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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淵默(女博水仙)

論女棋手的自我修養 Fox fourth 12495 2023-11-19 23:35

  海的咸腥味在往嘴里鑽。

  

   棋手小姐揉了揉眼睛,映入眼簾的是潮濕的地面——虛假的、殘缺的、不完整的地面。這片艙板是完全傾斜的,目測夾角超過了三十度。她用手撫摸著爬滿海藻的艙壁,朝靠近舷窗的地方爬了一段距離。

  

   首先看到的是灰色——灰色的頎長的長方形在她的俯角下方延展開去,一條條亮色油漆組成的线條早已被海蝕的痕跡掩蓋消弭。在灰色掩蓋不了的無盡深空,波濤的味道從里面飄散出來,張牙舞爪地向她面孔撲來。干渴,飢餓,空虛,迷茫,這些東西如同一套組合拳。她干嘔了兩下,只有一絲涎水讓地面多出一點深色。

  

   這里是……哪?

  

   “你醒了。”一個陌生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棋手小姐回過頭。據說人是極難認清自己的聲音的。人類聽到的從自己嘴里發出的聲音,經過骨頭的傳導,與旁人聽到的是迥然的一種音色。穿著解放軍軍裝的她彎著腰放低重心,順著艙壁以矯健的步伐走來,傾斜的艙室對她來說卻有如平地。

  

   “我們在船上麼?”好像不願意令自己看到自己的軟弱,棋手小姐掙扎著起身。她扶著舷窗鏽蝕的邊框,破爛的博士罩袍下垂遮住了腳踝。隨著視角的拔高,她也能看到更多的信息。她確定這是一座比羅德島號大得多的船,就連伊比利亞記載中的艦隊旗艦也無法與之相比。

  

   中校小姐笑了,更像是被氣笑的。那笑容讓棋手小姐頭暈。她的身體愈發虛弱了。

  

   她記得這艘船的名字——她該記得這艘船的名字。“航空母艦”,這不應該是她無數個噩夢中一次又一次掙扎著的艦只麼?她難道忘了,一艘同樣的船沉沒在南太平洋,而下令開火的正是她魂牽夢縈的家人麼?

  

   “這里是阿拉斯加灣舒馬金群島,這艘航母是‘伏羅希洛夫格勒*’號。”

  

   棋手小姐困頓地按著自己的額角,回憶是撕裂性的痛苦。這不僅來自回憶本身。她並不曾親臨阿拉斯加要塞慘烈無比的攻堅戰,她只在廣播和報紙中一次又一次地與同儕們共同哀悼。歐洲戰場勝利後,誰也沒有想到全人類解放的最後一步是如此艱難。

  

   啪嗒。

  

   一尾魚落在她身前,魚沒有撲騰,沒有掙扎,只有魚鰓在輕輕翕動。飢餓啃咬著她的腹腔,好像胃已經消失了。她一時間不知道自己和魚哪個才是活著的、需要攫取的生命。

  

   “吃吧。只有這個。”中校小姐有些不耐煩。看到棋手小姐遲遲不動手,她便將魚撿起,掏出軍用匕首兩下三下裁開了魚腹。黑紅色的內髒被她扯到一邊,紅白相間的魚腹下,白花花的魚脂看起來非常漂亮。她自己用手撕下一塊,遞給棋手小姐。

  

   想說不餓,可是腹部已經因為空虛發出疼痛的警報。棋手小姐不得不接下那個肉塊。魚肉的味道仿佛從時間深淵另一邊的味蕾中傳來。她干嘔著,連連咳嗽。中校小姐沒有停止給她塞肉塊,棋手小姐也沒有停止進食。雖然她並不知道畫中是否還需要食物,甚至已經不知道自己是否身在畫中——夕的畫卷,怎會出現除了她之外再無旁人知道,就連凱爾希都未必清楚的秘密?

  

   中校小姐笑了:“你為什麼會相信夕呢?她只是羅德島的過客,她的種族不為你的理論所桎梏。或許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你臨時改變她寄居的位置,表面上是為了她的清閒,實際上卻是為了——”

  

   她沒再說下去。兩個一模一樣的女性站在破碎航母的艙室中,她們身下的鋼鐵棺材外是比大海還深的黑暗。

  

   “能再給我講講故事麼?”棋手小姐干癟的嘴唇勉強張開。

  

   “好啊。”意外地爽快,中校小姐拽起這個孱弱不堪的自己,攙扶著她朝外面走去。“既然你如此懦弱,那我不介意幫你揭一下那些傷疤。”

  

  

   夕從未意識到那條無關緊要的人事調動意味著什麼。她從本來居住的偏僻廊道移居到了另一處更偏僻的廊道。更加無人打攪,心情舒暢,連夜間巡邏的干員都不會多往這里走一遭。如果有人想要偷偷潛入羅德島號,破壞動力爐讓這巨艦化作全體成員的廢鐵棺材的話,這條道路是完美的選擇。

  

   “041-呼-避開!”墨魎的肢體砸向大地,沒有半點揚塵暴土,唯有周圍的空氣危險地震顫不休。一名內衛艱難地從“自在”的龍尾下脫身。他的黑色軍刀沾滿青藍色的龍血,下一秒卻神妙地消散於空氣中。另一名內衛凌空打出一拳,乍一看如一團黑紅色霧氣纏住自在兀自咆哮不休的兩首,下一秒卻在內爆中消散,只剩愈發淒慘的龍吟聲滌蕩著這畫中山水。自在尾指蒼天,濃墨渲染縱橫四野。雖然內衛的黑色軍刀在墨浪中如分水岩峭般銳不可當,但騰挪輾轉間到底還是顯露出了幾分疲態。

  

   “048-083-別看著了!”說話的內衛再次施術。在他們體內北原邪魔的記憶中,日落山谷的內衛們也曾有著這樣的陣列。兩道黑影急遽從上方靠近,兩柄軍刀同時對准了自在的雙首,在震天的龍吟中,較小的龍首倏忽被割下,墨汁和龍血化作衝天煙靄噴薄而出,竟似大漠孤煙。

  

   自在的龍吟聲愈發包含著濃烈的絕望意味。它的身形微微內縮,一個剔透的護盾將它包裹起來,然而其凝化成的壁障已經波瀾屢屢,再也不能成一穩定桎梏。在四名內衛的衝擊下,隨著衝天的龍吟,自在爆成一團濃墨,一時間半尺之內不見人面。

  

   “終究只是一尊造物,惹不起多大風浪。”年長的內衛沉聲,開始搜尋四散的其余三人。發號施令的059第一個破開黑霧回到前輩身邊。“不想羅德島不僅擁有與邪魔作戰的隊伍,還居然豢藏著一尊真的邪魔!這次一定要把他們全島人殺盡,不能再有圖拉戰役那樣的事出現了!”

  

   比起北原惡魔,夕對於四人來說遠沒有那麼致命。只不過畫中寰宇萬象無窮,陷入其中摸不出門道會非常麻煩。此時墨霧逐漸稀薄,041和048的身影也從遠處顯現。然而就在041身後,一道青色的龍影急遽擴大,從墨汁最濃之處席卷了出來。

  

   “嘶-居然還敢來!”041黑軍刀尚未歸鞘,當即掄刀又朝龍首劈去。然而還未近身就覺出四下空間如膠水般開始凝滯變形,一股極為熟悉又陌生的恐怖氣息迎面滿溢。059大驚,遠遠喊道:“041-避讓!那不是-那不是造物!那是邪魔!那是邪魔*!”

  

   冷冰冰的龍怒如清輝初照,瞬間灑滿整個雲霧磅礴的畫中山水。就連天穹上接連不斷的虛無留白,似乎也被震懾得微微顫抖。

  

   041第一時間就被震飛出去。他的軍刀斷成兩截,大量凝成實質的黑紅色霧氣從他的防毒面具里向外噴著。所過之處,畫卷朱筆化作焦黑,炭筆燃成寂滅,蒼白畫卷居然被滋滋作響的邪異霧靄腐蝕出一個大口子,焦黑的邊沿處濃墨四處蔓延,那是畫的血。

  

   “豈有此理。”不等059就眼前變故施加援手,濃濃的墨霧間伸出一只黛綠色的龍爪,狠狠朝著041下跌的身體抓去。緊接著,巨大的黛青龍軀從墨霧間拔地而起。夕雖然現出本相,那清冷女聲中卻也還能聽聞出主人幾分風華姿態。“醃臢野物,闖我天地,汙我畫卷——”

  

   “嘶-小心!”059拔刀相迎,048、083也紛紛拔出軍刀。墨汁組成的滔天巨浪將他們彼此的視线遮蔽,他們不得不大吼著以確定彼此的位置。那憋悶在面具下的吼聲散發著濃濃的恐懼意味,他們知道,這只邪魔的本體就在頭頂。

  

   083最為老練,他在墨浪衝擊的第一時間就找准了方向,全速朝那里突破而去。分開濃濁陰晦的墨汁,他回頭看了一眼,不由再度發出一聲長嘯。那雙首的青龍高飛在半空,一截龍身狠狠朝墨汁中傾軋而下。雖然比不上北原邪魔那令人絕望的壓迫力,但個體的眼光看去也足以令人膽寒。他知道必須先破了這邪魔塑造的空間,當下不及提醒其他人,徑自朝外界衝去。

  

   “083-嘶-048!回答!”059深陷墨潮之中,隱隱聽見一聲尖嘯,卻不知道是誰發出的。他用防毒面具下狹隘的視线四處掃視,看到墨海當中有無數墨魎迅速成型猛撲過來。軍刀高舉間,他不得不使出自己的殺手鐧。濃烈的紅黑色氣體強行將墨避開一段距離,腳下的畫卷被腐蝕嘶嘶有聲。

  

   “給我滾開。”

  

   夕的龍尾狠命一掃,怒意清冷的女聲間隱隱有吃痛之意。內衛體內的殘片腐蝕在畫卷上,就像灼燒在她心底一樣,由不得她不舍命相搏。墨潮中飛出一道黑紅色的虹光,是048突然發難揮舞軍刀朝著龍頸突刺。夕全力扭身,龍爪如天墜落下,將048也打落在地。

  

   “機會-嘶!”然而就在兩名內衛相繼跌落下去的同時,059突然發難。他這一刀蓄謀已久,朝著閃勢已盡的夕的脖頸狠狠揮出。黛青色煙靄般的龍血噴薄得畫卷滿空陰沉,雙首青龍在悲鳴中消散開去。青色的煙霧紛紛落地重新凝集成了人形,夕滿面鮮血,吳越長劍落在腳邊,痛苦地捂著自己的心口。

  

   “咳咳……不管你們……咳……從哪里來……”黛青色的龍血順嘴淌下,夕跪地不住喘息。“汙我畫卷……不得……咳……”

  

   “嘶-想不到-羅德島居然豢藏了邪魔。還好-嘶-”059收起軍刀,小心地走向似乎已經失去全部反抗能力的夕。“這家伙-嘶-也只是比較大的一塊。”048一瘸一拐地走到他身邊,沉重地點了點頭。“這家伙怎麼辦,殺掉?”

  

   “抓去-嘶-切柳斯金,研究北原的那些家伙-嘶-或許對她有興趣。”059沉穩地說。“另外-嘶-她嘴里羅德島的-秘密,也要拷問。”

  

   “我在問你們話……”被烏薩斯語吵得腦子生痛,夕沒有去摸劍,她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後退一步,她腳下卻正是重傷倒地的041。青色龍女的瞳孔紅欲滴血,雙手間凝聚的墨色毫不遲疑地向下一推。

  

   “不好!”兩人臉色大變。

  

   “戚戚獠人,別給我太無禮了!”

  

   寫意勝形,底墨點睛。夕奮盡殘墨的一擊落在041身上,黑色的墨汁當中凝化出一只一人大小的青色龍首,一口將041的手臂連同半邊身子咬去。瞬間,黑紅色的濃霧腐蝕加劇,畫中世界顫抖得如同被人裝在瓶中劇烈晃動。失控的邪魔殘片在古神碎片制造的天地間蔓延開去,這個後果根本沒有人能夠預知。若非夕忍無可忍,是斷然不會這樣去做的。在這急遽混沌的畫中天地,夕的腦海和內衛們體內的邪魔碎片間都閃過一道極為細微的記憶湍流。它細微到無法抓住,不管是她還是它們都無從知曉那具體是什麼。

  

   不會結束的存在,其實早就把怎樣開始忘光了。而知道那一切的人,永遠也不會告訴他們。

  

  

   傾斜的艦橋同樣是死去了的。

  

   “看吧,看這沉沒的航母。”皴裂的艦體上早已停轉的儀表中央爬滿了死去的海藻,如魔鬼的手在摟抱。中校小姐駐足,她扶著沒有舷窗的窗框,好像在聽海風的聲音。棋手小姐顫抖著走上前,她的手沒有半點血色,顫抖得非常厲害。中校小姐就把她的手按在窗框上。

  

   “Beijing……Beijing……”

  

   是聲音!海風中的聲音。棋手小姐竭力向外看去,可是舷窗的窗框外只有一片昏暗。就連本該存在的海波都無法視測。她聽見了。

  

   “北京呼叫天津!北京呼叫天津!”

  

   “天津收到,請講。”

  

   “你們那里還有幾枚導彈?”

  

   “沒了!全沒了!彈藥庫中彈了,正在下沉。”

  

   “你們艦長呢?”

  

   “艦長和副艦長都已經犧牲了。現在連通信兵和武器操作員也沒了。”

  

   “媽的!那你是誰?”

  

   “舵手,我是舵手。”

  

   “好的,同志。現在你左舷側北偏東15°還有一艘伯克級,攔在我們和尼米茲號中間。”

  

   “你還有一顆導彈,對嗎?”

  

   “對,吸引它的注意力,我來炸沉那艘航母。”

  

   “天津收到,放心吧,同志!”

  

   隨後沒有任何的聲音。七千萬年前的幽靈電波仿佛被海潮吞沒,棋手小姐的手緊緊扣著舷窗,她的雙眼已經通紅。

  

   “通訊結束後三秒鍾,5架F-18艦載機同時從不同角度攻擊‘北京’與‘天津’號,‘天津’號立刻沉沒。‘北京’號在接下來的戰斗中,被伯克級的魚雷擊中。”中校小姐訴說著,她的話語凝成了七千萬年無數個冬天的冰霜。

  

   如果不是中國東海艦隊和蘇聯太平洋艦隊均在此折戟,他們本應是在南太平洋對抗古神的英雄啊!

  

   “那時候,艦載機的燃油點燃了大海,舉目所及除了鐵與火居然看不見海水在燃燒!航母在艦載機只剩寥寥數架後依然不肯退卻。”中校小姐指著生鏽的艙壁,用匕首刮掉嚴重氧化的表層,鉛灰色的鋼鐵如死去巨人的肌膚裸露出來。

  

   “日丹諾夫*曾是抵御歐洲資產階級東進的最後堡壘,它生產的鋼板建造的艦船上的人更不可能退卻!那些蘇維埃烏克蘭的水兵,與來自蘇維埃俄羅斯的海軍航空兵一起,為了全人類的解放,他們的熱血灑進這大海……”

  

   不要……不要再說了。一股撕心裂肺的悲慟從棋手小姐胸中升起,比飢餓更可怕,令她接近窒息。伏羅希洛夫格勒號也在窒息。它臥在看不見的大海之上,鐵鉛一樣的混沌在傾斜的甲板上空壓得如此之低。

  

   “-那些亡國奴為了一己私利,把國家和人民賣給美帝國主義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中校小姐對看不見的大海高聲說道。她回過頭,看著棋手小姐的眼睛。“你看過這部劇,還記得嗎?記得劇中艦長的這段經典台詞嗎?那個演員演得太好了,人們都更願意相信他就是犧牲的艦長本人……”

  

   可是,又為什麼讓我知道?

  

   棋手小姐跪在地上,她的手指深深沒入栗色的發絲。

  

   從醒來到現在,我目睹了太多文明演化過程中的苦難。我為了人民而保皇,為了人民而弑君。為了人民而親附資產階級,為了人民而對抗資本家。為了人民,一個科研軍官卻被迫著去成為一個領導人,一個理論體系的“創建”者,一個導師……難道這些苦痛都還不夠嗎?

  

   “不夠——當然不夠。”頭痛抵達了腦髓,她幾乎維持不住跪姿行將癱軟。身體丑陋地在爬滿海藻的艙壁上劃出干淨的區域。軍靴離鼻尖只有一寸。中校小姐低頭看著她。伏羅希洛夫格勒號也在看著她。航空母艦碩大無朋的鋼鐵身軀每一寸都是眼睛。建造它的鋼板的日丹諾夫工人的眼睛,賦予它生命的黑海造船廠工程師的眼睛,蘇維埃烏克蘭和蘇維埃俄羅斯紅軍戰士的眼睛……

  

   “你難道以為你是英雄麼?”

  

   不,不是。唯有這一點她可以給出最肯定的答復。她是活過的一千億人中最微渺的一個,若非唯一的那份幸運落在她身上,成為“博士”的或許是一個更優秀的軍人、工程師或者科學家,那泰拉的苦難或許能短上一些……

  

   “可是你為什麼又以英雄自負呢?”一只手粗暴地拉起自己,中校小姐扳起棋手小姐的面孔,她們一模一樣的褐色瞳孔互相映襯。“你為什麼只肯相信你自己,只相信你教導的軍官,你選擇的領袖有肩負責任的能力?如果文明必然走向某個歷史階段,那還要你做什麼?如果只有你的存在才能推動這一切發展,那麼還要你的理論做什麼?”

  

   “咕……啊……”竭力想要扳開扣住喉嚨的手指,可是怎麼都做不到。棋手小姐的呼吸開始急促,海風里清涼的空氣全部被阻隔在外,好像其中粗糙的鹽粒被濾進了肺里。她掙扎著,嗆咳著,任何動作在自己面前似乎都變得無力。中校小姐狠狠一甩,她的身體撞在艙壁上。“無數比你優秀的人還在等著你。”

  

   “你說什——”

  

   “等著你放棄愚蠢的擅動,懂得去探索你所摯愛的同志們留給你的財富。”中校小姐指著甲板外的虛空。“難道你以為只有烏拉爾望遠鏡的遺跡——”

  

   噼啪,噼啪。

  

   那聲音如同無數手指甲劃過黑板,毛骨悚然的音聲瞬間將中校小姐的話語掩蓋。棋手小姐警惕地抬起頭,甲板下方鋼板造就的反斜面,那是蘇聯工業制造的海中天塹。如今,似乎有無數未知的生物順著這艘早已沉沒了七千萬年的航母攀行而上。

  

   中校小姐第一時間拉動手中九五式步槍的槍栓。看到棋手小姐赤手空拳,又不得不掏出腰間五四式手槍,倒著遞過去。“別告訴我你忘了怎麼用這玩意。”

  

   棋手小姐拿起手槍——真正的手槍,還算熟練地上了膛。她對中校小姐點了點頭,撐著艙壁勉強站起身。兩人緊張地看向甲板黑暗的邊沿,那里的天和海雜糅在一起化作濃墨般的畫布,似乎隨時都要有長滿觸手張牙舞爪的東西從里面逸出。在令人窒息的壓抑中,棋手小姐捫心思慮。這片天地本是夕的畫卷,不知為何出現了如此劇烈的異變。夕絕對不知道古人類與古神之間的事,更不可能知道大決戰之前的世界革命戰爭。那一切都已經被深埋在最後一個古人也就是她自己的記憶里,或許正是由於在畫卷中劇烈的心境變異,導致包括另一個自己在內的一系列詭異現象浮現。

  

   想到這里,她靈光突現。開口問中校小姐:“凱爾希曾經告訴我,黑鋼國際曾在哥倫比亞發掘過與我藏身的地方類似的遺跡,里面有著形似巨型火箭的殘骸,以及記載著某顆‘星球’資料的數據庫。由於無人能懂,最後都未能妥善保存而遭到銷毀。她也只是在文件被毀前看過一眼而已。在當下的泰拉,還有沒有這樣的遺跡存在?”

  

   中校小姐聽到凱爾希的名字,秀眉微皺。“那里大概是‘長津湖’軍解放的地方。”

  

   “長津湖?”

  

   “對,‘長津湖’軍是開戰後解放軍在亞洲最大的冰雪戰斗訓練基地,長津湖野戰訓練基地中選拔並由蘇聯教官訓練的數支新軍中最精銳的一個軍,其成立之初便以攻破阿拉斯加雪固冰封的要塞為目標。”中校小姐說著,九五式步槍悄然瞄准了甲板邊緣,隨時准備開火。“他們先被借調至北歐戰場,參加了解放挪威的戰役;而後在歐洲戰場最艱難的階段被空運到南歐,千里奔襲南意大利和西西里島的港口,阻止了駐歐美軍和駐非美軍會師的企圖。”

  

   “在阿拉斯加攻堅戰之初,這支部隊作為第一支搶灘登陸的部隊,幾乎隨著大海戰的失敗而全軍覆沒。但它的番號沒有被取消。西雅圖大轟炸後,這支新兵組成的軍隊登陸了美國西岸。當時整個軍里參加了歐洲戰場的老兵只剩十幾人,但最低也是團副!他們征戰的腳步橫貫美國本土,第一個把紅旗插在肯尼迪航空中心。那里後來改名叫做弗洛里達人民航空中心。”

  

   “那座被解放的美國航空中心,難道……”棋手小姐感覺自己距離真像很近了。畫卷是天地間的迷蒙,代表了人七情六欲的劇烈流變。在這種情緒的激蕩中,那些思維死角的記憶最有希望被自己拉扯出來。但是現在畫中世界的異變太過劇烈,誰也不知道其中出現了什麼詭異。她現在有兩個互相矛盾的任務必須完成:盡可能從“自己”嘴里套出更多信息,以及用最快的速度逃離此地。

  

   此時抓撓鋼板的聲音已近在咫尺,天空中陰雲凝成墨色的旋渦,朝伏羅希洛夫格勒號的艦橋壓來。隱隱可見黑雲里一道道比黑色更黑的閃電,一如地獄神似。棋手小姐藏身在艙壁後,朝對面的自己看了一眼。女中校的面孔在急遽下降的光照下映成了黑白兩色,說不出的恐怖詭譎。

  

   “怕了?”中校小姐瞥了一眼自己“你不覺得這個場面很像一首詩麼?一首你喜歡得不得了的詩。”

  

   棋手小姐沒有答話,但中校小姐自顧朗誦著:

  

   “在蒼茫的大海上,狂風卷集著烏雲。在烏雲和大海之間,海燕像黑色的閃電,在高傲地飛翔!”

  

   “ 一會兒翅膀碰著波浪,一會兒箭一般地直衝向烏雲,它叫喊著,──就在這鳥兒勇敢的叫喊聲里,烏雲聽出了歡樂。”

  

   “ 在這叫喊聲里──充滿著對暴風雨的渴望!在這叫喊聲里,烏雲聽出了憤怒的力量、熱情的火焰和勝利的信心。”

  

   在漫天陰雲的壓迫下,她的話語如狂風暴雨,在伏羅希洛夫格勒號上響起。此時此刻,就連那包圍了兩人許久的抓撓鋼板的聲音,此時似乎都為這古早的詩歌退讓開去。棋手小姐深吸一口氣,手槍對准了前方。陰雲之中沒有海燕,甚至連活物都沒有。兩人明明身處重重包圍當中,卻又感覺一切生命都已寂滅。

  

   還有機會……

  

   “天上!”中校小姐猛然調轉槍口,棋手小姐也看到了,凝成漏斗狀的雲層如一個巨大的繭波動不休,好像要有什麼東西從里面鑽出來。不等兩人看清楚,腳下的甲板突然變成了極陡的斜面,艦體好像突然被豎著插在了海面之上。

  

   兩人在這巨變之下都沒能來得及穩住身形,萬幸並沒有踏上空曠的甲板,只是隨著劇烈傾斜的艦身摔入了艦體底層。棋手小姐只感覺頭頂火辣辣的痛,用手一摸全是鮮血。未及反應,只見面前艦體的鋼鐵艙壁倏忽被削去一塊,那絕非自然的斷裂,而是整個艦身被莫名的力量如切蛋糕那樣削去了半截。棋手小姐的身體不由自主地下落,朝著斷裂處外面的一片漆黑中落去。

  

   “小心!”下落的身體被一把抓住,棋手小姐身體猛然懸空。她一手拽著槍的提把,另一只手抓著棋手小姐。那挺九五式步槍此時橫著卡進了艙壁的海藻與裂隙當中,那海藻生長了不知道多少光陰,足有兒臂粗細,步槍牢牢楔進里面十分穩當。

  

   “別給我——死了啊!”中校小姐奮盡全身力氣,將棋手小姐拉至安全區域。此時外界電閃雷鳴,天翻地覆的混沌中似有人語聲聲。棋手小姐驚魂未定地靠在艙壁上,同時順著附近的舷窗朝外看了一眼。這一眼,她的視线便再也挪不開了。

  

   夕踏足在一團黑紅色雲凝成的異獸之上,那異獸絕非墨魎,全然沒有那股子神異的炎國美,而是氤氳著一股極端的恐怖氣息。仿佛多看它一眼就要魂飛魄散。夕面色蒼白,嘴角帶血,似乎她也無法控制足下這只異獸,而只能隨著它在畫中世界上下翻騰。

  

   “你-嘶-果然-是那邪魔的-同裔。”沉悶的烏薩斯語傳來,059半跪在陰雲中,他一手持黑軍刀,另一手攙扶著已經無法站立的048。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東西。”夕持劍站立。“是誰教你們把這些醃臢的屍臭拿過來塗抹在身上不說,還要用它來玷汙我畫卷?”059不發言。她皺眉思慮了一番,長劍高舉“抱歉,我的耐心有限。而且我的畫,用不得你這樣的廢料。”

  

   砰!

  

   工筆入畫炸開的瞬間,059居然將手中的048當做人頭炸彈一般朝夕擲出。更可怕的是048似乎根本不覺得意外。他的軍刀倒握在手中,朝著自己的腹部剖下。

  

   黑紅色的煙霧在夕身上跗骨之蛆般爆散,059持刀暴起。他自信能夠一擊斬下夕的頭顱,她已經無法調和這畫中被汙染的墨汁,更不可能帶著重傷借本相化形遁去。然而就在他揮刀的瞬間,只感覺眼前的空間一分為二,無邊的黑被甩在身後,無邊的白迎面朝他襲來。等到他想要回身時,卻發覺整片畫中世界距離他越來越遠。他似乎即將湮滅在一片永恒的虛無中。在這里,他的刀砍不到東西,國度也無從依附。他朝著極深處不斷跌落下去,直到漆黑的畫卷在視线中化作一個小點……

  

   “可惡-嘶-我死,你們也都要去死!”059怒吼著,一把拽下了面具。然而在黑紅色的霧氣全數溢出前,一股巨大的吸力將他拉扯著朝某個方向栽落。這位烏薩斯老牌將官抬頭看了一眼。一瞬間,他想起了什麼東西。不,不是他,是他體內行將失控的碎片想起了什麼東西。那記憶太長太久,足以齏碎他腦海中作為烏薩斯人的全部。

  

   他的腦漿從破碎的眼眶里涌出來。

  

   “畫卷折疊了。”棋手小姐咕噥道。中校小姐點了點頭,她們同樣的頭腦此時想到了一處。夕當然知道自己作為歲獸的十二分之一,是絕對無法同時與四名皇帝內衛正面抗衡的。也就是烏薩斯人生性顢頇習慣以力破敵,這才容易被畫卷給局限住。她只不過想要借助畫卷自成一體的空間性質,讓四名內衛偏離原本的位置然後驅逐出去。這樣高速航行的羅德島才能夠保全。但是她沒有料到內衛的國度汙染了畫卷,其中出現了什麼變異就算她自己也不清楚。這次全力將畫折疊,也不過是萬般無奈之舉。這幅畫她傾注了太多太多心血,只想盡可能保存下一截。

  

   “畫卷是一個長形的空間,其中日月定格,兩端幾乎無法視測。但是只要被折疊,空間就會出現一個曲率。如果能夠從那個曲率一直向前,或許可以脫身。”此時艦體的搖晃趨於穩定,兩人小心地順著叢生的海藻和鋼板皴裂的縫隙攀援向下。然而兩人還未移動出一段距離,就同時感覺一股濃烈的死亡氣息從身後襲來。中校小姐和棋手小姐同時回頭,一瞬間,兩人都感覺一塊冰從喉嚨里一直滑到心底。

  

   “小心,烏薩斯皇帝內衛!”

  

   艦體內的能見度已經降到了最低,而兩人之所以能看到內衛,完全是因為他身周的黑暗比一般的黑暗更加壓抑。身為小隊中資歷最老、實力最強的內衛,083在近乎九十度的斜面上如履平地。他面具下的眼睛死死盯住了棋手小姐。

  

   噠噠噠!中校小姐用九五式步槍向上掃射,迸發的子彈如鋼鐵飛蝗洞穿內衛身周的黑霧,連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就像被他吞噬掉了。面對他的急速迫近,兩人不得不時不時松開海藻,以半爬半跌落的姿態繼續趕路。但內衛的移動速度更快,那柄不反光的黑色軍刀轉瞬間迫近至兩人身前不到五米。

  

   “走這里!”眼看下方的艦體即將倒頭,再往下就是畫卷折疊處無盡的黑暗。可是內衛的距離已經不容許兩人繼續靠近。中校小姐看到一處嚴重腐蝕松動的艙板,當下用海藻蕩起秋千,嵌有鋼板的軍靴狠狠朝那一處踹去。一瞬間,外界呼嘯著的海風灌了進來。兩人通過這里又移動到艦體外側。

  

   沒有海。

  

   這是棋手小姐來到艦體外後意識到的第一個恐怖事實。伏羅希洛夫格勒號外面根本沒有大海,航母從一開始就不是停在海上!外面只有不知幾仞高度的黑霧,腳下則是延伸不盡的巨艦和萬丈深淵。

  

   “不要看下面!”中校小姐把槍背在身後,用軍用匕首嵌進鋼板的縫隙。見棋手小姐難以立足,就把步槍上的槍刺刀折下來遞給她。兩人幾乎是貼在鋼板上,身下是萬丈深淵,身後是追殺不懈的皇帝內衛。一時間誰也不知道生路何在,只當自己這條命是撿來的,在無盡的陰霾之中飄飄蕩蕩。還沒等二人想出對策,只感覺濃厚的死亡氣息已到身後,083已經追出了艦體,殺到了二人身後。

  

   “別看。”中校小姐一把把棋手小姐推到更高處,自己從腰間摸出手雷。雖然知道古人類的武器可能傷不到內衛的萬分之一,但終究還是要嘗試。但不等她拉開安全栓,周圍一片漆黑,“國度”已經順著艦體蔓延開來。

  

   “不好!”

  

   黑霧卷上來的一瞬間,棋手小姐猛然想起了什麼東西。那段記憶或許也不屬於她,但她知道的東西終究太多了。比起容納了邪魔碎片的、只活了幾十年的烏薩斯人,她的神智足以承受那一切。即便是這樣她的意識也如同被架在火上燒烤的羊,劇烈的頭痛只令她想要用腦袋撞面前的鐵壁。好在她的手腳雖然僵硬,但還是牢牢地握住了嵌入縫隙的刀柄。

  

   人類統治地球的時間,從文字、文明出現算起,也就五千年。從智人走出非洲算起,也不過是八萬年。當人類文明最終傾覆,自封為靈長的人退守地下,認為他們就是地球生命抗爭的唯一見證。然而他們都忘了,無數他們所統治的生靈沒有退向地下的幸運。它們直面了核冬天,又經歷了眷族對地表的一次又一次清洗。

  

   在這場全球性的浩劫中,百分之九十九的生命消失了。眷族在屠戮了大量生命後同樣無法適應嚴酷的環境。就這樣,極少數殘存的眷族和原生生命度過了這個星球最漫長的寒冬。其間發生了什麼誰也無從知曉。那些幸存下來的個體,它們的存在已經無法用常理衡量。這就成為了泰拉大地各處的詭異。愚昧落後的謝拉格人稱它們為神明,烏薩斯人與他們認為的邪魔對抗了千年,大炎則在嚴謹的研究後稱這些存在為巨獸。可是就連距離罪魁禍首最接近的阿戈爾,也始終未能探明這一切的真相。

  

   她睜開眼睛。爆炸聲震懾著她的鼓膜。什麼漆黑的東西在她眼前炸開。她看到中校小姐的身體如一片飄葉般向外飛去,同她一模一樣的臉龐上還余留著一絲驚訝的神色。她最後的聲音順著風灌進她隆隆作響的耳朵。

  

   “記住,雙月就是加楊公社,雙月就是加楊公社……”

  

   棋手小姐扣住刺刀翻了個身,後背貼在伏羅希洛夫格勒號的艦體上,孤獨地懸在半空中。巨艦上的一切都不見了,剛才國度蔓延的同時,好像觸發了什麼隱藏在畫卷之下的東西,但又隨著手雷的引爆而退去。她艱難地奮起余力,朝來時的缺口移動過去。

  

   在回到艦體下方的折疊點之前,她回頭向外看了一眼。伏羅希洛夫格勒號的下方依舊是一片漆黑,萬丈深淵下散發著一股濃烈的死亡氣息,隱隱可見漆黑中無數比黑暗更黑的肢體揮舞律動。仿佛有什麼存乎於萬物之上的力量扭曲了時空,形成了這個詭怖的空間。她順著折疊點不斷向前,回過神時刺刀和五四式手槍都已經消失不見。她在臨時辦公室的畫卷前睜開眼,畫卷已經化作一團漆黑的濃墨,徹底毀去,不可復原。

  

   淵默 完

  

  

  

  

   *伏羅希洛夫格勒,今盧甘斯克

  

   *對於泰拉各處無法解釋的存在,大炎稱“巨獸”,烏薩斯稱“邪魔”,阿戈爾稱“海神”,古人類稱“眷族”,說法不同,但所指同樣。這里內衛按照自己的知識,稱夕為“邪魔”

  

   *日丹諾夫,今馬里烏波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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