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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漸凍症【凱爾希x女博】

論女棋手的自我修養 Fox fourth 13510 2023-11-19 23:35

  引子

  

   辦公桌上有一個小小的秒表,閃著藍色的光暈,炫耀自己的機巧。

  

   “合作愉快,凱爾希醫生。”長角的天使收起最後一份文件,藍色的笑容倒映在碧綠的瞳孔中。天使向外走去,拉開辦公室寫著博士名字的門。她的腳步頓了一下。

  

   “這個東西。”醫生的聲音從後面傳來。“它真的能……?”

  

   莫斯提馬回頭看向凱爾希,看向坐在辦公桌後那故作古井不波的猞猁醫生,她承認羅德島的最高實權人很美,也很有即便長生種身上也少見的如古樹吐出的春芽般的魅力。她舉起一只手指著頭頂漆黑的角,藍色的眸子里濃縮著難以想象的驚訝和慍怒。

  

   “凱爾希醫生,這本來是我送給那孩子的姐姐的禮物。如果過去真的能夠改變,這個世界上就不會有墮天使了。”

  

   莫斯提馬輕輕關上了門。凱爾希嘆了口氣,將秒表扣在手中,闔上了眸子。

  

   “善意的提醒,凱爾希醫生:那一切其實早就發生過,只不過或許如今根本沒人知曉了而已。”

  

   一 不該存在之人

  

   猞猁醫生走在街上。傍晚的天空是黛青色的,飄著白色岩峭般的雲朵,岩峭的碎末從天上掉下來,飄搖著為城市覆上蒼白。街道左右的建築頂上斜伸出一排排戟張向天空的旗杆,紅旗在雪中飄搖招展。窗戶里早早亮起了燈,讓雪景添上一層橘黃色的暖意。這里的光是有溫度的。面前有一個小小的人影,蹦跳著在人行道上留下一連串的腳印。

  

   醫生環顧四周。現在是下雪天,通過地面積雪融化的地方,應當能看出移動城市地下管线的布局——但並沒有。積雪像是白色的毯子,城市的大地被包裹住了,厚實而安詳如被窩中酣睡的孩童。轉過一個彎,有紅袖標的青年們在掃雪。小小的身影歡快地從他們之間跑過,醫生的眼瞼抖了一下。

  

   這里是七千萬年前的世界。一個沒有礦石病的世界,先民的世界。

  

   醫生繼續走,從行道的冬青樹間穿過,從街邊告示牌大紅色的標語旁穿過。這一次她清楚地看到她了。那個先民女孩穿著一直垂到腳邊的軍綠色夾襖,暗紅色的手織圍巾隨著腳步飄搖在身後。她跑到了街邊的一台飲料販賣機前,四下環顧了一周,似乎沒看到不遠處的醫生。她摸出一枚硬幣,踮起腳試圖將它塞進去。但投幣口對女孩來說似乎高了些,哪怕踮起腳也差了差不多十幾公分的距離。她小大人地嘆了口氣,不甘心地在販賣機前走了兩圈。

  

   “嘿,小同志!”

  

   腳步聲似乎突然從身後響起,醫生回過頭,看到一個先民青年飛奔過來。他有著漂亮的高鼻梁和淺色瞳孔,綁著紅袖標的一只手臂還拖著一把大掃帚。女孩轉過頭來看著他,淺棕色的瞳孔里閃過一絲熟悉的驚惶。在自己有意無意道破她的下一步棋時,她眼中總有這種情緒。

  

   “你是新前進公社幼兒園里的麼?有位夫人在找你,是你的母親吧?”共青團員在女孩面前蹲下身,兩張被凍得通紅的年輕面龐相距很近。她不回話,眼睛定定看著貨架上整齊擺放的瓶子。共青團員順著她的眼神看去,那金黃色的瓶身上每一個都有一顆璀璨的紅星。他問:“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情需要幫忙?告訴人民的柯察金好不好?”

  

   她沉默了一會,把硬幣放在他手中。他站起身,將它塞進投幣口,隨著令人踏實的一聲悶響,他翻開售貨機下方的出貨口,將一瓶沉甸甸的飲料遞到女孩手中。“現在跟我回去吧?你的母親恐怕要等急了!”

  

   她抱著飲料,看著他,不回應。半晌,又回頭望向某個地方。醫生想起在卡茲戴爾的那個晚上,面對她的質詢,她如出一轍地顧左右而言他。在共青團員的催促下,她終於慢悠悠地吐出了兩個字。

  

   “筆記。”

  

   “什麼?”共青團員愣了一下。

  

   “筆記本,我把它放在教室前排靠右第三個桌子里。”女孩紅撲撲的面色一本正經。

  

   等到共青團員帶著筆記本和女孩穿過已灑下暮色的街道時,雪已經停了。凱爾希跟隨著兩人的腳步,直到冬青樹後顯出一大兩小的三個身影。女孩歡呼著,如歸巢的乳燕從共青團員身邊跑了過去。凱爾希遠遠地看向那個蹲下身張開雙臂將女孩迎進懷里的人,那女性先民俏麗的臉龐在街燈的映照下一覽無余。醫生默默看著那典型的東方美人面孔,那標准的瓜子臉,那黑色的瞳孔映著燈火,如黑曜石一般閃爍著光澤。兩條麻花辮從兩耳後垂下,搭在肩頭,被寒冷和焦慮侵襲的兒臉有些微紅,這更增加了她的美態。

  

   博士的母親。

  

   女人的眉眼里溢著憐愛和嗔怪,幫博士系好圍巾,拿過小博士懷里的飲料和筆記本,嗔怪地說了句什麼,完整地撕下了玻璃瓶上的紅星,把飲料遞給了那位熱心的共青團員。後者敬了個禮,沒有接飲料便跑開了。

  

   凱爾希靜靜守望著這位幸福的年輕母親,守望著那同屬於博士的臉盤和眼睛。在她的三個子女中,似乎只有小博士完全繼承了她的面孔。和小博士一樣高的另一個女孩長著典型的俄羅斯面容,而那個年紀最小、身材卻最高的男孩,如一根標槍般站在母親身後,他的臉也顯得更有棱角。

  

   母親將手中的紅星遞給女兒,小博士小心地脫下手套,用凍得發紅的小手打開筆記本,將它貼在空白的一頁里。隨著她的翻動,凱爾希確信,那筆記本的其他紙張也被紅星貼滿了。

  

   他們走得遠了,遠了,隱沒在冰雪下溫暖如斯的土地中。凱爾希隱隱察覺出,年幼的博士回頭看了她一眼。

  

   “你不該來。”

  

   二 你的海,我的海

  

   大學的廊道窗明幾淨,博士同一個同等年歲的女研究員一前一後地走過,很明顯是在吵架。

  

   “我們就憑這種東西去迎接人類的最後一戰?材料銳度再高又怎麼樣?用這種東西打仗,只不過是重復阿拉斯加攻堅戰之初的悲劇,‘它’就是龜縮港口的美國太平洋艦隊!”

  

   “它能吸收幾乎全部已知頻段的東西,電磁波,可見光,伽馬射线……因此對抗它哪怕是用上最先進的激光武器也不可行,核彈更難對海淵盡頭的事物進行精准制導。因而想要摧毀它,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在基礎材料上取得突破。”穿白大褂的研究員費力地要追上博士,眼鏡在她的鼻翼上危險地顛簸著。她們走過廊道上滿是艦隊宣傳畫的告示牌,鮮紅的招兵通告用紅底金字盡顯驕傲。“求求你,幫我這個忙。”

  

   “你的導師不是已經申請從中科院的物理研究室把勾踐劍調出來了麼?”博士猛地回過頭,淺褐色的眼睛看著面前操著陝西口音的中國姑娘。她的漢語非常標准,幾乎不帶半分的異腔。“張瑩,我覺得你應該腳踏實地,斥諸於已有的素材,而不是尋求一個虛無縹緲的東西。”

  

   “僅僅一組參數是不夠的。”張瑩扶了扶要掉下來的眼鏡,說:“而且我要的東西不是沒著落。我和北大考古系的教授通過電話,他們也同意我目前的猜想,水利部的鄺工也說我的計劃是可行的……所以求求你,我們都希望能在人類的最後一戰中為世界軍械史畫一個圓滿的句號,不是嗎?”

  

   她們越走越遠,凱爾希近乎看不到她們的背影了。在這條灑滿陽光的廊道上,來自另一個時代的醫生如同一個實在的幽靈,她拔步追去,但她們遠了,遠了,在長廊的光與影中化為一片模糊。

  

   南大的午後洋溢著青春與活力。博士與張瑩坐在周恩來像附近的長凳上,看著抱著書的本科生如游魚般在茵茵草木裝點的大道上穿行。穿著清涼的博士抱著飲料和筆記本,一言不發。

  

   “所以,你一定要去參軍麼?可是現在參軍的人簡直擠破了頭的,想進艦隊的人更是能從鼓樓一直排到嘉峪關……可能沒等你上戰場,世界上就不再有戰爭了。”張瑩也沒穿白大褂,她的衣袖比博士的還短幾分,伸出玉藕般的手臂捧住行道樹的碧葉間漏下的一縷陽光。她們是多麼美麗的古人,在沒有絲毫惡意的土壤、水和空氣間,如一群神話中的精靈。

  

   “我們都一樣。”博士說。“你聽說過‘哈瓦那鉗工’麼?”

  

   “那是什麼?”張瑩問。

  

   “早在1982年開戰前夕,哈瓦那的軍工廠就在結合蘇聯支援的技術,開發自己的主戰坦克。這項計劃被命名為‘災厄’,他們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在與美帝國主義的情報斗爭中做出了巨大犧牲……但當這種坦克正式問世並列裝的時候,紅旗已經在華盛頓特區上空飄揚了。但是當災厄坦克在紅場參加勝利日大閱兵時,所有人依然熱淚盈眶。卡斯特羅同志說,‘災厄’精神就是‘哈瓦那鉗工’精神,我們都是哈瓦那的鉗工。”

  

   “……軍事的事,果然還是你比較清楚。”張瑩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她知道博士還有一句話沒說,就像災厄坦克問世的過程一樣,一樣軍械的研發流程比想象中的長,或許她的項目也不會有應用於最後之戰的幸運。初夏的陽光在翠葉間灑下,為她們披戴上一層美麗的光網。兩人間沉默了一會,張瑩突然開口:

  

   “那個,等到戰役結束,世界上沒了戰爭,你會回來繼續搞科研麼?”

  

   博士不語,她似乎擰開飲料想喝,但手上的動作卻自顧循環著,就是不把瓶蓋拿開。張瑩自顧自說:“本來我來南大念書啊,是想做一個水利工程師。通過大通河把青海湖和黃河連接起來,徹底改繕當地的水網,在西北大地為人民再造一片海!”她站起身向著西北方望去,雙手竭力比劃著。在幾十年前,屹立在她們身邊的那位偉人曾隨那支光榮的軍隊行走在她所望的方向。“那個時候,周圍的沙漠將變作萬頃良田和森林,大西北將成為牧人曾歌頌的林木和水果的天堂……”

  

   “你呢?”

  

   “……我還沒想好。或許我會留在海參崴,或許我會回來。”博士隨著張瑩所指的方向看去,天空很藍,藍得像海。像青海湖的波光粼粼,像海參崴不凍港里的波濤。

  

   “如果你決定回來,來西北當我的助手吧?我的第一站將是陝北,然後就往青海去,你在青海湖畔肯定能找到我。”

  

   博士沒有回話。她的臉上始終掛著淡淡的微笑。飲料瓶的瓶蓋從她的手落在地上。張瑩沒有看到,但凱爾希確信博士的眼中此時浸滿了悲傷。

  

   場景再次轉換。這次是南大窗明幾淨的宿舍。房間內僅有博士一人在收拾東西。汗水打濕了她額前的發絲,她將一本封皮上貼著紅星的筆記放在箱底。凱爾希邁過地上擺放的雜物。

  

   “你為什麼要來?”

  

   這話很輕,仿佛對一個幽靈說話。博士說話時手中的動作也沒有停下,仍然在往箱子里裝著東西。醫生有種錯覺,好似有兩個博士,一個是七千萬年前那個正收拾東西的年輕的博士,一個是存在於腦海中同她對話的那個屬於她的博士。世界的弦不肯為迎接一個虛無的訪客而顫動,來自新時代的幽靈只能訴求於自身的共鳴。醫生的注意力轉向了博士的書桌,一封素雅的白色信箋靜靜地躺在那里。還有一張紅色的征兵告示復印件,宣傳圖上各種膚色的人民站在一起,面對伸出扭曲黑色觸腕的大海,下面是漢語大書的標語:用我們的血肉築起人類的長城!她試著觸碰它,意外的是手並沒有無力地從中穿過。她切切實實地將征兵通告推到一邊,打開了那封白色。

  

   訃告。

  

   中俄雙語的粗黑體大字映入眼簾。醫生從文件的上沿看去,博士仍在無動於衷地整理著行李。凱爾希有些不知所措了。如果一個幽靈能夠作用於過去發生的事,那個中的緣由又有誰說得清呢?還是說,凡是一個幽靈都能影響翻看的東西,都已經在宇宙無邊的量子海洋中塌縮成冷冰冰的事實?她突然有種徹骨的寒意,就像手中的文件已經在七千萬年無數個冬天的風雪中化為冰碎。

  

   姓名:卡羅娜·門敘萊索諾娃·羅柯多娃

  

   軍銜:中尉

  

   那是一個年輕的女兵,肩膀上的紅十字袖標昭示著她醫療兵的身份,雖然不像博士那樣繼承了她們共同母親的東方面孔,但凱爾希一眼就看出那略顯柔順的臉盤不完全屬於烏薩斯人——又或者說俄羅斯人。她的相片微笑中帶著淡淡的自信,讓醫生甚至想起了自己,剛剛在哥倫比亞獲得源石學博士學位時的自己。當時自己站在世界上最大秘密的山巔,正准備對絕密的神國邁出走後一步,還整片大地以安寧的真相……

  

   全然不知那後面是多深的深澗。

  

   卡羅娜中尉在海參崴戰役中,輕傷不下火线,積極在戰地醫院搶救傷員……連續三十六個小時沒有合眼。在搶救一批重傷員時,由於持續性疲勞對脫落的汙染組織處理不當,導致軍營內交叉感染……屍橫遍地……無法估量……

  

   “我把布告和訃告放在箱子里,朝征兵處走。那一天征兵處的人好多啊,大家都提著行李,神情激越。我被人群裹挾著向前……”博士不知何時走到了凱爾希身邊。這是兩人在這場大夢中第一次直接對話。博士的眸子里盛著濃濃的怨妒和悲慟,那一點也不是那個年輕的她,一點也不是那個生長在天國里的古人。那是屬於醫生的那個她,那個愁思縈繞、憂慮不安的古朽靈魂。“但是我回頭了!我回過頭忍住眼淚,排開激昂的人群,拎著箱子遠遠離開。他們為我讓路,幾位好心的同志問我是不是遺落了身份證件……”

  

   醫生默默攥住她的手,冰涼冰涼滿是汗珠的手。凱爾希感覺那溫度從她的身上感染到自己的內心深處。這不是分擔。那痛苦是七千萬年前切實發生過的事實,醫生所做的只是卒讀無可挽救的一切,如每一位史學家在紙頁外俯瞰悲劇的反復。“這樣說,你的痛苦不止來自羅德島和巴別塔,亦或這片大地。”

  

   “我們腳踏的本是同一片大地,凱爾希。”博士淡淡道。她並沒有傷心落淚,也沒有歇斯底里,但在瞳孔深處有某樣東西碎了,再也找不回來。凱爾希的幽靈靜靜站在她身邊。固然發生的情感無法被安慰,它只是時間砂礫里既成的無情感的石刻。

  

   “科學角度上,不曾受過風雨的花兒更容易在惡劣環境下凋零。在過去的生命歷程內積攢的苦難不夠,讓你在面對黑暗本身時更加無力。”

  

   “我問過自己。”她慘笑,面孔蒼白。

  

   “你一次次問過自己,只要多想想,是不是能從漫漫長的經歷中避免什麼。”凱爾希答道。對博士的了解即是對病人的了解,她對博士的熟稔超脫身體和精神的層面。“所以,這痛苦甚至穿越了時間的深淵,來到了失憶的你的腦海。無論遇到什麼,你都會竭力去想,去一次次解構而後整合,將一切放在棋盤上推演無數次……”

  

   “但是——”

  

   “但是實際上,想是不能解決所有問題的。宇宙太大,未知太多,我們渺小腦海里的神經元無法推演了每一種可能,更抓不住虛無縹緲的幽靈。”

  

   博士微笑了一下,對於凱爾希說出她本要說的話並不驚訝。但她也只是微微停頓,便繼續講述。宇宙史書上客觀存在的事實不以任何人的主觀為變動,醫生還未關上書,它便無情地裸露。

  

   “等我幫完那個忙並回到天津後,迎接我的是張瑩的靈位。她在她的項目推進到即將得到第一組數據的時候和她的導師一起死在南大的實驗室里,他們的血肉交錯在那柄越王勾踐劍上,分都分不開……最後只能將他們一塊燒化了,平分了骨灰。”

  

   “在那之前我們都認為‘它’的一切暴虐都不過是恣意妄為,但當時南大和北大的研究室,以及就在幾十公里外的石家莊軍管研究所里,有無數個有關最終之戰的項目在進行,而遇襲的只有他們。”說到這里,博士終於閉上眼睛,兩行清淚緩緩落下。“凱爾希,我沒去成海參崴,也沒等到青海湖!”

  

   醫生條件反射地抬起手,想擦去博士臉上的淚滴。但是她的手從博士臉上穿了過去,南大的宿舍塌陷了,濕暖的森林氣息涌了進來。

  

   三 舌

  

   雲南,撫仙湖。

  

   影在滿目碧翠間的湖面就似森林中的一片明鏡,這里的天空被蒼翠遮蔽,湖水也是綠的。三戰期間為動員盡可能多的戰爭資源同時為可能到來的核大戰做准備,大西北和大西南都建造了大量的人防設施,囤積的物資可用幾十年之久,堡壘更是足以預備在首次核打擊後依然保有完備政府機構和作戰部隊來抵抗美軍。這的確是軍事史上罕見的宏圖,但也因而造成了不小的生態破壞。三戰勝利後,為了恢復生態,又重新拆除了已無戰略意義的防御設施,終得今日撫仙湖的林光水景。

  

   清淤工作進行了很久,湖底撈出的淤泥已經在塔吊旁堆成了小山。需要保護的文物也已經入櫃了十幾件,令隊里北大考古系的幾個學生喜笑顏開。撫仙湖是古滇孓遺,古來盛行靈異之說,圍繞湖水也孕育有過極為繁盛神秘的文化。時至今日,古老的傳說早已寡淡了。考古隊們打起重寫滇國史書的干勁投入到出水文物的研究中去,水利部的人則借此機會考慮新的引水灌溉計劃。

  

   負責操縱塔吊的工程師姓鄺,大家都戲稱他鄺工,雖然叫“曠工”,卻從未真的曠工過。他皴裂的泥色手穩穩地按在吊機的操縱杆上,一邊還號令幾個學徒操縱潛水機器人將濾網不停擴大、擴深,如同臨陣的老將般掌控全局。巨大的網釣從湖中升起,包裹其中的淤泥宛若一塊憑空而起的巨大石球,輕松趕超了半升的月亮。這懸空的泥球隨著塔吊轉動的隆隆聲平移到岸上,隨後訇然下墜,變成一塊四方巨網上松軟的沃土,還有若干不幸的銀魚在其中撲騰。

  

   “同志們辛苦了,這一網的整理留到明天,今晚就好好休息一下!”

  

   “趙干事萬歲!”這些學生們也都是第一次出外勤,雖是卯足了干勁,但說累也是真累。尤其是清淤的粗活,干起來並不如整理文物那般樂意。如今如獲大赦,也是歡呼著主動去張羅晚飯的場子。一日三餐本是拿錢委托附近的老鄉送的,但深入撫仙湖林地後,來回便很不方便。好在有趙干事和同樣經驗豐富的鄺工在,用野戰干糧輔以野菜、湖魚、蕈子,倒也能湊合上一口飽飯。

  

   四五十多歲的趙干事是三戰時北大教導總隊的成員,也是考古隊的領隊。身為民兵的他在京津线遭到空襲時曾經力保北大全體師生安全轉移到廊坊,榮獲戰時二等功。對於這些孩子們來說,他如他們的父母一般可親。他看看暮色漸合,學生們大多去張羅晚飯了,只有一人在剛撈上來的泥淖中不顧髒地翻找著,忙緊走了兩步上前。“小同志,去休息吧。”

  

   “不礙事,我再找找,誰知道會不會有發現呢。”博士用袖子擦了把汗,並沒有起身。她美麗的面容被汗水和汙泥弄成了花臉。

  

   “晚上視野不好,搞疲勞戰術也不是個法子。”趙干事低下頭,借著遠方的營火看著博士的臉。“小同志,你是南大的?”

  

   “南開大學物理系。”博士從淤泥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塊長形物,用已經髒到看不清本色的手帕擦去汙泥,卻只是半截釣竿,多半是不知那個年代釣魚的人丟棄的。她狠狠將釣竿摔到一邊。兩人有一句沒一句應答了兩回,趙干事便回去張羅開飯了。博士則繼續俯身淤泥之中,直到醫生走到她的面前。

  

   “這是張瑩的委托,我以考古隊內唯一一名南大學員的身份,參與這次考古工作。”她繼續在泥淖中翻找,聲音有些沙啞。“一切都是秘密的,在湖區周圍更有一個連的士兵警備。現在想來,雖然我們的保密工作從未掉以輕心,卻也只是習慣性地加強防備罷了,全然沒有考慮到與神戰斗和與人戰斗的差異性。”博士繼續著工作,但這次趙干事又回來了,說什麼也要博士先去吃飯。

  

   醫生隨著博士走向營地,宿營燈將青色的帳篷映成天藍色。考古隊的人們在拉歌——那個年代集體活動從來少不了的東西。從《莫斯科——北京》到《紅軍最強大》,再到三戰勝利後新涌現的革命嬉皮士的單曲。還有樣板戲,以阿拉斯加攻堅戰中英勇的解放軍情報人員為原型創作的《雪中獵鷹》。博士在他們中央,毫無隔亥地唱啊笑啊,凱爾希訝然,上一次她笑得這麼開心又是什麼時候?或許是切城事件結束後短暫的時間內,第二次失憶的她同干員們很快便打成一片了,她那段時間經常出席干員們或大或小的聚會,對每一位干員報以笑意。雖然將自己隱藏在罩袍下,但當怒氣衝衝的自己把她從那些大小聚會中“抓”回來的時候,她臉上的笑顏總是掩不住,害得自己總是要發一番脾氣……而無遮無掩地和大家一起歡笑,對她又是什麼時日才享有的奢侈?

  

   歌舞還在繼續,有幾個北大考古系的學員乘著湖光水色,對起了飛花令。博士笑著擱下弧形的野戰飯盒,也加入到其中。有學員說:“飛花令嘛,一個字的忒簡單。咱們今天玩兩個字的。我看今日月色如水,不如取‘明月’,不知意下如何?”

  

   此時趙干事不知為何,被鄺工急匆匆拉出了營地。凱爾希何等敏銳,起身要跟上去,衣角卻被博士拉住。博士輕輕搖了搖頭。在營火下她的眸子里溢滿了笑顏,但看向凱爾希時卻從中流出兩行血淚。凱爾希吃了一嚇,再仔細看時,博士已面色如常,在眾人公推“女士優先”下率先起句:“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

  

   “好!”考古系的學員們齊聲喝彩,不過卻有幾分看熱鬧成分。一個半俄羅斯面孔的物理系姑娘又怎麼可能對得過土生土長又精於文史的他們呢?被推出的那個男學員戴著眼鏡,文質彬彬,想必也是此方能手。便接道:“明月多情應笑我,笑我如今。辜負春心,獨自閒行獨自吟。”

  

   “好!”一片喝彩。博士一笑,又接:“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

  

   “玉樓明月長相憶,柳絲裊娜春無力。”

  

   兩下相對,好像孔明遇周郎,恰似關公戰秦瓊,一時間居然無分勝負。凱爾希心下里卻是無暇欣賞博士對詩時的雋美颺態,只是不住往營外的一片黑暗中回頭看視。明明知曉這一切早就發生了,更不可能有什麼奇跡出現,但她還是不願這一切就這麼打破了,不見了,明明這是棋手小姐漫長生命中為數不多可開懷一笑的時刻——

  

   她想向營外跑去,把Mon3tr放出來,不管什麼東西來了,擋住它,將它攔在外面,不要讓它染指這些美麗的先民,髒汙這些尚存著美好的生命。但她如被釘在地面一樣立在原地,怎麼也脫不開身。博士被營燈映得雪亮的笑容在她面前晃動,她絕望地閉上眼睛。

  

   “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博士卻如古代的詩人,長詞喟嘆,語柔調雋。不似緊張的飛花對令,反而像是漫步湖畔即興相吟。引得那些考古系的學員們喝彩陣陣,誰能想到一個一半俄羅斯血統的姑娘會對國學有如此造詣?然而那一切還是來了。槍聲猛然出現在營地外圍,瞬間將歡快祥和的氣氛撕成碎片。所有人都呆住了,一時間居然無人尖叫,也無人逃跑。半晌,這些涉世未深的學生們才開始交頭接耳。

  

   “怎麼會有人打槍?”

  

   “蔣殘匪?難道遇到蔣殘匪了?”有人高聲道。人群一下亂哄了起來,男學員們自發撿起趁手的東西將女學員們圍在了中間,博士也在其中。有人喊:“瞎扯,雲南的蔣殘匪那是幾十年前的事了,當年逃到緬甸的國軍早老成啥樣了,這里怎麼可能有呢?”

  

   砰!槍聲再響。尋不到趙干事的學員們沒個主意,便有幾個男學員主動去探查情況。他們扎上行軍綁帶,拎著考古所用的登山杆、小鏟子之物朝黑暗中摸去,但一去不返。

  

   危險!醫生喊道,猞猁的神經反應比古人類不知敏銳出多少,她早已捕捉到了風中的血腥。但這些古人做不到也聽不見。他們是時間线上早已塌縮為實在的量子幽靈,他們的經歷都在七千萬年前被注定。哪怕醫生伸出手,也只能從他們的身體中穿過,他們茫然地握著不能稱之為武器的東西,聚在一起看著黑夜。

  

   “那之後的事情,你要看麼?”恍然間,博士不知何時已站在醫生身後。在他們身周,血紅色的形同蛇身的不明之物纏上樹干,從黑暗中擰了出來。凱爾希條件反射地想要給她套上醫療護盾,再喚出Mon3tr摧毀周圍的一切,但不可能。博士笑了,她的眼睛再度淌出血淚,血是黑色的。

  

   “凱爾希,這件事情後直到我參軍後很長的一段時間,我都看不到紅的血。那是大腦出於某種保護機制針對性屏蔽了某一刺激信號。”

  

   學生們慌亂的喊叫聲和外圍的槍聲此起彼伏。博士站在營地當中,她依然笑著,任憑血珠濺上俏臉。凱爾希希望看到博士笑,她如願了。

  

   醫學上有一種症狀叫漸凍症。凱爾希看著博士,紛亂的腳步聲和模糊的光影構成意識之國內的背景音樂。她感覺自己的肢體冰冷了起來,她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做不到,嬰兒般無力,瞽聾般彷徨。但她依然能感覺時間的激流在激蕩,那不是曾經,是在她眼前切切實實在發生的悲劇。塔吊轉動的隆隆聲再次響起,帶著回音。

  

   “鄺工開動塔吊將它們從營地旁引走,他想給我們創造逃生的機會。”博士平板地講述著,那位老工程師滿身是血地攀上移到湖面上空的塔吊,血從他大腿上的猙獰傷口往下淌。他徒勞地揮舞著扳手,直到夜晚的湖面伸出紅舌將他吞沒。

  

   舌。

  

   “快,這里有槍!”學員們呐喊著,從路邊士兵的死屍旁撿起槍械,仿佛這就能賦予他們膽量。但他們中大多數人沒開過槍。有些人甚至不小心走火,親手射殺了自己的同窗。

  

   “我往湖邊跑。”博士的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凱爾希抬起頭,這才發覺自己隨同博士在茫茫黑夜中穿行。周圍已經沒有幾個人了。博士撿起一挺染血的九五式步槍,要上膛時卻被齒狀的槍栓弄傷了手,鮮血順著食中二指流淌。她咬咬牙端起這挺無托步槍,領著僅剩的幾個同學向湖邊逃去,凱爾希緊隨其後,親眼看著黑暗中伸出的紅舌纏上其中一人的腳腕。一聲慘呼,那個人便整個不見了。

  

   舌。

  

   博士踹開腳下的淤泥,對著身後連發數彈。憑凱爾希的經驗,即便不知道舊人類槍械的原理也能看出這幾槍沒有半分准頭。她的手根本扛不住震顫,無托步槍的特性在此時更是雪上加霜。

  

   “快,找找下面有沒有什麼東西!”她對身旁僅剩的幾名學生高喊。他們楞了一下,她一邊喊一邊開槍。子彈落在黑暗中打得樹林倏倏作響。他們在泥中翻找著。此時黑夜的腥風幾乎撲到了他們臉上。

  

   凱爾希幾乎失聲驚叫,但博士大體無恙。她在後撤射擊時踩在泥淖里一個踉蹌,整個人摔到了淤泥中,卻正巧躲過了伸來的紅舌。但作為所有人希望的這挺步槍也隨之啞了火。僅存的學員們絕望地喊叫著,伸手試圖在黑夜中求得生機,卻只摸到了冰冷的血腥。

  

   博士摸了摸胸口,拼命在泥淖中起身,手卻按到了一個冰涼涼的長形物事。她看到了光线,那是打著手電的趙干事一路飛奔過來,身後還有幾名全副武裝的士兵。同事隨著光芒灑破黑暗,凱爾希終於看見了,一個一人大小的怪物在黑暗中顯現出青色的、湖面般粼粼的皮膚。再往上沒有頭顱,只有一條紅舌在黑夜中飄搖,沾滿腦漿與血腥的死亡。

  

   “不!”

  

   凱爾希與趙干事同時高呼,趙干事更是三步並作兩步向前飛奔。在那條紅舌即將觸及博士的同時擒抱住怪物的腰身,但發力太猛,已是極限,居然將怪物整個朝博士推去。博士在泥水中翻身,雙眼一片模糊,只顧將手中的東西朝身前一橫——

  

   倏然間血肉分離如裂帛,烏黑的血噴濺得到處都是,和泥水混在一起。這其中混雜著鮮紅的血。博士緊緊閉上眼睛,雙手持著一樣不反光的長鐵物事,居然深深沒入怪物身體。汙泥掉落之處,寒光閃爍,斬鐵無聲。

  

   澄江民間有所傳:曹操有劍,名為青釭,背劍將軍夏侯恩佩之,長坂坡為趙雲所獲。關公之女銀屏既婚,趙雲以劍相贈,後葬於銀屏墓內。

  

   後銀屏墓遭盜,盜賊離開俞元時走水路,沉於澄江縣西南面的撫仙湖。從此青釭落入湖中。張瑩與北大考古系的教授日夜考究,翻閱古籍,終於在草灰蛇线里尋到了這個傳說的真實性。但這個項目究竟是否得成誰也說不准,也是拜托博士進入考古隊,想辦法找到這把劍並帶回天津,作為可對照的第二組研究數據。可惜張瑩最終遇害,這把劍也在出世後封存在中科院的研究所里,最終同古人類一同被徹底埋葬。

  

   博士這一劍並非刺出,僅僅是本能反應聊以護身。但青釭實在鋒銳無比,居然刺穿那頭化紅舌的怪物後又將趙干事也捅了個對穿。趙干事最早反應襲擊,但實在來不及回頭知會學生,那樣可能所有人都會死在營地里傳不出半點消息。只能讓鄺工去吸引怪物,自己去找救兵。一夜血腥難以計數。等到士兵們在森林中找全了幸存的學生,不算失蹤,死亡竟在三十余人之多。

  

   凱爾希隨著博士,被士兵掩護著走在出林的道路上。漸漸後退的林木逐漸消弭干淨,其他人也不見了蹤影。

  

   在這條時間與空間的長廊中沒有遠與近,也沒有前與後。棋手小姐回頭看著凱爾希,她又穿上了那身似有無盡滄桑的博士罩袍。就好像剛剛結束七千萬年的時間長旅,如今面對的只有宇宙無盡的寒淵。凱爾希終於趕上了她。她們的視线交會在一處。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博士說話了,聲音如從極遠方傳來,回聲輕颺。

  

   “凱爾希,你以為你會看到怎樣的我?”

  

   “我……”醫生啞然。是啊,自己會看到怎樣的她?一個天生的領袖和導師,執棋者和上位者?一個離經叛道、孤獨宇外的反抗者?但都不是。她的過去或許也是另一種深重,但卻和凱爾希認知中大地所慣常的殘酷那樣的不同。

  

   “共青團員,張瑩,鄺工,趙干事……還有普瑞賽斯。”博士輕聲道。“在無數次陰差陽錯中,他們離去了,換來今天這個來到你身邊的我。你會發現,他們中的哪一個都比我優秀,他們中的哪一個活下來,都比我更千萬倍地適合成為羅德島的博士!”

  

   “不!”醫生想也沒想便脫口而出。“你是羅德島的博士,干員們的守望,傾斜了天平的人。你就是你,你之所以為你是你自己的選擇,而不是任何其他人的選擇。”

  

   “難得你這麼夸我,凱爾希。”她笑了,一笑似有萬鍾風情,卻又像灰牆上煢煢的孤芳。在七千萬年的時間深淵中,她是僅剩的一朵美麗的花。“但你錯了。比起他們,我真的很平凡。我沒有共青團員的熱忱,張瑩的斗志,趙干事的盡職,甚至專業知識尚不如普瑞賽斯。我只是曾活過的一千億我們中普通的一個,把我送到你面前的除了無數偉大而無名的犧牲換來的唯一幸運外別無他物。”

  

   “正因如此,我是替他們活的。因為直到他們閉上眼睛的那一刻,他們依然堅信著他們的人民,他們的國家,他們的黨,被他們的血液和信仰浸染過澆灌過的一切的一切,都必將永遠地存在下去。在他們如願之前,我又怎能閉上眼睛?”

  

   醫生靜靜地聽著面前人的獨白。在她們身邊,時間開出黑與白的花朵,鎖與鑰飄忽相闔又分別。棋手小姐邁出一步,她們的距離如此之近。醫生擁住了她,任憑她在耳邊,吐氣如蘭。

  

   “而凱爾希你呢?你又為何窺探我的過去?你常勸我不要深究那些早已流逝了的東西,醫人也好醫大地也好,對於醫者來說只需要知道結果就夠了。你已經連我腹腔打開的樣子都看過了,又為什麼花費精力追溯早已既成的事實?你同我辯論也好,解構也好,做多久的謎語人都好,但你難道就真的不能堂堂正正對我說一句‘我愛你’嗎?”

  

   我愛你?

  

   不對。時間的腳步突然加快,醫生猛然意識到了差錯。她是翻看史書的人,在史書的盡絕處除了她本人外空無一物。面前的棋手小姐隨著急速流淌的黑白二色的銀河剝去了本來的面貌,露出一雙嬌俏的猞猁耳,兩撮可愛的黑色。那是她自己。她從頭到尾都在同自己對話,在旅途的盡頭,她深面著自己的靈魂,追問既成過去的意義與價值。一切都已經是定數了,博士在時間長河的漫長溯游中忘卻了的東西,醫生將代為保管那一切,哪怕鮮血淋漓。

  

   凱爾希睜開眼睛。深夜的辦公室幽暗而空寂。她拉開窗簾,星光和月光就從那里照下來。她的臉上也有東西正在反著光。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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