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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棋手小姐馭雁(四)(結局)

論女棋手的自我修養 Fox fourth 10752 2023-11-19 23:35

  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

  

   丁馥傑是連夜出的城。常七城各坊市已經全部戒嚴,僅僅是幾次接觸,身邊的經略府吏員就散去了不少。若不是丁馥傑平日雖然苛嚴,但為官清正,從未吃過屬吏的回扣,只怕連司機都要跑掉了。他見龍璜調不動城內士兵,忙驅車去找高食旰,城防府的人卻不放經略的車子進。守門的一個小小軍曹居然敢嚴令他這個經略回府“好生待著”。若不是左右反應迅速,同他換了衣服,恐怕丁大人就只能被一群軍士“護送”回經略府“兩耳不聞窗外事”了。

  

   看著夜風下漆黑的城郭,倉促脫身的丁馥傑頓時生出十二分的無力感。早在出任經略之前,他就常來這北疆之地。這常七城的每一塊城磚他都親自踏過,不少面城牆上尚有他所題詩句未磨礪去的墨跡。

  

   朔顧蒼霞寒北灣,一片天明暫征煙!

  

   國人言:南邱北丁。丁經略的邊塞詩舉國聞名。但絕少有人知道,他屢屢游覽北地,只恨書生之身,不能一試騎射。矢志報國之心,卻只能藏納在文弱的身軀里。他不甘做鳥籠子里的裱糊匠,他也渴望天空啊。

  

   他身邊已經沒有隨從了,依靠在城磚上,他緊緊握著半塊龍璜,玉是冰寒的,冷到了手心里。龍璜是大炎的權柄,然空有龍璜,在邊鎮竟調不來半個卒子。他吸了口寒冷的空氣,冷靜下來的心只剩下冷冰冰的憤怒,對李氏叛賊的憤怒。

  

   李氏,大炎貴胄,世受皇恩,竟以軍改為契,效法平盧擁兵叛亂,自墮寇仇!

  

   城內可還有可用之兵?夜色寒涼如兜頭一盆冰水,丁馥傑的腦袋轉得飛快。常七城設有府營兵,然而分散駐扎,最細枝末節的地方,一個兵所可能只有一至十人,稱之為“哨”。因為大炎舊軍不僅是作戰的兵勇,還有鎮壓民變、處理糾紛、維持治安、協助捕盜等一干職能。這種“哨”分布在炎國大城市的各坊各市乃至鄉村。若有民變,一處禍亂,處處支援;天羅地網,可乘無隙。大炎千百年河清海晏,此等軍制功不可沒。

  

   當然,丁馥傑也知道,兵變一起非同小可。若禍亂自軍隊上層而動,即便有“哨”內駐軍未參與兵變,也絕對會被提前集中的叛軍各個擊破。幾十年前平盧之變,禍亂在今日猶歷歷在目!誠然,精銳部隊如燕京城三大營、邊軍主力大軍都是集中駐扎的。然則常七城集中駐扎的大軍,都是新編“新軍”,皆在李伯明手中;常七舊軍中能夠集中應變的,唯有城外“驤騎”。城內雖大然已無容膝之所,如今只有死中求活,混出城去,調動城外大軍應變!

  

   或許是天意使然,由於城中混戰中調兵的需要,城門居然未關。丁馥傑一身灰布長衫毫不惹眼,居然真的悄悄瞞過守城衛士混出城外。草原的清風吹拂著斑白的鬢發,他握著那枚龍璜,只身一人穿行在草原的夜色中。出得城頭的警戒之所,還未及辨明東南西北,便聽到草原深處殺聲震天。他攀上一處土丘,朝下方瞭望,便見無數紅衣紅甲的騎士三騎成騅,正在絕望地抵御著一波又一波的青色潮水。原來驤騎中幾個大隊的騎士和天水營術士察覺生變,忙搶器械從軍營中卷殺出來,卻迎面遇到雁騎銳士與新軍主力。驤騎是大炎邊軍主力重甲精騎,若論騎兵對衝,雁騎並不能占到什麼便宜。然而夜色之下,倉促遇到新軍,驤騎主力面對的便是搶先扎穩了陣腳的新軍摩托化步兵。神弩、自動弩、銃型弩暴雨般打來。天水營術士只擅長驅散敵軍的源石技藝,卻並不是攻堅的主力。因大炎百年以來多與炎烏邊境游牧民族和西北戎狄的騎兵交鋒,只需要克復巫術、擊垮敵騎,並不需術士攻堅拔寨。稍一拖延,雁騎分作兩路長驅直入楔入術士陣中,砍瓜切菜一般將天水營術士擊垮。

  

   “報效朝廷,討伐逆賊!隨我殺!”驤騎軍官高聲狂呼,驤騎結成三騎騅再度與雁騎殺在一處。此時新軍陣中重炮連響,源石炮彈開花一般便將驤騎三騎騅陣從中拆解撕裂。雁騎紛紛在馬上架起自動弩,與新軍步兵前後夾擊、集中攢射,出戰的驤騎盡皆身首異處了。

  

   高丘上的丁馥傑親眼目睹了驤騎的覆滅。那些源石重炮、自動弩和裝備了阻斷佩玉的騎兵幾乎完全超越了他的想象。平盧之亂中的所謂狼兵,與李伯明訓練的這支軍隊一比簡直不啻霄壤。這樣的亂臣賊子一旦成了氣候,只怕京師三大營也未必能與之抗衡。他深悔自己居然毫無察覺,想一死了之,卻又自知責任如山。他偷偷下了高丘,順著戰場的蹄印,居然摸到了驤騎的大營。但大營挑燈照明、寨門緊閉。無論新軍、舊軍還是任何人,只要靠近,便有神弩阻攔。丁馥傑在營外亮明身份要見都統,換來的只有射在鞋前三寸的一支神箭。

  

   丁馥傑並不知道,都統已經躺在他來時的那片草場上。

  

   李伯明在軍中刊發青黨的宣傳手冊由來已久,雁騎與驤騎本就同源,很多士兵本也有折骨連筋的聯系。再加上北庭地處邊境,西與龍門市毗鄰,士兵也都有與外界交流之便利。於是驤騎之中,心向青黨之人並不為少。雖然都統領兵出戰,調動的兵力也只有四成。留後的副都統雖不是青黨,但也搞不明局勢,只能下令緊閉寨門不問外事,一邊防備新軍進攻,一邊卻在趕制青色袖標。

  

   “如此北庭,焉不亡哉!”丁馥傑無奈回身,暗夜中卻恰逢一支馬隊前來。當先一人看清是丁經略,下馬倒頭就拜。丁馥傑視之,這些人正是感染者牧民,當頭的是老人烏斯胡。

  

   “半夜遷徙,你們這是何作為?”丁馥傑問。

  

   “大黑天來啦,神神要發怒了,草場上已經不能待啦!”烏斯胡老人神叨叨地說。

  

   “大黑天?一派胡言,莫不是沙塵暴,安營扎寨,多做防風就能保全。”丁馥傑皺眉。“你們這是要去哪兒?”

  

   “李大人一個時辰前剛來信兒,要我們進城做工,說這次不同以往了,每人發安家費和治病的藥,還有額外月利!”一個年輕牧民搶白道。

  

   “李伯明?你不知道他把你們騙進城,是要——”丁馥傑雙目一片火紅。

  

   “對!先前有人被騙進城,死得慘呐,李大人說了,要還我們公道!”

  

   “是啊!常七城里的那些個地主,聽說已經抓住了,被騙的女娃們也被救出來了,多虧了李大人呐。”

  

   “喂,這事兒你覺得准嗎?我咋覺得,那李大人也有份兒,你看每次來拽人的時候,不也是幾個軍爺啊。”

  

   “你們幾個不懂事的娃子,都住嘴!”烏斯胡老人氣呼呼地拍了下馬鞍。這時有牧民看見丁馥傑一身單薄半體狼狽,趕著給這位經略大人送上皮袍、肉干和在皮囊里捂著還是溫乎的馬奶子酒。

  

   “……到底是怎麼回事?果真有人來靈原欺男霸女,難道不是李伯明所為?除了他,那還有誰?”丁馥傑滿腹疑問。

  

   烏斯胡老人看著這位父母官,長長地嘆了口氣……

  

  

   大黑丘依然是黑色的巨人,橫亘於草原北端,坐天壤,拱常七。它是神山,也是禁地。倘若有人在今晚路過,會發現黑丘之上凝而不散的黑蛟惡影已經消散稀薄了不少,露出黃赭色的山石,丑陋而驚悚。

  

   山腹向內,一條羊腸小路蜿蜒而下,向前好似沒有空隙可循,整條路終絕於山岩險巉當中。一個黑蓑包被的身影從小路上一掠而過,敲了敲山石的某一處。山石分開,夜色下依山而建的密營掛著青黑色的燈籠,恐怖而詭譎。

  

   十余具屍體整齊排列在密營當中,穿著黑色蓑衣的禁軍們排列齊整,不發一言。闖入者飛身到陣列其中一名禁軍面前,單膝下跪:“巡按台信使截殺之後已入常七,至今未出,城內情況至今無所稟報!”

  

   混在普通黑蓑中的為首者不發一言,斥候黑蓑額頭觸地:“校尉,我再率三名黑蓑銳士潛入城中,打探夏大人下落……”

  

   “不必。”為首者聲如銅鍾。“監察官大人方才傳來燕京新令,我等可暫離密營。”

  

   “校尉!”黑蓑斥候還要再請,便聽一聲霹靂聲鳴,黑黝黝天色閃過一道比周圍的黑夜更黑的霹靂,矯若惡蛟。

  

   “校尉,有人闖入!”外圍的禁軍喊道。禁軍之中飛出數道身影,一齊朝大黑丘入口而去。周圍禁軍如臨大敵,漆黑的通玄匣早已握在手中,只待按下機頭,匣子便可張開弩機。那些禁軍去了不多時,竟連著坐騎帶回一人。丁馥傑乘在一匹牧民養的劣馬上,雖身處陰曹地府一般,但毫無懼色。

  

   好啊,好啊,朝廷欽封的北庭經略,居然不知離常七咫尺之遙的大黑丘之內,竟然有此等密營。

  

   夏御史是朝廷的御史,整肅綱紀,省察法治,本是題中應有之義。然則御史掌握此等密營,置於要害,一旦亂法,況復誰人能救?夏御史蠅營狗苟之徒,空被此人握了斬殺奸邪的劍柄,丁經略又當如何?又能如何?

  

   “北庭節度使李伯明,擁兵謀反,請密營出山,誅殺賊寇!這是龍璜信物。”他取出那枚攥在手心里的龍璜。黑蓑們對視一眼,那名斥候雙手拿過龍璜,遞給為首者。為首者看了一眼,抬頭看著丁馥傑眼睛:“丁大人,這是調兵的玉璜。若要調動密營禁軍,需得黑色的禁璜。”

  

   “國家有難,庶民倒懸!”丁馥傑椎心嘶吼:“你們這些禁兵上蒙天恩,不思報效,當次危難之時,居然囿於一枚信物,可笑!可憎!”

  

   “丁大人,監察官先前已去城中尋您,看到您出了城,於是事先轉到我們這里。”為首者一揮手,一名黑蓑遞上密信:“丁大人,您身為經略鞠躬盡瘁,然事已至此,請您速隨我們回奏朝廷,再想辦法與李之一黨周旋——”

  

   “呼蘭!”丁馥傑倏忽指禁軍首領呼喝,首領渾身一僵,卻是紋絲未動。

  

   “呼蘭,走到哪里去!”丁馥傑邁步向前,周圍禁軍想要抽刀,卻被首領搖頭止住。“昔年我游歷北方,曾遇豪強勾結山賊,魚肉百姓,然而那豪強一朝暴斃,家中被殺一十二口,牆上血字‘為民除惡’並呼蘭二字!那伙山賊,全數折在寨中,賊贓全數被均分放在百姓家門!當時百姓不知你的真名姓,都叫你呼蘭大俠。是我做了那任經略的主簿,勸你入朝報效國家……”

  

   “丁大人,燕京的意思,信上寫得很明白了!”呼蘭面罩後的目光挪開,不敢直視丁馥傑。

  

   “今日革一命,明日又革一命。狼子野心曝其廷野,兵燹相連民人不安。難道非要青黨革到燕京城去,才出手制裁麼!”丁馥傑聲音嘶啞好似崩血。

  

   寧叫天下人負我,休叫我負天下人。

  

   李伯明狼子野心,夏御史蠅營狗苟,就算你呼蘭也失去了舊日的銳氣,就算歲月讓布衣成了錦袍,讓錦袍成了塵灰,我丁馥傑也還是那個丁馥傑。矢志報國之心,從未變過。

  

   北庭乃北御烏薩斯之要隘。現在李伯明既已控局,若是李伯明舉兵入內,烏薩斯集團軍一舉南下,大炎如何不危!現在烏薩斯局勢一日三變,各大集團軍不肯待斃磨刀霍霍。切爾諾伯格第三集團軍被拆解後,龍門暫時轉危為安,炎烏邊境烏薩斯主力大軍同大炎邊軍於安西、北庭、遼東三道形成對峙,處於中段的北庭大軍為要中之要,無論如何不可使主將與朝廷決裂。李伯明看准這一點,並未宣稱反叛大炎,只求自己掌握北庭軍政大權。如此一來,投鼠忌器之勢已成!

  

   可放任李伯明做大,成另一平盧之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丁馥傑不求保全身家名位,只願求得局中破局,趁北庭亂事尚未塵埃落定,斬殺李伯明一眾賊寇,再起出未參與變亂的守舊派軍官擔任節度使。如此一來,大亂可定,邊陲可安。

  

   呼蘭並非不知這些根底,黑蓑禁軍不是他的,是朝廷的。可是什麼是朝廷,連呼蘭自己也感覺含糊。他也是剛剛從監察官那里知道,那龍璜不是夏御史正當拿到的,是夏御史的姐姐做了千牛衛高官的正房,在枕頭上討要來的。如此一來,大炎禁軍調動,竟在一婦人手中,豈非荒唐!

  

   “北庭之危,已如累卵!諸位禁軍,都是食皇祿的兄弟;大炎有難,豈能袖手旁觀!”丁馥傑似乎想跳上一塊山石,奈何體力不濟,只能在禁軍的攙扶下重新跨上馬背。“大炎的軍歌,你們會唱麼?”

  

   無人回應,但丁馥傑率先唱了。子夜的大黑丘靜悄悄的,他的聲音回蕩在片片荒涼中,單薄淒清中帶著幾分雄健。

  

   “受律辭元首……”

  

   “相將討叛臣……”

  

   禁軍中出現了幾分騷動,那名斥候先高聲應和起來。

  

   “咸歌破陣樂,共賞太平人……”

  

   隨聲的禁軍越來越多,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雄健堅忍。

  

   受律辭元首,相將討叛臣!

  

   咸歌破陣樂,共賞太平人!

  

   此《秦王破陣樂》*乃是大炎軍歌之精髓,軍魂之所在。斥候率先挪動了腳步,站在了丁馥傑身邊。一些禁軍也紛紛出列。呼蘭環顧左右,大黑丘密營剩余的禁軍還有四十余人,願意跟隨丁馥傑的多達半數以上。

  

   也罷!深吸一口氣,呼蘭雙手向丁馥傑歸還龍璜:“天暈色暗,千牛衛鎮北校尉呼蘭通看花了眼,原來經略大人帶來的是禁璜。由我做主,半營銳士交付大人,請大人收好。”黑面罩下目光與丁馥傑相對,十數年前那處偏僻的山谷,他們也是這樣對視。高岸為谷,深谷為陵,呼蘭大俠變成了呼蘭校尉,丁主簿也變成了丁經略。呼蘭退後兩步,一揮袍袖,其他禁軍隨同他消失在黑暗當中。

  

   此一去便是永別。

  

  

   常七城,經略府。

  

   踏著晨星的微光,李伯明率大隊雁騎,終於昂首挺胸地走進了這座城市。穿著黛青色軍裝、戴著熊耳頭套的女性正在這里迎接他。黎明前的黑暗極深,雁騎火把把城市映得一片雪亮。高食旰等一干青黨影響下的舊軍官率部控制了各個坊市,嚴防有人趁亂劫掠。唯一形成了有組織抵抗的武備坊一帶也被羅德島的突擊干員滲透並破壞。城內局勢已經大定,但女軍官愁眉並非舒展。

  

   “朋戊,可還記得天明後要做什麼?”與李伯明共同漫步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博士問。

  

   “發出通告,昭告大炎,北庭並未叛亂,尊奉朝廷指令。亂法叛賊夏御史峰,已被收監,請朝廷降罪。”李伯明軍姿筆直。

  

   “不,不,我說的不是這些。”博士指了指左臂的青色袖標。李伯明恍然,兩腿一並,頭顱低垂:“請恩師責罰。”

  

   “懲治地主,平均地權,使耕者有其田,但要嚴禁土地私買私賣;創辦感染者工廠及居民區,以感染者為領導,保障工人權利。日後若有進一步契機,普及民人文化、衛生教育,使改變其對感染者固有觀念,感染者工廠可與普通人工廠合並。”博士說:“朋戊,我願你對得起這身軍裝,對得起一路上喪命的同袍弟兄。”

  

   “伯明夙夜不忘師訓。”

  

   “朋戊啊。”博士看著眼前意氣風發的龍族軍人,博士搖搖頭,又點點頭。“接下來的話,你便當做一番瘋話。”

  

   “在我的時代也有一個青黨,在深重的苦難、守舊和墮落中,有識之士團結起來,試圖帶領民人走向一個新時代。他們曾經發動過宏偉可觀的抗爭,但他們最終腐化墮落,背棄理想,被更先進的力量所取代。青黨若不一心為民,必將重蹈覆轍。”

  

   她停下腳步,稀薄的霧氣籠罩了面前的北庭經略府。在她身後,是整齊劃一的北庭雁騎,他們全部面扣防毒面具,手仗彎月戰刀,自動弩收在腰側。這支黛青色的隊伍在黑夜中難辨分明,但他們左臂的袖標被晨風吹卷,青色布絛的反面映出一片火紅。

  

   “咨爾多士,為民前鋒!”博士帶頭道。

  

   “咨爾多士,為民前鋒!夙夜匪懈,主義是從!”*

  

   防毒面具並未阻礙鏗鏘的音聲,隊伍昂首挺胸走入經略府。本應空無一人的府邸里現在已經有人在等著他們了。

  

   丁馥傑換了一身整齊嶄新的灰布對襟長褂,手持一挺老式單兵弩站在庭中。火把的燈光將他的面孔映得火紅,博士和李伯明看見,這位正值壯年的經略竟然一夜皓發。他的弩直指走在前面的李伯明,雁騎齊齊舉起自動弩,喝令這個文弱書生放下武器。

  

   “來吧!叛賊!”丁馥傑的聲音振聾發聵,連經略府的梁柱似乎都在微微顫抖。雁騎們的手指扣上了扳機。

  

   “弗得對丁大人無禮。”李伯明揮揮手,四下雁騎垂下弩機。“丁大人,李某並不願意同你刀兵相見。今日同室操戈,乃是為北庭軍心民心討一個公道。”

  

   “亂臣賊子,為一己之私,不惜置北庭大軍同袍相殘,何談民心!”丁馥傑厲聲道。

  

   “北庭種植區塊,僅常七一城,受地主苛責,稅款春收到冬,冬收到夏,竟有提前收稅至兩三年以後者,你丁大人知曉否?”

  

   “王法有令,稅款僅為二十取一。凡此種種,莫非刁民滋事、盜寇叢生,導致王法不行!”

  

   “北庭道牧民入城以來,居住工廠之旁,飲食逼仄,多有患病,你知曉否?”

  

   “好過你濫恩輕賞,使感染者知你而不知朝廷,不明天恩禮數以至生亂!”丁馥傑針鋒相對。

  

   “丁大人此言差矣。”

  

   “你?”丁馥傑面露訝色,單兵弩指向了從李伯明身後走出的女性軍官。後者抬手將那雙屬於烏薩斯的熊耳摘下——一個無征種女性。“居然是你?你到底是——”

  

   “北庭節度使府侍從室主任,檢校節度參謀,傅仕。”博士對丁馥傑粲然一笑:“丁大人,大可不必如此,我個人欽佩您的為人,更崇拜您的才華。我們本應為友。”

  

   “好啊,好啊,一派亂臣賊子——”博士還在說著什麼,但丁馥傑不想聽了,也聽不進去了。無視雁騎們的警告,他舉起了手中的弩。一片墨汁般的黑色迅速籠罩了整個經略府,瞬間擴散到外圍的整個街區,連天邊那一抹將要消散的晨星都被抹去。

  

   上古的三皇,不曾讀過四書五經;五帝也不曾聽聞聖人姓名。但古之民何安居樂業?此古之民心善啊!如今,少年無識聖人名,夫子舊廟人丁零。這是今之民心惡啊!

  

   “是大黑天!保護參謀!”李伯明高喊,同時抽出一泓秋水似也的吳鈎彎劍,搶步橫在博士面前。同時幾名雁騎齊齊射擊,弩箭向丁馥傑狠狠貫去——

  

   一個無形的力場出現在丁馥傑身周,射去的弩箭豁然彈飛。同時,四周殺影幢幢,黑蓑禁軍已在無形中將隊伍包圍。

  

   “法術?”博士站在李伯明身後,眼睛盯緊了丁馥傑。他的長褂被周遭腥風掀起,袍袖下閃過一道黑色的惡綹——

  

   他也是感染者。

  

   黑蓑禁軍乘著大黑天從四面八方殺入陣中。他們的通玄匣全部開到最大。是通玄的弩機,是暗器的百寶箱。李伯明抬手吳鈎電掣擲出,在半空中好似一輪幽月亮起。飛向博士的血滴子未能展開便已解體,鋒銳的鐵葉四散飄飛。

  

   攻防如火間不容發,轉眼間大黑天在禁軍的催動下變形,化作有如實體的黑色惡蛟當頭罩下。但雁騎軍帽上的阻斷玉佩大放光華,惡蛟一碰青色光暈便在嗤嗤作響中融化。隨著李伯明和博士的指揮,雁騎結為陣列,青光連成一體仿佛也是一只青色蛟龍,狠狠將黑色惡蛟咬做兩段。轉瞬之間,雁騎與散開陣型的禁軍展開了白刃戰。

  

   禁軍挾衰兵意氣,一把把烏色戰刀無往不利;雁騎又有新勝余威,雪白的彎月戰刀上下翻飛。李伯明攜帶的雁騎皆為銳士,雖在靈原大戰有所傷損,但對這些禁軍仍有三比一的人數優勢。然則在這種情況下,雁騎銳士卻被黑蓑禁軍打出了近乎一比一的戰損比。縱使將之分割包圍,十人圍殺兩三人,每殺對面一人,自己這邊定減員一人。博士看得暗暗心驚,大炎禁軍不愧是與烏薩斯內衛對抗的虎狼,比起龍門所見的影衛,這些禁軍恐怕更加強大。

  

   然而,歷史是向前的。

  

   大炎這片土地,有四百人、四千人的時候,聖王自然治理通明;有四萬人的時候,聖人自然教化聲隆;那麼四十萬人呢?四百萬人呢?如今大炎是四萬萬國民之大炎,還抱著那四百人聖王之道,侈談民心不古,迂闊!

  

   這些話博士在第一次見面時就想同丁馥傑說了。大炎並不缺清廉愛民的好官,並不乏忠勇為國的將領。然而個人的一切勵精圖治終究帶著階級的烙印,一切東西都會隨著歷史的必然性向前傾軋。

  

   丁馥傑真的是一位稱職的大炎官員。他曾不帶仆役翻越百城千山,鍛煉出自己的詩風詩骨。對於北地地形、民風、邊防將領名冊等繁雜事務,都能在他那里找到詳實的記載。他隨身的吊墜和抽屜里的白色哈達是牧民贈送,他的靴子是窯洞里的老嫗所親手縫補,他後背的傷疤是山賊所留,他手臂上的源石則來自北方山區的一處偏僻礦藏,後來那里成為了遼東道最大的源石礦場。

  

   他舉弩射擊,他的源石技藝很微弱,也太過穩定,缺乏破壞性。他甚至射不穿雁騎的裹身輕甲。

  

   知不可而為之,是大炎文人的風骨。

  

   感染之後,他如實呈報,自謂皇恩浩蕩。實際上,是朝中幾名大員喜愛他的字畫,賞識他的才能,便替他壓下了此事,還請來最好的醫生為他療治。

  

   屍體枕藉,遍地狼藉,黑色與青色的身體倒在一處,血流在一起。他們是同一片土地上的國民,他們的血並無差異。他們心中都守望著同一個國,同一個家。

  

   “變者,天下之公理也。”博士手中的銃指向丁馥傑,雁騎們的自動弩也紛紛指向了他。丁馥傑的弩匣已經空了,最後一枚箭拴在弓弦上。他環顧四周,黑蓑禁軍已全數身首異處,再也沒有任何一個能夠再同他唱一首破陣樂了。空掉的通玄匣散落在地,裂開的口子里一片烏黑的空洞。

  

   大炎立國千余年,井田變私田,封國變郡縣,府兵變募兵又變回府兵。每一次都令國家更加強大,然則每一個力圖變法者,哪個在最初沒有重重險隘?哪個不曾被斥為“毀棄祖制?”誠然,也有無數東西千年來依然傳承了下來,何可變、何可留,並非主觀隨意的選擇,也並非文人墨客頌揚的結果。這個道理,有些人恐怕永遠都不會明白。

  

   同道為何殊途?

  

   “丁某是朝廷欽封的北庭經略,北庭在人在,北庭亡人亡!丁某要教天下人,還有列祖列宗知道,大炎只有弄權的御史,沒有棄城的經略!”

  

   丁馥傑調轉單兵弩,頂住了自己的下巴。第一縷陽光照進經略府,這個清晨百物待萌,萬籟俱寂。

  

   他倒在辦公的府邸里,同與他並肩血戰的禁軍們眠在一起。太陽照了進來,鮮血和腦漿沾濕靴面。一名雁騎俯下身,摘下禁軍屍體臉上的黑紗,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一名,兩名……所有這些禁軍的面孔,都已經被利刃刮得一片模糊,又塗上黑炭粉止血,完全再無任何辦法加以辨認。死士無名,刮面自請。

  

   “雁騎!”一片寂靜中,博士緩緩放下銃,厲聲喊道。

  

   “向國士致敬!”

  

   包括博士與李伯明在內,所有人挺直身體,向這些屍骸致以軍禮,與眉同高的手直到良久才放下。

  

  

   與此同時,常七城外圍,兩道身影高速碰撞而後分離,其中裹挾熱流的那一個逐漸不支。拄著電鋸半跪喘息。煌碧藍色的眼睛死死盯著那個穿紅衣的身影。

  

   “有些意思。”監察官毫不在意地揮一揮飾有金邊的袍袖,看看四周倒得橫七豎八,卻並未致死的羅德島干員。“不要想著攔住我了。我也沒興趣知曉你們的部署。幫我把口信帶給李節度使。”

  

   “你想說什麼?”煌喘息著重新拉動鏈鋸,傷痛不停啃咬著她的神經。但她依然沒有倒下,她的身體繃直,隨時打算重新發動沸騰爆裂。

  

   “百家仁王,皆為黎民;若有違逆,皇恩不恕。”監察官從面具下看了一眼還在試圖反擊的煌:“韌勁不錯,頗有乃父風范。”

  

   “你說什麼!”煌厲聲喝道,然而面前人袍袖一揮,蹤影皆無。

  

  

   棋手小姐馭雁 完

  

   附錄:

  

   BOSS:大黑天擊雷蛟

   靈原牧民口耳相傳的恐怖傳說,隱藏在大黑丘中的神秘精怪,是大炎土地上某種意志的體現,一人便可屠剿數支小隊。你見識過類似的身影,現在他們就站在你的面前。

   “報效朝廷,誅殺李賊!”

   耐久A攻擊力A防御S法抗A

   登場後一段時間雙抗極大提升並更易遭受我方攻擊;該階段結束後立刻以自身為圓心釋放“黑天”以造成高額真實傷害並為“黑天”中敵方單位增加物理與魔法閃避;使用攻速較快的戰刀攻擊,每次攻擊附加“流血”debuff造成持續真實傷害(可疊加,最高5層),間歇性對距離最遠的高台釋放“血滴”,造成一定物理傷害並施加“流血”

   普通關直接登場4人,EX關最初在場3人並在丁馥傑無敵結束後在其身邊登場2人。

  

   BOSS:丁馥傑

   字郁晟,大炎北庭經略,以嚴苛律於下,以清廉聞於儕,以精干見於上。著名邊塞詩人、文學家、書法家,有著“南邱北丁”的美譽。以及——隱藏身份的感染者。

   耐久D攻擊力D防御D法抗A

   不攻擊;登場後相當長一段時間內無敵;對附近敵方單位使用“倡言”提升移動速度與攻擊速度;對我方攻擊力最高單位釋放“法度”阻止技能釋放。

  

   *大唐軍歌《秦王破陣樂》為太宗李世民還是秦王時所作,是中國古代著名軍歌之一

  

   *出自孫中山先生黃埔軍校開學典禮訓詞,該詞後被編入黃埔軍校校歌,並在1943-1949年短暫成為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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