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夜渡
茶客里沒人記得那三姐妹的花船是哪里來的,只說那船以前歸她們的爹。至於是什麼時候搭起來篷子,在夜里掛起煤油燈,散發出氤氳的胭脂氣,勾引男人進進出出,懶得關心,都了然哪個男人鑽進那簾子里面,當晚肯定過得上一把騰雲駕霧的神仙癮。
最開始出世的只有那豪爽大方的大姐,大名她不講,只知道妹妹們管她叫令姐。令姐生性就嗜酒,沒少給上門的郎倌兒們灌,灌到最後男人下面立不起來了,方便白白收了錢財。男人竟也不覺得上當,因為和令姐的交游實在舒暢。有些男人有能耐沒被令姐灌倒,回茶館後開始就吹噓起令姐出神入化的舌技來。說令姐那舌頭,比皮鞭還毒人,一下子纏住你那玩意兒,像勒褲腰帶一樣收緊。聽客們都笑他你這是什麼形容,被吃下面時到底腦袋清不清醒。茶客們都愛瞧令姐短下裝中伸出的兩條大腿,更愛想象自己那玩意兒被緊致的大腿夾在中間的感覺,由此可知令姐生意還算紅火。
然後是那二丫頭年,性格比干辣椒還辣,兩條筷子腿比山猴子還蹦躂,說話像打鑼,比老虎吼還震人。倒也真有郎倌兒好潑皮丫頭這口的,有天在茶館里遇見了,就上去找她合計買淫。年說令姐不讓妹妹接客,但她也覺得有意思,於是和嫖客約在客棧,而不是花船里。客棧老板見五大三粗的嫖客帶來年,嘴上嘖嘖幾聲,拿手指頭朝嫖客一上一下地指點,那嫖客也有點不好意思,多給了老板兩個錢。
哪知道嫖客和年進了房間還沒半盞燈功夫,外人就聽見那丫頭扯起嗓子來吼,說:“我不干了!你那家伙好臭啊!”路過的客人覺得打趣,就趴在房門口聽,那嫖客人大,聲音卻柔柔弱弱的,被年的嗓子完全壓住了,只聽得斷斷續續的:“男人的那里都是這個氣味……”年就喊道:“那我不要男人啦!再也不要男人啦!我就和姐姐妹妹過一輩子!”
每每講到這塊茶館里無人不捧腹大笑,前仰後合。
但若是只到這里,三姐妹的花船,在花花公子們口中的風評肯定不能像現在這般好,最少得有八成人覺得那三姐妹只是掛了娼牌來行騙的。郎倌兒在小船周圍流連忘返,究其根本是因為那小妹,夕。
小夕據說是江南長大,自小吃魚皮吃稻米,肌膚生得白白嫩嫩,眼珠子像魚眼睛一樣水潤明亮,講話也柔聲細氣。小夕不愛同男人講話,又說是不懂大老粗們的方言,若開口那就是吳儂軟語,據說那吳語里罵娘聽著都親切,嬌滴滴地,指不定要勾走幾個人的魂。也因此小夕跟著姐姐們走過街巷時,附近的男人們總要從木頭窗口探出腦袋來瞅一眼。只是得小心翼翼地看,別被她身邊的年姐姐盯上。
小夕怎的看都不像適合出世做“生意”的年紀,倒像個未熟的深閨小姐。她在江南應該學到琴棋書畫不少技藝,從發梢開始的氣質,就與別家船上的小媳婦兒們不一樣。小夕到底有沒有賣身子,真有苗頭,在茶館里是瞞不住的。每個下午都賦閒在茶館品茗的官老爺里,就有一位說自己有幸和小妹過了良宵。那官老爺穿的皮革做鞋面的鞋子,拿油擦得鋥亮,說話也就有分量,大家都信服。官老爺說,小夕原是瞞著她令姐出來接客,行事都不在姐姐的花船上。至於為什麼,大概令姐一個人賺錢養姐妹幾個,但小夕卻想繼續玩她在江南愛好的水墨丹青,不忍向自家姐姐討錢,便自己出世。端起茶盞抿了一口,見眾人一副還想繼續打聽的樣子,就開口道。小夕雖然年紀尚輕,但風味既成,但凡是將那圓潤玉臀在手心里拿捏了一把的男人,肯定是一輩子都忘不了,行房時卻又有雛兒的嬌羞風情。只可惜買身時沒見著落紅,但他可以保證,能做出那副小娘子模樣,小夕經歷過的男人肯定是寥寥無幾。那對小乳又像軟玉,又像饅頭。一口含在嘴里,小人兒的心髒就在胸腔中撲通撲通撞個不停,和她肉體相連的郎倌兒自然聽得個清晰。叫床也不似婊子,似黃花閨女,嗚咽復嗚咽。哎呀,真是羞人,和那樣的小娘子睡上一回覺,就像是自己雲游了一回仙宮,年輕二十歲一般。茶客們聽得嘖嘖稱奇,但大伙怯生生地,說有那惡犬一樣的二姐跟在小夕左右,沒膽子靠過去問訊,就問官老爺,大人有什麼門路,能繞過她的姐姐們,給那神仙妹妹傳情。官老爺眼珠子咕嚕咕嚕轉,說,夕妹妹眼光刁,首先你得長一副風流倜儻的模樣,再換身干淨衣服,香囊飾品之類的貴物件盡量掛在顯眼的地方,日暮時在令姐的船前走兩圈,若是夕妹妹相中了你,入夜後自會與你相會。
茶客們把這些話默默記在心里,想著回家後讓自家女人把衣服漿洗一番。
茶樓叫“四海賓”,卻從沒來過四海客。小鎮坐落在水上流,若再往上流一點溪水就淺到看得清底邊五彩斑斕的卵石,船也泊不了。小鎮四周圍又是驢都難走的沼地,因此從來只有鎮上姑娘沿著水流往外嫁的道理。在這樣狹隘逼仄的小地方過活的閒茶客和官老爺,可能沒什麼大奸大惡,但相互閒談時放的話,真細究起來,恐怕又多信不得幾分。
令姐得了老爹的船後,提著兩壺酒就找上了水保,給水保灌酣了,問起碼頭事務,講家里有條閒船,看水保能不能給安排點差事。水保話才聽一半就激靈地站起來,借著酒勁大吼說不行,絕對不行,女人不准撐船。令姐不像水保這樣醉,問道為啥子女人不准撐船。水保說女人劃船要給龍王翻了去。令姐大尾巴搖來搖去,說我才不怕啥子龍王。水保還是不松口。令姐嗔道,不准女人撐船,叫姐妹幾個怎麼過活,規矩還比人命重要了不成?水保斥道水上的規矩就是人命。令姐明白做水保這行的都迷信得狠,也頑固得狠,自覺說服不了水保,也沒法衝醉酒的男人發脾氣,她懂得只要想靠水吃飯都離不得巴結水保。
令姐又給水保喂了一杯,水保暈暈乎乎。令姐問他,“老爺啊,您這里還有什麼活計可做,看在和妹妹的交情上,都告訴咱們吧。”水保哼哼笑了好久,卻突然發怒道:“你們女人啊!把船系在木頭樁子上,晚上把燈點好,乖乖張開雙腿,不就有源源不斷的票子進賬啦!你把老爺們服侍好了、服侍好了,就有錢拿呵。”令姐咬牙。水保的手突然摸上了令姐的大腿,一直往她恥骨探過去。令姐打掉了水保不規不矩的手,水保憨笑著抱上來,嘴里絮絮念道,“令妹啊,令妹,你要是泊條花船在水邊,我指定天天睡在那里面啊,哪個男人稀罕自己家里的山老虎?”令姐不曉得這是花言巧語還是真心話,問水保,“當真?”水保不知聽沒聽見,他感到頭暈目眩,天旋地轉,一頭倒在令姐懷里,活像只在酒糟里打了遍滾的野豬。
虧得家里的山老虎,令姐真在夜里點了燈開始接客以後,水保盡管幫忙照顧,也是一次都沒敢在外面睡過。
令姐沒茶客們講的那種把人灌得暈暈乎乎就能白白收錢能耐,嫖客都是非要你身子不可的凶人,喝的再爛醉,也不會忘記將酒氣吐在你鼻孔里,或者私處。他們放肆吃煙,令姐嗜酒,卻受不了水煙味兒。茶客們抬舉令姐,不過是令姐有那種大女人的氣質,自覺讓那樣的女人侍奉過,臉上也有光。實際上,但凡是遲暮往令姐的船外一站,悄悄篷子,在令姐掛起煤油燈時被她邀進船篷的,都能花上五塊或者七塊錢,過一把魚水合歡之癮。五塊錢說多不多,說少不少。請工匠師傅取好鋼打一柄鋒利的菜刀,要十塊錢,但在茶館磨一下午,又只要一塊錢。
令姐攬了客時,就給年一塊錢,叫她帶上小夕去坐戲台子。沒戲唱的時候,又或是太晚的時候,就讓她們睡在後艙,拿被襖把耳朵捂實。耳朵好捂,船不好穩。嫖客個個都是不知輕重的主,有時一來還來三四五個兄弟一同作歡,花船泊在水上只有一根粗麻繩套住水岸邊的木樁,船跟著人搖搖晃晃,人也跟著船搖搖晃晃。睡在後艙的小夕緊緊抱住年姐的腰,感覺天空和月亮都在搖搖晃晃。
嫖客盡了興,有些回自個兒家,有些不回。令姐一定是最晚睡覺,最先起床的。她要趕在妹妹們醒來前把嫖客們趕上岸,最後檢查系船的粗繩。
令姐自然是舍不得讓妹妹陪男人,對於小夕第一次出世是什麼情況,四海賓也是眾說紛紜。一伙人說是,小夕每到晦月到朔月那幾日,就會在下午出沒在四海賓,那時相中了誰,今晚就歸了誰。這也不算是假消息,男人們那幾日往茶館跑,確實大概率瞧得見他們傾慕的小娘子。另一伙人的故事更長,說春節前令姐趕集,讓夕妹妹守船,哪知一伙惡霸白日跑來買淫,敲篷子無人應答,找守船人時,就找到了睡在後艙的小夕。小夕一身江南女子風味是這伙惡霸從沒見過的,一眼相中,推醒了她,叫她飲酒作陪。“令姐不在家,各位請回吧。”小夕畏畏縮縮地回答,咬著嘴唇嘟囔的模樣給這伙粗漢子看得骨頭酥酥麻麻,小腹也火熱起來。夕妹妹說只陪酒到令姐回來,漢子們雖然點頭答應,還是沒少動手動腳。小夕模仿著令姐的模樣給客人陪笑,扭扭捏捏,看得漢子們心里冒火,一伙人就把答應的事拋在腦後,解了褲襠,上手揉捏小夕的屁股和胸口。柔弱的小妹又怎麼拗得過漢子,被人剝了衣服,輪流弄得一塌糊塗。等令姐和年姐帶節貨回來,粗漢子剛走光,令姐只能嘆氣,打來桶清水,給自己的小妹清洗私處,一邊洗,一邊嘆道:“我的妹妹啊,你怎的這樣傻,你不多給人灌酒,人家就全弄進你肚子里了!”
第二個說法意更淫,茶客就愛講第二個,一遍遍講,直到夕本人真的來了四海賓,一伙人先是噓了聲,又整整衣物,大談起家里用金籠養的畫眉來。茶客們側目看見夕妹妹在一窮秀才旁的椅子上落了座,和秀才說起話,就和身邊人交換起意見,說原來夕妹妹不愛風雅,就愛窮酸的文化人。
秀才和小夕的閒扯,茶客們聽個七七八八,秀才說兗州黃先生,字畫當世無雙,畫鳥活靈活現,畫人栩栩如生,畫中美人,甚至能同畫外人眉目傳情,暗送秋波。夕嗤笑道:“哪里有人練得出這般畫技,定是你信口胡謅的。你可曉得兗州在何處,坐驢車要多久到達?”秀才腆著臉笑,說:“是是,都是道聽途說來的,妹妹練過畫,當然明白其中奧妙。”
“若生在尋常人家,能繼續練畫,我就知足了。”夕飲清茶道。
茶客們旁觀兩人談笑,目瞪口呆,也不知道這小子一直賣傻,是怎麼贏得夕的芳心。
夕同秀才清談一陣,起身付了茶錢就走了,留秀才在原座,茶客一擁而上圍住穿著皺巴巴麻布衣的秀才。“窮秀才!你怎麼勾搭上那神仙小姐的?難不成你不好好讀書,練起戲法來了?”秀才洋洋得意道:“夕姑娘生性超然,不以物喜,根本不計較錢兩,要我說,人最重要的就是志趣了!”茶客們不關心什麼志趣不志趣,就想聽點房中趣事,但他們覺得秀才鼻子都要翹上天了,便開始揶揄:“窮秀才,你怕是沒錢娶媳婦,也沒錢照顧妹妹的生意,才想到去勾搭的吧!”“窮秀才,你說說那妹妹衣裳底下的小金蓮是個什麼滋味啊!比得上肥婆娘的屁股嗎?”“秀才,你睡女人是不是不要錢啊!”聽見這些話,秀才倒有些生起氣來。
“我要是給錢,不就跟嫖客一樣了!”秀才漲紅了臉說道。“睡覺不給錢,你還不如嫖客呢!”茶客們哈哈哈哈,笑聲比前陣子聽說哪家公公扒了兒媳婦的灰時還大。“胡扯!胡扯!我根本沒睡過!我和夕姑娘清清白白的!”這回連坐自己那桌,沒圍過來的茶客都繃不住臉上的笑容了。
秀才自覺受了辱,也知道說不過這些閒人。灰溜溜從人群中竄逃走了。臨走前還罵罵咧咧說著,他一定要帶夕姑娘離開鎮上,到縣城去考取一個功名。
秀才在屈辱的笑聲里都忘光光了,要是真給秀才考取了,到時候一個官老爺,又怎麼舍得拉下臉娶一個妓女呢。茶館的伙計收拾冷盞時,茶客們朝秀才竄逃的方向喊到:
“窮秀才!婊子無情!婊子無情呐!”
姐妹三人的花船日日都有男人光臨。走上走下的人多了,大伙就弄明白貪戀夕妹妹姿色的具體方法了。原來是小妹自小身子骨偏虛,你得找那大姐軟磨硬泡,令姐若覺得你老實,不會在房事上折磨小妹,再叮囑你,享樂時不准吃煙,最後才允許你和小夕共度良宵。若是生客,就算再三保證,令姐也放不下心來,便要同妹妹一起服侍客人過夜,用她們婦人家的好處照顧來客。
可嫖客又有哪個不吃煙,哪個不愛糟蹋女人的。過得了令姐這關,同小夕過夜的人少之又少,妓女要是不能隨便買夜,那就是紅牌,是花魁,自然也就珍稀起來了。男人一邊愛玩放蕩的娘子,一邊又愛追慕高潔的娘子,高又不能太高,得是他們踮腳伸手,剛好能碰到腳丫的高度。夕妹妹幾乎滿足了嫖客們所有念想,更別說逼她講淫語時她窘迫的神態,與水中蓮葉一般的清冷風味。
不過人一旦火紅,總愛招人惦記,不管紅火的是好的方面還是不好的方面。令姐清晨送完客,只見霧蒙蒙的那頭,有個打扮花哨的女人,提著一個男人的耳朵走過來。准是那不規矩的男人瞞著老婆在外面過了夜。只要態度好點身段往低了放,女人也不至於無理到要拿回嫖客花出去的錢,若動起手來。還有水保出面幫忙。
只是今天來的這位,脾氣似乎特別衝,隔老遠就能聽見罵娘聲,毫不忌憚自己家里的丑事讓街坊四鄰聽去。女人嘴上把玉米撒進熱鍋一樣接連彈出髒話來,髒話里還夾著小夕的名字。做大姐的肯定得替妹妹擺平了麻煩才對。凶女人湊近了,令姐卻認出來,這是在東邊泊的一條船上,做同一樁生意的“姐妹”。
“你個悖時鬼!”女人肆意罵她的丈夫。“我沒日沒夜賣屄,你轉頭拿去買別的賤貨!”
女人找令姐討說法,令姐就說,是她疏忽了,不該做姐妹的漢子的生意,但她也是第一回見那漢子,不知道實情,還希望姐妹多擔待擔待。女人就是來討個嘴上理,見令姐認錯那麼快,也發不起火來。
小夕聽見外面動靜,披了件錦緞鑲邊的繡花單衣就爬出了船艙。那男人她面熟,前不久要過她身子的,將她壓在船板上讓她喊兄長,喊爹,啥都喊了一遍。
涼絲絲的晨霧鑽進夕的單衣里,讓她直打哆嗦,即便如此她也挺直了腰,鼻息輕盈。凶女人第一次見夕,恍惚間真覺得她是池中荷葉,霧中仙一般,朦朧而透明。也怪不得男人喜歡,令姐的這位小妹明明是做同一門生意的“姐妹”,卻未有一絲煙火氣沾身。
男人也不知道是因為見到夕,膽子肥了,還是為了在可愛人兒面前逞強,竟開始反攻他的老婆。他罵他老婆,整日整夜只會給嫖客陪酒陪笑,對他擺一副臭臉,沒半點夫妻情分。
女人傻了,說你到現在有臉說夫妻情分了,我不賣身子,我怎麼養活你啊。
“她臉蛋長得再好看,也不過是個婊子賤貨!”女人食指指著夕說道。女人惡狠狠地謾罵起夕來,說要不是這個賤貨在男人背上扣出的指甲印,到現在她還發現不了她丈夫的行徑。
男人要發火,但他絕對理虧,嘴硬到最後只怕動手動腳來。
令姐從荷包里掏出五塊錢,塞到女人手上,湊到女人耳邊講了些話。女人邊哭邊丟下自己丈夫跑回了家。男人望了眼夕,又望了眼令姐,知道他往後肯定沒法子進三姐妹的船上過夜了,他自個兒的屋子,也不曉得還進不進得去。但這都是他自己作的,是自己活該。
等男人不知道往哪個方向走遠了,令姐松了口氣。夕才被人指著鼻子罵了一頓,臉上卻看不見多少傷心,她挪到令姐跟前,問道:“令姐,你悄悄給她說了些啥哉。”
“莫什麼事,就是讓她別看太重嘞。”令姐只看面相起來還挺輕松。“倒是你,被人家那麼說,心里沒得點不舒服嗎?”
“有。”夕弱弱回答道。
“那該怎麼說。”令姐追問道。
“冊呢。”夕嘟囔道。
“乖小夕,以後要是有不舒服,一定要說出來,姐姐才能幫上你。”令姐摸了摸小妹的頭。小妹只是連連點頭。
四海賓的茶客知道茶樓掌櫃的近些日子回來了,都沒得膽子繼續找櫃台小二賒賬,喝一日茶就給一塊錢。倒不是怕掌櫃小心眼向他們討賬,只是那掌櫃人高馬大,長得又威嚴,一雙大手像在鐵砂里磨過,上衣外披的都是狐裘。
茶客們這一天終於有機會近距離觀察那大掌櫃,掌櫃一旁,坐的卻是之前那窮秀才。
茶客們心里覺得奇怪,這秀才一副落魄模樣,怎憑空來得這些人脈,恨不得能豎起四只耳朵偷聽兩人的攀談。
掌櫃飲茶道:“鄉里板栗可熟了?油桃可熟了?梔子花可開了?”
秀才道:“老爺,您老有多久沒還鄉,我就有多久沒還鄉。哪兒還記得這些。只是那油桃害蟲病害得多,離鄉之前都快死光了,現在哪兒還有人肯種。”
“是是,種地苦,讀書也苦,十年寒窗,都比我們這些投機倒把的人苦多了。”掌櫃的轉著自己大拇指上的金指輪。“但讀出來可不得了啊,一讀出來那可就萬般皆下品了。士農工商,你看我閒錢多,其實都被人當鞋拔子使喚,挺不起腰杆子的。”
“掌櫃說笑了。”秀才沒得話可說了。
“家里老母可還好。”
“前些年仙逝了。”
茶客們嘰嘰喳喳,說怪不得秀才隔三岔五進當鋪換錢,原來是吃的自己老母的香火。
“讀不出來就沒用啦。”掌櫃抿茶說。“我看你不如早點成家的好,找個喜歡的姑娘。看在老鄉情誼份上,四五十個錢送你也不打緊。你去討一個,買身紅衣裳,買兩只雞子。不比跑縣城趕考好多了。”
秀才光咬牙,也不接話。
掌櫃的斜了他一眼,從懷里摸出一張大票據,擱在桌子上。
“這里二百元錢,你就是跑京城一來回都夠了,我不要你的息,只是你今後吃上了官糧,別忘了我這老鄉就成。”
茶客們嘖嘖說道,不愧是四海賓的掌櫃的,出手就是大方。
再往後就是閒談了,掌櫃的似乎在等什麼人,便一邊抿茶一邊聽秀才侃大山。秀才講起自己懂行的東西,慢慢地也就不像先前一般拘謹。他講文場上的一些文人騷客,掌櫃的打趣道,他還以為騷都是講婊子的,怎麼讀書人愛拿來自稱。秀才就講古時候楚地有位……講著講著,他也找回了點自信來了。掌櫃說,哪天有機會讓我看看你的文章,或者墨寶。秀才說,今日便可。掌櫃搖手,說今日已經有約了。
掌櫃問秀才曉不曉得怎麼打算盤,秀才說,會進珠子,但是打不快。掌櫃的說,夠了,你要是考不起功名,來找我,我幫你安排個賬房的差事。掌櫃的又叫小二在隔壁飯館子端來四兩厚切的熟牛肉,叫秀才吃好。秀才覺得心里暖,想著,不能辜負了掌櫃的好意。
午後過了一更的功夫,掌櫃等的人來了。秀才卻臉色煞白。
來人是名女子,貼身無袖旗袍裝下的身材曲线盡顯。今日那二姐不在她身邊。青色鎏金刺繡衣裝穿在小夕身上,從腳踝到胳肢窩,流出一股不似妓女更不似少女的雍容華貴氣質,光是換一身衣裝,竟能讓人發生如此大的變化。
掌櫃的招了招手,叫小夕過來。熊一樣粗的手臂抓住小夕的手,問道:“衣服歡喜嗎?”
小夕輕輕點頭,卻見到掌櫃座旁的秀才,眉眼里滿是不自在。
掌櫃瞥見秀才直勾勾地盯著小夕看,拍了拍他的背,笑道:“早聽說水上來了新生意人,不見面還不知道竟是這種仙子一樣的美人,你看,到鎮上有這樣的好姑娘,打扮一下,五塊錢就能讓她服侍一晚。要是去了城里,指不定要多少花銀兩,從花樓紅巷里請出來。你還覺得城里好嗎?”
到這時候茶客們反而不敢笑了。
掌櫃的摟過小夕的肩,蓄絡腮胡的嘴唇湊到她耳邊講話。小夕也低聲回他的話。秀才不敢先起身離開,掌櫃和小夕談妥了,站起身來牽走她,跨出了四海賓的門檻後,秀才心里想,自己以後還有臉去見夕姑娘嗎。
有一回茶客們聚起來合計,一定得有個會講真話的人,去試試夕妹妹的滋味。聚起來的十幾個茶客里,有老婆的就十多個人。剩下沒老婆的四五個人,兩個凶神惡煞,一個小老頭,都不像過得了令姐這關的材料。
“要不把錢給窮秀才,讓他去試試。”
“蠢材,好東西干嘛給其他人嘗。”
大伙都同意這話,卻選不出人選。最後決定輪流去試,包括娶過老婆的那幾位。
第二天上午,派出去的第一位茶客回來了,屁股往板凳上一坐,伸手就喊上茶。大伙圍過來,他一口濃茶下肚,眉飛色舞地講起昨晚韻事來。
起先那令姐並不同意讓生客同小夕過夜,他還以為告了吹,誰知道小夕自己著單衣從後艙爬出來,叫令姐接了這位客人。茶客說定是夕妹妹被他的英俊,或者痴心打動。聽眾給他喝起倒彩,因為他挺著大肚腩,還有老婆,和這倆詞可以說毫不搭邊。說不定只是人家缺錢了,誰都能做生意罷了。
那夕妹妹招呼他獨處,讓令姐回了後艙,又柔聲講道:“我對您弗起,還請您莫要在船上吃煙。酒也只能小酌一杯。”夕妹妹的軟糯細語,他歡喜地很,一杯酒馬馬虎虎下肚,就迫不及待親上夕妹妹的嘴唇。那小嘴你親起來覺得濕噠噠,又像蛾子翅膀一樣薄,舍不得咬。剝了衣服,就該吮她的乳房,揉她的小肚子。她的皮膚比身上穿的絲還細膩柔軟,引人入勝。再有一點,不親自被侍奉,是絕對體會不到的。
“是什麼?”聽眾們急切地問道。
“那寶石一樣的眼眸子啊,簡直像是能把人關起來的透明籠子一樣。”
“哪能有那麼神?”
“所以說不親自去一回一輩子弄不懂!”
聽眾們只信一半。
那人繼續說,唯一麻煩的是,夕妹妹像個易化的糖人,親起來生怕勁兒用大了把臉蛋親破,雖然整個人水靈靈,但弄濕私處卻又花了不少功夫。他伸進自己的舌頭弄,弄到下巴快合不上時,才讓小夕做夠了行房的准備。
“然後呢?”
然後,然後就是將陽物弄進去了。聽眾們大概不太想聽他講自己的陽物,他就專心講起小夕的女陰。搬出一堆比喻,什麼撥開肉金蓮,挺入菩薩洞,頂得花心亂顫,攪得天翻地覆。旁人也不知有多少夸大成分,總之先信一半,放在心里。
“最後呢,最後呢。夕妹妹准不准你弄在她肚子里?”
“不准。”聽眾們掃興得搖了搖頭。
那人卻昂起頭講道:“但她用櫻桃小口啊,把你弄出來的,全吃進肚子里去啦!”
聽眾們都興奮了起來,光聽著就覺得心里有個猴兒在搔癢。
不過得按著先前定的順序,一個一個地去試才算得上禮貌。
過幾個月,茶館里開始傳一樁事。
說是十幾年沒被敲響的衙門門口的大鼓前陣子給人砸了。先前坐茶館的窮秀才給捕快抓了進去,官老爺陳述秀才罪狀的時候,說他撿了栓耕牛用的棍子,對著茶館掌櫃的後腦勺猛地來了一下。只可惜秀才是個軟腳蝦,沒給人掌櫃的打死,便報官把秀才抓了進去。
茶客們想起前陣子,掌櫃的在秀才面前對小夕摟摟抱抱那事,都開懷大笑起來,說那秀才被婊子蒙蔽了心智,確實干得出這事。
傳這話的人後來被小夕的二姐上門打了一頓。那惡犬一樣的二姐,大喊大叫道秀才根本沒打人,是那掌櫃自己反悔。她的話就算說給官府,也不會有人信。
秀才沒被關多久,那三姐妹拿出了錢財關官府贖他,足足有三百塊錢。令姐帶小夕來茶館,給掌櫃的賠了不是,據說那天兩個人在掌櫃的房里,被那虎背熊腰的男人弄得求饒,弄到半死。
秀才後來不知所蹤。有人看見過小夕半夜提了燈趕向碼頭,便猜,是不是送秀才坐船去了縣城。
“那秀才買毛筆的錢都是婊子賣身子賣出來的,指不定寫字都是一股騷味兒哩!”
綿延不絕的笑聲在茶盞間來回蕩漾。
又過幾個月,靠鎮子的那條河水改了道,淹到茶館門口來了。掌櫃的趕緊雇人挖了好多條溝。原先岸邊的木樁子都給水衝走,也沒人敢下河游泳了,因為他們知道,河水表面上看著平靜,再往下水就要不斷打到那些石頭,打出一個個小漩渦,漩渦旋大了,連魚都旋得暈,更別說是人。
有茶客一拍腦袋,想起以前泊在岸邊的花船篷的船。
大伙也都拍腦袋,說好久沒見過那些女人了。
有人憶起最受男人歡迎的小夕,茶客們就開始感嘆女人肉體的絕妙來。那樣的好女人,突然被大水衝了,可惜。
有茶客就不同意了,說三姐妹那條船,早在河水改道以前就消失了。
什麼時候的事?大伙紛紛疑惑。
沒人瞧見,那肯定是晚上。在月晦日或者朔日,暗淡無光的晚上,解了套在木樁子上的繩子,將小船一杆一杆地渡到對岸。小夕沒劃船的力氣,肯定是大姐和二姐代勞。只是可惜往後輕易見不到那麼可愛的人兒了。說不定,水道改回去後,她們又會劃回來呢?
藏在山間沼澤邊的小鎮子,每日在茶館里閒坐閒談的,幾十年下來一直是那些人,往後又還有他們的兒子和孫子。
最後還是沒有花船劃回來,也沒有哪個大官衣錦還鄉。
盤踞在小鎮上的只有四海賓茶樓里各種姓氏的茶客,不作大奸大惡的茶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