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愛麗絲書屋 純愛 【明日方舟】風流茶說合,酒是色媒人

第3章 雲煙夢

  潑墨青山,樹障雲煙。這自然是在那神仙妹妹的畫中了。我原以為夕會從天上飄著下來,帶來酒水,便坐在墨水畫點石階上等她來。未成想畫里的太陽月亮交替了三回,我還沒見著夕的蹤影。

   羅德島上有那麼難找一壺酒嗎?就算真沒有,她隨手塗鴉的一壺,滋味也要遠勝任何名釀啊。

   那她大抵是不會來了。

   這三個日夜過去,我不困也不餓,想來畫外也應該沒過多久。

   我入畫前最後的記憶,是她躺在我床上,依偎在我懷里。我向她抱怨道,她的角老是頂到我的下巴,老實說我並不討厭,更何況是在與她魚水之歡以後。她聽了我的話,卻當了真,用她寶石般晶瑩剔透,又攝人心魄的赤色眼眸盯死了我,最後起手蒙住我的雙眼,咬住我的嘴唇。等她嘴上用了勁兒,我求饒般叫痛之後,她的手和唇一同離開了我。

   我再一睜眼,已然身在畫中。

   她究竟鬧了什麼脾氣?讓她把我鎖進畫兒里三天三夜?

  

   總之我沿著石階轉下山路,終是有了房屋人家了。山坡上瞧見灰黑色的斜屋頂,家家都矗著一頂煙囪,靠近看就能夠看清一排排磚瓦片,土磚砌牆,石灰塗壁,有的屋前有小院、靠水靠竹林建了亭台,有的屋前就光禿禿地啥也沒有。遠遠看不見有人的蹤影,想來應是那神仙妹妹偷了懶。

   鎮子沒得個大門,只見了一個匾坊,依稀可見三個掉了金漆的大字,婆山鎮。過了這拱門,進去卻是個彎彎繞繞的巷子,見不到開闊地,四周都是漆了紅漆的木頭雕樓。往巷子里繞了三圈,卻聽到不知哪條拐彎處,傳來人聲了。有敲鼓的、拍醒木的、吆喝的。尋著聲音過去,又一條上坡的巷口,這時人聲卻變成從背後傳來。

   往上看,屋檐都快要勾搭在一起,只留一人左右寬的縫隙。腳下的石台階坑坑窪窪,想來是雨天,從兩邊屋檐上落下的雨水,給它侵蝕至此。上了坡,彎繞幾回,又是下坡,我看不見外面,巷子兩邊的所有屋門都緊緊關閉。我分不清方向,人聲仿佛是從四面八方而來,若是在外面,我可以等到天擦黑了,百姓回家時去問路,可這是在夕的畫卷里,保不齊那不知是唱戲的還是說書的聲音不會連著響它個一百年。我知道就算我在這畫里過了一百年,外面也應當十年不到,但我不可能去等。我可不能去等。我在外面還有太多牽掛,還有太多未竟之事。夕實在做了件歹事,我在畫里卻無能為力。難道我應該仰天大喊夕的名字嗎,畫兒能發出聲音嗎。畫里面說書聲倒是聽得清晰。

   於是我沿著小巷,往說書聲變清楚的方向摸去。起初能聽得清“自信一身能殺虎,浪言三碗不過崗”,等到兩個路口後,卻又聽得“一朝馬死黃金盡,親者如同陌路人”來。不管那說書的到底說的啥,總是越來越近了。層層疊疊的木樓實在難以分辨,我完全想不起我是從哪個巷口鑽進來,明明剛才在山坡山見得的還是磚瓦矮房,夕這畫卷委實隨心所欲。只是這木頭房屋上,竟有侵蝕剝落的痕跡,仔細看下來,連木紋都沒有重樣,我又暗地里佩服起神仙妹妹的畫技來。話雖如此,在畫外又是不可能看得清這些細節的。

   木樓山寨,狹窄石徑,炎國疆域廣闊無比,若是真有如此地方,讓夕臨摹進了畫里,倒也說得過去。這時我一拍腦袋,想起鎮門口匾額上的三個大字來:婆山鎮。我送過夕一尊婆山石硯,當然她沒有收,因為那本就是從她的畫中取出。夕說而今大炎勾吳地界並未有一座名為婆山的小鎮,原來是在這里。

   我磕磕碰碰摸到一條巷子里,這里的說書聲最為清晰,仿佛就隔了一堵牆壁。可抬頭望,屋檐還是遮天蔽日那樣子,我要是只小鳥,沒准才飛得出去。是我把問題想的太簡單了,離外面最近的地方又不一定是出口。我回頭望走過的路,全部藏在暗紅色的木頭雕花門後,我知道木樓後面還是木樓,因為那都是我走過的。這一排排的房子大抵就是一座迷宮,擁擠而閉塞,屋檐勾角就像人的手,捂住我的鼻息,揪住我的髒器,讓我永遠找不到出口。我想怕是來了大雨,隔壁的說書聲也不會停,屆時雨水順著房頂邊緣如串珠线一般落下,落在我頭頂上,像砸石頭那樣砸出一個個深坑。正當我覺得靠自己無望走出,腦袋里胡思亂想時,背後卻突然傳來小女孩兒清脆如銀鈴的喚聲:“你是哪個屋里的,不去聽書,到這里作甚?”

   小女孩約莫十三四歲,身著藍布上衣,黑短裙,操著一口勾吳方言,若不是我習慣和夕相處,一定聽不懂她的問話。細看下來,這小女孩一頭如墨染的披肩黑發,也不系起,眸子又赤紅如火,令我懷戀無比。若不是她還生了一對不知是菲林還是魯珀的獸耳,卻沒生一對碧綠曲折的角,我或許還會將她當作是某個罪魁禍首的翻版。小女孩脖子間系了一條紅繩,繩上掛的東西被她藏進衣服里,看不見是什麼東西。

   “你又是哪個屋里的,不去聽書,到這里作甚?”她是這畫卷中人,那一定是神仙妹妹畫出來作弄我的。我用她的問題來反問了她。

   “你是外面來的?”小女孩問道。

   我楞了神,分不清她的外面,是指婆山鎮外面,還是指畫卷外面。

   “哪個外面?”我小心問道。

   她疑惑的看我:“當然是鎮子外邊,不然還能是哪里。”她好像不太滿意我的態度,眉頭皺起,腮幫子有些鼓鼓的。

   “沒有、沒有。我就是從婆山鎮外面來的,往山那邊走……很久吧,有個勾吳城。我從那里來的。”

   “勾吳?沒聽說過。”她當然沒聽說過,因為山那邊什麼都沒有。她只是個畫中人而已。“你要去聽書嗎,我帶你去吧,外地人可走不出這木樓巷子。”

   她的話深得我心。一下子就讓我對這個酷似幼年夕的小女孩好感倍增。

   小女孩領著我走石頭路的時候,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小言。也知道了她是住山下磚瓦矮房里的,母親姓許,婆山鎮里就一個姓許的人家,所以人人都叫她母親作許大娘。

   “有磚瓦房,怎麼還有這木樓。”

   “山下平地修磚瓦房,山上修木樓,你從山上來,不就進了木樓寨子里了。”

   道理是這個道理。但我還是覺得是夕隨手為之,又或是故意引我進的迷宮。

   “婆山鎮有這麼多人家嗎?”

   小言歪頭想了很久,說,好像沒有。

   “那木頭樓都是哪些人住的?”

   小言又說,我不認識。但肯定是有人住的。

   “婆山鎮的人,每天下午都會去煮傘先生那兒聽書。”小言說她也喜歡煮傘先生講的那些東西,但很多都聽不懂。

   我跟著小言七拐八拐,一路上全是下坡路,她真的對這巷子了如指掌。我也才後知後覺,我離出口實際上有多遠。

   走了得有十來分鍾,我才看見了開闊地。過最後一個下坡,往前又是一座大院,紛紛雜雜的人聲就是從那里傳出,鑽進巷子,在木樓間回蕩傳響。

   “你剛剛就是在那里。”小言指給我看。那是一座平平無奇的木樓,位置上確實就在那說書的院子頂上,只是存在相當的高度差。小言指完,就蹦蹦跳跳地跑開了,卻不是往說書的院子。“我回家了,娘親不許我到那里去。”

   我還想問些什麼,但終究覺得抓著一個小女孩問這問那有失妥當。不如進了說書的那個院子里,找說書的煮傘先生好好侃侃。

   院里院外又是不同世界。院里人聲鼎沸,熙熙攘攘,攢動的人群圍著一張方桌,桌上是一書、一醒木,桌前坐的那干練短發的中年男人,自然就是煮傘先生了。

   只見得那先生一拍醒木,滿座男人豎起了耳朵,他說道:“正是,東家歌笑醉紅顏,又向西鄰開玳宴。幾日碧桃花下臥,牡丹開處總堪憐。”煮傘先生話里有話,說的正是一放蕩男人四處尋歡的場面,座下人群里的男人聽了都連連叫好,女人就愁眉苦臉。怪不得小言的娘親不准她來這說書院兒,原來是會講這些葷段子。

   煮傘先生的聲音鏗鏘有力,加上醒木啪啪作響,這書聽起來也是有滋有味。

   我等在一旁聽了一段時間,最後煮傘先生又是醒木一拍:“滿前野意無人識,幾點碧桃春自開。”座下有幾個婦人笑開了花兒。

   “欲知後事……”

   終於是講完了。

   人群躁動一會兒,幾股幾股地散開來。院里只剩下了我和桌後的那位煮傘先生。那英俊的先生唰一聲收了手里的紙扇,向我發問道:“客人,遠道而來,所為何事?”我見他右手腕上掛的一串十二顆沁五彩的念珠,翻了翻白眼。那是夕的物什,我再熟悉不過。

   神仙妹妹想繼續和我玩這些戲碼,那我陪她玩玩也並非不可。

   “先生好雅興,設座說書,說的卻盡是些下流俗事,盡講男女房中卿卿我我,享魚水之歡,也怪不得許大娘不讓自己家女兒來聽。”

   煮傘先生聽完我的一番調侃,也沒有生氣,倒是先臉紅了。

   “慚愧,客人初到此地,有所不知,我先前正是講那大炎各地奇人軼事,可聽的人寥寥無幾啊。自從上回換了部小說傳奇來講,整個鎮上的人都跑來捧場,這茶水錢可也沒少收。”

   “那先生可知道怎麼出去這婆山鎮?”

   “從大門離開便好。”

   “鎮外是連綿不絕的大山,先生可知怎麼去到另外的城里。”

   “哎呀,我又沒有出去過。我怎麼會知道啊。”

   “先生沒出去過,哪里聽來的奇人軼事,先生沒出去過,又去哪里花茶水錢。”

   “客人可是有煩惱積壓在心中,無故拿我一個說書換茶水喝的人取樂是為何呀。”

   我分不清面前的說書人究竟是煮傘先生,還是夕本人。如果是裝的,那她是打算一直裝下去嗎。所以我換了一副恭敬的模樣,對煮傘先生說,我初來乍到,還未找到可以下榻的地方,可否麻煩先生幫忙尋一處落腳地。

   煮傘先生面露難色,說道:“客人呐,你雖然看我是這鎮里唯一一個說書先生,其實我沒什麼臉皮的。我也是這鎮上唯一一個不種地的啊,吃的用的都是別戶人家賞的,我哪兒有什麼能耐幫你介紹人家。”

   “山坡上的木樓不行嗎,我看都沒人住。”

   “有人住、有人住。”煮傘先生連忙點頭道,卻不願意再提更多那一排排的木頭漆樓了。“你剛提那許大娘,為什麼不去許大娘那借住,她雖然守寡在家,但善良朴實,還有一雙女兒。你去問那許大娘,吃不了虧的。”

   不知是不是穢書講多了,煮傘先生說話相當油滑。

   我又問了煮傘先生,婆山究竟是個什麼地界。他就給我講起婆山鎮的種種歷史來,說是先代真龍在位時,先人為躲避天災,攜妻子鄰里尋一處安生立業之地,遷徙百十里,尋得群山,山外雲煙仿佛一人臉和藹慈祥,翻過山地,果真是一處世外桃源,便安了戶。再後來,婆山也糟了天災……然後……

   煮傘先生撓撓頭皮。

   “天災後來怎麼樣了?”

   “不怕客人笑話,在下許久未講,已經記不得了。但如今婆山鎮風平浪靜,一派祥和安樂之景象,想來是有神仙保佑,順利度過了天災。”

   神仙保佑。莫名有些刺耳。

   最後我還是告別了煮傘先生。按他的建議,我尋到了許大娘家。為我開門的不是許大娘,也不是小言,我定睛一看,面前是位大姑娘,黑發黑瞳,出落得標致,只看面相確實和小言極其相像,這大約就是煮傘先生說過許大娘膝下另一女兒了。

   “客人,有什麼要緊事?”姑娘名為鶯鶯,正是許大娘的大女兒,年十七,長小言三歲。

   我向鶯鶯說明了來意。哪知她俏臉一紅,說道:“我要和我娘親商量下。”

   聽見鶯鶯的喚聲,許大娘圍裙也沒脫下,就跑來迎客。她哎呀、哎呀地驚叫,趕忙迎我進了門。許大娘熱心的為我燒水沏茶,倒是弄得我好不自在。我向她說明來意,許大娘就眯起眼睛笑:“好說、好說。您是外面來的稀客,只要您不嫌棄,想住多久都行。”

   與許大娘的熱情截然相反的,是鶯鶯在一旁羞紅了臉的模樣。

   我來借住,又不是來提親。但看鶯鶯的反應,陌生男人到一個全是女人的家里借住,在這婆山鎮估計也沾點傷風敗俗。

   “多有叨擾了,不過我一個大男人借住太久,我怕會有些風言風語。”

   “誰愛說就讓他們說去,我這婆娘還巴不得您多住些日子。”聽了許大娘這話,鶯鶯掩了面離開了大堂。

  

   許大娘讓鶯鶯給我收拾出一間客房。我和鶯鶯一起打掃完房間後,在許大娘家里逛了一圈,找到了正捧著一本裝訂相當古早的書在讀的小言。我悄悄走到她背後看,發現她不是在讀書,而是在用書認字。那是本我沒見過的小說,但小言用來認字的那幾頁,內容相當晦澀。

   小言被擋了光,可能還以為是她姐姐在作弄她,頭也不回就舉起手扒拉我。她拉不動我,便曉得站她身後的並不是姐姐鶯鶯,只是她回頭見到我的臉,收了書,就躲回了自己房間里。我住的客房離小言的房間有些距離,倒是緊挨著鶯鶯的屋子。

   我自覺長相不至於嚇到小朋友,更別說小言之前主動向我搭過話。

   鶯鶯端來一個嶄新的木盆,說是給我准備的。問起小言,她就說,那孩子怕生,不怎麼和外人說話,更別提男人。我說起小言正在認字的事情,鶯鶯笑道,她們的娘親是大字不識的,但姐妹倆跟著煮傘先生認過一段時間字。鶯鶯到了年紀,就不隨便去煮傘先生那里了,許大娘也不許小言一個人去,更別提那先生最近還講起穢書來。我陪她笑話那長得文質彬彬的先生,抱過木盆。

   不到半天相處,我就認定了鶯鶯這姑娘當得起溫柔賢惠、知書達理的形容。晚飯時間我和許大娘一家人在同一張桌子上吃飯,許大娘一個勁地跟我講,這盤炒菜是鶯鶯做的,這湯里燉的雞子是鶯鶯天天喂的,連我吃飯的碗筷也是鶯鶯天天洗好的。

   我算是回過味兒來了。許大娘確實是差了個女婿,忙著把自家閨女給外人推銷。

   小言吃完她那碗飯,就下了桌。

   鶯鶯收拾碗筷的功夫,許大娘拉著我嘮起家長里短來。

   她望大女兒忙碌的背影,嘆道:“我家這閨女啊,從小就聽話,誰要是娶回去那可真是好福氣。哎,之前東邊那家姓范的婆娘,帶著她兒子來說親。我不給,曉得為什麼不?那小子一臉傻樣沒得見識!”

   我會了意,但沒有接許大娘的話頭,反而搬出小言來救場。“我見你小女兒在認字,怎麼不去找個先生教?”

   許大娘就抱怨起煮傘先生最近講的東西來。說她是一聽,知道是一個嫂嫂勾引自己小叔子的俗事,惟恐教壞了小丫頭。

   “許大娘不嫌棄的話,我可以幫小言認認字。明天我再找些其它事做,不然整天白吃白喝我過意不去。”

   “不用不用。你是稀客,鎮子哪戶人家都巴不得要招待你。”許大娘眼睛又笑成了一條縫。

   第二天我才理解許大娘說的巴不得招待我是個什麼意思。

   清早一起,就陸陸續續有街坊鄰里上門來,說要看看外邊來的稀人長個啥樣,見了我後又嘖嘖道,長一副男人相,卻細皮嫩肉的,清秀的像個姑娘。來拜訪的街坊鄰里還有順手帶來一只雞仔、一塊熏肉、甚至是一袋稻米來的。我問鶯鶯,婆山鎮人莫非都是這麼熱情。鶯鶯告訴我,這鎮里的人都是自己種地、自己打魚、自己喂的牲畜,沒人缺東西,種出來的喂出來的自己都吃不完,可不就送人了。

   真是個好地方。許大娘接過肉接過雞仔時也樂開花。

   鶯鶯又說,之前婆山也來過一伙外人,比我還奇裝異服,鎮里的人也是好吃好喝待著好些時日。他們後來還幫大伙打退了妖怪。

   妖怪?差點忘了這是夕的畫卷里,有妖怪也不算稀奇。

  

   在等著神仙妹妹進畫撈我的這些日子里,我成天在干的就是教小言認字,時不時去套一套煮傘先生的話。再每天幫許大娘和鶯鶯做點力氣活,比如一天兩次去河邊挑水。河邊不遠,一來一回也就十分鍾。 十分鍾里要路過好幾戶人家門口,他們都很愛念叨我這個稀客,每每要邀我去自己家住上一晚,我都禮貌地拒絕掉了。虧得這十分鍾,我將這婆山鎮的人情世故算摸了個明白。

   許大娘是鎮上有名的狠女人,十多年前就沒了丈夫,自己把一雙女兒養得水靈靈,又種了幾塊地。鶯鶯也是孝順孩子,到了年紀就開始幫自己娘親打理家務。許大娘確實少一個能幫忙種地的女婿。最好還是在這婆山鎮沒親沒故,還沒地的那種。

   從許大娘家院子往河邊走,遇到的第一戶人家是姓樊的,家里只有樊老大爺一人,膝下無兒女。聽說是在西邊鎮上收了幾個干兒子,總之樊大爺有地,還有人幫著種,還有人孝敬。樊大爺一整天要麼在家,要麼在煮傘先生那里聽書。雖是見過,我卻從沒說上過話。

   再走過一戶,是姓王的。王是個大姓,鎮上有七八戶都姓王,里面又有三戶是親戚,四戶是另一邊親戚。和許大娘當了鄰居的是西邊鎮三戶的其中一戶。王家院子又大又寬敞,人丁也興旺,聽得街坊說王家是四代同堂,享天倫之樂。我每次穿過路口時,遇到一群人軋馬路,也是王家兒子邀我進門做客的喊聲最亮堂。

   再走過幾戶,就是姓范的。許大娘提到過那個來向鶯鶯提過親的范婆娘。我挑水見過幾回范家兒子,倒不是許大娘說的一副傻樣,就是體格偏瘦。想來是許大娘覺得這小伙子種不起地,心里嫌棄。范婆娘也和許大娘一樣早早沒了丈夫,一樣自己種地拉扯大她的兒子。只是風評在街坊里就遠遠不如許大娘了。不少有說范婆娘的兒子吃軟飯長大的像蒼蠅一樣嗡嗡的風言。范婆娘對這樣的風言是錙銖必較的,誰要被她抓到說她兒子不是,肯定少不了一通臭罵。范婆娘和許大娘兩個女人據說還因此結下了些怨,當然是在說親不成以後。

   過了姓范的院子,離小河就近了。那條河就是從山上來的,酷似我和夕擺流觴曲水時她隨意塗出來的環形流水。河水清澈甘甜,直接喝,和提一桶回去都是行的。你聽婆山人叫婆山河,就是指這條,小河穿過了婆山鎮的正中央,有人就用這條河當分界把婆山鎮分成了東西兩邊。

   用扁擔挑起兩滿桶水,一路上一晃一晃,到許家院子時就只剩了四分之三。

   鶯鶯見了連笑我,說挑水的桶不必裝那麼滿,她蹲下身給我比劃,“到桶子的這里就行”。我能自上而下瞧見她嫩白的脖頸與鎖骨。

   鶯鶯取了水熬湯。許大娘家的灶台是用土糊的,土灶外面燒了一層瓷,燒柴的灶眼里有個風口,負責把燒出來的煙子從煙囪里排出。燒火是門技術活,鶯鶯干得特別漂亮。廚房里不斷有霹靂啪啦木柴燒斷裂的響聲,卻只聞得到鍋里正在熱的菜香。

   我就夸獎起鶯鶯能干,又補充道:“姑娘家整天生火弄灶,別把漂亮的小手弄糙了才是。”然後我接了火鉗,要替她盯著灶里的火候。灶前熱風撲面,我每過兩分鍾就撥弄一下灶里,見火小了,就往里塞木頭。誰知道塞了沒多久,風口里就竄出一團黑煙來,嗆得我咳嗽連連。鶯鶯趕忙從掌勺的那邊過來,接了火鉗,俯身向灶里撥弄。她束起的頭發在我臉前晃來晃去,打在我的鼻尖上。這下我明白若換我來燒火肯定得把廚房里弄得滿是黑煙,沒兩天石灰抹的白牆就得熏黑。

   鶯鶯也沒生氣,掩著嘴笑道:“先生的話,還是去教小言認字吧。”從我教小言認字起鶯鶯就開始叫我先生了。婆山鎮上便有了兩個先生。

   我灰溜溜地離開了廚房。來到客廳里,小言一如既往,借著大門口的光認著小說上的字。

   見我來了,小言問起先前認不清的一些來,譬如“姊”和“娣”。

   我告訴她這就是姐姐和妹妹的意思,她若有所思地畫下記號。

   “去聽說書罷!”沒過幾分鍾,小言向我建議道。

   “不去罷。你不認字了?你不怕你娘親去說書的那地方抓你?”

   “怕什麼!我去木樓的巷子里聽,又不在說書的院子里。”原來那天在巷子里會遇見她,是這麼一回事,這古靈精怪的丫頭,哪里是在門口借光讀書,分明是在時刻找機會從門口溜走。

   “不去罷,那先生淨說些下九流的東西。而且要去那巷子我還挺害怕的,你自己一個人去聽吧。”

   “若是我一個人在巷子里迷了路,遇見侯老爺怎麼辦?”

   “這侯老爺又是誰?”

   “就是住在木樓里的人啊。我沒見過,因為見過的人都回不了家。”

   小言淨編些胡話,要是真有這個侯老爺,她上次為什麼會一個人躲在巷子里聽說書。

   “你去不去嘛!”小言撒嬌道。哪瞧得見鶯鶯說的一副怕生模樣?

   “去罷。”

  

   小言拉著我又進了修在山坡上的木樓巷寨里。

   我還是分不清東西南北,只是一個勁兒跟著小言上坡。還留了個心眼警惕著小言說的侯老爺。我們到了最開始相遇的地方,也是巷子里說書聲最清楚的地方。只是我和小言歇完一口氣,剛聚精會神聽起書來時,那說書的煮傘先生嘴里,卻整好跑出個“腰州臍下作家鄉”來。我一陣尷尬不說,連忙伸出雙手捂住了小言的耳朵。

   她用起撥開我的雙手,但她力氣遠不如我,只得對著我生氣地撅嘴。我聽著煮傘先生講完了淫詩,又聽著人群傳來一陣一陣的笑聲,才放開捂小言耳朵的手。煮傘先生說得對,越是下流越是管用。

   小言衝我發脾氣,說著要把我一個人留在巷子里,讓侯老爺抓了去,我說我被抓了,你以後聽書也就是一個人了。小言思考一會兒後,高抬貴手赦免了我的冒犯。我問小言是誰告訴她木樓里住著侯老爺的,小言說是她的娘親。

   想來侯老爺根本就是許大娘杜撰出來騙小孩兒的,許大娘大概以前和哪個姓侯的人家有過過節,拿了人的名字嚇唬自己小女兒。鑒於我也不想被小言丟在像迷宮一樣的巷子里,我決定暫時不揭穿許大娘。

   煮傘先生的聲音從山腳下悠悠飄進巷子里,每到淫穢處要高個二十分貝,我往往就得捂住小言耳朵。

   我也不清楚我們聽了多久,但抬頭看見畫卷里的太陽換了個方向。

   小言像是不夠盡興,又問我,想不想去山上。我說我就是從山上下來的。小言撇嘴,說是另一邊山頭,要穿過木樓巷子最高的地方才能去,流過婆山鎮的小河從那里發源。小言帶我往上走了一陣,我總是分不清那條路是那條路,只能跟在小言屁股後面,她拐來拐去,說書的聲音離我們越來越遠。

   我讓她停停,休息會兒,我快要爬不動山路了,小言眼睛咕嚕一轉,說那今天就先回去吧。我一邊擦汗一邊問她為什麼。

   小言說:“再往前就到侯老爺的地方了。我怕你到時候跑不動被抓了去。”侯老爺是妖怪嗎?

   我往前看,只看見一片黑暗藏起來的一個普通拐角。

  

   在婆山鎮上的日子過了許久。久到煮傘先生都換了書來講。

   這次他選了本一上來就娶了七房女人的小說,男人們連連叫好,女人們一聽娶了七房女人,說第一天書就死了六房,女人家哪有這麼柔弱,婆山鎮上的女人都是自食其力,身體強健得很,於是聽不得煮傘先生的胡謅,四下散開了。

   小言卻更喜歡了。煮傘先生說到有女人難產死掉、還是害了癆病、又或是吐了血,她就捂住口鼻低泣,倒是說到第六房女人見了五房女人的鬼魂時,眼里射出了光彩。當然這一切,都是我和她兩人躲在巷子里聽的。

   小言被她娘親盯得緊的日子里,我就一個人去騷擾那說書的先生。他講完今天的片段,醒木一拍,人群離去後,他把我邀進房里飲茶。

   我問他:“先生手上的一串念珠好漂亮,送我可好?”

   過了這麼久,他也知道我臉皮厚,還是恭敬答道:“客人說笑了,此物乃一世外高人贈與在下,若是未經允許就轉手,怕是有失禮數。”

   “什麼世外高人?長啥樣?是不是黑發紅瞳,尖耳朵,還長一對翠角,脾氣特別不好?”

   “這……在下不記得啊。”

   我認定了煮傘先生和夕有聯系,自然不會輕易放過。在我死纏爛打之下,煮傘先生終於是同意把那串本該帶在夕手上的念珠贈我。

   “只是,現在不行。”他說話一股子神棍味兒,我更加堅信他就是夕的化身。

   “那何時行啊。”

   “你身上還有債未還。等你還完了債,這念珠就隨你拿走吧。”

   我又聽得雲里霧里了。

   我恍悟確實是有那麼一回事。我還欠著夕一個一萬年的約定。可這又叫我如何去還呐。

   先生送我個意味深長的笑容。我打了個寒顫。

   我將離開煮傘先生院里時和一個瘦弱青年撞了滿懷,我定睛一看,瞧見是范婆娘家那兒子,他抱著煮傘先生之前說書用的那本小說。我從沒在煮傘先生講書時遇見過他,他應該是等先生講完一本,就私下借了去,讀罷再還回來。

   “范治,你為啥不直接來聽先生說書。是你娘不放你來嗎。”我和他雖然算不上關系好,但總有些熟絡。

   “不是、不是。”他聲音很小。“聽書的街坊太多,我擠不過人家。”

   和范治一比,小言簡直是開朗大方。我挺理解范家兒子的想法,天熱起來的話,往人群里鑽就容易沾得滿身汗臭,特別是陰雨綿綿的季節里,空氣又濕又重,跑到擠滿人的別家院子里簡直是給自己找罪受。

   范治給煮傘先生還了書,又借不到下本,那先生明兒還得繼續講第七房女人的故事,自然是不可能借給范家兒子。

   “沒得小說看的時候,你都在家里干嘛呢?”

   聽見我發問,范治很不好意思。他說他從小身體弱,干不得重活,就在家里喂牲畜,幫娘整理整理衣服和床被。

   只能干些輕松的活計,自然是整天沒得事干,就讀起小說來。只是煮傘先生這里的書不管好歹,他都已經讀過一遍。

   我腦子一轉,問:“你有讀過那什麼《蜃樓見夢錄》沒?”范治搖搖頭。

   我又說:“你跟著我來罷,我幫你去借書。”

   我就帶著他到了拐到許家門口。范治有些緊張,想來他也不敢跨這個門檻,我讓他就在門口等。不一會兒,我領來小言,小言將她認完了字的那本怪遞給了范治。范治似乎有些怕許家人,接本書都畏畏縮縮。

   我趁這個空檔去廚房挑了桶,再下午去一趟河邊挑水。人總是得吃水。我叫范治在門口等我下,我和他回家順路。等我挑著桶出來時,小言已經回了里屋。范治見了我,緊繃的神情才放松不少,我和他一道向東邊河邊走去,路上他慶幸道:“還好出來應門的不是大女兒。”

   他雖然沒直接告訴過我他娘找許大娘講親的細節,但我其實從別處都聽了個七七八八。若借書的對象是鶯鶯,他大約真的會在心里覺得自己顏面掃地。

   “鶯鶯不是挺好一姑娘嗎,怎麼偏和她對付不來?”我笑道。

   “哪敢啊,我怎麼配得上鶯鶯姑娘。都是長輩逼著要談。”他講話聲更小了,還連連顫抖。“您是外面來的稀客,又和鶯鶯走得近,我哪兒比得上您。”感情是把我的話當成未婚夫對追求者的下馬威了。

   我打哈哈道:“哪有,許大娘可能有這個意思,我完全沒有。我在外面還有個沒過門的媳婦呢。”還是個神仙,也是關我進畫里的元凶。

   “可鶯鶯姑娘未必沒有意思。”范治對這些事倒是挺敏感。

   “放心好了。我總不可能在這婆山鎮里娶妻生子的。”婆山終究是畫中之地,小言鶯鶯范治終究都只是畫中人。我從來沒忘記過這點。

   范治對我點了點頭,轉身進了家門。進門前又想起忘記與我告別,又出來補了一句招呼。

   我看這小子雖然是被親娘逼著,卻也說不上不喜歡鶯鶯。若是他到現在還沒打消念頭,倒也算得痴心。只是范治做不得力氣活,若是真娶了鶯鶯,家務一定又是全壓在鶯鶯身上,我之前還說她姑娘家該少做粗活,到這里我突然又有點明白許大娘為什麼看不上范治了,我自己整個就是一當爹的心態。

   但不管范治和鶯鶯怎樣,都不是我個外人該插手的事情。

   來到婆山開始一段時間我都一直記著月份,最近卻漸漸忘記了。我仔細考慮了煮傘先生說的債是什麼意思,再考慮著我是否該繼續住在許大娘家。事物應當是要有些變化的,不然夕將我丟進這繪卷就沒了半點意義,我也永遠還不上煮傘先生說的債。

  

   我向許大娘問了,鎮上可有空房。許大娘堅定地搖了頭。說婆山鎮一個屋子就是一個人家,絕對不會有空出來的地方。

   我又問,那我能自己蓋一間屋子嗎。

   許大娘面色驚恐地說道:“萬萬不能啊!”但後面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在許家待著的日子著實是舒服,鶯鶯勤勞又能干,把屋里打理得井井有條,我又是個幫不上細工,只能出出力氣的笨人。我過意不去的時候,就幫許大娘去種地,可沒多久,又進了農閒月。許大娘自己也宅起家來。

   許大娘一宅家,小言就沒那麼容易翹家溜走了。更別提還要帶著我這麼醒目的累贅溜走。

   於是我被許大娘盯著,下午教小言認一本新書上的字,午飯和晚飯吃鶯鶯做的美味菜肴,整天在她的兩個女兒之間打轉。

   每天挑水的空,就和王家兒子們,以及范治打打招呼。當然也少不了欠著我一串念珠的煮傘先生。

   幾日過後,范治來還書,在門口叫我出去。開門的卻是許大娘。許大娘看著這瘦小子,雖是想起他那刁蠻老母,心中起了無名之火,卻又覺得這瘦小子天生弱氣,又有些可憐。最後我出來接了范治還回來的書,他一溜煙逃走了。

   又幾日,許大娘在飯桌上旁敲側擊我的次數越來越多。搞得我渾身像被針刺一樣不自在。也是難怪,鶯鶯出落得如此標致,也已到要找如意郎君的年紀。我一邊扛著許大娘看賢婿的眼光,一邊物色起住處來。我沒有地,又不曉得婆山鎮是拿什麼做的交易,結果沒少麻煩煮傘先生。煮傘先生唰一聲收起他的折扇,連連往手心拍起來,以表無奈,因此空房子始終沒有。

   直到一個月以後,我起床准備挑水時,無比震驚地瞧見了鶯鶯在大堂里給自己娘親梳妝打扮。許大娘著了一身錦緞的漂亮衣裳,要不是她人已中年,我還以為她要去與小情人幽會。不對,莫非真的是幽會?婆山鎮的各種傳言里,就有許大娘年輕時和隔壁的樊大爺有過些好事,甚至說鶯鶯是許大娘和丈夫生的,但小言卻是許大娘和樊大爺私通結下的果。

   四處望望,確實只有鶯鶯服侍在娘親身邊,小言沒得個蹤影。這風言風語我又多信了半分。

   “許大娘,盛裝打扮,有什麼喜事啊?”

   “哎呦,什麼喜事啊。”許大娘眉頭皺成一團,鶯鶯拍了拍許大娘的背後,小聲說了幾句,“哦對對,算喜事、算喜事。是喜喪。”

   “喜喪?哪戶人家?”

   “先生啊,您晚上睡得再沉,怎麼連半夜隔壁院里哭喪的聲兒都聽不見呐。”鶯鶯道。

   隔壁不就是樊大爺的屋子。樊大爺沒兒子,想來是鎮上的干兒子們給他哭的喪事。是喪事,也是喜事,既然是喜喪,那樊大爺今年估計得有八十好幾了。許大娘在喪事這天盛裝打扮,倒像是和樊大爺有仇一般。掐指算算,生小言時許大娘頂多二十後半,那樊大爺已經六十有余,看來流言歸流言,還是信不得。

   “小言在哪兒?”

   “不知,又是趁屋里有事躲到哪里去玩了。”

   “我去找找她。”

   “哎先生,”鶯鶯叫我,“先生,不如陪……陪娘親去吃宴吧。鎮上師傅的手藝,比我可好得多了。”

   若是喜喪肯定要擺三五天席的。

   “我先找了小言回來,再去吊唁一下。”

   說著我便出了許家的門,見鄰院果真有群戴著白布帽子的人走來走去,我背著他們,往木樓巷子方向跑。

   每次都讓小言帶我走巷子,自己安逸。結果是直到現在都弄不明白這彎彎繞繞的巷路。記得去聽書的地方要走很多上坡,全程都是上坡,當遇到只有一個下坡路的巷口時,我知道我第二次被這座刷滿暗紅色漆的迷宮給困住了。

   我很擔心小言,我應當承認。我此刻內心無比煩躁。更何況今日又來了喪事。要知道這是夕的畫卷里,若是有變化,那一定是夕提了她的長劍做筆,起興致給畫做了修改。我曉得她的性子。

   換平時,小言一個人出去我是不會管的,但今天我心中擠滿了所謂不詳的預感。侯老爺,對了,侯老爺,萬一小言一個人,遇見了那侯老爺怎麼辦。

   想到此處,我就算是迷了路,也逼自己加快了腳步。

   侯老爺?侯老爺究竟是個什麼?是個人?還是東西?為什麼我從沒聽小言以外的其他人提起過侯老爺?

   “小言——”我喊到,“回去吃席了——”這種說法有點對不起樊大爺,我過會兒去吊唁一定多給他磕幾個頭。

   今天煮傘先生似乎也去了辦喪的院子里,說書的院里沒半個人。小言不該來巷子里才對,是我糊塗了,她一定早早回去了。

   可若是把耳朵湊到木頭房柱上聽,又覺得隱隱約約有哪里傳出哭聲來。

   我什麼都聽不清,就覺得那是小言,便把耳朵貼緊了木頭門,一點一點向那聲音摸過去。不止有小言的哭聲,慢慢地我開始聽見住在木樓里的各種人發出的響聲,有男人對女人的謾罵聲,有歇斯底里的吵架聲,有鍋瓢碗盆被砸向地面的響聲,從這樣的嘈雜聲中,我盡力分辨著小言的哭聲。

   我連方向對否都弄不清,腦子里卻只有找到小言。

  

   這都是我後來聽說的:許大娘風風火火地踏進隔壁的門,整巧撞見了同樣風風火火踏進院子的范婆娘。兩個上了年紀的女人盛裝出席了喪禮,一人給樊大爺磕了三個頭,還都找樊大爺的干兒子要了一頂別了碎布紅點的孝帽。

   樊大爺應該想不到自己死後第一天就名聲不保。

   兩個老女人都要面子,就算嘴上不直接開罵,暗地里不知道在用哪只腳踹對方哪只腳。偏偏這倆女人還被帶上了一個飯桌。看來鎮里鄉親想看樂子的應該不少。

   許大娘臉皮比范婆娘又薄一點,每次都是范婆娘用陰陽怪氣的話開了頭,許大娘再用得體又陰陽怪氣的回答還擊。她倆一邊吃席一邊嘴上打來打去,交鋒了不知道幾個回合。鶯鶯和范治坐一旁,恨不得縮進地縫里。

   不一會兒話鋒就轉到他們身上來了。

   范婆娘說,她家兒子心靈手巧啊,還飽讀詩書,天生就不是種地的料,是要當教書的先生的,指不定煮傘先生死了,在那院里說書的就是他范治。

   煮傘先生人還在院里,聽到范婆娘的話也就尷尬地笑了笑。

   許大娘就說,還教書先生,也不嫌丟人,咱家鶯鶯眼界可高著呢,那外面來的稀客,是指定要當咱女婿的!

   鶯鶯臉漲得通紅,輕拍了娘親的肩,自家娘親卻還不許她下座。

   許大娘和范婆娘你一言我一語的時候,趕巧我抱著小言進了辦喪事的院子。許大娘看見小言哭腫眼睛的樣子,突然說不出話來了。

   我帶小言到停柩的堂前,入鄉隨俗,給未曾謀面的樊大爺多磕了幾個頭。

   范婆娘見我和許家小女兒親密,先是琢磨一會兒,又冒出個嘴角要翹上天的笑容。她好像覺得自己已經勝利了一半,就悶頭吃起席來。待到我從大堂前回來,讓小言坐鶯鶯邊上,我坐另一個邊上,范婆娘隔桌子向我問話道:“哎,稀客誒,許家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兒,你更喜歡哪個啊?”她聲音大到故意讓整個院子的人都聽見。

   我訕笑道:“我來鎮上都好幾月了,哪兒還算得什麼稀客。天底下哪有天天見面的稀客。”

   范婆娘笑出老電影里那種巫婆的笑聲來,夾著嗓子道:“咯咯咯,看這小子,真是油嘴滑舌。婆山誰不知道你在許家一住啊,就不走了,若不是被許家的女兒迷住了心竅,難道,還是那個老太婆?”

   范婆娘尖酸,連我也不太應付得過來。許大娘被當眾譏諷,氣不打一處來,她一直朝我白眼,恐怕是真的怕我說出更喜歡小女兒之類的話來。我這時又在反思,為什麼不早點跟她們講,我在畫外面有個神仙媳婦兒了。

   萬萬沒想到,當我想暫避其鋒芒,想法子開溜時,一旁沉默寡言的范治卻突然暴起。他拉走了自己快要歇斯底里的老母親,嘴上雖然講的是寬慰的話,但動作粗暴得像屠戶。

   范婆娘估計也沒見過自己兒子發脾氣的樣子,楞了神。

   我看著范治把范婆娘拉走的身影,心里說了句。他媽的,好哥們兒,真夠義氣。

   但還有最後一件令我意想不到的事。

   中午的席吃完了,幫忙的街坊鄰居收了餐桌,騰了塊地方。從人群里走到中間空地的,可不就是那煮傘先生。

   煮傘先生先是講,樊大爺一生未娶妻生子雲雲,又開始講,樊大爺名下有一棟房子,多少田,再說,人死不能復生,鄉親們願意捧場,熱熱鬧鬧把樊大爺送過了河,走過了橋,也不枉他一生行善。樊大爺干干淨淨一身來,又干干淨淨一身走,凡間財物在閻王面前頂不了用,反而是要當作罪狀。所以今天煮傘先生就征得樊大爺同意,幫他散了財物,濟仍在陽世之人,也好免去陰間罪狀。

   樊大爺的干兒子們兩眼放光,等煮傘先生宣布。

   煮傘先生便一項一項宣布,那邊的田給哪戶人家的誰誰,樊大爺還在世時,他經常帶了活禽來燉了湯給老人喝。屋里的什麼家具,又留給哪戶人的誰誰。干兒子們分得最多,連許大娘,都分到了一塊掛在大堂里的銅鏡。念到范婆娘名字時,沒人答應,那也是一塊鏡子,不過是小巧玲瓏的梳妝鏡。

   最後,是樊大爺這大院的歸屬。

   樊大爺的干兒子們都屏住了呼吸的時候,煮傘先生一指,說:“樊大爺的大屋和大院,是給他的。”

   我向煮傘先生指的方向看,那指尖的延長线穿過了我自己,我身前沒人,身後也沒人。那就是指的我。

   人群開始交頭接耳。估計已經開始議論起,我其實是樊大爺的私生子雲雲。

   我也真的雲里霧里,我最清楚,我不可能是樊大爺的兒子,因為我根本就不是畫中人。

   可煮傘先生指的確實是我。

   就當人群議論聲越來越大時,煮傘先生清了清嗓子,說道:“這個房子嘛,有點特殊,因為大家都知道,婆山鎮是不准建房子的。所以這樊大爺的房子不是能讓他自己分的東西。”

   人群還是停不下交頭接耳,還頗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煮傘先生最後便說:“是侯老爺的意思。”

   街坊鄰里全都安靜了。

  

   搬家這天,我見許家門口圍了一群姑娘,嘰嘰喳喳地說著話,見我來了就一哄而散,只留下不說話的鶯鶯在原地。雖是搬家,其實又什麼都沒有,我連洗臉用的木盆都是鶯鶯給的。她讓我就把那新木盆拿了去,說樊大爺家的院里肯定啥都不剩了。

   出了許家的門,鶯鶯叫住我,問我:“先生以後還過來吃飯嗎?”

   我其實正好在煩惱這事。樊大爺家里的東西都給人分光了,我就是把院子挖了種地,也沒法馬上收上來稻子。我想著是我在畫中應該幾天不吃不喝無所謂,但真要好幾天不開灶不升煙,怕是鄰里都要懷疑起我是不是妖怪。

   “那感情好,我以後一定多多蹭飯。”鶯鶯露出滿意的笑容。

   我在新住處躺了一天,沒吃也沒喝,就快餓得殍了。當日晚飯又是鶯鶯提了竹籃送來,她本想我喬遷新居,說不定不方便開灶,就幫我准備了晚飯,估計怎麼也沒想到找到個餓狼。

   我大嚼起飯菜,才隱隱感到在畫里生活的危害,吃慣了畫里的食物,恐怕是要將我逐漸變成畫中人的。

   婆山鎮人意外的不講月份。農家應該是最知道月歷的,但婆山鎮人不管。種了就熟,熟了就收,收了就種。婆山鎮有個說法,是只要鎮上人從不作歹,貢得灶王爺龍王爺好吃好住,那婆山鎮就該得二位神仙的庇佑,永久繁衍下去。

   但又有種說法,是灶王不管起火,龍王不管降雨。真正帶給鎮上人福祉的,卻是住木樓里的侯老爺。

   我有次問范治信哪邊,他沉思好久,說他不信神仙,既然不是神仙,就應該是侯老爺送來的福報。

   我問為什麼一定是別人給的,不能是鎮民自己勞動出來的。

   范治當時就慌了神,連忙打斷我,說這話講不得。我問為何。

   范治就給我強調了婆山鎮最古老,最重要又最堅實的訓言,那便是婆山的一切,都是別人給與的。

   我想起我來婆山鎮以來的軟飯生活,貌似也沒有底氣反駁。

   遷了新家後我還是會常常往許大娘家跑。主要目的是蹭飯。農事忙起來後,許大娘又開始早出晚歸,我跟著去幫忙收稻子。許大娘的田在另一個山頭,是在山坡上開的梯田。鶯鶯中午提著竹籃給娘親和我送飯。不知是不是因為田里有了人手,許大娘旁敲側擊我的頻率倒是降低不少。

   而腰酸背痛以後回到自己家中,往往是小言在空無一物的客廳里等我。

  

   差不多稻子收了三回,加上最初那幾個月,我進了畫中居然已有兩年。可要還的債我還是毫無頭緒,我之後又去問過多次煮傘先生,他都搖著折扇神神叨叨地講,時候未到。我逼他說到底什麼時候算時候已到。他掐算手指,給我個不明不白的日子,說是最多一年以後,也可能最多兩年。

   常來我院子的其實就那麼幾個人,鶯鶯、小言、范治,以及串門的鄰里。煮傘先生是絕不會主動跑來的,都是我跑去煩他。

   小言這兩年正在長身體的好時候,眼看著,就從我胸口高度長到了下巴處,開始擺脫了稚氣,出落成大姑娘模樣,就是性格還是同以前無異,一半機靈,又有一半乖戾。范治這小子總是挑許家姐妹來玩時跑來做客,用心那是相當不純,當然我看著樂,也挺歡迎他。

   要說鄰里關系最大的變化,應該是許大娘和那范婆娘不知何時和了好。

   按鶯鶯所說,樊大爺喪禮上那一架吵翻天後,這兩個女人竟然當天就一同幫樊大爺守夜,一整晚下來雖然是不免口頭交鋒,卻也從樊大爺和她們的過去講起,相互訴苦兩人喪夫後的悲慘經歷,一來二去,竟然真的相互理解了。

   只是還是拉不下面子提和好。

   范治和鶯鶯在我院子里見得面多,於是有天兩人一合計,請各自家里的娘親一起和和氣氣吃頓晚飯。我識趣,自然沒挑那天晚上去蹭飯。也不知道那晚上兩個中年女人究竟聊了啥,第二天出門卻已經如膠似漆。

   以至於後來,范婆娘估計是又一次談起鶯鶯和范治的親事來時,許大娘向她告了我的狀,想來應該是當場拍了桌子,馬上,我就被范婆娘帶了隔壁王家兒子們找上了門。

   范婆娘哪管我是什麼稀客,她甚至還管我叫樊大爺的野種,令我哭笑不得。

   我見她身後那幾名大漢,都是我挑水途中向我打過招呼的些熱心人,在這鎮子上,確實是誰家兒子多,誰就說得上話、擺得平事兒,早知如此我就該多巴結巴結王家院子里的老人們。

   “快說,你准備什麼時候娶了鶯鶯姑娘?”范婆娘狠狠盯我。

   我可不想對氣頭上的范婆娘大呼小叫。就開始裝孫子,說道:“范大娘,您不知,我在婆山鎮外面還有個媳婦兒等我回去,實在害怕有天要辜負鶯鶯姑娘啊。”

   “有媳婦兒?過門了嗎,生孩子了嗎?”

   我搖頭說還未過門。

   “那不讓你離開婆山就好!”說罷她一揮手,身後那些個大漢就逼過來,看架勢是想給我腿打折。

   早知道該和夕在畫外面把婚結了。悔不當初。

   “住手!”擋在我前面的是小言。緊跟著她的是鶯鶯和范治。最後來的是許大娘。

   許大娘散了王家兒子們,拉范婆娘到一邊講話,鶯鶯也跟過去。范治和小言留在我旁邊。我膽戰心驚向范治問道:“你娘哪兒拉來的那麼多小伙子,嚇死我了。”范治訕訕回答道:“我娘沒嫁人前是姓王來著。”感情范還是她死掉的丈夫的姓。

   “你娘呢?”我問小言。

   “我娘就姓許,我跟著娘姓的。”

   三個大女人不知道有沒有商量出結果,頻頻向我們三人側目。

   “你兩年前說的話還作數嗎?”范治問我。

   “什麼話?”

   “不會在婆山鎮娶妻什麼的。”

   “作數。除非我外面的媳婦兒真不要我了。”我虛眼回道。

   夕啊夕,你趕緊把我撈出去吧。不然我怕是真要和你畫兒出來的人兒共度良宵了。

   小言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想起樊大爺喪禮那天,我去木樓巷子里尋小言。最後她還是讓我尋到了,她一個人躲著哭。我問她干嘛哭哭啼啼,她告訴我,有村里的男孩子說她死了親爹。我安慰道男孩子就是從小調皮,就愛講胡話,欺負你是因為見你漂亮,想引起你注意而已。

   小言用帶著淚花的眼珠子瞧我,說:“真的嗎?”

   我狠狠點頭。

   許大娘或許真和樊大爺有染,但我覺得小言不會是樊大爺的丫頭,就算是又怎麼樣呢,樊大爺已經歸西了,許大娘不說就沒人弄得清真相。只是人言可畏,假的也給你說成真的,你背起的冷眼卻是全數。

   今天的事又不知道街坊鄰居會怎麼傳,怕不是說我對鶯鶯始亂終棄。

   鶯鶯是個適合娶做妻子的姑娘,漂亮又賢惠,我必須得承認。而且鶯鶯這兩年對我始終照顧有加,我就是再眼瞎也不可能無視個中情意。

   我捏緊了地上的石頭,咬咬牙,問范治:“范治,你跟我說真心話,你喜歡鶯鶯姑娘嗎?”

   范治臉上犯了難,眼珠子不知道往哪兒放,決心道:“沒有。我斗膽將鶯鶯姑娘當作朋友來看,絕無非分之想。”

   “當真?”

   “當真,不如說我喜歡的另有其人。”

   得了這個答案,我點了點頭。按我的性格我會玩笑般追問起這另有其人是哪一位,但此時就有些顧不上了。

   我起身向那三個大女人走去。

   “許大娘,您對我有恩。若是不嫌棄的話,就讓我做您的女婿吧。”聽見我的話,三個女人終究是停下了討論。范婆娘喜笑顏開,許大娘不知所措,剩一個羞紅臉的鶯鶯。

   “只是我現在空有人家的房屋庭院,卻沒得塊地,都算不得在這婆山鎮立了足,可否再等我一年,到時必會聘重禮迎娶鶯鶯。”

   許大娘這下也樂了,又有范婆娘替她作了答:“好說、好說!”

   我回了小言和范治那邊,范婆娘正拉著鶯鶯的手交待起東一事西一事。

   范治像是被我突然出爾反爾嚇到了,但馬上向我投來傾佩的目光。

   小言看上去神色平靜。她站起身,拍拍青布裙子上的灰,說:“我回了,阿姊今晚有得念叨了。”

  

   說我騙子,那我騙的也就是許大娘、范婆娘和鶯鶯三人。

   我沒打算在婆山鎮娶妻,這是真話。我打著最後一年里,能從畫兒里出去的算盤。三年不算短日子,即使在畫外可能不到三個月,我也想象得到羅德島上會是一團什麼亂象。

   可這畫兒哪有想出就出的說法。我沿著村里那條河上山去找源頭,又被我繞回了婆山鎮。這畫兒根本沒得個邊界,卻又走不完。有一個地方我確實沒去過。是穿過了木樓巷寨之後的那個山頭。四周八圍都只找得到進去那層層迷宮的入口,尋不見上山的辦法。我知道小言認得路,就去找小言。可小言年紀大了,許大娘就管得嚴起來了。更別提我現在還算許家大女兒的未婚夫,和小言單獨出門,給人看見怕是又要滋生閒話。我不會在意,我覺得小言也不會在意。但她不願意跟我一起出門,這才是最主要的原因。

   小言是真長大了,眼神都冷峻起來。我邀她逛巷子去,她還反嗆我說:怎麼還像個小孩。

   我問她不想去見見那侯老爺嗎,村里人都沒見過的侯老爺。

   “你的屋子可是侯老爺給你的,要說誰見過那只有你了,怎麼這時候還拿侯老爺來勾我?”

   在小言那邊碰了壁,我又日常去騷擾煮傘先生。

   這回煮傘先生相當熱情,說他翻遍了古籍,天地玄黃、八卦九象,終於整明白我的債是什麼東西了。我說有這麼玄?那你幫我算算什麼時候能出去婆山鎮?煮傘先生茫然道,出婆山鎮能去哪兒啊。我說罷了,你還是說我的債吧。

   煮傘先生給我報了個日子。我驚道這不就是和許大娘約好鶯鶯結親的那一天嗎,你這假先生,怕不是和許大娘串通好來訛我的吧!

   煮傘先生說冤枉啊,都是按古書算出來的。

   我又問他那我該怎麼還債,先生就說:靜觀其變。

   他咬死不松口,我也撬不出更多話。

  

   范治這些日子是硬氣不少。他娘肯定與我深有同感。范治以前是那種怕事的性格,可最近卻擅長起揭人短來,好比他上回和王家兒子們起了衝突,被揍得鼻青臉腫回家,令范婆娘連連哀叫起我的寶兒。

   范治是圖什麼和王家兒子們打起來呢。我記得范婆娘和王家關系不錯。

   范治苦笑地解釋到關系不錯也只是相對外人來說,王家屋里的兒子們都是看范婆娘的輩分給她幫的忙,是虛情假意,背地里指不定說多少閒話。

   我回想了下范婆娘帶一群大漢打我的那天,原來那叫虛情假意,可把我嚇個半死。

   范治皺眉說:“他們是在笑我,因為我娘給我尋過許家小姐的親事,但現在許大小姐准是是你的老婆了,我卻還和你走得近。”

   “他們罵你了?”

   “罵我綠毛龜。”

   “你罵回去沒?”

   “罵了,我說他們是老鼠下崽下一窩。”

   我拍了拍范治的肩膀,哈哈笑道:“罵的好!”

   我拿出來一壺酒和范治對飲起來。我其實不擅長喝酒,抿一口就要咳幾聲,范治也說他沒喝過酒,但我見他一口半杯,只說喉嚨辣,也不見他有啥別的反應。我跟他講,娶鶯鶯以前,我定是要離開婆山鎮的,我本來就不是這鎮上人。

   范治瞪大眼睛驚道:“你不管鶯鶯姑娘了?”

   我離開畫後,連畫中人是否會繼續存在我都不清不楚。我記得夕的畫是什麼,是因為我在畫里看,畫中人才會活過來的。這婆山八成也是因為有我看,才會活起來的。我一直抱著這種心態,沒去想過我走之後鶯鶯該怎麼辦。

   想來范治和小言也會在那時候丟了魂兒。煮傘先生倒是不一定了,他絕對是夕那廝的化身。

   范治支支吾吾道:“我覺得事不該這麼做,若你一走了之又該誰來娶鶯鶯姑娘。”

   “你可憐人家,就你去娶不好嗎,你也知道我對鶯鶯沒那個意思。”

   范治拒絕了,說他心有所屬。我這就想起,他之前確實說過這事,但我沒顧得上立即追問。

   “欸,說說嘛,是哪家的姑娘?”

   范治像個姑娘家一樣臉紅。他說:“先生也熟悉的。”

   “就是那許大娘的二女兒小言。”

  

   范治為什麼喜歡上了小言,他告訴我還是虧得我在其中牽线搭橋。我摳摳腦袋,說不記得有這回事了。范治就慢慢講起自己的小心思來。

   原來是我帶范治向小言借書的那一回,范治借回去書,見到小言在那書上塗塗畫畫的各種印記,先是覺得氣惱,覺得是女童在那亂畫一氣。但仔細看下來卻知道,小言塗塗畫畫的內容真是千奇百怪,除開為生僻字做的標記,還有自己寫的小段子,自己畫的小人兒。那本小說內容本就千奇百怪、晦澀難懂,小言讀寫出來的東西卻是比那書中描述更添一些趣味。於此他明白了那個不怎麼理人的小女孩內心世界委實千姿百態。往後便更加留意起她來。

   范治說起小言時眼睛都在發光。我算明白一二了。

   “那你去找許大娘提親不好?”

   “要去的、要去的。不過小言出嫁當然得等大姐先嫁。”

   只是我剛才說不會真的娶了鶯鶯。我頭皮都快要撓破。

   望望天花板,心想真是樁怪事兒。

  

   轉眼間,就快逼近我約定要和鶯鶯成婚的日子了。

   准新娘這就在我的房間里給我掃除和鋪床。我和許大娘說好立足,我沒地種就用勞動力去換東西,床被,鋪蓋,藤椅,銅鏡,大木盆。好不容易做到能稍微擺設下自己房間的程度,鶯鶯聽我自信地吹噓,就說要來幫忙。

   我見鶯鶯手上盡是細肉,白白淨淨,自顧自嘆起來。“鶯鶯啊鶯鶯,”我聲音很小,念起炎國一首小曲的唱詞來,“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舍得你疊被鋪床。”在我腦袋里,鶯鶯該去找個能替她干活的勤快夫君才是。

   房里就我們倆人,我沒料到我的自言自語被鶯鶯聽見了。

   她挪到我面前時,我才發現她臉頰像爛熟柿子一樣紅得透徹。“先生怎可隨便說這樣下流的話。”我無言。不知該如何接話。

   “小女本就該做先生的妻,倘若先生不介意……”鶯鶯說了一半的話又憋回去了。“哎呀”一聲,往門外跑掉。我琢磨了一會兒,才明白鶯鶯是什麼意思。鶯鶯這般害羞又主動,倒是讓我也紅了臉。對男女私情魚水之歡我沒太多避諱,只是婆山民風保守,我也不會偏個要提。倘若真要與鶯鶯洞房花燭,我也大概想得出是怎樣一幅景象。“半推半就,又驚又愛”。

   我搖搖腦袋。鶯鶯不過是畫中人。

   要是在畫里成了家,我都不知要被夕如何取笑。

  

   我早上見許家院子門口熙熙攘攘,問了街坊,得知王家有個長輩帶小兒子來和許大娘講親事,我記得王家那胖小子才十二歲,講親的對象自然不可能是鶯鶯,那就是小言了。鎮里人議論起王家長輩來,說是早上一看見那胖小子褲頭上多了塊腥味兒的白斑,就趕緊物色起媳婦來。一下就盯上了許大娘家的二女兒,剛十七歲的小言。

   許大娘支支吾吾拿不定主意,直到范婆娘來給她出謀劃策,讓王家長輩暫時回屋,和小言商量後第二天再給答復。

   也不知道是不是范婆娘給自己兒子漏的消息。火氣上來的范治竟然跑到王家院子里,把正在打陀螺的胖小子揪了出來。可向那胖小子發火又有啥用,他連娶媳婦是給家里傳宗接代這事兒都不懂。范治訓胖小子訓不出所以然,卻讓王家丟了面子。於是我起床時,就見了王家兒子抱了團找許大娘和范婆娘討說法。

   我擠進人群,不知誰喊了聲:“哎呦,瞧,有姑爺斷案來了!”

   語氣雖然尖酸,但大伙一聽這話,給我讓了條路出來。

   我見王家兒子們凶神惡煞地站大堂,和他們對峙的就范治和范婆娘,許大娘坐中間,沒見到那胖小子,理所當然地也看不見小言的影子。我趁許大娘犯頭痛沒看見我時又鑽進人群溜了。我在王家那邊說不上話,范治那邊有他娘在我也起不到什麼作用,更何況他之前和王家兒子們衝突時我還拍手叫好過。那我能做的事其實就一件。

   把小言找回來。

   碰巧我是這方面的高手。我能找到她一次,就能找到她無數次。

   我又走進了修在山坡上的那片木樓巷子。

  

   小言安安靜靜地呆在我們常聽戲的那塊地方。我來了她也不意外。算是我和她之間莫名的默契。

   “你家里可都吵翻了。”

   小言的側臉生的輪廓分明,我之前用冷峻來形容過十六歲的她,在十七歲仍然奏效。

   “不知,我一早就跑出來了。”

   “在吵你的婚事呢。王家有個十二歲的毛孩子想娶你當媳婦兒,和范治打起來了。”我談論這話時一副事不關己的輕松口吻,但我心里其實是不輕松的。

   “那你來找我作甚,你想我嫁?”小言瞧我。

   “你想嫁便嫁了,我是不會勸你的。但下面快打上天了,事主都不來露個面嗎。”

   “你自己都不想娶,確實沒得底氣叫我嫁。”

   她怎麼又知道我不想娶她阿姊了。我記得我只告訴過范治。

   “你回去嗎?”

   “你想我回去嗎?”

   誰教小言用問題回答問題的,我真的要氣死。我坐她旁邊,這個位置沒什麼特殊的,抬頭看也就是兩個屋檐邊角,視线被層疊的木樓擋住,除了坐井觀天,什麼都沒有。人就被木頭做的房子困在這一奇特的陣眼里,絲毫往外瞧不得。

   十四歲時她挺習慣和我呆在一起,有時甚至會往我身上靠。

   十七歲時她不靠在我肩上,挺直了腰杆,我覺得她到了該自己選的年紀。

   小言突然拉起脖子上的紅繩,將藏在胸口的東西給我看。小言脖子上系的,胸前藏的,原來是一塊碧玉。那玉在我眼前晃來晃去,她嘟囔道:“我出生時命薄,這是我娘求來辟邪的物什。”

   說罷她將玉塞回衣服底下,站起身拍了拍灰。她就是想給我看一眼。

   “走吧。”她又說。

   走兩步之後,她停下,回頭問我:“對了,你真沒見過侯老爺嗎?”

   得到我否定的答案後,她只說“我也沒有”,又不繼續侯老爺的話題了。

   小言和我連著走了幾道下坡,看見了圍著一群人的許家院子。之後她鑽進人群里,湊到她娘親耳邊低語幾句。許大娘看看自己閨女,點點頭,宣布道,小言決定要范家的兒子當她的夫君,成親的日子,就定在和她姐姐同一天。

   小言說完就往里屋走了,我也往隔壁自家院里走了。

   隱隱約約聽見人群里有人祝賀起許大娘,說恭喜許家雙喜臨門。

  

   婆山這些天是陰雨連連,鶯鶯望著昏昏沉沉的天色,抱怨道天公不作美。范婆娘仿著煮傘先生算卦的模樣掐指,告訴許大娘,說她的一雙女兒出嫁那天,一定是個大晴天。許大娘憂心忡忡地信了。

   鶯鶯正在我家,點好成親要用的物什。不管她再怎樣熟悉她未來丈夫的房子,總得成親那天過了門,才算得上真媳婦兒。近些日子我忙著准備婚禮,心里卻百般無趣,我習慣了用過客看客的心態看著婆山人,等繁雜混亂的關系壓倒我自己肩上時,我才嘆起人生不易來。

   鶯鶯拾掇鋪蓋,我見她左一摘,右一摘,干淨的被襖就折疊起來。想來我是真虧欠她不少。竟不由得起身,從身後抱住鶯鶯圓潤豐滿的臀部。鶯鶯一驚,扭著肩兒推搡起我,只是我莫名壯起膽子,鉗住她的手腕,往她的嘴唇上咬來嚼去。過好一陣,我才放開鶯鶯,她的紅臉也不曉得是因為害羞,還是因為喘不上氣息。

   她伏在我胸口,輕聲講道:“官人啊,你怎這樣使壞。”鶯鶯恰似那嬌柔嫩蕊任恣采,戰戰兢兢,顫顫巍巍。她柔聲講,我親得她腿兒都麻了,使不上勁兒。我扶她往床上坐,她懷抱我的腰間靠上來。不過我和她都懂點分寸,後天我們就要正式成婚,連婚房都是她親手布置,她一點也不急著在這里落了元紅。互相依偎到回了氣力,她便告了別,輕快離開。

   我癱在床上,不知怎得好。後天該結束掉畫里的一切,我卻迷茫不知如何行動。若是隨波逐流下去,我是非要和鶯鶯成親不可。

   滿腦思緒,最後竟在下午就沉沉睡去。

   我在半夜睜開眼睛,睡是睡了個飽,實際上弄醒我的還是院里來的敲門聲。我聽外面,不僅有咚咚咚咚有節律的敲打,還有淅淅瀝瀝水滴敲打地面的石頭地面的響聲,婆山又半夜落雨了。

   我打開門,見到滿身濕透的小言。

   與她渾身狼狽樣截然相反的是,她神情亢奮,甚至說得上神采飛揚。明明月亮已經爬上頭頂,婆山鎮都沒幾個還點著燈火的人家。

   “先生啊,我終於走遍了木頭巷子了!”她用她十四歲時的那種口吻驚喜地告訴我。

   我卻是一愣一愣。

   “你今天整天都在那里面嗎?”

   小言重重地點了頭。我問她發現什麼了。

   “穿過巷子以後,是婆山河的源頭,有座不是木樓的磚瓦平房,侯老爺就住在那里了!”

   她還想繼續說,我看她渾身濕透,就讓她先進了屋子。

   我讓她換了我的衣裳,用毛巾擦干身體,擦干頭發,她一屁股坐在我床上,也不開腔。我坐她旁邊問她侯老爺到底是誰。她將雙腿擱在我大腿上,說是走了一天路,腳板累了,讓我給她捏腳。

   小言的雙腿不知道何時已經變得纖細修長,我捏住她的腳踝,握住她的腳掌,慢慢揉起來。

   “東邊山上和山下根本沒什麼不同的地方,侯老爺也只不過是一個人而已。而且人家根本就不叫侯老爺!”

   小言說的話有點不明不白,侯老爺不叫侯老爺,那為什麼大家叫他侯老爺?

   小言也說不清,反問我:“你真的不認識侯老爺?但人家卻說熟悉你呢!”

   熟悉我?

   “那侯老爺是不是黑發紅瞳?”

   小言疑惑道:“那不是我嗎?黑發倒是黑發。婆山鎮人不都是黑發嗎?”

   “那侯老爺有沒有生一對翠綠色龍角?”

   “沒有沒有。你說的是誰啊,你的老相好?”

   不是夕。那到底是誰。

   “那你告訴我侯老爺長什麼模樣吧!”我急急忙忙問道。心里一急,手上下意識用了勁,小言喊了聲疼。

   “你怎這麼關心侯老爺,我不告訴你了!”小言嘟起嘴生氣道。

   什麼時候了還耍性子。我看著窗外沒得月亮,知道夜已經過半,惡狠狠地和她斗嘴說道:“明天你都要嫁人了,還在這發小女孩脾氣。”

   哪知小言聽完礙了半天不出聲,又告訴我:“我不嫁。”

   “可你不是和人家講好了嗎,我看他都試過好幾遍新郎官兒衣服了。這時怎麼又不嫁了。”

   “你不也和阿姊說好要娶她?你假娶,我不能假嫁?”

   我是真說不過這丫頭,有一半是因為我自己劣跡斑斑。

   小言把擱我大腿上的雙腿挪了下來。站在床上,居高臨下地指著我鼻子叫道:“呆子先生!”說罷竟開始解自己的衣服。在我驚訝錯愕的空檔里,她也幫我解掉了衣物,將我推倒在床上。像我白天咬她姐姐的嘴唇那般,她也嚼我的嘴唇。再將那口中溫香軟玉送進來,引我用舌頭勾勒形狀。唾津兒也不知是濺到了哪塊皮膚上去,絲絲涼涼。

   我第一次見小言這副模樣。過了腦子的話都被卡在喉嚨里出不來,不過腦子的話都順著腰杆子往嘴外爬。小言又像是愛極了我不過腦子的那些胡話,滿眼淚花花。

   這妹妹用指甲蓋兒勾起我身下俗物來,借窗外一點冷光,撓起那俗物蓬勃奮起後皮上的青筋。夜窗香肉粥,春枝玉簪頭。我落得個意亂神迷,她便將那那唇作刀子舌作劍,將我千刀還萬剮。又教鴛鴦啄的小口作刻刀,雕玉起樓紅織錦。我燃了爐子借火暖,輕觸她可憐冰瑩肌。斂眉含笑,墨發四散,我罰她艷刑水火棍,我戀她倒懸小金蓮。又是落水雨打得魚兒麻,又是魚兒竄得荷葉花底莖稈顫。

   我腦袋不通暢,又只知道當下使勁。

   那晚我還是送了她回家,在夜雨小一些以後。

  

   許家門口先是放了一串鞭炮,我和范治兩個身穿繡紅錦緞的新郎官兒被人群簇擁著進了門。

   許大娘和范婆娘各坐一邊高堂位,兩人張嘴交流著,但沒看對方。這里只有一個新娘子,我知道那個端正站立,手里揪著自己裙子,蓋著紅蓋頭的新娘是鶯鶯。小言沒來,她一定是逃走了。我絲毫不覺得意外。不如說我等的就是今天要發生的變故。

   范治四處見不到自己新娘,急了眼。

   許大娘吩咐我,先和鶯鶯拜了堂吧,范婆娘已經喊王家兒子們去找了,范治和小言的婚事改日再議就好。

   我深吸一口氣,搖搖頭。對范治說:“你去鎮上找。我也去幫你找。”

   我回頭望了我蓋著紅蓋頭的新娘子。她還留在原地沒有動作。

   我已經無數次為了找小言走進那木樓圍的巷子里。我也相信她正在那里等我。

   我在入口處見到煮傘先生,我知道快結束了,心里卻仍沒個底。

   “時候到了嗎?”我問煮傘先生。

   “到了。”他說,他取下手腕上的念珠,交到我手上。我看著那串東西,快要忘了該怎麼懷念。

   “你想要的高潮到底是什麼?”我質問道。

   “都已經結束了。”煮傘先生道。“你還不掉你的債,你也出不去這婆山鎮。你早該想到的。”

   “外面過了多久?三個月?”我和煮傘先生肩並肩走在狹窄的巷子里,戴上了他贈我的念珠。

   “比你想的要久,久很多。”

   我快要聽不懂他的話了。

   “帶我去找小言吧。”

   “找到之後你打算怎麼辦呢?讓她和范治成親嗎。你知道她不願意。”煮傘先生道。

   “你果然一直在畫外面盯著我。你怎麼不知道把我放出去。”

   “唉,呆子。”“煮傘先生”光嘆氣,也講不出什麼有價值的話。

   煮傘先生不看路就能找准巷子的方向,理所應當,因為這巷子就是他一筆一筆畫下的,我猜得分毫不差。

   “我還以為你困我在畫中是為了整天同我行房。”我向一個大男人這麼說道,語氣里充滿被壓抑的嗔怒。

   “我沒有困你在畫中。”

   我有不好的預感。心里癢癢的。煮傘先生不願意再多作聲。

   我們兩人輕而易舉地就走出了暗紅色的迷宮。我看見了小言說的那條河的源頭,也看見了小言說的侯先生住的平房。我尋找小言的身影,發現她就坐在小河岸邊,躺在開滿白的粉的各種花朵的草叢里。

   我走過去時,小言雙眼禁閉。呼吸已經消失,胸口見不到任何起伏,唇舌發青。她的雙腳浸在寒冷刺骨的河水里,河水早已經帶走她所有的體溫與生氣。

   我像心髒被重擊碎裂,骨髓被挖空一樣癱坐在地上。我的腦子和眼睛都像是擰了個結,我死死盯著小言,又死死盯著夕,咬牙切齒地出聲講道:

   “你是怎樣狠下心殺掉她的。”

   “我沒有想殺她。她連自盡都不是,她只不過是下定了決心不要嫁給范家的兒子,就跑到誰也找不到的地方藏起來。”

   “可這是在你的畫兒里。”

   連把雙腳伸進河水睡著被凍死也是巧合?

   不行,我沒法子接受。

   小言脖子上掛著的玉佩丟在一邊,我撿起來攥在手心。她的玉上是一尾游動的錦鱗。

   我連滾帶爬,抱住煮傘先生的大腿,嚎啕著哀求道:“先生,先生。夕!你也不願她荒唐死掉對不對,求求你救救小言吧,我不出去了,我就留在畫兒里,求求你救救她吧。”眼淚像決堤般傾瀉而出,我連夕的表情都看不清了,夕肯定也是第一次見我這樣丑態。

   我對畫中人兒的感情比我想的還要深得多,我早該想到的,不然不至於落得這樣境地。

   懷里的小言渾身冰冷,帶走她溫度了又不像是婆山河的河水,而是我的冷淡和薄情。

   我分不清,我真的分不清。

   我徹底弄不懂畫里畫外有什麼區別了。

   “痴人。”夕搖搖頭。

   “夕,求求你,救救小言吧……”

  

   范婆娘在許家門口焦急等待著男人們的消息。許大娘在堂屋內扶著額頭皺眉。

   不一會兒那個十二歲的王家胖小子氣喘吁吁跑過來,嘴里說著:“翻、翻、翻……”

   胖小子喘不上氣了,肚子上的肥肉都在抖。

   范婆娘急切地抓住胖小子的肩膀晃,“翻什麼?翻什麼?翻?范?樊?你說清楚,范還是樊?”

   胖小子猛吸一口氣,連咳幾聲。

   “范治落進水里去啦!”他大叫。范婆娘一陣目眩,差點暈倒在當場。

   范婆娘跑去看王家兒子們把穿著新郎官兒衣服掉進水里的范治撈上來,范治吐出兩口水,慢慢睜開眼睛時,他側頭,看見往山坡的路上,我抱著身體冰涼的小言走著下坡。

   許家院里又多了兩個女人的哀嚎。

  

   在最後的最後,我得把一切看不清、弄不明的東西都交待清楚。

   小言的死訊傳遍了鎮子。煮傘先生不在婆山鎮了。鎮里傳言道給小言穿壽衣的婆娘發現小言死前落了紅,鄰里猜測是范治或者煮傘先生。

   我還是同鶯鶯成了親。我本想就在隔壁院子里孤獨地發霉作罷,鶯鶯卻告訴我,她想要成親,她家里還有個老母念著她的親。我做了許家的上門女婿,我和鶯鶯生了兩個孩子,一男一女。

   夕交給我的那串念珠,我弄不清那是什麼東西,但交到我手上後過了十年,念珠掉了第一顆珠子。那年我得知,范治在自己家里酗酒死了,終生未娶。

   又過了十年,念珠連掉了兩顆,那年許家大娘走了,范家的婆娘也走了。

   我和鶯鶯的孩子都各自成家立了業。兒子娶了東邊鎮子上的姑娘,女兒嫁給了王家後輩。女兒沒給王家生出孩子來,就害了癆病死了。那天念珠掉了一顆。

   又過十年,念珠掉了一顆,那年沒有人死,但從那時起我再沒和鶯鶯同房過。

   又某一年,大雨連連傾盆,婆山河水漫過了水岸,淹了家里大堂的全部家具。念珠又掉一顆。

   我的兒子生孫子,也生了一男一女。我腕上的念珠掉了一顆。

   鶯鶯去世那天,念珠掉了一顆。

   念珠脾氣不好,我頭發變得花白那天也掉了一顆。

   到最後,十二顆念珠只剩了兩顆,另有一顆不知何時落下,遺失了,我也好像丟了什麼東西,記不起。我算算在畫里的年月,我已經八十有余。我衰老和普通老頭子沒有兩樣。

   手腕上的念珠越少,我處世就越加隨意。倒數第二顆念珠落下時,我腦袋里突然有了個念想,我要去見見山頭上的“侯老爺”。

   於是我走過年輕時無數次走過的巷子,木樓沒一點要腐爛的跡象,我驚訝地發現,那巷子早不是什麼迷宮,而是整整齊齊有序的一排排。我只要一直往上走,拐個彎,就找到了婆山河的源頭。

   我推開那平房的木門,見到的卻是一位黑發棕眼,青衫短襖的菲林姑娘。我沒見過她,但我認識她。我老到不像話了,她卻依然年輕。

   這小平房原來就是她的鋪子,她的小當鋪,侯老爺確實不是她的名字,是有人胡謅的,她真正的名字是黎。

   她給我篩了茶,說好久沒見到人了。

   我因為上了年紀,還勉強爬坡,腰酸背痛,渾身像是要散架。便道謝著接了茶,在當鋪椅子上休息一陣。

   “她要是早帶我見你,我早就該醒悟過來了。”我說。

   “醒悟什麼?”黎笑著問。

   “我是畫中人呐。”這時我手腕的系繩上的最後一顆念珠也滾落在地上了。

   黎幫我撿起來,放在我手心里。

   “早知道又有何用?她就是那種脾氣。”黎呵呵笑道。

   “也不知道外邊的我和她相處怎樣。唉,恐怕是老死以後,她才畫了我進來吧。”

   “她能看下去你在畫里與其它姑娘卿卿我我,倒也算性子變好不少。”

   “要是能讓那神仙不好受一陣子,我也算值了。”我自嘲道。

   “你不想聽聽,外面的你最後是什麼結局嗎?”

   “不重要了。”

   我捏著最後的念珠告別了黎,回到了家里。

   我喊孫子給我搬把凳。一個我不認識的小女孩兒進了屋,雙手搬出凳子來。我苦思冥想才想起來,這是我孫子的丫頭。

   我坐在院子里,曾孫女好奇地看我。我曬著暖人的太陽,緩緩閉上眼睛,手里的念珠落在地上。彌留之際,我聽見曾孫女跑進屋,喊她爹的聲音。

   大夢似雲煙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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