
老者看著面前的“女兒”,心中同樣五味雜陳。她父親臨死前將她托付給自己。收至交之女為義女,他知道所有事情的原委。他教會這女孩種種奇術,原本只為教她自保,誰知道對失卻的愛情和玷汙舞藝者的怨恨讓她化為獵手,不分身份,場合,只要膽敢對她伸手,便沒人能逃脫她以美色構築的奇詭陷阱。
這次他帶她再次來到這異鄉,本來已經尋到一法讓她在這里安度余年,不要回到那個已經容不下而到處追捕她的故鄉。誰知道還沒等實施,她便再一次犯事了。
“這些天內留在我處,不許外出!”老者厲聲道。心中暗忖,還是得加快和那個年輕人的交流。
他終究無法永遠跟著義女,想讓她在英國無事地度過余生,必須想到一個抑制她的方法。如果是普通人到也無妨,但現在的她已經不是上一次到達英國時的她了。現在連自己都有些無法遏制她發揮她的技藝。而能抑制一個殺手的,只有另一個殺手。
第二天,那個貴族回到了莊園,神色如同驚弓之鳥,神顛魂亂,惶惶而不可終日。據他的仆人所說,老爺這幾天對女人的興趣大減,連主動找上門的情婦都給吃了閉門羹。整天躲在小黑屋內,不要桌椅,甚至凳子都不坐,就這麼盤腿坐在地上,還不讓仆人開窗或者拉窗簾。問他怎麼了,他也不應。
當然,關注這件事的人畢竟是少數,傑克是多數派。
傑克先生最近心情並不好,倒不是因為診所生意寥寥,也和有關部門越來越嚴密的搜捕無關。
或許是前幾次行動太過驚世駭俗,那些獵物都好像聞到了狐狸氣味的兔子一樣溜進了自己的洞窟。一次次的霧都夜行都沒有什麼結果,而那個來意不明的怪人的到訪也讓他心中疑惑。
他也不知道那老者是如何找尋到自己的住所,但每當白晝自己一無所獲地歸家時,他總是能准時到訪。那笑臉在傑克看來好似對自己的嘲諷。而他和自己聊的東西也莫名其妙。他喜歡談兩國的文化,不厭其煩地聽傑克介紹那些英國的著名文學作品。除此之外,更多的時間耗費在他對女兒的絮叨上。雖然有些不耐煩,但傑克還是靜靜聽著他的所說。一是保持紳士的風度,二是本能告訴他,這實力讓自己都難以看透的老人的目的絕對不僅限於找自己談天。
光陰荏苒,11月8日晨。
踏著凌晨霧中泛起的昏暗陽光,傑克面帶慍色地回到了自己的莊園。
沒有。
倫敦東區就好像因為自己而將百年來一成未變的陋習改觀了一樣,白教堂的主人或許會非常樂意享受沒有那些家伙出沒的安靜聖潔的夜晚。但開膛手絕不滿足於讓獵物躲躲藏藏,只有用更多的鮮血才能真正洗滌這些不尊重自己的家伙百年來所積攢的汙濁!
“年輕人啊。”仿佛早就在這里等著他的老者笑道“給你一個忠告。”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你無法以狐狸的姿態捕獵時,為什麼不帶上兔子所欲求的胡蘿卜,裝作與她們交易的樣子直接進入兔洞中去?”
一語驚醒夢中人。
傑克並沒有道謝,雖然這並不附合一個紳士的風度,但作為開膛手,他有著自己的高傲。
是夜。
倫敦東區一處低矮的貧民窟,這里廉價的租房向來是那些獵物最好的藏身之處。天花板的高度幾乎迫使傑克完全無法直立行走,但這並不妨礙狩獵。相反,這灰暗簡陋如洞穴的封閉房間里,獵物更加無處可逃。
窗戶緊閉,窗簾被拉上,房間內有些悶熱。似乎一個世紀沒打掃過的房間里滿是異味,一株枯黃的花隨便地插在破瓶子中,很明顯,屋子主人想為這陋室帶來生氣的行動早已半途而廢,被髒汙的環境埋葬。
“先生,您真慷慨。”年輕的女人捧著厚厚的一沓鈔票,塗滿脂粉的臉上露出一個油膩膩的笑。
“房子的隔音似乎不太妙...附近有人嗎?”面前的紳士穿著精致的青灰色西裝,打著一絲不苟的領帶。他的帽檐壓得很低,協同前額的幾絲碎發一道遮蔽了面貌,讓人難以看見他的眼睛。
“放心吧,這個時候大家都早早睡熟了,不會有人來管的。只是那個該死的房東太太。”女人面露憤色“不就是拖欠了六個星期房租嗎!每天早晨都來砸門!”
“...”傑克沒有接她的話,他的嘴角咧開一個奇怪的弧度,仿佛在想著什麼有意思的事情,手在大衣內摸索著。
“先生。”女人從後面抱住他,將濃厚的不知道什麼牌子的劣質香水味蹭到了他的衣服上。
“最近你們的生意不好嗎?”一點也不急著進入正題,他問道。
“當然不好!”女人把頭貼在他後背,擠出一幅楚楚可憐的面孔,也不管對方是否能看到。“最近的事情太恐怖了,我們根本不敢夜晚出門接客,若不是有先生您這樣的人肯上門找我們做生意,我們肯定要被房東趕出去啊!我可不想在這個時候無家可歸...”她裝模作樣地哽咽起來,全然沒注意到那紳士正從大衣內往外拿著什麼。
“抬頭,女人。”紳士的話突然變得冰冷,女人嚇了一跳,以為自己的抱怨引起了對方的不悅,連忙放手,後退兩步,抬頭看著那人的後腦。他長得真高啊。
“從此以後,你便不用交房租了。”那人背對著她,似乎在整理著什麼,女人還以為那是鈔票,但聽到金屬碰撞的聲音,莫非是金條?她的眼神幾乎要放光,真是上帝垂憐自己讓 自己見到這位貴人,想到這里她不由得毛毛躁躁地開始為自己寬衣,生怕一個慢待,這貴人便不做這檔子生意了。
他終於回頭了!女人挺起了半露的酥胸,急於向對方一展自己的身材,但隨後她看到了什麼東西,她的右手掩住了自己因為驚愕而大張的口,接著不顧一切地回頭,想要遠離那人,但是窗戶早就關死,門和她之間又隔著那張破床....
窗簾被拉開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月光被身後人阻擋而投下的高大的影子如夢魘般籠罩了她的身軀,她撲倒在床上奮力往前爬去,但感覺一只有力的大手從後面扼住了自己的喉嚨,隨後將自己輕而易舉地翻了個面,她無力地扳著脖頸上的右手,看著那蒼白色的面具和高舉的奇形左掌,全身癱軟,失聲尖叫。
“啊!”
史載:1888年11月9日凌晨,一位多塞街上的房東托他助手到瑪莉•珍•凱莉的房間收六個星期未繳的房租,卻從窗口發現這位25歲的年輕妓女慘死在床上:她全身赤裸,頸部有勒痕,胸部和腹部被剖開,臉部的耳鼻和乳房也被割掉。一位鄰居宣稱昨晚,即11月8日晚上八點半時仍看到凱莉活著,另外有鄰居聲稱當天凌晨四點左右有聽到一聲淒慘的女性尖叫聲。但可以確定的是,屍體發現的前一天晚上10點,凱莉曾出現在一處人滿為患的酒吧里。另有證人稱,她曾經在那里與一位穿青灰色西裝的高大男子交談。
這也是開膛手傑克有記載的最後一次作案,從此之後,傑克宛若人間蒸發,再也沒有過類似的命案發生。霧都的工業塵煙彌漫了幾百年,但至今仍然無人知曉,那穿梭霧中的神秘身影,到底是誰,為什麼要犯下一連串的血案,又為何在這個時間點消隱無蹤。
千古的謎題永遠不缺乏新的好奇者的探索,但知情者不會也已經無法告訴他們,因為兩個獵手命運的交疊,讓這兩場延續了幾個月乃至十余年,血跡遍布地球東西方的殺戮之旅畫上了最後的句號。
好奇者們更不會知道,這最後一步中,充斥了何等的危險詭譎。只要其中雙方中的一位踏錯一步,或許萬丈深淵的入口就會為他們中之一,還有更多無辜的人,打開。
“我要離開英國了。”在警方再次大發警力,瘋狂搜捕著這個膽大妄為的開膛手的時候,傑克正在莊園中擺下宴席,款待那個日本老人。經過這次狩獵後,傑克已經承認了他的朋友身份。
“什麼?”這話有些猝不及防,傑克皺起了眉頭,不僅是由於腎髒的味道和脾髒一樣不敢恭維,還因為這句突如其來的話。
“在這里呆了一個多月,是該回去的時候了。”老人平靜地吃著那詭異食材做成的菜肴,就仿佛面前擺著的是最稀松平常的食物。“但我的女兒不能回去,她必須要留下來。”
這才是你的目的?傑克疑惑地看著老者,但後者只是平靜地吃著,並沒有進一步提出什麼要求。終於,在吃飯後甜點和喝茶的時候,他再一次發言了“傑克先生,你聽說過‘般若’嗎?”
“沒有,那是什麼?”話題突然跑到了一點也不相干的地方,傑克皺起了眉頭,他能看透獵物的卑劣,貴族的虛偽,但卻永遠看不透這處處詭異的老者。但偏偏他總是莫名其妙落入對方的節奏,無可設防。
“一種鬼怪。”老者放下了拿到嘴邊的茶杯“來自我的國家。”
傑克沉默著,他准備從對方的下一步發言揣測其意圖,但老者似乎只是無波瀾地講述著一個故事。
“般若是女人嫉恨所化的惡鬼,頭生雙角,面色有紅白之分。以嫉妒為生,以恐懼為食。”
“因其被夫拋棄...殺戮不潔之人,無論逃避,皆難在其追擊下求生,但其畏懼活人陽罡之氣,也就是你們所說的上帝注入的‘生命靈氣’。若逃遁,則萬劫不復,唯有正面當對交鋒,可敗之矣。”
殺戮不潔之人?那不是自己的工作麼。心中冷笑,傑克打斷老者的話“先生是說,我對這些家伙下手。”他指了指桌子上的腎髒“會遭受報復?”
“非也。老朽對您的行為不做任何評判干涉,至於老朽所說的這些,等到該明白的時候,您自會明白。”
傑克十分不喜歡這種玄之又玄的話,他是個實干家,喜歡憑借自己的能力按自己的喜好行事。而像現在這樣,被玄之又玄的以必然為幌子的陰謀牽動著去做某件事,他十分不爽。
仿佛察覺到傑克的情緒,老者笑了笑,起身告辭“明日午時我將於泰晤士河坐船而去,此一去當終生不歸貴國。若先生能夠相送,吾必有厚禮相贈。”言畢,轉瞬間已了無蹤影,門窗皆完好鎖閉,傑克蹙眉,獨坐至深夜方寢。
11月10日,正午。
泰晤士河上的濃霧並沒有因冬日孱弱陽光的照射而有絲毫的避讓,它們是這里絕對的主宰。汽船的煙囪吞吐著濃煙,仿佛嫌白色的霧氣不夠渲染此時沉重的氣氛一樣。
傑克看著這老人,在霧都之中的多年生涯告訴他這世界上絕對沒有無緣無故的幫助,他必定有求於自己,即便之前沒有言說,也必定在別離之時表現出來。但是老先生卻只說有大禮相贈,不知是何意?
且看下去,如若敢利用於他,以開膛手的高傲,必定教這老不為尊的家伙骨肉為泥!
“傑克先生。”老人立在港口,濃霧中吹來的微風拂起他頭上的白發,他背對輪船巨獸般的黑影,向傑克露出滿口的白牙“你的技藝已經非常精湛了,在那種不適合動作的環境中,依然可以僅僅背對獵物就完成武裝,精准地在自己制造的黑影中掐中逃竄者的脖子,且之後的解剖也十分完美迅速,至少在我見過的‘獵手’里,你能排在前兩位了。”
“什麼!”傑克如遭雷擊,再也保持不下紳士的淡然“你...你跟蹤我!”
非親眼看到一定無法獲知如此的細節,結合每當他回到住所時,這老頭也會准時到訪,除了跟蹤,沒有其他合理的解釋!
由不得他不又驚又怒。
整個倫敦的執法人員都無法搜查到的,神秘詭異的霧都怪人居然在作案時從頭到尾被跟蹤,被目擊,而其本人毫無察覺!對於他,霧中隱藏的無形者而言,這是何等的恥辱!
若非碼頭上之人熙熙攘攘,傑克甚至現在就想從西裝中掏出那心愛的“左手”,不顧一切地將這個老頭撕碎!
“很驚訝?但不奇怪。你的技藝雖然比最有經驗的獵人更加精湛,但是終究還是凡間之技,僅憑技藝取勝,終登不得大雅之堂!”見傑克慍色更甚,甚至有出手之意,他面不改色,笑道“想知道我是怎麼跟蹤你的麼?”
狠狠地用眼神活剮了一遍老頭,傑克還是忍不住誘惑,咬牙道“想!”
“其實你只差一點。”老者眼露精光,緩緩吟誦道。
“黃泉萬物,各有靈蜃;天照雨相,乃為霧真。
虛則實之,實則虛之;無處不在,無跡可尋。
夜行則吟,晝動不須;風掣難撼,霜落無倫。
通逾萬里,心神須臾;霧中無人,人化霧身。”
“謹記此言,先生日後定成美事。想霧都方圓百里,凡是霧中,皆是先生之所在。只是萬萬不要自失霧中而迷,方得善終。吾之衷言切莫忘記。”老人的聲音隨著輪船的汽笛聲響起,他好像突然響起了什麼,從懷中掏出一個包裝精致的禮盒“這是我為先生所備厚禮,請先生笑納。”
接過禮盒,傑克目光復雜地看了看這老者。至今,他仍未提出任何要求。其實他一直認為老者之所欲,不過是托付他關照自己留在英國的女兒。但是直到老者的身影消失在涌向輪船的人流中,也沒有再回過頭。
此一去即是永別。
回到府邸,傑克打開了那禮盒,卻是一個小玻璃瓶,里面滿是妖艷的鮮紅色液體。
隨瓶還有一封信,標准的花體字英文,怕是誰也想不到這出自一個日本老人之手。
“尊敬的傑克先生:
請原諒我的冒犯舉動。從傑克先生您的行為,我冒昧地推斷您是心存高潔之人。謹贈鸚鵡血少許,鸚鵡者,高貴之鳥,籠中之鳥,閨中之婦,故以此血試人,可測心之至淨高潔。體淨者未莫心淨,然心淨者人之必淨也。先生除垢人為業,當以此血試至淨以求真摯。”
說的的確不錯。傑克點點頭,自己的殺戮,的確是為了除卻那些肮髒的不尊重自己身體的家伙。但是獵物固然好找,這信中所提及的“至淨之人”又何處去尋?混跡在這霧都中,誰的心中又能毫無汙濁之念呢?傑克苦笑著搖搖頭,卻將瓶子塞入了大衣胸口的內袋里。
里奧出事後他便沒有了朋友,這來之不易的朋友的贈品,他願意收藏。
拿起信紙,卻見一張字條緩緩掉落。
“今夜九點,白教堂東三百米處,里洛酒吧。”
美智子飄然行於霧都之中,周圍人大都向她投來訝異的目光。這絕不僅是驚訝於她的美貌。不能怪他們。在霧都的街頭,一個塗白面孔,一襲藝伎打扮的東方紅衣姑娘著實有些扎眼。就如一個蹩腳的畫家,在黑白色調的灰暗風景畫中打翻了一抹亮紅。
義父走了,禁足令也隨之解除。美智子對新生活坦然接受。和上一次被人拋棄的慘狀不同,現在的她已經可以在陌生的世界里獨當一面。欣賞者拜謁,以舞待之;不懷好意者伸手,以扇斷之。
而這一次,她決定進行一次狩獵,好好釋放一下禁足一月有余的憋悶。如果周圍人知曉她狩獵的目標,必然以為這東方女人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雖然開膛手傑克在行凶過程中並沒有玷汙的記錄——好吧,傑克也絕對不會願意去染指那些“髒汙”的家伙的身體,但他對女性的連連下手和對屍體幾乎虐待的行徑,也足以美智子將這位類似“同行”的家伙列入敵手。
此外她還有一個目的。在經歷拋棄後,她知曉了,低調和謙卑只會帶來鄙夷,想要在這霧都的無形牢獄里生存,就要如初入牢的新犯人一般,擊敗這里的最強者以立下自己的威儀。如果說開膛手傑克被她所殺的消息傳出,那日後妨礙她追尋舞藝之大成的那些討厭的蒼蠅便也少一些。
依照義父的指示,她前往里洛酒吧。這種酒吧是倫敦之中最常見也最破舊的,平素是夜不歸宿的無業者,小偷,妓女落腳的絕佳地點。吧台上零落著似乎好久都沒有清理過的酒杯和調酒器,一個打著哈欠的侍者拿著一塊沾滿汙漬的布試圖擦拭它們,卻成功把它們弄得更髒了。這里的通風很差,辛辣的酒氣混合著腐敗的味道從發霉的壁爐角落一直延伸到汙漬斑斑的木質門檻。倘若不是門口的銅制標牌上所鐫刻的單詞依然在月光下反射著霧都的文字,誰也不會想到這里屬於倫敦,世界文明之都。
由於最近連續的凶殺案,本來在每個夜晚喧囂不止的酒吧已然顧客寥寥。畢竟凱莉案件昭示了一個事實:酒吧內並不安全。美智子點了一杯雪莉酒,卻未動口。她並不喜歡這些西方酒的味道,比起這些辛辣難耐的東西,她更喜歡家鄉的清酒。雖然她知道自己這身打扮無論如何是無法隱蔽的,但她還是選擇了一個不顯眼的位置。眼睛掃視者店內的人,試圖如義父所說那樣,找尋不應該出現在普通人身上的殺氣。
傑克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赴這莫名其妙的約會。
走入酒吧,看著寥寥的顧客,他冷笑一聲。總有些家伙以為人多就可以避免災禍的發生,但當自己誘之以利時,本來的人群立刻變為多個個體,甚至主動從群體中分離,聽候自己的宰割!
獵物就是獵物。
在看到那個意外卻又在意料中的身影後,他並不驚訝,緩緩從那紅色身影旁走過,佯做不見。
對方似乎也沒有發現自己,她呢喃著傑克從來沒有聽過的曲子,似乎對周遭的一切都毫不在意。隨意點了一杯酒,傑克回身走向她。她似乎到這時才覺察到傑克的存在,玉手一揮一抬以扇掩面,杏眼看向這位異常高大的紳士,似乎只是好奇,但傑克還是嗅到了那一抹黠意——非常熟悉的感覺,那是自己看向獵物時常有的情緒。
一個和自己一樣的獵手?真有意思。
“我可以坐下嗎,女士?”微微欠身,做出最稀松平常的禮遇姿態,傑克看向她身周,猜測著可能藏有凶器之地。
美智子微微一笑表示不介意,扇面微移,她打量著這個讓全倫敦聞風喪膽的家伙。瘦高的身材,得體的青灰色西裝,英俊非常的面貌——以及,一身淡淡的男士香水味中裹挾的濃烈的凶煞之氣。雖然比不上義父,更擬不得家鄉那些在血腥中滾了一輩子的老家伙,但它確確實實無比濃烈,隨時警示著她,面前此人絕對不是那些同樣英俊的輕薄之徒可比。
“先生是,傑克。”
似乎是詢問,卻是無比肯定的語氣。由於曾經在英國生活過一段時間的緣故,美智子的英文發音十分標准,即便是輕聲依然能夠准確傳達自己的意思。
“敢問小姐芳名?”傑克問道,雖然他早已知道答案。
“妾身賤名美智子。”美智子將扇半掩面前,嫣然一笑,雖無那些風俗女子夸張的性感表露,但僅僅唇角美眸便送有萬種風情,秋波似水般融在酒吧昏暗的燈光中,向著傑克所處之處流動。饒是傑克有過千萬次應對這女子媚態的經驗,也在一瞬之間頓覺天地昏暗,只有面前美人溢於粉面紅唇的嬌色。好在深諳玫瑰刺人,便也對這櫻花之美有些抵抗之意,只是回過神的傑克還是又驚又愧,自打為友人報仇而手刃瑪莎以來,沒有任何一個女子能夠在面對他時占得上風,而面對這一小小藝伎,自己居然心神失守!
高下已分,美智子淺淺一笑,月光透過破敗的酒館照在她的面孔上,但白色的粉黛並沒有因此而添上一抹白,相反,那光亮從她的首級穿過,直直透罩在滿是汙漬的木板地面上,當月光散盡之時,紅色的蝶影還是坐在桌旁,卻無聲無息挪移到了傑克的側後,當最後一縷月光照在傑克對面那空空如也的椅子上時,周圍的顧客,吧台後的酒保,仿佛一切都在同一時刻消失了。
傑克只覺側腰處惡風襲來,他連忙在椅子上向一邊挪移出去,同時左臂猛地向身側貼緊,就在左臂和側腰嚴絲合縫地夾死之時,一種軟中帶硬的觸感出現在了夾縫中,卻是那柄扇子,被死死扣在了傑克的肋側。
傑克暗驚,只道那折扇乃是虛招,就聽右耳後風掣破空,料定身後的對方必是將利器朝自己右側脖頸斬來,不敢怠慢,但傑克素善左手之徒,敵在身後占了先機,又從右側發動進攻,自知局勢不利於己的傑克當下便也不加抵擋,左臂夾緊折扇猛地左旋身體,意在通過折扇為媒介將對方的身體連同力道一並帶偏,使右側之危不攻自破。
美智子沒有料到對方會如此動作,她的身體被傑克牽動著向左前方衝去,右手被迫改變方向按向傑克背心以求平穩自身。其實她右手空無一物,揮向傑克脖頸的只有那青蔥般玉指。真正的殺招仍在左端,此兵不厭詐之計。
美智子的右掌按在傑克寬厚的後背上,傑克此時卻也無暇體會那掌心隔衣的溫潤,左臂所夾一松,左手向內側一擒抓便將扇子扣在手中,右手從自己衣領處一抹,取一柄鋼剪在手,但不等他進一步動作,美智子扳著扇子尾部讓折扇在傑克左手中強行打橫,傑克察覺到了什麼,迅速松開折扇,身體前衝同時轉身,卻見折扇紙帛中影出一面刀刃來,從左至右,在傑克留下的殘影中掃過,最後卻只是擊打在西裝邊角撩起的空氣中。
傑克回身,看向美智子,卻見她打開扇子掩面,又緩緩將扇子收起半邊,露出的面孔仍為白面美人,向他微笑,微施一禮,就仿佛剛才的一切都不是她之手筆“傑克君,妾身這廂有禮了。”
傑克看向那扇面,淡墨輕彩繪著蜂蝶櫻花圖,他知道,如果剛才自己仍然用左肋夾住或用左手握住那扇子,這時刻便已半只腳踏在天堂門口。他卻也不腦,同樣微微欠身行了個標准的紳士禮“美智子小姐,今日似乎不太適合約會。”他盯著對方,隨時准備應對即將臨體的攻擊。“不如你我暫且作罷,明天午夜時分,我在白教堂門口等你。”
“善。”紅蝶般美麗的女子唇角輕抬,一點臻首,轉瞬便已不見。
酒吧的喧囂重新回到傑克身周,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是幻夢,沒有人看見兩個殺手的對決,他們還是忙於自己的事務。他們之中不乏仍在尋找生意的不怕死的妓女,傑克完全可以故技重施,再演上一次的完美狩獵,但他只是一個人呆坐了很久,喝干了杯中酒後,緩緩起身走入了大霧之中。
那赤紅色的蝶影是他當下唯一的目標,那些卑賤的野兔此時根本入不了霧都獵手的心神。而傑克此時也已經斷絕了其他的幻想。他承認,那笑容是他見過的最美麗的笑容,但在此時的他眼中,那迷了自己心神的笑卻和那些迷亂他人心神的妓女的賣笑了無差別。藝伎也是妓,和妓女沒有任何的區別。敢以自身之色為魚餌,就該有賠掉性命的覺悟!
行於大霧中,陷入沉思而一點點褪去了失利帶來的焦躁的傑克漸漸感受著霧的呼吸,他發覺似乎此時的霧是有生命的,漸漸地,他的呼吸與霧的頻率趨於一致,他,也更進一步地融入了大霧之中。
但沉浸於思考明日獵殺方法的傑克,並沒有精力去細細體味這一切。更沒有察覺,就在他的身後,幾乎將白教堂的尖頂淹沒的濃霧之中,一只蝶影正懸停在半空,雙角惡鬼的面孔下,黝黑的眼瞳正看著他離去的身影。眉眼中透漏的是一絲別樣的情緒。
翌日,午夜,白教堂。
今日早些時候下了雨,但濃霧並沒有隨雨水化去,恰恰相反,因為雨後更加潮濕的空氣,今日的霧格外大,似乎濃霧正踩著雨幕上位,驕傲地宣誓著自己在霧都倫敦的絕對統治。夜幕降臨之後,街上便已經沒了行人,誰都不願意走入這充斥著不詳氣息的環境,警署的人也放松了對白教堂附近的巡查,他們有充足的理由——沒有人會在幾乎伸手不見五指的環境下外出作案,而且,他們更沒必要為了那點微薄的津貼冒著被車撞死、被石頭或溝壑絆倒摔死的風險出來辦案。
傑克先生對此表示開心非常,他生來不喜歡熱鬧,更不希望這場重要的約會被無聊的螻蟻打擾。他呼吸著濃厚的霧氣,雨水濯過的霧更加讓他沉醉,如棉絮,似輕煙。他再一次感受到了霧的生命,透過霧,他恍惚中似乎看見了這座古老城市的前世今生。體察到泰晤士河畔大本鍾曠遠而悠長的鍾聲,窺得見鍾樓旁議會大廈古老而高聳的尖頂。克倫威爾舉起旌旗,威廉和瑪麗高唱贊歌;工業革命的工廠里珍妮機日日夜夜勞作的聲音,日不落帝國的榮光普照,一切的一切自此而始,又歸於這座霧都,誰也不會想到,一個桎梏了太陽無上光輝的帝國的心髒,卻是由濃霧而非陽光統治。
沒有人比傑克更熟悉霧,每當他帶著血腥從陰晦中走出,霧氣籠罩著他,撫平他的暴戾,擦拭他身上的鮮血,朋友,伙伴,出生入死,權衡存滅。
夜行則吟,晝動不須;風掣難撼,霜落無倫。
腦海中回憶著那老者所贈之詩,傑克似有所悟,他的行走越來越快,追逐著霧的腳步,漸漸地,他感覺他的呼吸契合著霧的吞吐;他的心跳拍打著霧的節拍;他的腳步與漫天濃霧共舞,最後——
通逾萬里,心神須臾;霧中無人,人化霧身。
傑克抬起自己的雙手,在他的視线中,他的雙手,雙臂,乃至軀干,全身,都一點點化入霧中。他可以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存在,但是霧中已經沒有了自己的身形。一股巨大的狂喜涌上心頭,他突破了,達到了那老人所提到過的境界。他即是霧,霧即是他。
有了這一招,霧都之內何人能與我爭鋒!
傑克心神一動,頓時霧中一切的一切盡皆收入心中,歷歷在目。視线所及之處,只要動念,不到片刻腳步即可隨霧而至。在霧中,他可以於短暫的時間中行走常人所不能及的距離。傑克快喜瘋了,就如一個得了新玩具的孩子般,反復實驗著自己的新能力。
“不能進行太大規模的動作,否則就會斷開與霧的聯系,導致失去隱身和加速能力。重建這種聯系需要一定的時間,總而言之,這招可以保證隱蔽和追蹤的成功率上升至幾乎百分之百,卻不能在持久的戰斗中一直給予我幫助。”一番實驗後,傑克暗道。但即便這樣,他也已經喜出望外了。
“就拿你作為我新能力的第一個祭品。”
霧都怪人俊朗的面孔上露出了陰險的笑。
白教堂南側正門。
身著青灰色西裝的紳士准時赴約,他的腰間別著一根玫瑰手杖,步態若鶴,緩緩而至。左手悠然摘下頭上禮帽,對面前紅色身影鞠躬一禮“晚好,美智子小姐。”
面前,蝶影靜靜端立,未對紳士的到來做出任何的表示。霧中不容許夜風的存在,但那兩條垂於腦後烏發還是飄動起來。傑克發現,那蝶影居然背向自身。
紅色的和服後腰處兩條明黃色的綬帶隨烏發一同飄動,紅袖如水,舞動時帶起一陣波光。此時的紅蝶宛若霧中仙子,不食人間煙火,亦無回身見訪客一面的意願。半晌,那蝶影居然先行拔步,朝濃霧更深處行去,傑克微微蹙眉,卻是不急不緩,保持距離追逐在後。
那濃霧看似濃厚非常,卻在過了一堵霧牆後迅速薄弱,仿佛一只無形的手,將遍布倫敦的霧靄阻擋在外。面前的蝶影轉過一個拐角,傑克哼著小曲,一點點跟上,他絲毫不懼獵物的逃遁,如果要逃,那她便不會到此赴約了。
轉過拐角,這里有一盞昏暗的路燈,無力地將光芒灑入雖然變淺但仍然存在的絲絲縷縷的霧氣中。那蝶影行至路燈之下,傑克清楚地看見,那燈光直直透過紅衣,地上更加沒有影子的存在。
羞面對月,影成三人;燈投像亡,必有孽根。
傑克伸入大衣內側的左手握緊了那與他出生入死的詭異凶器。整個人看似隨意地立於路中央,實則汗毛倒豎,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呵。”
一聲輕笑,帶著詭譎。傑克知道,這笑聲絕不來自面前的身影,而是來自四面八方,如同一個無形的惡鬼正凝視著無路可逃的獵物發出嗤笑。面前的身影一點點變淡,隨後在燈光中消隱無蹤。尖銳的破空聲撕裂天際,即便是那厚過空氣數倍的濃霧,似乎也被這聲音震懾得微微顫抖。
收了離魂移魄,美智子從高空飄然落地,出現在傑克身後不遠處,一對杏眼看向傑克的背影。從一開始,她便立在白教堂的尖頂之上,隔過濃霧睥睨著周圍的一切,還有那行色匆匆的霧都紳士。
玉手扶上扇面,食中二指悄然撫摸著扇脊,就在二指從扇頭滑落的一瞬,美智子右手翻腕,扇子一轉,露出背藏的與扇同長的刀刃。
傑克沒有回頭,他不疾不徐地彎下身,雙手在面部擺弄著,一根細繩在他的腦後系緊,隨後,修長的左手戴上了一個特殊的手套。做好了這一切後,他回過身,俊朗的面孔此時已經完全隱藏在了慘白的面具下,唯有雙眼處透出冰冷的光亮。左手掌心向上與胸平齊,五指上刀刃如花瓣般綻開,最長的刃尖甚至高到禮帽的頂端。俊朗的紳士已經不見了,站在那里的是一個修長的詭異身影,見到這個身影的人都在不久之後有幸面謁了死神。
其實對於見過他本來面目的美智子來說面具並不有十分的必要,但當傑克認真起來的時候,這身打扮便代表了他對狩獵的決心。
透過面具雙目處的孔洞,傑克看到美智子仍用扇子掩蓋著面孔,似乎感應到他的目光,那扇子一點點閉合,出現在傑克面前的卻是一張猙獰的鬼面。
鬼面具看著白面具。紅色的身影雙手平放身前,微微欠身,似乎在行禮,但下一秒,只聽刺耳的尖嘯聲撕裂空氣,蝶影化作一道利箭直衝傑克面門,刹那間,扇刀已在面前。
“叮!——叮!——叮!”爪扇擊撞,宛若風鈴叮當,傑克緩步後退,步伐中似閒庭信步般優雅,美智子連連出擊,扇若梨花,刀擬暴雨。就在五柄長短各異的手術刀再一次封住折扇的攻擊時,傑克面前蝶影一晃,化作一團紅白虛芒,一瞬間,傑克只覺四周八面皆是蝶影,無數折扇襲來,無處可藏。
“異像一向,四向無真;離魂移魄,懸蝶留身。”
腦海中突然響起老者的詩,傑克不知道的是,那老者吟給自己聽的詩句,並不是如他之前所說一般是清國高級文官“贈”給美智子的。
昔,美智子於清國一王府表演後的當夜,那王爺之子帶人朝東瀛使者駐地而去,但最後,只有一人身受重傷,滿面驚恐地逃奔回來。據他所說,他們在東瀛使館那藝伎的住處遇到了詭異之事。但待細查時,日本使團已經回國。最後只好不了了之,將那王爺之子連同一眾殉死的隨從草草下葬。也多虧科舉勛勞,在清國做高官的,大抵是善文之輩。督查本案的那文官也是一位大文學家,根據那幸存之人的口述,他整理出了凶手作案的方式、特點,並在最後查到了本案的根底,卻是在那慘死的王爺之子身上。這也是最後一句的由來。
刹那天涯,生滅兩隔;勸君莫婪,遠觀喜甚。
卻不料,當時正是日本籌備日清戰爭(中國一般稱之為稱甲午戰爭)期間,這首詩由日本間諜所聽聞,回國後獻給那老者。而老者為免美智子因此詩遭受禍端,將間諜滅口。這首詩從此便也成了永遠的秘密。
當然,傑克不知道這些事情,也不清楚為何老者將這首詩說給他聽,但他看著紛舞的蝶影,心中泛起一絲明悟。異像一向,四象無真,這說明這些虛形里只有一個“異像”是真的,但他在極短的時間內環顧四周時,這些虛形的面孔都是一抹白色,無有異常。
離魂移魄,懸蝶留身。
千鈞一發之際,傑克不顧四周即將臨體的扇刃,高舉左手,向頭頂攔去。
“當!”
果不其然。藏在白色面具下的臉盤上,嘴角稍稍有了弧度。
從高空殺下的,面帶惡鬼面具的美智子懸停在了半空,她手中的扇子被傑克的爪刃阻攔時只距面前目標的頭顱一寸之遙。
“美麗的小姐,為何要有如此不淑女的舉動。”
濃霧從四周如潮水般籠罩過來,蝶影的幻象瞬間湮滅於霧中,美智子孤身一人立於地面,手橫折扇,直面那高大的逐漸模糊的身影,美目中閃過一絲驚惶,又化為平靜。瞬間,鬼面具再次浮現粉面之上。
霧隱之術發動,傑克右手攥著左手手腕,慢條斯理卻又不失優雅地調整好一把把尖刀。他的身影隨著霧氣的漸濃而一點點透明,但美智子能夠清楚地嗅到他的殺氣,從而判斷他的位置。
隔著各自的面具,透過漸厚的霧靄,兩人怒目對視,目光擊撞迸發著無色的火花。
他,是濃霧的主宰者,行走於霧都之中,是倫敦家喻戶曉並為之顫抖的殺手,他的名字昭示著神秘和恐怖,不知開膛破肚過多少人的手術刀在霧中依然隱現著鋒芒。鮮血和髒器組成了他獨有的畫卷,青灰色的衣裝和玫瑰手杖卻勾勒出他那迷人的紳士外表。乘著如夢似幻的濃霧,他似乎可以做任何女性的夢中情人,但實際上,有這種想法的女性多已化為倫敦黑暗處的碎肉爛骨。
她,是櫻花飛舞處的藝伎,為世所迫拜謁異鄉,她的舞藝可以讓天地為之折服,美麗和藝術是她絕佳的代名詞,但她美麗外表下實際上卻隱藏著擇人而噬的惡鬼。折扇揮舞時刀鋒隱現,紅色的和服在每一個觀賞者心中鐫刻下一道道赤紅色的瑰麗蝶影,但是誰也不知道,那紅色來自一個又一個受害者的鮮血。但凡僭越她的底线,舞者和獵手的轉換,也許只在刹那之間決定了又一個人的由生至滅。
隱身之下的傑克終於先發制人,看似優雅而緩慢的動作因霧隱的加持和隱身與顯形間的轉換而讓人難以捉摸閃避。巨爪狀的左手劈來,封死了所有可以騰挪的空間。
美智子雙手前推,自身微微後退,揚起的紅袖將巨爪蕩開的同時,她輕盈一躍,空中轉身,折扇從巨爪縫隙中突入,直透射開膛手的面門。傑克向左反拉巨爪停下橫掃之勢,四指同拇指兩邊刀刃一合向扇夾去,同時右手迅速抓向扇身。美智子迅速抽回折扇,同時身體向左側突入,從傑克右側的空當鑽到傑克身側,卻是突破了那巨爪構架的密不透風的金屬防线直衝到傑克面前。手一橫,折扇衝傑克腰間揕去,傑克身體前衝,右手一攬就勢將美智子拉入懷中。
顧不上細聞美人身上如采蜜蜂蝶般的香氣,傑克右手將美智子鎖在身前,左手高舉倒豎起來狠狠朝懷中人胸腹處剖去,這一擊如果落實,便是開膛破肚。
美智子左手奮力扳著傑克的右手,但不過須臾的力道交鋒便讓她知曉了這條路的不可行。她是何等機敏,不顧即將刺破身體的恐怖刀刃,右手曲腕狠狠朝身後人的腹部撞去。
“嗯!”傑克悶哼一聲,手中力道瞬間泄去,美智子順勢在他懷里轉了個身,看似親昵地雙手擁住他的頭顱,就好像一個熱戀中的少女急切地抱住高她一頭的心上人的脖子,好讓他低頭與自己親吻。哦,如果不看二者的面具的話,到真有幾分神似。但美智子知道,傑克更知道,這嬌柔的雙臂此時比血滴子還要恐怖三分,折扇反握貼在右小臂上,當這個擁抱鎖死時,便是人頭落地。
美智子用這一手殺過無數的人,每一個男士都不會拒絕絕色之女如此熱情的主動擁吻。
但傑克會。
左手之爪看似拙笨不善貼身纏斗,但不代表他對黏上身的女人無可奈何。腹部柔軟處受一記鈍擊確實痛苦異常,但還不至於讓他失去還手之力。
左手手腕如眼鏡王蛇般優雅地轉身,食指和中指上的兩柄手術刀左右分開,在美智子抱住傑克脖子的刹那,手術刀也夾住了美智子的粉頸。
動作定格,紅衣美人抱著紳士的脖子,仿佛在向相愛之人傾訴衷腸。紳士左手在美人後背處懸空,右手輕輕環抱住美人的腰肢,若不是搭在彼此致命處的冰冷之物,依偎在一起的兩人倒是頗有幾分意亂情迷之意。
美智子的般若面具一點點化去,仿佛融化在面孔中,傑克心中稍稍疑惑,那鬼面具不像自己的面具一般需要人為的穿脫,而是如鬼魅般隱現,不過想到面前之人可以懸在半空,制造幻象,便也釋然。他將這些疑惑隨同美人姣好的面孔和身上的香氣一同驅逐出腦海,集中精力,穩住左手的刀刃。
“小姐可願意和我一起去見上帝?”面具下,俊朗的面孔露出了詭異的笑。面前人柳眉一挑,檀口微張正待回話時,傑克攬在她腰側的右手猛然發力,她的身體不受控制地旋轉,雙臂頓時張開,失了方位,脖頸更是在轉動時蹭在手術刀上留下一道血痕。傑克身形一矮意圖閃到她背後,卻覺前邁的左腳一陣鑽心之痛,險些讓他步伐不穩摔倒在地。饒是這樣他也被迫停下身形,卻見蝶影飄然後退,就要退出他的攻擊范圍。
抱著有來有回的心態,傑克左手一張,利爪從撤退的蝶影旁橫掃而過,一條明黃色綬帶被一揮兩段,如游魚般曳於霧中,緩緩飄落。
傑克看向左腳皮鞋,腳背處明顯凹下一塊矩形印記。復看不遠處美智子穿著白襪的足尖一晃,隱在衣裙之中。他這才知道,這東方女人穿的竟是木屐,這一腳蹚下,自己腳骨沒有斷裂還算運氣。
美智子左手在雪白的脖子上輕點,抬手看了下指腹上沾染的一抹鮮紅。激烈的戰斗讓她香汗淋漓,汗水打在頸子的傷口上,有些微痛,但比起曾受過的苦痛,這又算什麼呢?
般若面具再次遮蓋了她姣好的面孔。她曾經面對過無數困難,遭受過無數凶險,玩弄,拋棄,獵殺,早已經徹底將一顆美人嬌嫩的心打磨成頑石。
即便現在遇到了可能是一生中最強大的對手,她也不願回身撤出。雖然她相信,有離魂移魄之術在,只要她想走,面前人絕對攔不住。
朱唇微動,卻是咀嚼著舊日的怨恨。家鄉觀舞者的淫語,邁爾斯信誓旦旦的保證,那王爺兒子的色眯眯的眼神,一個個在她眼前閃過,本來是虛化的般若面具越來越凝實,甚至有完全與面孔合為一體的趨勢。嫉妒,仇恨,厭惡,強大的種種負面情緒在她內心中如雨後野草般蔓延,把剛才與對方相擁時心中所起的一絲波瀾衝垮、壓制。
“傑克先生,請您受死。”
這是美智子今晚第一句完整的話。她不能死,更不能逃。只有贏,只有看到對方瀕死時恐懼的面孔,聽到血液從體內流出的汩汩水聲,才能滿足她心中那饕餮般的般若對死亡的貪欲。
主動出擊,扇子舞成一陣烈風。美智子仿佛在為面前人獻舞,但飛舞的紅袖和衣裙中卻處處隱藏著殺機。舞姿裊裊,化作一片赤紅蝶影,扇子多次以刁鑽的角度進攻。就在傑克又一次被飛舞的紅袖遮擋了視线時,美智子扇刀如蛇,直接咬上傑克的左臂!
釜底抽薪。美智子知道,論兵器的長度,自己要遜於傑克。五柄手術刀組成的巨爪構造了完美的攻防,僅憑自己的折扇,要攻擊敵人實在難收成效。除非像剛才那樣貼身,但剛才的經歷著實凶險,讓她不得不轉變思路,先行攻擊左手以廢掉傑克的攻防之力,再取傑克的性命!。
傑克猛然感覺手腕處寒意凸顯,忙後撤左手以免被割腕。但誰知美智子醉翁之意不在酒,扇子行至傑克左掌當中,突然張開,做了個華麗的上下飛轉。就看傑克左手五柄手術刀瞬間如受驚林鳥般各自飛脫,紛紛揚揚一地銀光破碎,飛出的刀刃觸到地面一陣叮當連響。傑克連連後退,收左手看時,巨爪般左掌已重新化作人手,指根處還有一道不淺的口子,血液從傷口中流出,整只左手化為了血色。
為了完成狩獵,美智子曾經仔細搜集過這位“同行”的資料。
大多數的受害人的頸部都是從左到右被刀傷害,是故有關當局推斷傑克很有可能是左撇子,或者兩手都能熟練用刀。當然,並不排除其在背後行凶的可能。
對於美智子來說很“不幸”的是,除了最後一條,這些推論完全正確。
雙手交叉探入衣領,傑克猛然發力,兩道寒光破領口而出,在雙手中打了個轉,卻是一對鋼剪。
隔著面具,傑克看著自己的血液,未有痛苦之意,笑聲中卻是多出了幾分懾人之寒,如二月冬風,冷徹骨髓。
“已經好久沒有看到自己的鮮血了,迷人的小姐,我真是越來越欣賞你了。”
傑克也沒想到對方居然能卸掉這五柄手術刀。
自瑪莎以來,這五柄手術刀就一直追隨著他,白日里,它們是他治病救人的工具,到了夜晚,霧都夜行中絕對缺乏不了它們的勛勞。就在不久之前,傑克在每一柄刀上都刻下了一個受害者的名字。但從瑪莎開始,這五柄刀一直都是一同作案的親密伙伴,合作無間。
從頭至尾,沒人能夠在這五柄手術刀之下存活,更別提制裁這五柄沾滿鮮血的凶器。而現如今,傑克居然被逼到用解剖獵物所用的工具來戰斗,這是絕無僅有的情況。正因如此,傑克取勝的欲望也愈加強烈。
兩道銀光上下飛轉,切換了武器的傑克,其靈活甚至反勝過美智子一籌。美智子不過在收扇時稍稍遲緩,那銀光就切碎了美智子右臂衣袖,雖然她及時打開扇子向後旋轉阻止了鋼剪絞入皮肉,但紅色的袖子還是碎裂成絲絲縷縷的布條,露出下方玉藕般的小臂。
無暇欣賞那玉脂般的光潔肌膚,傑克棲身上前雙剪一並刺向對方咽喉。美智子後撤一步,折扇完全打開掩住面門,如天蠶之絲般堅韌的紙帛之面異光閃現,剪不能穿。腳步一撤一進,美智子抽身回旋,折扇橫掃如風。鬼面具紅白之光一閃,四向出現四個一模一樣的美智子,宛若群蝶齊舞,奪人艷羨。
傑克凝神,大霧再次彌漫,瞬間洞察幻象。他隱身無形,朝旁側一邊閃去,腳尖一挑,先前落地的一柄手術刀被他踢起,裹挾在濃霧中飛向了那不及發動攻擊的懸在空中的真身。美智子一扇如擊蠅蚊般將手術刀拍落,但離魂移魄還是再一次被廢,只能悄然落地。
般若面具猛地消失而後再次浮現,其上的花紋開始模糊。美智子看著面前若隱若現的傑克,面色有些難看。
“般若,以嫉恨為生,以恐懼為食。”
腦海中閃過老者的話,霧隱狀態的傑克看向美智子,心中宛若明鏡。傑克紳士有個習慣,取勝的欲望越是強烈,他便愈加冷靜。他已經看出,那空中漫步般的詭異之術,燈照無影的恐怖幻象,都來自她的鬼面具——那老者所說的“般若”。
自己的心中斷然沒有恐懼,般若無法在獵殺中獲取能量,便只能消耗自身的能量,所以只要自己保持心態,多加斡旋,美智子的一切手段都將不攻自破。
傑克很有耐心,等待是獵手的美德。很快,他就可以讓這個東方女人知道,誰才是真正的獵手。
傑克的推斷大抵正確,雖然他並不知道真相的所在,但他的確觸碰到了真相的大門。
數年前,被拋棄的美智子孤身流浪在異國他鄉,失去了一切生活來源,又不肯賣身度日的她,雖然也想回到故鄉,但對於一個身無分文的人來說,這一切只不過是睡夢中才能去渴求的奢望。當她蜷縮在倫敦一角,行將因凍餓而徹底消失於人世的前一刻,她回顧了自己的一生,巨大的嫉妒和怨恨給予了她新的生命。
試想,憑她孤身一人如何能夠漂洋過海回到日本?
因為,當嫉恨化作般若並與她融為一體時,她已是半人半鬼,淪為不死不活之人。
義父傳授她一切奇詭之術,其實是教她如何利用般若的力量。天地萬物能量都是守恒的,如果沒有般若,憑她一個弱女子的身體,如何容得下如此強大的能量在其中轉換?
當然,老者其實也是在救她,她的內心住著那名為般若的妖魔,倘若不學會如何將這股力量化為己用,遲早她自己將會被般若吞噬得渣都不剩。
可是誰知道,或許是自身怨恨難消,或許是般若從中唆使,或許這二個可能本來就為同一,她化為了獵手,義父所教習的保命之法在她手中化作了獵殺之術。每殺一人,死者咽氣前的恐懼都會化作般若的食物,而般若也促使著她內心嫉恨的瘋狂滋長。如此循環,她變成了老練的殺手,般若的力量也越來越強大。這也是老者找到傑克的原因,倘若般若再壯大下去,它必將修煉出自己的本身,將美智子的本相吞噬,那時候美智子就會徹底而永遠地化為般若了。
憑借般若而進行下去的獵殺,其實靠的便是一股強烈的,越殺越濃重的嫉恨之意。想要結束這種惡性循環,必須讓她失敗,讓她清醒,將般若徹底趕出她的身體。老者所傳授傑克的一切,看似無意,其實無形中已經將擊敗美智子的方法傳授在心。她的手段,她的能量來源,以及她的弱點。
在與傑克的戰斗中,正如傑克,也如老者所料的一樣,即便是受傷,也只能讓傑克更加興奮,更無一絲的恐懼產生。般若無法吸收傑克的情緒,只能加倍地壓榨美智子的負面情緒造成瞬間的爆發以求速勝。但這無異於飲鴆止渴,割下自己的肉以充飢,最後只會造成整體的毀滅。在卸掉傑克的刀刃後,般若的力量已經在走下坡路了。
蝶影逐漸從虛幻化為真實,這意味著美智子的速度已經下降一個風月。不再供給力量的般若此時冥冥中化為了負擔。身為女流,於體力而言美智子也不是傑克之對手,何況她先前多有主動進攻,更是加劇了自身的消耗。她硬撐著,折扇忽開忽合,或為扇刃強攻,或作扇面御守。但傑克的攻擊更加詭譎,他如同一只不知疲倦的凶狼,霧隱之術頻頻發動,兩道銀光吞吐著濃濃的霧刃上下飛舞,一擊不成,立刻遁隱。饒是美智子再全力地施以攻防,身上到底還是被鋼剪留下了幾道血痕。
般若已經無法支持離魂移魄的施展,就算想逃,也沒有手段了。美智子揮舞著折扇磕開傑克的又一次攻擊,朱唇之下,玉牙已經咬出了紅絲。
不能倒下,不能倒下!你還不能死,你一定可以活到最後的,一定可以殺死對方的!聲音帶著詭異的笑意,不男不女,這聲音已經如夢魘般在美智子心中縈繞了數年之久。
“還是不死麼?”傑克低聲道,他一直關注著美智子面部鬼面具的變化,那紅白鬼面上的彩繪线條幾乎淡到看不清了,但是它一直存在著,不肯化去。
“以嫉恨為生,以恐懼為食,看來想餓死你還是有些天真。”傑克低聲道,霧隱發動,閃過劈來的扇子,借著加速從美智子身側掠過,順便在那柳腰上又留下一條血痕。美智子卻仿佛了無痛覺,身體回旋,又是一扇,但傑克早已遁入霧中,這一扇毫無懸念地落了空。
“無論逃避,皆難在其追擊下求生,但其畏懼活人陽罡之氣,也就是你們所說的上帝注入的‘生命靈氣’。若逃遁,則萬劫不復,唯有正面當對交鋒,可敗之矣。”老者的話語再一次顯現於腦海,傑克停下腳步,一揮手,籠罩了兩人的霧靄如同聽到命令的士兵,紛紛朝四面散去,瞬間,兩人所站之地成為一片倫敦中罕有的無霧之區。
般若,雖然飢餓,雖然羸弱,但只要嫉恨還在,它便不會化去。
美智子用了全身的力氣,才沒有讓自己在敵手面前彎下腰去。她劇烈喘息著,鮮血染在她血紅的衣裙上,讓那紅色愈加生動迷人。鬼面具下,一雙杏眼看向面前這個開膛手,他的剪刀上沾著的是自己的血。而左手剪刀把手處,傑克的血順著剪刀流下,與刀刃上美智子的血混在一起,又從刀鋒落下,打在地面化作一朵又一朵的玫瑰血畫。美智子不知道,對方為何在占盡了上風時停手了。
“Kill!”不等美智子喘息定,面前之人卻又突然手舞雙剪殺來,她暗罵對手狡猾,驅扇應敵,但卻已是強弩之末。只聽叮的一聲,美智子握扇的右手被彈飛到身體右側,她的面孔和軀干毫無保留地暴露在開膛手的面前。
美智子死死堅持著不去閉眼,咬緊嘴唇,不讓自己死得怯懦。但傑克卻沒有進一步攻擊,他左手彈開美智子的右手後,右手扣住自己左耳旁側,一把扯下了那慘白的面具。
傑克也不想做出這種違逆了自己原則的舉動,但他知道,如果不破掉般若像,那麼自己就算能夠將剪刀捅進她的心髒,她也許也還會有什麼奇詭的手段在等著自己。這倒是傑克抬舉般若了,但小心無大錯。破掉般若,美智子的凶威至少要落下七成。
傑克英俊的面孔毫無保留地與那鬼面具對視,這和先前隔著面具和濃霧的對視完全不同。就在他的眼睛對上鬼面具的眼部的那一刻,他感到二者之間建立了一種詭異的聯系。那是一種說不清的感覺,就如二者間構築了一個無形的通道。
般若似乎非常害怕活人的直接注視,隨著一聲非人的淒厲嘶嚎,就看美智子面孔上的般若面具瞬間碎裂,碎片化作無數流光炸裂飄散。美智子一口鮮血嘔出,白面之下透出點點紅暈。瞬間,記憶回溯,從她失去人類身份的那一刻起,大量的記憶如潮水般灌入腦海,讓她頭痛欲裂,全身不受控制地顫抖。
但傑克沒料到的是,在破掉般若像的同時,他也被般若暗算了。他感到一股白光鑽進自己的眼睛,只覺腦海中無數負面情緒翻涌而過,幾乎要讓他的頭顱炸開。好在這感覺只有一瞬,隨後那些負面情緒迅速消散,就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但是如果有人能夠看見傑克西裝下的身軀,就會看到,那屬於人類的正常的血肉之軀在一瞬間化為一架枯骨,卻又緩緩復原。
“啊!”先一步在那詭異的感覺下脫出,狂喜瞬間掩蓋了先前的感受。傑克抓緊機會順勢向前,將剪刀刺向了抱頭呆立在原地,面色極度痛苦的美智子。
“噗嗤”
刀尖入肉的聲音在傑克耳中被放大了無數倍。鋼剪只露出一個手柄,剩下的刃口全數沒入了美智子起伏的胸口。
“喝!”將美智子仰天放倒在地,傑克半蹲下身體,一張俊臉上全是殘忍而驕傲的笑容。美智子的鮮血一點點染濕了衣衫,在地面上留下了如紅色蝶影般的印記。
“還是我將你獵殺了,美智子小姐。”傑克俊朗的臉上滿是汗水,但這毫不阻礙他的喜色。“我很想知道,你的內髒,味道會不會稍微好一些!”
一手按在美智子胸口插著的剪刀上,傑克滿意地看見對方面孔中流露的痛苦神情。這一刀是他的得意之作,從心髒和肺部中間的縫隙中刺入,稍微一寸的偏離都可能讓對方在短時間內喪命,那可不是開膛手的風格。
但傑克沒注意到的是,美智子的右手一點點貼著身體移動,玉藕般的小臂下,那折扇隱在手臂後,蘸著她自己的鮮血,一點點挪動留下一道短短的紅痕。
“死ぬ!”(日語:去死)突然,美智子嬌聲暴喝出口,右手一扇朝傑克左胸口心髒處斬來。這一刀沒有偏差,沒有失誤!
“喀啦”
紅色的液體順著雪白的藕臂,一瀉而下。
難得地展顏一笑,美智子朱丹般嘴唇里噙著血,手中折扇卻難以更進一步。傑克的右手死死抓著它,幾乎粗暴地把它從美智子手中奪了下來。隨著扇子另一端的挪動,美智子純黑色的瞳孔驚恐地睜大了,被撕裂的青灰色西裝下是白色的襯衫,襯衫的左胸口有一個血染的口袋,口袋已經被折扇所附的利刃剖開,里面隱現著一些反光的碎片,明顯不是刺入人體後所出現的。
抖了抖前胸口袋里的碎玻璃,撕破已經破掉的口袋布料,露出下方完好的未受損的胸口皮肉。傑克長舒一口氣,幸好有這瓶...
鸚鵡血?傑克猛然想起了什麼,連忙看向美智子,頓時目瞪口呆。
先前順著扇子流到美智子手臂上的鸚鵡血,並沒有如平常的血液一般直接成股流下。相反,那血液如同遇到蓮葉的雨滴,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美智子嫩白如雪的肌膚上凝成大小不一晶瑩剔透的血珠,如同一顆顆詭異的珍珠落於白色沙洲。血珠打著旋,光澤仿佛嬉笑的孩童般歡愉真摯,它們在美智子的肌膚上打著轉,偶爾有血珠離開了手臂向上的一側,由於重力不甘地脫離那抹雪白,打在地面上,瞬間又如普通血液般留下點點紅痕,復看那肌膚上,未留下一點紅記。
“鸚鵡者,高貴之鳥,籠中之鳥,閨中之婦,故以此血試人,可測心之至淨高潔。體淨者未莫心淨,然心淨者人之必淨也。先生除垢人為業,當以此血試至淨以求真摯。”
回想著老者信箋中隨這瓶鸚鵡血所贈言語,傑克暗感驚恐。他怎麼能如此精確地算到所有的一切,他不僅計劃了自己的所做,更安排了美智子的所為,仿佛面前的一切都是他在幾天乃至數個月前早已構建好的局,兩個獵手就這樣一步步踏著他布下的痕跡來到此時此刻,互相獵殺,甚至連結果都已經注定...
你贏了。看著被自己親手擊落的赤紅之蝶死灰般的瞳孔,傑克輕嘆一聲,站起身,做了一個重要的決定。
數月後,倫敦,傑克醫生府邸。
美智子躺在床上,身上的和服已經換成了一套干淨的病服。臉盤上萬年不祛的白色粉黛也不見了,露出原原本本的黃種人的面孔。雖是這樣,素面的她反而更加自然可人,顯露出的又是不同於妝容的純潔魅力。
睫毛輕輕動了動,微瞌的眸子悄然張開,美智子看向床邊假寐的紳士,默然不語。
她還記得,被他踏著晨霧抱歸家中,自己稍微恢復體力之後,問他的第一個問題。
“先生何不取妾身性命?”
“感到榮幸麼,小姐?你是第一個活著光臨寒舍的女性。”俊朗的面孔上溢滿了得意的笑容盡顯勝者的驕傲和張狂,但似乎有意地答非所問和他微微旁顧的眼神告訴美智子,一切沒有那麼簡單。
“你不是我要殺的那類人。”
漏洞百出。美智子對傑克當時的回答做了個簡單的判斷。方才還口口聲聲說著要嘗自己內髒的味道,轉眼卻又忙不迭地為自己止血療傷,全然不顧自身青灰色西裝殘破的胸口上同樣帶著的血腥。
被剪刀深深刺入的那一刻,美智子的頭痛稍微有些緩解。
就這樣結束了吧,自己本就是該死之人,以半人半鬼之軀多徘徊世間十余年,為的只有那一股名為嫉恨的執念。既然失敗已經成為定局,就應該願賭服輸,把十年血債一並還清。她並不為這次豪賭後悔。人往高處走,殺死傑克比起獵殺那些雖然浪蕩但面對般若時只會慘叫奔逃的家伙更讓她能體會到自己的價值。
但她也知道,自己內心還是不服輸的。正因如此,自己才在一切塵埃落定時發動了那決死的一記反攻。
或許那一刀讓他承了自己的“同類”之情?
罷了,罷了,便也如此了。在這第二次幾乎死亡的經歷後,美智子的心從躁動不安中緩緩清醒過來。寧靜回到了她的心中。自己本該死了,死在他手中。既然他不願意取自己的性命,那便隨他去吧。輸掉了一切的人,又有什麼抗議勝者對自己命運的安排的資格呢。
其實你們已經是徹底的同類了。
只不過你們不知道而已。
倫敦的夜晚再也沒有開膛手光顧了,這讓除警員以外的下等人們松了口氣。漸漸的,白教堂周圍的酒吧恢復了喧囂,人們也敢於在夜霧中行走了。
但對於上等人而言,有件事情並不美妙。
倫敦最好的外科手術醫生之一的傑克出診的時間越來越少了,甚至有幾次推掉了一些貴族的重金預約。對此他的借口總是“有一位特殊病人急需照顧”,但進入診所的人並未在住院區發現什麼特別的病人——實際上,住院區幾乎總是空的。
但是也有有心人察覺到了蛛絲馬跡。傑克先生身上多了一種很好聞的味道,不像是香水,卻神似自然的采蜜蜂蝶身上的香氣。而且他平常出門時插在口袋里的玫瑰,現在卻老老實實插在自家窗台的花瓶內了。
春天到了。
換回了和服的美智子,總喜歡在清晨無人的時刻,神不知鬼不覺地跑到傑克府邸前院的躺椅上。比起陽光,她似乎更喜歡對著霧氣發愣。神出鬼沒的紳士有時候會從她身旁的霧氣中踏出,把一張絨毯披在她身上。
她身周的傷已經好到差不多了,只是胸口正中極深的刺傷依然治愈緩慢。他在處理傷口時顯得非常有風度,如若不是親身體會到這些傷口就是拜面前人所賜,她或許會輕而易舉地被他迷住的。
“美智子小姐。”那神出鬼沒的家伙再一次於霧中出現,一瞬間,仿佛濃霧讓她產生了幻覺——但那又不像幻覺,她似乎看到那張俊臉在瞬間化為白骨,握著玫瑰的手也只余留了白森森的骨質,但下一秒,那紳士恢復了本來的樣子,手握玫瑰,跪了下去。
“願意嫁給我嗎?”
美智子杏眼中幻象再次閃過,不知是不是般若作祟,她似乎看見眼前的傑克變成了邁爾斯——一模一樣的神態動作。但這種幻象總是只存在於一瞬,不至於擾亂她的心智,卻也讓她無法捉摸。
“我願意。”
或許一個好的歸宿能讓自己脫離這種詭異,更重要的是,經過這些時間的相處,她也隱隱回味出當時自己的異常,也漸漸明白,面前人從兩種意義上來說救了自己的命。
便是如此了。
史載:1892年,在最後一起命案發生後連續四年無果的偵辦終於耗盡了蘇格蘭場的最後一絲耐心。終於,官方宣布,停止偵辦白教堂殺人案。這一決策受到了包括維多利亞女王在內的倫敦各階層人士多方面的批評,但這也成為開膛手傑克在歷史上掀起的最後一個水花。
我曾說過,迷失的自我永遠無法踏入同一條河流。
但他卻可以踏入一條新的河流。
1982年的最後一天,傑克帶著愁容坐在會客廳中。美智子還在睡,在她終於將這個地方當了自己的家後,她便放下了那可以被任何風吹草動喚醒的淺睡習慣。
“尊敬的開膛手傑克先生:
很冒昧打擾了您和您妻子的美好生活,但我知道,您一定在疑惑最近以來發生在您身上的一系列事情。雖然這麼說有些驚世駭俗,但我必須提醒您,您已經同您的妻子一樣,成為不死不活之人。
般若遠沒有您所想的易於消滅,不要問我是如何知道這一切,但有一點可以確定。歐利蒂絲莊園會為您提供解決您身上之問題的方法,只要您同意作為‘監管者’之一參與這場游戲。
您夢境中的旅人 夜鶯女士”
變為一架白骨
這件事情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在傑克身上——或者說,它雖然持續時間很短,但發生的太頻繁了。雖然美智子並沒有表示,但傑克相信,她也或多或少發覺了這一點。
開膛手怕的不是不死不活之人的身份,他本來便不在意社會的接納與否。但他最擔憂的是,這種異變可能會讓自己和美智子穩定下來的生活在某一時段垮塌。
快速寫好了給妻子的留言,他走入暗室,從老舊的衣櫃中取出了那舊日與鮮血共舞的裝備。光澤如新的五柄手術刀上鐫刻著五個受害者的名字,慘白的面具透著青灰,卻意外地與他白骨的新身份般配。兩柄鋼剪,雖然早已洗淨,但還是透漏著濃濃的血腥。
這些老伙計安靜地躺在那里看著舊主人,無聲地咆哮著,傾訴對霧和鮮血的深切渴望。傑克將它們一一裝配在身,想了一下,還是留下了一柄鋼剪,那柄曾經差一寸便奪走他如今摯愛的鋼剪,被他用來將他自己留給美智子的信釘在牆上。
隨後,他出了門,消失在夜霧之中。
我們的傑克先生自以為能夠承擔起一切,卻不知道他已經踏入了今生最深的一條河流。他更不知道,在未來,他將在那個詭異的地方與美智子再度重逢。那時候是福是禍,就未可知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